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4期|習(xí)習(xí):麻花辮子的牛皮繩(節(jié)選)
……
來呀
趁太陽還好
讓我們說些老事兒
不多不少
這次先說這些
——題記
2
尕女子的爺姓花,我們叫他花爺,自然,尕女子的奶奶我們叫她花奶奶。
花爺癱在炕上叫人伺候。他成年累月不出門,并不說明我們成年累月看不見他。
花爺和花奶奶把尕女子叫“死娃娃”(我們方言在這里把“死”讀普通話“四”的音,“死娃娃”有時有疼愛的意思,有時有嗔怪的意思)?;斣诳簧弦缓啊八劳尥蕖?,不管誰家的娃,只要聽見,趕緊往他屋里跑?;斂活^成年累月擺著三樣?xùn)|西,離他身子的近遠(yuǎn),分別是一只破棉鞋、一個罐罐茶壺、一個尿壺。破棉鞋是打尕女子和發(fā)脾氣的,尕女子犟嘴了、遲遲喊不到屋里了,花爺就把破棉鞋扔到尕女子身上。尕女子挨完打,再把那個爛棉鞋撿起來,端端放到炕沿上。有時候,花奶奶做事做不到他心上,他也扔鞋,扔到能發(fā)出響動的地方,爐子、門、桌子上。
尕女子要干很多事,和面、蒸饃、搟面條、伺候她爺、給母羊撿菜葉子。她也貪玩,一玩就把她爺忘掉了。
不管蘭蘭、文革、菊梅、尕蛋、六一,只要聽見花爺在屋里喊“死娃娃”,就趕緊跨進屋里,傳話、給罐罐茶壺續(xù)水、倒尿壺、端羊奶,一院子的娃都好像是花爺?shù)摹八劳尥蕖?。花爺見進來的不是尕女子,馬上換上笑臉,“死娃娃”變成了“我的娃”,一邊從上衣口袋摸幾顆炒大豆做獎賞?;敵商焖?,頂多腰下面墊上被子,半仰一會兒。花爺麻灰的山羊胡子快把嘴遮上了,嘴兩邊松松垮垮的皺紋能夾住饃饃渣子、飯渣子。他的胡子那么密,可頭頂?shù)念^發(fā)像我們北山的草,稀稀拉拉的。
我們能幫花爺做的都是些小小不言的事情。有些事我們其實很好奇,比如花爺終年藏在被窩里的下半身是啥樣子。在我們能看到的時候,花奶奶和花爺像轟鳥兒一樣,把我們都轟出來了:“咄!”“咄!”花奶奶要給花爺換褲子了。
冬天的上午,太陽一亮起來,院子里立馬暖和多了,太陽照著花爺家的窗戶,尕女子用木棍把窗戶支起來,讓太陽曬窗子跟里躺著的花爺。我們抓杏核子,翻羊拐骨,壓著聲音悄悄玩。尕女子不敢走遠(yuǎn),花爺曬舒服了,睡著了,呼嚕聲能震破窗戶紙。要是花爺放個響屁,尕女子就高興壞了:“我爺肚子里的氣通了!”
3
那天清早,我們還蒙蒙眬眬沒徹底睡醒,我姥姥坐在炕沿上用篦子把頭皮子刮啊刮的,她嘀咕著:“怪死了,今個頭皮子怎么這么癢?”
窗戶亮了,“咯噔咯噔”,我姥姥說:“你花奶奶來了。”
果然,花奶奶拄著拐杖來了。
花奶奶說:“我們老漢家半夜里緩下了?!薄翱┼饪┼狻?,說完又到別家去了。
“我說頭皮子怎么把我癢著醒來了,”我姥姥說,“你花奶奶活得值價,天亮了才打擾別人?!?/p>
我們方言把老人家去世說“緩下了”。沒有人說“死”,“死”字里有刀子,能把人割疼。
花奶奶說得平靜,我姥姥聽得也平靜。人活到時候了,該走了,就像樹上的葉子,該落的時候就緩緩地落下來了。
4
花爺緩下了。
那是我們在大院里第一次看見死亡。
花爺頭朝外躺在門板上,穿著新嶄嶄的壽衣,黑布鞋、白布襪子?;?shù)耐扔珠L又直,原來他是個大個子。花爺?shù)哪樜覀兛床灰?,用一個布手帕苫著。
花爺活了那么長,說是喜喪。他在地上躺著,后人們在外面熱騰騰地招呼著親戚街坊。
尕女子號得眼淚鼻涕一尺長。
花奶奶說:“死娃娃,號啥著呢,還不趕緊牽羊去。”
尕女子可能號她的母羊呢,整天“咩咩咩”撒嬌的母羊,要在她爺?shù)南矄噬险写腿肆恕?/p>
劃拳,說笑,浪狗們在桌子底下啃著羊骨頭。只有尕女子的爺沒有聲息地在屋里躺著。
外面啥事都和他不相干了。
六一火車輾出來的尕刀子,刃子兩面,這一面是活著、那一面就是尕女子爺躺在地上的樣子。
5
那個夏天非常兇險,先是多少天的干熱,大太陽把地皮子都烤裂了,緊接著又是多少天的大雨,黃河水快漫過鐵橋墩子了。
鐵橋被稱為“天下黃河第一橋”,是慈禧太后親自撥款讓外國人修的。瘸腿姑舅爺說,鐵橋可是我們城里的一個寶。
先前,沒鐵橋的時候,過河很難,人們坐羊皮筏子。十三個整羊皮吹出來再連接到一起的筏子,沒有扶手,沒有纜繩,人就像是款款擺在上面的(款款:輕輕的意思)。順著水流,筏子客小心翼翼地把一筏子的人渡到河對面。
鐵橋?qū)ξ覀冞@個城來說著實緊要。當(dāng)年,解放軍解放我們城的時候,我爸能挑著擔(dān)子把黃河北的瓜果運到黃河南面來賣了。他親眼看見河邊躺了很多動彈不了的國民黨傷兵。馬步芳的兵緊緊把控著鐵橋、還有城北城南的山,他以為這樣就把我們的城守死了。結(jié)果,馬步芳敗了,橋成了他們逃命的路,逃兵們擠上橋,想過河出城,橋窄人多,逃不及的就直接往河里跳。
鐵橋再金貴、再緊要也只能算我們城的第二寶,第一寶當(dāng)然是黃河。沒有河哪來的橋?黃河穿城而過,但是岸比河高,徒看著河水嘩啦啦地流過,岸上的人干著急。后來,一個從南方來的官爺帶來了水車技術(shù),我們的河邊就有了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水車,水車日夜不歇地舀上河水,灌溉河邊的田地,河灘上大片菜園子、果園子、莊稼地就這么發(fā)展起來了。所以,農(nóng)業(yè)和工業(yè),在我們城中心,就是一馬路之隔。
黃河水越來越大,黃顏色越來越深。黃河水越大,河水倒愈加不激烈了,甚至翻騰不起幾個浪花了,只是,河水越發(fā)大,河就越發(fā)沉沉地滯重,深不可測得叫人害怕。
黃河水要漫過鐵橋墩子,我們的城就不保險了。大院里好些人家已經(jīng)準(zhǔn)備投奔南山北山的親戚了。
6
怕啥啥來。
又是個大雨滂沱的夜晚。要說,我們這個黃土高原上的城市平時非常干旱,但一變天,常常就是狂風(fēng)暴雨。
先是閃電,雷在天上轟隆隆滾著,接著是驚心動魄的炸雷。因為怕傳電,家家不敢開燈。家家窗戶都黑洞洞的。閃電把院子照得光怪陸離,大雨鑿擊著院子,沸騰著一院子轟轟烈烈的聲音。家家各自在屋里,坐成一團,默默祈愿,不敢睡覺,牽心著馬路對面的黃河。
水漫上鐵橋了嗎?水漫上鐵橋那可就是漫過清朝了啊,這可是多少年沒有過的事情。
但是老天爺想做的事,誰有辦法阻攔呢?人們只有祈禱,閉著眼睛,從心里的最深處祈禱。
感謝蒼天!大雨慢慢小了、慢慢小了。
有一天,天一放亮,滿院子竟然撒下了亮晶晶的太陽。
人們從多少天的陰雨里出來,臉上也亮晶晶的,歡快地打招呼、喧話、晾曬衣被。
……
作者簡介
習(xí)習(xí),甘肅蘭州人。一級作家。著有散文集、小說報告文學(xué)集《浮現(xiàn)》《表達》《流徙》《翩然而至》等多部。作品刊發(fā)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花城》《天涯》《中國作家》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