《列車上的陌生人》
位列《時代》周刊犯罪小說大師榜首
《天才雷普利》《卡羅爾》作者帕特里夏·海史密斯首部作品
20世紀(jì)犯罪小說開創(chuàng)性的代表人物
獲美國愛倫·坡獎,法國偵探文學(xué)獎
英國犯罪作家協(xié)會銀匕首獎
《列車上的陌生人》
作者:帕特里夏?海史密斯
譯者:張俊鋒
ISBN:978-7-5327-8357-1/I.5123
開本:國際32開
裝幀:平裝
定價:59
出版時間:2020年7月
上架建議:外國文學(xué)
內(nèi)容簡介:
本書開始于一場列車上的偶遇:小有名氣的建筑設(shè)計師蓋伊?海恩斯即將與偷情的妻子離婚,他在回鄉(xiāng)路上認(rèn)識了紈绔子弟查爾斯?布魯諾。布魯諾深深被蓋伊的才華與氣質(zhì)所吸引,他邀請蓋伊來自己的包間喝酒。酒過三巡,痛恨父親、深諳謀殺游戲的布魯諾得知蓋伊深受妻子困擾,便提出一個他自認(rèn)為天衣無縫的謀殺計劃,即布魯諾幫助蓋伊除掉妻子,而蓋伊需要殺掉布魯諾的父親。蓋伊拒絕了這個計劃并下定決心遠(yuǎn)離布魯諾,可賊心不死的布魯諾擅自殺了人,隨后通過種種途徑逼迫蓋伊動手。痛苦折磨著蓋伊,他最終殺死了布魯諾的父親,自此生活在罪疚與恐懼之中。一切似乎都將回歸平靜,可布魯諾父親的私家偵探卻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真相大白之際,蓋伊與布魯諾迎來了命運(yùn)對他們的審判。
作者簡介:
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美國女作家,1921年生于美國得州沃斯堡,六歲時隨父母遷居至紐約,曾就讀于紐約的朱莉亞?里奇蒙高中與巴納德女子 學(xué)院。她的第一本小說《列車上的陌生人》于1951年由大導(dǎo)演希區(qū)柯克改編為電影,一鳴驚人。1955年出版的《天才雷普利》更是奠定其在類型文學(xué)中的至高地位。
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作品以犯罪小說及短篇小說為主,她常年旅居歐洲各地,在歐洲受 歡迎的程度遠(yuǎn)勝于美國。在世時,海史密斯曾以《天才雷普利》及《雙面門神》分獲法國偵探文學(xué)獎、愛倫坡獎以及英國犯罪作家協(xié)會頒發(fā)的銀匕首獎;近年來,隨著評論家不斷發(fā)掘其作品的內(nèi)涵,她身后的聲譽(yù)甚至比生前還高。在數(shù)年前美國《時代》周刊選出的50位最偉大的犯罪小說作家中,帕特里夏?海史密斯仍高居榜首。
海史密斯擅寫人物之異常的心理狀態(tài),步步為營、幽微復(fù)雜,氣氛往往如烏云罩頂,對善惡的界定也常常與其他犯罪小說大異其趣。她 的作品總量不多,但以《列車上的陌生人》和“雷普利系列”為代表的獨特風(fēng)格,得到諸多純文學(xué)名家——如格雷厄姆?格林、朱利安?西蒙斯和喬伊斯?卡洛?歐茨的高度評價。同時,這些小說以其強(qiáng)烈的畫面感和震撼力吸引著眾多電影從業(yè)者,大導(dǎo)演明格拉、文德斯和電影明星阿蘭?德龍、馬科維奇、馬特?達(dá)蒙、裘德?洛都是她的忠實書迷,
希區(qū)柯克改編電影入選美國電影學(xué)會百年來百佳驚悚片
驚心動魄的“交換謀殺”,難以逃脫的道德困境,無法直面的命運(yùn)糾葛
編輯推薦:
封閉幽暗的車廂,素昧平生的旅者,一起精心策劃的“交換謀殺”,他不曾料到,列車上的偶遇將徹底改變他的人生。那個叫做布魯諾的男子,那雙黑暗中凝視著他的眼睛,那顆被絕望、憤怒、興奮、恐懼裹挾的心——布魯諾究竟是誰,是他命中注定的仇敵,抑或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列車搭載著他的欲念之火、罪惡之源,他的愛與恨、理與情、救贖與毀滅、厭倦與癡迷,穿過蒼涼的原野,駛向命運(yùn)無盡的深淵……
讀者評論:
經(jīng)過帕特里夏·海史密斯不斷突破自我的努力之后,偵探小說不再是將罪行實施者加以臉譜化處理的地攤文學(xué),罪犯與案件也不再是紙面游戲,或許她的初衷只想給讀者講述一個精彩且吸引人的故事,或許她只想表達(dá)自己一貫的態(tài)度,那就是:將人性還給人,哪怕他是個罪犯。
媒體評論:
《列車上的陌生人》是一本有關(guān)道德迷惘的驚悚小說,是后原子彈時代的《罪與罰》。
——湯姆·諾蘭,《洛杉磯時報》
在她充盈著細(xì)節(jié)的語言中,她展示的是一片不一樣的土地——那是獨屬于海史密斯的國度。那片土地是如此驚險刺激、對人心理的挑戰(zhàn)是如此巨大,哪怕是最忠實的讀者,都不愿在那里看到自己的身影。
——瓊·申卡爾(美國著名劇作家)
《列車上的陌生人》絕對稱得上海史密斯最出色的作品……它是冷戰(zhàn)期間美國文學(xué)與評論界的標(biāo)桿。
——尼爾·高登(南非作家)
精彩書摘:
列車在大草原上沿著軌道狂奔,怒氣沖沖,時快時慢。大大小小的站點都要???,不耐煩地等上片刻,然后又向草原發(fā)起進(jìn)攻。然而列車的前進(jìn)難以察覺。大草原僅僅微微波動,猶如一幅巨大的紅褐色毯子不經(jīng)意地抖上一兩下。列車跑得越快,草原波動得越輕靈,越顯嘲諷。
蓋伊將視線移開車窗,背猛一下靠在座位上。米里亞姆只是想拖延離婚時間,蓋伊想。她根本不想離婚,她心里只有錢。到底最終能離成婚嗎?蓋伊意識到,內(nèi)心的憎恨已令他思維呆滯,讓他在紐約憑邏輯和理智分析出來的解決問題的方法成了死胡同。他感覺米里亞姆就在跟前,就在不遠(yuǎn)處,滿臉紅褐色雀斑,散發(fā)著不健康的熱度,恰如窗外的草原,陰郁,殘酷。
蓋伊下意識去摸煙,忽然第十次想起臥鋪車廂里不允許抽煙,但最后還是掏出一支。他將煙頭在手表表盤上敲了兩下,看看時間——五點十二,仿佛這個時刻在今天有什么特殊意義。他嘴角銜煙,擦亮火柴,用另一只手捂著點上,接著扔掉火柴,拿起香煙,一口一口慢條斯理地抽起來。一次次,他那褐色的眼睛停留在窗外倔強(qiáng)而令人著迷的地面。他的襯衫領(lǐng)子軟軟的,一角微微翹起。暮色漸臨,列車玻璃上映出漸濃的暮色、圍著他下巴的直立的白色領(lǐng)角,以及頭頂聳立而后面貼順的黑發(fā),這都予人一種上個世紀(jì)的風(fēng)格。他高聳的頭發(fā)和挺直的長鼻給人一種目的明確、銳意進(jìn)取的感覺,可從正面來看,他平直的濃眉和渾厚的嘴唇卻予人沉寂、拘謹(jǐn)?shù)挠∠?。他穿著需要熨燙的法蘭絨褲子,瘦弱的身體套著一件寬松的深色夾克,在燈光下微微泛紫,他系一條番茄紅的羊毛領(lǐng)帶,胡亂地打著結(jié)。
蓋伊想,米里亞姆不會將孩子生下來,除非她真的想要,除非她的情人打算娶她。但她為何要他來呢?她不需要他也可以離成婚。而他為何從四天前收到她的信至今,一直想著同樣無聊的問題呢?米里亞姆的信是用圓體字寫的,淺淺的五六行,說她懷孕了,要見他。蓋伊分析,如果她確實懷孕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離婚。那他又為何緊張不安呢?或許內(nèi)心深處有點嫉妒吧:她懷上了別的男人的孩子,以前卻打掉了自己的孩子。這種懷疑深深地折磨著他。哦,不,都不對,讓他心煩的是一種羞恥感。他在心里告訴自己,他為自己居然愛過米里亞姆這樣的女人而感到羞恥。想到這里,蓋伊將煙頭在暖氣片的網(wǎng)格蓋子上捻滅,煙蒂滾到腳邊,他將其一腳踢到暖氣片下。
現(xiàn)在,蓋伊可以期盼很多事情,諸如離婚,諸如佛羅里達(dá)州的工作——設(shè)計圖紙肯定會獲取董事會的通過,結(jié)果這周出來。還有安妮,他和安妮可以從長計議了——這正是一年多來,他一直煩躁不安,急切盼望著的事情——這樣的話——他就可以自由了。蓋伊內(nèi)心洋溢著極度的快樂,身子輕松地靠在豪華座位的一角。過去的三年,他一直在盼望這一刻到來。當(dāng)然,蓋伊本來可以用金錢來達(dá)成離婚,可他從來沒攢夠那么多錢。他是建筑師,正處在創(chuàng)業(yè)階段,沒有一份在公司工作能帶來的穩(wěn)定收入,要攢那么多錢,一直都是件難事,即使現(xiàn)在仍是如此。米里亞姆從不向他要工資,但會用其他方式來煩他,比如,她在梅特卡夫時不時地談?wù)撍?,仿佛他們依然關(guān)系很好,仿佛他前往紐約只是為了創(chuàng)業(yè),最終會遣人來接她。偶爾,她也寫信向他要錢,數(shù)目雖小,卻令他心煩。還是給她吧,免得她在梅特卡夫依著性子鬧起來,這可是易如反掌,蓋伊的母親就住在梅特卡夫啊。
一名高個子的金發(fā)青年男子在蓋伊對面的空位子上坐下。他身著銹褐色套裝,帶著幾分友善的微笑,滑至座位里面。蓋伊瞥了一眼,只見他面色蒼白,臉格外的小,前額中央有個碩大的青春痘。蓋伊又將目光移向窗外。
對面的年輕人似乎在盤算是開始閑談還是小憩。他睡眼蒙眬,肘部靠在列車的窗沿上,不斷地滑動著。每當(dāng)他那短粗的睫毛張開,那雙充血的灰色眼睛就看著蓋伊,臉上重新露出一絲微笑。他大概有些醉了。
蓋伊翻開書,但剛看了半頁就沒心思了。蓋伊抬起頭,看到車廂頂上一排白色熒光燈閃爍著亮起,他又將目光游到一支尚未點燃的雪茄上,雪茄在座位靠背后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里輕快地旋轉(zhuǎn)。他還注意到對面年輕男子的領(lǐng)帶下面掛著一條用細(xì)金鏈串起來的字母吊墜,三個字母分別是C、A、B,吊墜不停地在鏈上搖晃著。他的領(lǐng)帶是綠色絲質(zhì)的,領(lǐng)帶上手工繪制著刺眼的橙色棕櫚圖案。他高高的身體呈銹褐色,高仰著頭,額頭上已經(jīng)破裂的大青春痘成了全身的最高點。他的臉很有意思,盡管蓋伊說不清楚為什么。這張臉既不年輕又不老相,談不上聰明也算不上愚蠢,窄窄的額頭向前隆起,寬大的下巴呈燈籠狀,額頭和下巴之間的部分深陷,深陷的嘴巴呈一條線,而陷得最深的是扇貝狀的藍(lán)色眼窩。他皮膚光滑堪比女孩,簡直可以說是晶瑩剔透,就好像所有的雜質(zhì)都隨著青春痘的破裂而排放一空了。
過了一會,蓋伊又看起書來,這次他看進(jìn)去了,煩躁的心情開始舒緩,但內(nèi)心有個聲音問道:《柏拉圖》對你和米里亞姆有什么幫助呢?在紐約,他就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但他還是帶上了這本書。這是中學(xué)哲學(xué)課的老課本。帶上這本書或許僅僅為了補(bǔ)償自己,算是對這次迫不得已與米里亞姆的會面之旅的一種補(bǔ)償。蓋伊又朝窗外望去,看到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拉了拉卷曲的領(lǐng)子。安妮總是替他拉衣領(lǐng)。突然間,他覺得沒有安妮很無助。他換了個姿勢,一不小心碰到熟睡的年輕男子伸在外面的腳。他出神地看著睡著的男子,該男子眼瞼抽動了一下,睜開眼睛,充血的雙眼或許一直通過眼瞼間的縫隙在盯著蓋伊呢。
“對不起?!鄙w伊低聲咕噥著。
“沒關(guān)系,”年輕男子說著坐起身來,使勁搖搖頭,“我們到哪兒了?”
“正在進(jìn)入得克薩斯。”
金發(fā)男子從內(nèi)揣里掏出個細(xì)小的金色扁瓶,開啟后友善地遞給蓋伊。
“不用,謝謝。”蓋伊說。蓋伊注意到,過道對面的女人從圣·路易斯開始,一路上都在編織著東西。而當(dāng)瓶子撲通一聲倒過來時,她朝這邊看了看。
“你去哪里?”男子的微笑現(xiàn)在成了一彎朦朧新月。
“梅特卡夫?!鄙w伊回答。
“哦。梅特卡夫,不錯的城鎮(zhèn)。做生意的?”他禮貌地眨了眨疲倦的雙眼說。
“對?!?/p>
“什么生意?”
蓋伊不情愿地從書上移開視線,抬起頭回答:“建筑業(yè)?!?/p>
“哦,”年輕男子饒有興趣地說,“建造房屋之類的東西?”
“對?!?/p>
“我想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吧,”他半站起來說道,“我叫布魯諾。查爾斯·安東尼·布魯諾。”
蓋伊輕輕握了握他的手道:“蓋伊·海恩斯?!?/p>
“很高興見到你!你住在紐約?”嘶啞的男中音大聲說,完全變了聲,仿佛要把自己喚醒。
“對?!?/p>
“我住在長島。去圣菲度個短假。去過圣菲嗎?”
蓋伊搖搖頭。
“圣菲真是個放松的好地方!”他笑道,一口糟糕的牙齒露了出來,“我猜那里的建筑主要是印第安風(fēng)格?!?/p>
列車員在過道上停下來,挨個兒查票?!澳鞘悄愕奈蛔訂幔俊彼麊柌剪斨Z。
布魯諾向座位里面坐了坐,答道:“我的座位在下一節(jié)特等臥鋪車廂。”
“三號嗎?”
“我想是的。沒錯。”
列車員向前走去,繼續(xù)檢票。
“這些家伙!”布魯諾嘟囔道,他身體前傾,凝視著窗外,臉上帶著戲謔的表情。
蓋伊又看起書來。但年輕男子的粗魯令人厭煩,總是給他一種隨時要說話的感覺,讓他的精神無法集中。蓋伊想去餐車,但莫名其妙,就是坐在那里不想動。列車再次慢下來。就在布魯諾看起來要說話時,蓋伊站起來,走進(jìn)下個車廂。車還沒停穩(wěn),蓋伊就從列車上跳到嘎吱作響的地面上。
外面的空氣更濃,加上厚重的夜色,像一只令人窒息的枕頭,讓蓋伊喘不過氣來。空氣中彌漫著灰塵、曬熱的泥土礫石、油煙和曬熱的金屬的混合味道。蓋伊餓了,雙手插在口袋里,緩慢地踱著大步,在餐車附近徘徊著,深深呼吸著,盡管他不喜歡空氣的味道。另一列列車亮著由紅燈、綠燈和白燈交織的一簇?zé)艄?,隆隆響著向南遠(yuǎn)去,消逝在夜空中。蓋伊想,昨天安妮本來可以走這條路去墨西哥的,他可以和安妮同路的,安妮也想和他一道到梅特卡夫。若非米里亞姆的緣故,他完全可以請安妮在梅特卡夫待上一天,見見他母親。倘若蓋伊是另外一種人,他甚至可以完全不考慮米里亞姆,或者可以對此毫不在乎。他告訴過安妮米里亞姆的情況,幾乎有關(guān)她的一切。但他一想到她們見面,就難以忍受。他本以為獨自乘列車旅行可以讓他好好思考一下,可到現(xiàn)在為止,他思考了些什么呢?對于米里亞姆而言,思考和邏輯又有什么用呢?
列車員大聲警告車要開了,但蓋伊繼續(xù)踱著步子,直到最后一刻,才迅速跨上餐車后面的車廂。
蓋伊剛剛點好餐,就看到年輕男子出現(xiàn)在了車廂口,左右搖晃著,叼著半截香煙,一副蠻橫的樣子。蓋伊早已把他置之腦后,他那銹褐色的高大身型已成為一個令人不快的模糊回憶。蓋伊看他時,注意到他在笑。
“還以為你沒及時上車呢!”布魯諾高興地說著,拉出一把椅子。
“布魯諾先生,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單獨清靜一會,考慮些事情。”
布魯諾掐滅快要燒到手指的香煙,茫然地看著蓋伊。他醉得更厲害了,臟兮兮的臉龐模糊糟亂。
“我們可以到我的特等臥鋪去清靜,在那里吃飯,你看怎么樣?”
“謝謝,我還是待在這里吧?!?/p>
“哦,還是跟我來吧!服務(wù)員!”布魯諾拍拍手,“煩請將這位先生的餐食送到特等臥鋪車廂三號,并給我來一份五分熟的牛排,外加炸薯條和蘋果派。再來兩瓶蘇格蘭威士忌和蘇打水,越快越好,好吧?”他看看蓋伊,臉上洋溢著溫柔的充滿企盼的微笑,“行嗎?”
蓋伊思考了一會兒,然后起身跟布魯諾走了。畢竟這也沒什么。他難道不是對自己 討厭透頂了嗎?
其實光要玻璃杯和冰就可以了,根本沒必要點蘇格蘭威士忌。鱷魚皮箱上排列著四瓶有黃色標(biāo)簽的蘇格蘭威士忌,這成了房間中唯一整齊的地方。大大小小的行李包和大衣箱塞滿了通道,僅留下地板中央一小塊迷宮般的空地。行李包上散亂地堆著運(yùn)動服、網(wǎng)球拍、一袋高爾夫球桿、幾個相機(jī),還有一籃子的水果和葡萄酒,籃子里有紫紅色的襯紙??看白簧蠑[滿了最近的雜志、漫畫和小說。還有一盒糖果,糖果蓋子上扎著一條紅絲帶。
“看起來有點運(yùn)動型?!辈剪斨Z說著,突然顯得有點抱歉。
“真不錯!”蓋伊漸漸笑起來。他覺得這個房間有點意思,給人一種賓至如歸而又不受打擾的感覺。這么一笑,他的黑色雙眉舒展了,整個面部表情變了,睜大了雙眼。他敏捷地穿行于行李箱間的“小巷”,像只好奇的貓一樣審視著這里的一切。
“這是嶄新的。連一個球都沒碰過,”布魯諾介紹著,拿出一只網(wǎng)球拍讓蓋伊感覺一下,“所有的這些都是媽媽要我?guī)У?。她希望這些東西能讓我遠(yuǎn)離酒精。不管怎么說,哪天手頭緊了,典當(dāng)了也不錯。我喜歡旅行時喝酒,喝酒可以讓人興致高起來,難道你不覺得?”高杯來了,布魯諾拿起一瓶自己的蘇格蘭威士忌摻進(jìn)去,“坐吧。脫下外套?!?/p>
可兩人誰也不坐,也不脫外套。接下來幾分鐘尷尬不已,兩人都無話可說。蓋伊喝了一大口高杯里的酒,感覺全是蘇格蘭威士忌,然后低頭看著亂七八糟的地板。他發(fā)現(xiàn),布魯諾的腳樣子怪怪的,要不就是鞋子怪。鞋子小小的,淺褐色,長長的鞋頭平滑圓潤,恰如布魯諾燈籠狀的下巴。他的腳的樣子讓人覺得有點老式。布魯諾其實并不像他原來 以為的那么修長。他的長腿結(jié)實健壯,身體渾圓。
“但愿我進(jìn)餐車時沒惹你生氣?!辈剪斨Z小心翼翼道。
“哦,沒有。”
“當(dāng)時我覺得孤單。你知道?!?/p>
蓋伊說獨自待在特等臥鋪房間里難免會孤單,然后差點絆倒:原來是羅萊弗萊克斯相機(jī)的帶子。相機(jī)皮套一側(cè)新添了一道深深的白色刮痕。他注意到布魯諾小心翼翼地盯著他看。蓋伊感覺煩了。他為何要來這里?他感到良心上的一陣苛責(zé),想要回到餐車。此時,來了一名端著錫合金托盤的服務(wù)員,很快清理了一張桌子。碳燒烤肉的香味讓他又來了興致。布魯諾拼命堅持買單,蓋伊只好依從。布魯諾吃了一大份蘑菇牛排,蓋伊吃了一個漢堡。
“你在梅特卡夫建什么?”
“什么也不建。我媽媽住那兒?!?/p>
“哦,”布魯諾興致勃勃地說,“你是去看她吧?你是梅特卡夫人?”
“是。我生在梅特卡夫?!?/p>
“你不太像得克薩斯人,”布魯諾在牛排和薯條上倒上厚厚一層番茄醬,又小心翼翼地拿起歐芹,穩(wěn)拿在手里,“離開家多久了?”
“大概兩年?!?/p>
“你父親也住那兒嗎?”
“他去世了?!?/p>
“哦。跟你母親相處得還好吧?”
蓋伊說相處得還不錯。盡管蓋伊不太喜歡蘇格蘭威士忌,但這個味道令人愉快,因為這讓他想起安妮。她如果要喝酒,就喝蘇格蘭威士忌。蘇格蘭威士忌很像她,金燦燦的,充滿光澤,仿佛做工精美的藝術(shù)品?!澳阕≡陂L島什么地方?”
“格雷特內(nèi)克?!?/p>
安妮也住在長島,不過遠(yuǎn)得多?!白≡谝蛔医凶觥犯C’1一種文字游戲,源于后面提到的山茱萸(dogwood)。的房子里,”布魯諾繼續(xù)道,“房子周圍長滿了山茱萸,房子里的所有人,下至司機(jī),當(dāng)然就是住在‘狗窩’里了?!彼f著,突然得意地笑起來,然后又俯身吃東西。
蓋伊現(xiàn)在看著他,只能看到頭發(fā)稀少、窄窄的頭頂和高高突起的青春痘。自打他睡著,蓋伊便沒再注意這個青春痘,此刻他又看見了,那樣子十分怪異,極為駭人,此刻成了他唯一看到的東西?!盀槭裁??”蓋伊問道。
“因為我那雜種父親!我和母親相處得也很好。母親過幾天也來圣菲度假?!?/p>
“很好。”
“確實很好,”布魯諾似乎自相矛盾地說,“我們一起很開心——我們一起坐著聊天,一起打高爾夫球,甚至一起參加派對?!?/p>
他說著笑起來,半是羞愧,半是自豪,但又突然顯得不自信和稚嫩起來?!澳闶遣皇怯X得這很可笑?”
“不?!鄙w伊答道。
“我只希望能得到自己的錢。你瞧,我的收入本來今年開始的,但父親不肯給我,而是悉數(shù)轉(zhuǎn)入自己的金庫。你可能以為我在撒謊——我現(xiàn)在的生活費(fèi)跟上學(xué)時一般多,可當(dāng)時一切開支都不用我自己付?。∪缃瘢业酶羧钗宓馗赣H借一百塊?!闭f完他鼓起勇氣笑了笑。
“但愿你剛才讓我買單?!?/p>
“啊,不!”布魯諾抗議道,“我剛才是說,遭自己父親搶劫簡直他媽的糟透了,對不對?其實,那根本不是他的錢,而是我媽媽娘家的?!彼f完等蓋伊評論。
“難道你母親對此就沒有任何發(fā)言權(quán)?”
“我父親在我還是孩子時就篡奪了財政大權(quán)!”布魯諾大聲嘶喊。
“哦,”蓋伊想布魯諾不知遇到過多少人,請他們吃飯,講述關(guān)于他父親的相同的故事,“他為何要這么做?”
布魯諾無奈地聳聳肩,又迅速將手插入口袋?!拔艺f過他是雜種,還記得吧?他盡力洗劫任何人。他說不給我錢是因為我不愿工作,那是扯淡。他認(rèn)為我媽媽和我過得太開心了,這倒是事實。他總是挖空心思破壞我們的歡樂時光。”
蓋伊眼前浮現(xiàn)出布魯諾媽媽的形象:一位顯得年輕的長島女人,熱衷社交,涂著過于厚重的睫毛膏,與她兒子一樣喜好享樂?!澳愦髮W(xué)在哪里念的?”
“哈佛。二年級就輟學(xué)了,嗜好喝酒賭博,”他聳聳窄窄的雙肩道,“我可不像你,哼?沒錯,我是個流浪漢,那又如何?”他說完給兩人都添了些威士忌。
“誰說你是流浪漢?”
“我父親!他應(yīng)該有個像你這樣文靜的兒子,那樣就皆大歡喜了?!?/p>
“你為什么覺得我是個文靜的好人?”
“我的意思是你很嚴(yán)謹(jǐn),而且有正式職業(yè),比如建筑,而我,我不想工作。我不必工作,明白嗎?我不是作家,不是畫家,也不是音樂家,這世界上有非工作不可的理由嗎?我如果工作,很容易得潰瘍。我父親就有潰瘍。哈,他仍舊希望我能加入他的五金生意。我告訴他,他的生意,所有的生意,都是合法的謀財害命,就像婚姻是合法的通奸一樣。我說得對嗎?”
蓋伊冷漠地看著他,往叉子上的油炸薯條上撒了些鹽。他慢悠悠地、津津有味地享受著晚餐,甚至對布魯諾也產(chǎn)生了隱隱約約的興趣,就好像在品味遠(yuǎn)處舞臺上的演出。其實,他是想起了安妮。他有時會夢見安妮,夢境隱約、連續(xù),但似乎比偶爾映入眼簾的清晰而支離破碎的外部世界更加真實,如羅萊弗萊克斯相機(jī)套上的擦痕、布魯諾插入黃油塊里的細(xì)長香煙,還有布魯諾此刻講的故事中摔在墻上的他父親照片的玻璃碎片。剛才蓋伊突然想到他或許有時間去找在墨西哥的安妮,就在見米里亞姆和去佛羅里達(dá)州的空當(dāng)。如果他能迅速解決和米里亞姆的事情,就可以飛往墨西哥,之后再去棕櫚灘。之前他并沒有想過,因為沒有足夠的錢。但要是棕櫚灘合同順利拿下的話,那就沒問題了。
“你能想出比故意鎖上車庫更令人羞辱的事情嗎?”布魯諾憤怒地尖叫道。
“為什么?”蓋伊問。
“就因為他知道我那天晚上急需用車!最后我朋友開車把我接走了,你說他到底瞎忙乎什么?”
蓋伊不知如何回答。“他經(jīng)常保管車鑰匙?”
“他事先拿走了我的鑰匙!從我房間里拿走的!正因為如此,他怕我。那天夜里他離開了家,他害怕極了?!辈剪斨Z向椅子里靠了靠,急促地呼吸著,咬起手指。幾縷浸著汗水的深褐色頭發(fā)像觸角一樣在他的前額上來回擺動?!拔覌寢尞?dāng)時不在家,不然決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p>
“當(dāng)然。”蓋伊不情愿地隨聲附和道。他們整個談話就是為引出這個故事,蓋伊想,這個他才聽了一半的故事。在臥鋪車廂里盯著自己的那雙充血的眼睛背后,在那略帶哀愁的笑容背后,隱藏著又一個關(guān)于仇恨與不公正的故事?!八阅惆阉恼掌拥搅舜髲d里?”蓋伊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扔出了我媽媽的房間,”布魯諾說,后面六個字說得很重,“他把照片放進(jìn)了我媽媽的房間。她和我一樣不喜歡這個隊長。隊長!——我懶得稱呼他,老兄!”
“但他為何跟你對著干?”
“他不僅跟我,還跟我媽媽對著干呢!他和我們倆,和任何其他人都不一樣!他誰都看不順眼,什么都不喜歡,就喜歡錢!他害了許多人就是為了賺大錢。當(dāng)然他很精明!萬事大吉!但他現(xiàn)在良心難安!這正是他想讓我也加入他的生意的原因,想要讓我也謀財害命,跟他一樣齷齪!”布魯諾握緊僵硬的手,然后合上嘴巴,閉上雙眼。
蓋伊感覺布魯諾要哭了,誰料此時布魯諾睜開腫脹的眼瞼,臉上又漸漸綻開笑容。
“覺得無聊,嗯?我剛才解釋了我為何這么早離開家,在我媽媽之前就離開了。你不知道我實際上多么快樂!真的!”
“難道你不能想離開家就離開?”
布魯諾似乎一開始不理解蓋伊的問題,而后平靜地回答:“當(dāng)然可以,只是我喜歡和母親在一起?!?/p>
她媽媽待在家里,是因為錢,蓋伊想?!皝碇銦煟俊?/p>
布魯諾笑著拿了一支香煙。“你知道,那天晚上是他大約十年當(dāng)中第一次離家出逃。我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那天晚上我非常惱怒,想殺了他,他知道的。有過想殺人的時候嗎?”
“沒有?!?/p>
“我有。有時候我想,我肯定能殺了我父親,”他似笑非笑地低頭看著盤子,“你知道我父親有什么嗜好嗎?你猜猜?!?/p>
蓋伊不想猜。他突然覺得無聊,想一個人待著。
“他收集餅干模具!”布魯諾突然竊笑起來,“餅干模具,不騙你!各式各樣——德裔賓夕法尼亞的、巴伐利亞的、英格蘭的、法國的,還有很多匈牙利的,滿房子都是。動物餅干模具擺滿了桌子。他寫信給公司董事長,公司送了他一整套。真不愧是機(jī)器時代!”布魯諾大笑著低下頭。
蓋伊盯著布魯諾。布魯諾本人要比他講的故事有趣?!斑@些模具他用過嗎?”
“呃?”
“他做過餅干?”
布魯諾喘了口氣。他扭了一下身體,脫掉夾克,扔進(jìn)手提箱。他一時間似乎太激動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后突然平靜地說:“我媽媽總是讓他回去和他的餅干模具待著。”一層薄薄的汗像稀油一般附在布魯諾光滑的臉上。他堆滿笑容的臉熱切地湊到桌子中央?!巴聿统缘煤脝??”
“非常好?!鄙w伊熱忱地說。
“你有沒有聽說過長島布魯諾變形公司?制造交流直流器件的?”
“我想沒有?!?/p>
“哦,你怎么會知道呢?不過很賺錢的。你對賺錢感興趣嗎?”
“不太感興趣?!?/p>
“不介意我問你年齡吧?”
“二十九歲。”
“是嗎?看起來有點老相。你看我多大?”
蓋伊禮貌地打量一番。“大概二十四五吧。”蓋伊答道,想借機(jī)取悅他,因為他看起來更年輕些。
“對,我二十五歲。你說我額頭正中間長著這么個東西,還看起來像二十五歲的樣子?”布魯諾咬住下唇。他眼睛里閃爍著一絲謹(jǐn)慎,突然將手握成杯狀,極度羞愧地捂住前額。然后他一躍而起,走到鏡子前?!拔蚁胗脰|西把它蓋住。”
蓋伊安慰布魯諾,可他還是不斷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痛苦極了。“這不可能是青春痘,”他帶著重重的鼻音說,“是癤子。是我體內(nèi)怒火中燒的緣故。這是約伯的煩惱1典出《圣經(jīng)·舊約》中的《約伯記》,約伯是一個誠實正直的人,歷經(jīng)危難仍堅信上帝,耶和華曾兩次向撒旦稱贊約伯“完全正直,敬畏上帝,遠(yuǎn)離惡事”。!”
“噢,不會吧!”蓋伊大笑。
“這個癤子是那次吵架后的周一晚上長出來的,越來越嚴(yán)重了,肯定會留疤痕的?!?/p>
“不,不會留疤的。”
“不,會留疤的。帶著疤去圣菲倒不是件壞事?!辈剪斨Z坐在椅子上,緊握著拳頭,拖著一條沉重的腿,一副沉思的姿勢。
蓋伊走過去,翻開靠窗座位上的一本書。是本偵探小說。全是偵探小說。他想讀上幾行,可那些文字游移不定,他就把書合上了。他一定酒喝多了,他想。今晚他真的不在乎。
“在圣菲,”布魯諾說,“我想擁有所有的一切:美酒,女人,還有歌曲。哈哈!”
“你到底想要什么?”
“某種東西,”布魯諾的嘴變成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丑陋怪相,“所有的一切。我聽說過一種理論,人應(yīng)該在死前做可能做的一切,甚至應(yīng)該冒著死亡的危險,去做某種不可能的事情?!?/p>
蓋伊嚇了一跳,又小心地恢復(fù)平靜。他輕聲問:“什么樣的事?”
“就像坐火箭到月球旅行!創(chuàng)汽車速度紀(jì)錄——蒙著眼睛。我就試過一次。盡管沒有創(chuàng)紀(jì)錄,我開到了一百六十邁。”
“蒙著眼睛?”
“還搶劫過一次,”布魯諾緊緊盯著蓋伊,“很成功,搶的是一套公寓。”
蓋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笑容,不過他相信布魯諾的話。布魯諾可能有暴力傾向。也可能是瘋了。確切點說是絕望,蓋伊想,而不是瘋,是對富足生活的厭倦,他常和安妮說起的那種厭煩。這種厭倦帶來的,往往不是創(chuàng)造而是毀滅,和貧困一樣容易造成犯罪。
“并非為了搶東西,”布魯諾繼續(xù)說,“我并不想要我拿的東西。我專門拿我不想要的東西?!盽
“那你都拿些什么?”
布魯諾聳聳肩。“打火機(jī)、桌子模型、壁櫥里的塑像、彩色玻璃,還有其他東西,”說完又聳聳肩,“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我不善言談,想必你也看出來了?!彼α诵?。
蓋伊吸了口煙問:“你怎么搶的?”
“一直盯著阿斯托里亞的一棟公寓樓,時機(jī)一來,就從窗戶爬進(jìn)去。沿著火災(zāi)逃生出口出來的,易如反掌。事成之后,就把這一檔從單子上劃掉,感謝上帝?!?/p>
“為何要‘感謝上帝’呢?”
布魯諾害羞地露出牙齒道:“我也不知道為何這么說?!闭f完給自己的杯子加滿酒,又加滿了蓋伊的杯子。
蓋伊看著那雙偷過東西的僵硬而又顫抖的手,看著他那陷進(jìn)肉里的指甲。他像小孩一樣笨拙地把玩著一個火柴盒,不小心掉在了布滿煙灰的牛排上。蓋伊心想,犯罪真無聊??!經(jīng)常又是多么缺乏動機(jī)。某種人習(xí)慣于犯罪。可從布魯諾的雙手、房間或他那丑陋而又若有所思的臉上,誰會想到他偷過東西?蓋伊又坐到自己的椅子里。
“給我講講你的情況吧?!辈剪斨Z愉快地懇請道。
“沒什么好講的。”蓋伊從夾克口袋里拿出一只煙斗,在鞋跟上敲了兩下,低頭看看地毯上的煙灰,然后置之不理。酒精的刺激令他的身體愈發(fā)地麻痹。他想,如果棕櫚灘項目合同通過了,工作開始之前的兩周會很快過去。離婚不需要太長時間。在他完稿的設(shè)計圖里,綠色草坪上蓋著矮矮的白色建筑物,此刻,這些建筑的樣式在他腦海里活靈活現(xiàn),每個細(xì)節(jié)都?xì)v歷在目,無需費(fèi)力便躍然而出。他感到由衷的滿足,突然覺得特別踏實,非常幸運(yùn)。
“你建造什么樣的房子?”布魯諾問道。
“哦——人們稱之為現(xiàn)代的那種。我建過幾個店鋪和一個小型辦公樓。”蓋伊微笑著侃侃而談。而平時人們詢問他工作時,他總是略感不快。
“你結(jié)婚了嗎?”
“沒有。哦,結(jié)婚了,是的,不過分開了?!?/p>
“噢,為什么?”
“合不來?!鄙w伊答道。
“你們分開多久了?”
“三年?!?/p>
“你不想離婚吧?”
蓋伊皺皺眉頭,猶豫了一下。
“她也住在得克薩斯嗎?”
“是的?!?/p>
“你這是去見她的吧?”
“是去見她。我們現(xiàn)在準(zhǔn)備離婚。”說完閉上了嘴巴,他為什么說這個呢?
布魯諾冷笑道:“你們那里結(jié)婚都找哪種女孩子啊?”
“非常漂亮的,”蓋伊回答,“有些非常漂亮?!?/p>
“不過大多都呆呆的,對吧?”
“可能吧。”蓋伊自己笑了笑。米里亞姆很可能就是布魯諾所指的那種南方女孩。
“你妻子屬于哪種類型?”
“相當(dāng)漂亮,”蓋伊小心翼翼地說,“紅頭發(fā),稍顯豐滿?!?/p>
“什么名字來著?”
“米里亞姆,米里亞姆·喬伊斯?!?/p>
“嗯。聰明型還是沒頭腦型?”
“不是文化人,我不想找文化人結(jié)婚?!?/p>
“你愛她愛得死去活來,對吧?”
他為何這么說?他表現(xiàn)出來了嗎?布魯諾緊盯著他,不放過一絲一毫,眼睛眨也不眨,眼中的倦怠仿佛已過了非睡不可的時刻。蓋伊覺得布魯諾的灰色眼睛一直在他身上搜尋,過了好久好久。“你為什么這么說呢?”
“你是個好人。你對一切都認(rèn)真。對女人也寧缺毋濫,不是嗎?”
“什么叫寧缺毋濫?”他反問道。然而,他突然對布魯諾產(chǎn)生了一陣好感,因為布魯諾說出了他對蓋伊的真實想法。蓋伊知道,大多數(shù)人從來不說出對他的內(nèi)心感受。
布魯諾雙手在空中劃了個扇形,然后嘆了口氣。
“什么叫寧缺毋濫?”蓋伊重復(fù)問道。
“你竭盡全力,并寄予厚望。然后卻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對吧?”
“不完全對?!笨墒且环N自憐之感涌了上來,讓蓋伊心生憤恨,他站起來,端起飲料。房間里沒有走動的空間。列車搖搖晃晃,很難站穩(wěn)。
布魯諾一直盯著蓋伊,蹺著二郎腿,一只樣子老式的腳耷拉著,手指不斷朝著盤子輕彈著香煙。沒吃完的粉紅色的和黑色的牛排被如雨而下的煙灰慢慢蓋上了。布魯諾看起來不那么友好了,似乎也更好奇了,蓋伊猜想,因為他對布魯諾說自己結(jié)婚了。
“你妻子怎么了?和別人廝混了?”
布魯諾猜得真準(zhǔn),這惹惱了他?!皼]有。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
“但你們還保持著婚姻關(guān)系。難道此前你們不能離婚嗎?”
此刻,蓋伊感到一陣羞愧?!拔覍﹄x婚一直不太在意?!?/p>
“眼下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剛剛下定決心想要離婚。我想她是準(zhǔn)備要小孩吧。”
“哦。那現(xiàn)在是做決定的好時候了,啊哈。她廝混了三年,最后跟定一個人了?”
布魯諾說的當(dāng)然是事實。很可能是有了小孩,她才定心的。但布魯諾怎么知道的?蓋伊覺得,布魯諾是把他對某個熟人的了解和憎恨過分強(qiáng)加在了米里亞姆的身上。蓋伊將目光移向窗戶,不過什么也看不見,除了自己在窗戶上的影子。他感覺心跳在震動著自己的身體,比列車的震動還要劇烈。他想自己心跳劇烈,大概是因為他從未向任何人說過這么多關(guān)于米里亞姆的事,就連告訴安妮的也沒有布魯諾目前知道的多。當(dāng)然還有一些事情,例如米里亞姆以前并不是這樣——她甜美、忠誠、孤單,非常需要他,一直追求擺脫家人的自由。蓋伊明天就要見到米里亞姆,就能伸手觸摸到她了。現(xiàn)在蓋伊一想起他喜愛過她那極度柔軟的肉體就無法忍受。一種失敗感突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你們的婚姻出什么狀況了?”布魯諾在他身后輕聲問道,“作為朋友,我真的很感興趣。她當(dāng)時多大?”
“十八歲。”
“剛結(jié)婚不久就開始在外廝混了?”
蓋伊下意識地轉(zhuǎn)了下身子,就好像要承擔(dān)米里亞姆的罪責(zé)?!澳遣皇桥俗龅奈ㄒ坏氖虑?,你知道的。”
“但她確實是這樣,是吧?”
蓋伊移開目光,又氣又感興趣?!笆堑??!边@個小小的詞簡直太難聽了,太刺耳了!
“我認(rèn)識南方紅頭發(fā)那種類型的?!辈剪斨Z戳著蘋果派說。
蓋伊再次感覺到一陣強(qiáng)烈的羞恥,但羞恥毫無用處,因為米里亞姆所做的一切,所說的一切都不會令布魯諾感到難堪或驚訝。布魯諾似乎永遠(yuǎn)不會感覺驚訝,任何事都只會激起他的興趣。
布魯諾一副高深莫測而又饒有興致的表情,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血絲,藍(lán)藍(lán)的瞳孔明亮得不能再明亮了。“婚姻。”他嘆氣道。
“婚姻”一詞也縈繞在蓋伊的耳際。在他看來這是個很莊嚴(yán)的詞,因為婚姻的本質(zhì)在于它的神圣,在于它所包含的愛與罪。對蓋伊而言,婚姻是米里亞姆張開陶土色的圓唇說“我為什么要為你而委屈自己?”;是安妮在自家的草坪上種番紅花時,將長發(fā)向后掠起,抬起頭注視著蓋伊的眼睛;是在芝加哥的房間里,米里亞姆站在狹長的窗前,突然一轉(zhuǎn)身,仰起長滿雀斑的盾形臉,徑直貼近蓋伊的臉——她每次撒謊前都這樣;還是史蒂夫那長長的黑色腦袋和傲慢的笑。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腦海,蓋伊真想舉起雙手,擋回這一切。這一切都發(fā)生在芝加哥的房子里……他甚至能聞到房間的味道、米里亞姆的香水,能夠感受到上過漆的暖氣片散發(fā)出的熱氣。他就這樣毫無反抗地站著,多年來第一次不盡力讓米里亞姆的面容變成一片模糊的粉紅。重新回憶這些往事對自己又有何益呢?是武裝自己對付她,還是自我瓦解?
“我是說,”布魯諾的聲音從遠(yuǎn)處飄來,“發(fā)生了什么事?你不介意告訴我真相,對吧?我很感興趣?!?/p>
史蒂夫出現(xiàn)了。蓋伊眼前浮現(xiàn)出那天下午芝加哥公寓房門口的情景,黑白色調(diào),猶如照片般清晰。在公寓里發(fā)現(xiàn)了他們倆的那個下午,與其他任何下午都不一樣,不同的顏色,不同的味道,不同的聲音,不同的世界,就像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小藝術(shù)品。就像停頓、定格在歷史中的日子?;蛘邉偤孟喾矗嘘P(guān)那天下午的記憶一直跟著他?因為就在此刻,當(dāng)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清晰如昨天。最糟糕的是,蓋伊產(chǎn)生了一種對布魯諾和盤托出的沖動,布魯諾是列車上的一個陌生人,他會傾聽,表示同情,然后忘記。想到這里,蓋伊心里舒暢了些。布魯諾絕不是普通的陌生人。他既冷酷又墮落,能完全體會他的初戀故事。而史蒂夫是讓故事塵埃落定的出人意料的結(jié)尾。和史蒂夫在一起并不是米里亞姆第一次出軌。只是他臉上那種毫無掩飾的二十六歲的傲慢讓蓋伊憤怒。這個故事他已給自己講了不下千次,這是個經(jīng)典故事,由于他的愚蠢更戲劇化了。他的愚蠢反倒增強(qiáng)了故事的幽默感。
“我對她期望太高了,”蓋伊隨口說道,“高得不合理了。而她偏喜歡招蜂引蝶。她可能一輩子都會水性楊花,不管跟誰在一起?!?/p>
“我知道,就是永遠(yuǎn)都是高中生型的那種,”布魯諾揮揮手道,“甚至連假裝名花有主都不會。永遠(yuǎn)不會?!?/p>
蓋伊看看他。米里亞姆當(dāng)然有過一次專情的經(jīng)歷。
猛然間,蓋伊放棄了和盤托出的想法,并且為自己差點就開始而羞愧。其實,此刻布魯諾似乎并不在意蓋伊講不講。他俯身用一根火柴蘸他盤里的肉汁。從側(cè)面看,布魯諾那半邊癟進(jìn)去的嘴就像老人的嘴,在鼻子和下巴間形成凹陷。他的嘴好像在說,無論什么故事,他都會洗耳恭聽而不會鄙視。
“那樣的女人確實會招引男人,”布魯諾喃喃自語道,“就像垃圾招引蒼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