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的三大迷局及其打開方式
摘要
提質進階期的中國網絡文學,正面臨三個引人關注又讓人困惑的迷局:一是現實題材高調入場后,如何實現與現實主義文學的“精神合榫”;二是在粉絲文化推手下,怎樣化解行業(yè)競爭時的“增值焦慮”;三是面對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的“擬主體”擠壓與新技術挑戰(zhàn),網絡文學該如何開拓自己的突圍空間。正視和解讀這些迷局,或將可以為網文行業(yè)的業(yè)態(tài)優(yōu)化找到正確的打開方式。
關鍵詞
網絡文學;三大迷局;打開方式
處于提質進階期的中國網絡文學正以前所未有的作品存量和不斷刷新的年度增量,吸引著數以億計的海內外讀者,并作為許多熱門影視、游戲、暢銷書的內容源頭,已然成為我國極具影響力的文學增長極。與此同時,這一文學新銳又以信息流轉迅速、業(yè)態(tài)變化莫測、構制無以定型而爭議不斷。放眼望去,伴隨數字傳媒而興起的網絡文學,雖年過“弱冠”,量大如山,卻體猶未健,既為文學一大新類,卻在新舊博弈中為自成文學之歷史節(jié)點而奮力自勉。于是,便總有一些不時凸顯又不易把握的難題并陳于網文時空,期待我們去體認和辨識。當下的網絡文學便有幾個引人關注又讓人困惑的迷局需要我們正視和解讀,以便為業(yè)態(tài)優(yōu)化找到正確的打開方式。
01 現實題材的高調入場與“精神合榫”
我們知道,中國的網絡文學素以“玄幻滿屏”的類型小說而自成一格,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是2015年后在政府的大力倡導和網絡作家與文學網站的積極響應之下才高調入場的。數據表明,近幾年來,網絡文學的現實題材作品增長迅速,據第三屆中國“網絡文學+”大會發(fā)布的《2018年度中國網絡文學發(fā)展報告》顯示,我國各類網絡文學作品累計達2442萬部,在2018年中國網絡文學平臺發(fā)布的新作品中,現實題材占比65.1%,同比增長24.0%。2018年國家新聞出版署和中國作協(xié)舉辦優(yōu)秀網絡文學原創(chuàng)作品推介活動,入選的24部作品里,現實題材占比達71.2%?!耙慌从硠?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社區(qū)管理、精準扶貧、物流快遞、山村支教、大學生村官等眾多領域的現實題材作品脫穎而出?!?2019年“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主題網絡文學作品暨優(yōu)秀網絡文學原創(chuàng)作品推介的25部中,有20部屬于現實題材,占比為80%。經各類文學賽事活動和輿論環(huán)境的積極引導,網絡文學中出現了一批主題格調健康、藝術質量上乘、社會效益凸顯的現實題材佳作,《浩蕩》《大國重工》《網絡英雄傳》《寫給鼴鼠先生的情書》《朝陽警事》《明月度關山》《吻安,費先生》《他從暖風來》……這類取材現實、承接市井地氣和時代精神的作品受到廣泛好評。在網文IP改編的現實題材影視劇方面,涌現出《大江大河》《都挺好》《親愛的,熱愛的》《全職高手》等多部現象級作品。在“閱文旗下現實主義IP精品書單”中,《朝陽警事》《復興之路》《我的一九七九》《特種歲月》《中國鐵路人》《大醫(yī)凌然》《上海繁華》《大美時代》等多部現實題材網絡小說榮膺“最具潛力影視IP”上榜??梢哉f,從“文”到“藝”、從“藝”到“娛”、從“娛”到“產”,由網絡小說創(chuàng)作引發(fā)的現實題材熱,已經跨界引爆了網絡文化和大眾娛樂的現實題材回歸。在此激勵之下,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大有“現實滿屏、題材扎堆”之勢。
現實題材升溫,對長期以來網絡創(chuàng)作遠離現實、“裝神弄鬼”、云里來霧里去,促進網絡文學關注時代、關注社會、關注普通人的生活,無疑有著矯治積弊的作用,它讓數字虛擬的文學空間多了一些人間煙火氣與時代親和力,這是令人欣慰并值得鼓勵的。但現實題材作品的增多是否就必然意味著作品號召力的增強抑或網絡文學總體品質的提升,卻是需要仔細甄別和具體分析的。網絡閱讀市場的情形也許能反映出一些端倪。據速途研究院發(fā)布的《2019年中國網絡作家影響力榜》表明,排名作家影響力TOP50榜單前五名的男作家分別是:愛潛水的烏賊、唐家三少、辰東、貓膩和我吃西紅柿,他們的代表作依次是《詭秘之主》《斗羅大陸》《圣墟》《大道朝天》和《滄元圖》。顯然,這些作家作品無一例外都屬玄幻、修真類,甚至在該榜單前十名的作家中,也找不到一名長于現實題材的網絡作家,倒是在女性作家的影響力榜單中,我們看到了排名靠前的現實題材作家。在2019年11月發(fā)布的第三屆“網絡文學雙年獎”中,獲得金、銀、銅獎的10部作品,僅有獲銀獎的《寫給鼴鼠先生的情書》和獲銅獎的《烏云遇皎月》《老媽有喜》屬于現實題材,其他7部均屬玄幻、歷史或軍事、科幻等題材。還有,在業(yè)界有較大影響力的橙瓜網絡文學獎暨見證?網絡文學20年評選,其入選的“十大作品”榜單,也僅有郭羽、劉波的《網絡英雄傳》屬于現實類的互聯網商戰(zhàn)題材,其余的9部作品分別為玄幻、奇幻、修真、歷史、穿越類小說。這表明,網絡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補上了“宅”“玄”“空”造成的網絡文學短板,突破了玄幻一枝獨大的局限,成就了優(yōu)化網絡文學生態(tài)之需,可從實際效果看,它們并未在網民讀者中占據應有的喜好指數與市場份額,或者說尚處于“主流叫好”而“讀者不叫座”的“落地尷尬”之中。究其原因當然不在“現實題材”本身,而在“怎樣書寫”現實題材上。一些現實題材的網絡作品雖然寫的是現實生活,卻僅僅把現實作為文學的“打卡地”和“留言板”,停留在書寫生活皮相、“為現實趕場”階段,其內在精神與真正的現實是隔膜的,游離的,造成了藝術感召力稀薄乃至缺失。僅有創(chuàng)作現實題材的愿望而喪失對生活的感知力,缺少對現實的正確評判和藝術表達,這樣的現實題材作品與現實主義精神其實是“脫榫”的。
要打開現實題材高調入場與“精神合榫”的迷局,以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彰顯網絡文學的現實主義精神,需要找到正確的打開方式,以確立起幾個基本的文學觀念。
一是從題材選擇走向“價值及物”?,F實題材不等于現實主義精神,網絡作家選擇現實題材不只是找到了一把生活素材,有了可寫的文學對象,而是選擇了一種價值立場,一種評判生活的責任和干預生活的“及物沖動”。真正的現實主義文學是良知與悲憫,是關愛與真誠,它是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的眼淚,你的笑容,你的情懷與信仰,你的想象與憧憬,而不是一種外在于你生命的技能活動、一種謀生的“趕場”。人們常引用阿多諾《棱鏡》里的那句名言:“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在我看來,阿多諾并不是一味反對在類似奧斯維辛那樣的災難之后寫詩,而是反對“文學化的痛苦”,即把災難變成扭曲的表演和修辭,把痛苦幻化為審美和愉悅,最終,詩(文學)墮落成了裝飾,甚至成為矯情與掩飾的同謀,人們記住的已不再是真實的歷史,而是虛擬化、戲劇化了的文學。如果寫詩能喚起良知,譴責惡行,讓人反思“奧斯維辛”災難,銘記歷史教訓而不再重蹈覆轍,寫“詩”有什么不好!阿多諾還說過:“藝術只有具備抵抗社會的力量時才會得以生存……倘若藝術拒絕這樣做,那它就會自掘墳墓,走向死亡?!本W絡創(chuàng)作回歸現實需要的是直面生活而不是“裝飾”生活,掩飾生活的苦痛;是以正確的立場評價現實以“賦能”生活,而不是繞開風沙撲面的現實去把玩妝奩中的琥珀扇墜。發(fā)現日常生活中的真善美,文學有謳歌的義務;而面對社會的不公、人性的暗角,作家也要敢于擔當批評的責任。
二是從“在場秀”站位走向體驗式書寫。與傳統(tǒng)的純文學相比,作為大眾文化生產的網絡創(chuàng)作少了些高高在上的倨傲,多了些平視審美的親和力,這是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應有的主體姿態(tài)。但僅有“在場秀”式的站位是不夠的,還需要有對于書寫對象的“過命性”體驗,即如高曉聲上世紀80年代初復出文壇時所說的:“半生生活活生生,動筆未免先動情”,或者像張賢亮在《綠化樹》的“序”中所言,讓自己“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沒有邁過生活體驗這道“鐵門檻”,沒有承受過生命的沉重與苦痛,沒有與生活真相相匹配的倫理與美學,筆下的所謂“現實題材”終歸會隔著一層。已有批評者指出過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在場”卻不“在地”的“偽現實主義”寫作:一些網絡作品聚焦都市或校園,卻側重展現“小時代”的奢華或“霸道總裁式”的愛情生活,過度消費青春,陷入了虛妄的拜金主義;一些作品迎合市場熱點,雖有“職場”“正能量”等外衣包裹,但實質仍是空洞蒼白的快餐式消費品,缺乏對真實生活的感受和洞察;有的作品主角光環(huán)強大,人物依靠非現實異能解決問題,缺乏邏輯性和真實性;有的作品過度宣揚叢林法則,缺乏人文關懷。這些作品雖為現實題材,卻偏離了現實主義精神。即使是那些評價較高的現實題材作品,如表現鄉(xiāng)村支教女孩點亮孩童夢想鑄造深山脊梁的《明月度關山》,反映基層民警的酸甜苦辣追求美好生活的《朝陽警事》,描寫工業(yè)興國的歷史進程和創(chuàng)業(yè)理想的《大國重工》等,它們無疑是同類題材作品中的佼佼者,但閱讀這些作品你會發(fā)現,好讀不等于耐讀,入眼不一定入心,那些被描述的生活狀貌如在眼前,卻難免有“站在橋上看風景”之感,我們能從中見到栩栩如生的當下生活元素,發(fā)現其中的生活“剖面”與經驗“圈層”,卻似乎難以讓人感受到嵌入生命體察、浸染靈魂底色、“咬出個人牙印”的那種刺痛心扉或“深文隱蔚”、啟人深思的更綿遠的東西,在精神力度上是不是還缺點什么呢!有人要問,這樣說是不是只有寫主旋律、高大上、正面的謳歌才是與現實主義精神“合榫”呢,其實不然。網絡作家寫出了主旋律、高大上的人和事固然很好,但寫了底層民眾的艱難、弱小者的不幸、乃至社會的瘡癍,依然可以是有“正能量”的,有作家說過:“現實主義小說最本質的就是這點:它和弱者心息相通……文學經常是與落伍者、孤單者、寂寞者相濡以沫,它更寬闊地表達著一種人情和關懷。它會護著那些被歷史遺棄的人事,被前進的社會冷落的生命。陪伴他們,溫暖他們,鼓勵他們?!鄙钜詾槿?,因為這樣的創(chuàng)作既有“在地站位”,又有切入對象的“體驗書寫”。
三是從生活鏡像走向藝術審美。網絡作家創(chuàng)作現實題材不是寫生活日志,而是“創(chuàng)作”文學,而文學是離不開藝術、離不開審美的,必須寫出“人與現實之間的審美關系”而不僅僅是描摹式的“鏡像”關系,需要用文學的“強光”照亮現實和現實中的人心。因而,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的終極指向并不是題材上的自洽和自證,而是現實主義精神的追尋與探險,否則只能是“現實的空轉”。檢驗一個現實題材作品是不是表達了現實主義精神有兩條相互關聯的標準:一是看作品是否蘊含著以人性和人生的力量推動人類社會歷史進步的正面價值,二是其藝術的感召力能否成為獨一無二的審美標識。前者側重內容層面的長線效應,賦予作品反映現實、穿越歷史的終極價值;后者則以風格化表達贏得閱讀的適恰性和審美快感,讓人在全神貫注中得到情感的滿足或心靈震撼。實現這二者的結合就能使作品產生打動人心的藝術力量,獲得滿足并超越個人喜好的審美價值,形成永恒的藝術魅力,這就是現實主義的文學精神,網絡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就需要與這樣的現實主義精神“合榫”。有人會說,這是指純文學創(chuàng)作,是衡量文學經典的評價標準,不能用它來要求和評判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網絡文學是大眾文學,通俗化寫作,滿足的是網民的休閑娛樂需要……如此質疑不是沒有道理,但我依然要說,既然是“文學”,不管是傳統(tǒng)文學還是網絡文學、是純文學還是通俗文學,它們特色各異,要求可以有別,但總有一些屬于共識性的東西,比如,一個有成就的作家無不善于從時代和人性兩方面寫出人文歷史的深度和豐富復雜的人性。在網絡傳媒語境中,有許多文學要素發(fā)生了變化,也有一些東西是不變的,如價值、良知、情感、審美等等。一方面網絡文學的讀者是多樣的、多層次的,并非所有人都只喜愛一爽到底的通俗作品,如果能有精品力作,相信依然會有許多人不會棄精致而取通俗;另一方面我們看到,現實題材的網絡作品中,已經有一些作品從生活描摹走向藝術審美,顯現出現實主義精神的敏銳力量。譬如,有的作品以生活的“零距離”描寫凡人瑣事,但不是去寫生活的“一地雞毛”,而是通過人物的工作經歷表現社會變革的艱難過程,透過平凡人物的英雄夢傳遞出時代變化的歷史足音,如《上海繁華》(大地風車)、《中國鐵路人》(恒傳錄);有的作品以人物個體進步為線索,以小見大,呈現出一個立體、全面、鮮活的中國形象如《大江東去》(阿耐)、《浩蕩》(何常在);還有作品以逼真的生活細節(jié)、鮮活的故事、跌宕的愛恨情仇,讓勵志的精神舒展人物命運,回旋著奮發(fā)有為的生命傳響如《最強特種兵》(叢林狼)、《網絡英雄傳》(郭羽、劉波)、《匹夫的逆襲》(驍騎校)……這些現實題材作品貼近生活,貼近時代,也貼近讀者心靈,正在于作者善于讓“生活”走進“文學”,由“現實”走向“藝術”。于是,生活鏡像走向了藝術審美,現實題材作品亦便融注了現實主義精神。
02 粉絲文化推手下的“增值焦慮”
文學讀者成為“粉絲”(英文fans的音譯)是網絡文學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事。2003年,基于類型小說的“VIP付費閱讀”模式建立后,“你寫我讀”,“你寫得好我讀得爽”,“你寫得長我讀得多”成為行業(yè)常態(tài),作者、讀者、網站平臺經營者相互依賴又各取所需,形成了“利益共同體”,于是,“粉絲”應運而生并有了特殊的地位,這正是網絡文學商業(yè)模式架構的早期形態(tài)。不過,并不是每一個網民讀者都能成為“粉絲”,只有那些對網絡作家作品產生喜愛和追捧心理,并實施文化消費(如追更、購買、月票、打賞等付費行為)或自愿付出無償勞動時間的讀者才能稱之為粉絲。不同的粉絲視其與追捧對象關系的性質和不同程度,又分為骨灰粉、死忠粉、跟風粉、騎墻粉、腦殘粉、黑粉、理智分、人精粉、原著粉等等不一而足。眾多粉絲對偶像的“一往情深”和不計成本的付出會結成特定的粉絲社群,進而在不斷傳播中形成一種立場,一種態(tài)度,一種價值觀念,于是便形成粉絲文化。粉絲文化具有大眾文化、后現代文化、視覺文化和青少年亞文化等鮮明特征。
粉絲及其粉絲文化之于網絡文學的意義在于:它是網文行業(yè)發(fā)展的重要推手。首先,粉絲是網絡文學堅實的“擁躉”消費群體,可以作為網絡作家的“后援會”或作品的“拍磚客”,對創(chuàng)作產生強大的干預力量??梢哉f,所有的網絡大神都是靠粉絲“抬”起來的,“撲街”寫手就是因為讀者太少或沒有粉絲而消隱“網?!?。網文粉絲可以左右市場并直接影響創(chuàng)作,粉絲量的大小直接影響作品點擊量、推薦量、評論量、收藏量,還有如作家的百度指數、微博指數、微信指數、貼吧熱度,還有豆瓣評分等等,也無不由粉絲多少來判定和掌控,它們都將直接影響作品的評價、作家的收入,關乎創(chuàng)作者的地位和聲譽,也關乎網站的人氣和體量。粉絲的力量可以把作家推向高臺,也可以讓其跌落泥潭。網上就曾出現“起點月票戰(zhàn)”中,粉絲奮起支持網絡大神憤怒的香蕉,讓《贅婿》奪得月票總榜冠軍的趣事,充分彰顯了粉絲作為“后援會”的團隊力量。有時候,迫于市場的壓力,網絡作者又不得不屈從粉絲,甚至被粉絲“綁架”:“如果要表達自己的東西,不顧讀者,‘我自己爽就行了’,結局往往是‘撲街撲到死’?!弊阋姺劢z這只“看不見的手”其實有著“看得見”的巨大力量。
其二,粉絲作為“追文族”的“消費粘性”可以加速網絡創(chuàng)作的價值變現?!?019年度網絡文學發(fā)展報告》顯示,我國網絡文學寫手有1755萬人,網絡文學用戶達4.55億,亦即中國的網民五成以上是網文讀者。文學網民的活躍用戶中,95后讀者占54.5%,90后占比已超過用戶總量的66%。付費用戶中,“網生代”更愿意為自己的“所愛”買單,有77%的00后容易為有自己熟悉/喜歡元素的產品付費。隨著讀者的日趨年輕化,網文作者越來越懂得“圈粉”和“埋梗”,讀者也更主動自發(fā)地參與評論,粉絲力量已成為內容創(chuàng)新和行業(yè)發(fā)展的重要驅動力。如此大的讀者群,其中有相當比重的“追文族”屬于網文“忠粉”,正是他們的追更形成的“消費粘性”,讓網絡作品實現市場變現,并助推網絡文學的價值傳播。例如,截止2019年底,網絡文學龍頭網站起點中文網,粉絲數量過100萬的作品有27部,排名第一的《圣墟》的粉絲數更是突破1000萬,排名第二的《修真聊天群》和排名第三的《牧神記》的粉絲分別超600萬和500萬。粉絲打賞起點幣過億的讀者有五位。從讀者付費方式看,按章節(jié)或整本購買仍是主流,占比43.6%;從付費金額看,粉絲月均付費為43.7元,80%以上的讀者愿意為IP衍生內容或產品付費。目前各網站平臺的線上盈利渠道依然是靠作品付費和作家打賞,而愿意付費和打賞的都需要追更粉絲形成“銷費粘性”。所以,任何一個網文作家、任何一家文學網站都不敢輕視粉絲族群,都希望自己的粉絲以矢量的方式不斷增加而不是減少,因為粉絲是網絡作家、網站平臺經營者的“衣食父母”,是助推網文行業(yè)發(fā)展的經濟“壓艙石”,基于此,粉絲文化及其粉絲經濟旋即成為網絡文學和數字文化中最具活力的幕后推手。
正是基于粉絲和粉絲文化的重要地位和深遠影響,網文經營者無不重視并小心經營這張“行業(yè)底牌”,千方百計壯大粉絲陣營,開掘粉絲文化的商業(yè)價值。不過,就在粉絲文化“贏家通吃”、高歌猛進之時,憑著文化資本的“盈利敏感”,網文企業(yè)已經開始意識到粉絲文化市場的某些“軟肋”,產生商業(yè)運營的“增值焦慮”,這種焦慮大抵源于幾個顯而易見的原因。
一是隨著我國“人口紅利”的衰減,靠網民自然增長、文學用戶“擴軍”以實現粉絲套利的原生態(tài)增長模式似乎走不了太遠,即將觸摸到止增的“天花板”。因為人口總量是有限的,并且文學網民的“粉絲化”不能單靠人口聚集的“粗放式紅利”,而要借助提升每個粉絲的單位付費量來創(chuàng)造內涵式增長率。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發(fā)布的數據,我國網民從1997年的62萬人,攀升至2019年6月底的8.54億,文學用戶也從2009年的1.62億增加到2019年6月的4.55億,網民和文學網民均實現了爆發(fā)式增長。但從近期的三個統(tǒng)計數據看,2018年1月-6月,我國文學網民增加了2820萬人,2018年7月-12月增加了2607萬人,2019年1月-6月,新增的文學網民為2253萬人,已呈遞減趨勢??梢灶A料,無論是增量還是增幅,網絡文學讀者和粉絲的數量,或早或晚都將出現下降拐點,這是粉絲文化推手下的第一個“增值焦慮”。
其二,免費模式對付費增值方式的沖擊。讀者付費,粉絲打賞,平臺得利,作者分成,這個沿用多年的網絡文學“中國模式”開始受到免費閱讀的挑戰(zhàn)。2018年8月,連尚文學上線了一款免費閱讀APP“連尚免費讀書”,在短短的半年間就斬獲了2308萬的用戶月活量,引起了業(yè)界關注。于是,有幾家同類免費閱讀APP紛紛上線:字節(jié)跳動推出了番茄小說,趣頭條孵化了米讀小說,閱文集團推出了飛讀、七貓免費小說、追書神器等等。免費閱讀的盈利方式主要是用流量換取廣告投資,從而實現流量變現。據比達咨詢發(fā)布的數據,2019年Q1移動閱讀廠商全景生態(tài)流量市場份額中,以免費閱讀經營的連尚文學和米讀小說分別占到網文閱讀市場8.7%、9.5%的份額,可見業(yè)績不凡,而“渠道向”平臺的收入卻在2018、2019兩年出現明顯下跌。作為一種商業(yè)化探索,免費閱讀無形中推廣了正版閱讀,因為它“正版內容+免費”的優(yōu)勢使盜版網站不再具有生存空間,對打擊盜版頑疾極為有利。另外,免費閱讀有助于糾正以往按字數付費所導致的文章冗長注水、內容同質問題,實行免費閱讀后,作家收入不再依靠作品字數,而是靠品質的影響力吸引廣告商,然后與平臺分收廣告紅利,這有望改善一些中短篇作者的收入狀況。面對免費模式的沖擊,網站平臺可以靜觀其變,而網絡作家、特別是大神們則多有微詞,他們認為,那些聲稱“免費”的做法不過是吸引受眾、招徠讀者的噱頭,絕非創(chuàng)作者的福音:一方面它拉長了作品變現周期,自己的知情權與可控性變弱,另一方面廣告對閱讀的干擾勢必會影響閱讀體驗,加劇粉絲流失。
還有,抖音、快手、手游,以及愛(奇藝)優(yōu)(酷)騰(訊視頻)、微(博)B(站)人(人網)等所導致的流量分化,也是粉絲文化帶給網文行業(yè)不可小覷的增值閾限。數字化媒介催生的圖像霸權讓短視頻大行其道,相比而言,以文字為主要媒介的網絡文學難以與各類視頻軟件、網絡游戲和社交工具相抗衡,處于消費弱勢。百度發(fā)布的2019內容創(chuàng)作年度報告顯示,我國的短視頻用戶規(guī)模已達5.94億,占整體網民規(guī)模的比例高達74.19%。其中,30歲以下網民的短視頻使用率為80%,“南抖音,北快手”,無分雅俗,均是爭奪網文粉絲的利器。例如,2018年12月,抖音的月活躍用戶規(guī)模達4.26億,為所有短視頻APP中月活用戶第一。抖音內容上的短、快、新,網狀式連接的病毒式傳播及其所帶來的狂歡式互動,成為許多年輕人的最愛??焓中Q注冊用戶有7億多,日活躍用戶超過1億,且用戶主要是中小學生,這一群體恰恰是粉絲文化強大的后備軍。智能手機的普及讓手游迅速成長為一個視頻強勢產業(yè),我國2019年的用戶達8.25億,安裝滲透率達73.6%,《王者榮耀》《和平精英》《我的世界》……它們對青少年的吸引力遠在網絡文學之上。由此看來,短視頻、手游等對網絡文學粉絲與流量的雙重爭奪足以對網絡文學行業(yè)構成強勁挑戰(zhàn)。
面對激烈的市場競爭和業(yè)態(tài)的風云變幻,網絡文學如何見招拆招、化“危”為“機”,找到那根走出“增值焦慮”的“阿里阿德涅彩線”呢?
首先是要做好網站精品內容建設,從源頭上筑牢“讀者→粉絲→忠粉→原著粉”的消費鏈條。一個網絡作品,首先是要能夠吸引普通讀者,并且越多越好,以形成規(guī)模化的“眼球效應”;然后靠了作品的優(yōu)良品質及其讀者的忠誠度,讓其中的一部分讀者轉化為愿意付費的粉絲、樂意打賞和購買月票的忠粉(也叫鐵粉、骨灰粉),直至在作品實現跨界分發(fā)、全媒體改編后依然不離不棄成為擁躉的原著粉,從而讓粉絲伴隨作品續(xù)更和版權轉讓、二度創(chuàng)作的全過程,成為消費鏈條上作品的守護人、網絡作家堅定的支持者和穩(wěn)定的買單族。此時,作為網絡作家和網站平臺最需要做的就是內容建設,打造精品力作,從源頭上保障文學品質,以作品攢人氣,靠精品聚眼球,借助長線效應積攢的粉絲口碑的力量,讓作品從注意力走向影響力。改編自貓膩的同名小說《慶余年》,作為IP大劇播出后引發(fā)觀劇狂潮,豆瓣評分7.9分,騰訊視頻播放量沖破67億次,愛奇藝熱度最高值達8800,在2019年貓眼劇集影響力網絡平臺綜合總排名中位列第一,究其原因,首先是小說品質好,然后是改編成功,表演到位,制作精良。該劇播出后,粉絲們涌向各大平臺尋找原著小說,讓它重新登上百度小說風云榜和閱文平臺暢銷榜榜首,收獲350萬次推薦和60余萬次打賞,是小說階段的優(yōu)秀表現延續(xù)到影視環(huán)節(jié),才有了眾多原著粉和路人粉的追捧。《詭秘之主》是起點讀書2019年度“月票”第一的作品,10個月7次登頂原創(chuàng)風云榜,有2500萬張推薦票。《瑯琊榜》《羋月傳》《全職高手》《大江大河》(網絡小說《大江東去》)《都挺好》等作品,讓粉絲一直從小說追更到視頻追劇再回到小說拉動線上線下閱讀,完成了“IP+”產業(yè)鏈的完整循環(huán),上游的內容品質是黏住“粉絲一族”的基礎。網絡作家不忘“文學初心”,網站平臺扶持精品力作,打造優(yōu)質內容,事關網絡文學的存續(xù)之道,也是推動粉絲文化增值的“硬核”。
其二是聚焦粉絲社群文化,助推IP聯動,通過粉絲的“圈地自萌”放大粉絲文化的“馬太效應”。這可能是IP觀念付諸實踐、自媒體之成為信息領航媒體后,當下消解粉絲文化“增值焦慮”最直接、見效快的方式。具體來說,就是不僅讓每個粉絲與網絡文學發(fā)生關聯,而且把粉絲組織起來,以“動感”方式形成橫向聯合的粉絲文化共同與網絡文學及其衍生品發(fā)生關聯,從而把網文與IP產業(yè)鏈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拉長、加粗、炒熱、代火。譬如(1)推進粉絲社區(qū)建設,推動各類“新部族”形態(tài)的“圈子”化社群組成平臺社區(qū),建立書友圈、角色圈、興趣團等粉絲文化共同體,促使IP的力量無縫連接到下游產業(yè)。例如,2019年底熱播的《慶余年》聚集了超百萬粉絲,以此形成了一個以內容為核心的粉絲文化社區(qū),由粉絲自發(fā)創(chuàng)作了該作品的廣播劇、地圖疆域、武功排行、人物漫畫、同人文等等,迸發(fā)出粉絲文化的超高人氣?!皣馡P”《全職高手》借助同人粉絲圈的力量,在全國舉辦了系列漫展,微博上超話達6.2萬貼,創(chuàng)造了國內二次元圈的頂級流量。(2)以文字彈幕、本章說(段評/章評)等形式,形成社交共讀、角色互動等粉絲文化形態(tài),密切粉絲與作品的情感聯系。據閱文集團調研,起點中文網推出“本章說”后,其“段評”的社交互動功能已累計產生7700萬條數據,段評用戶的付費率與沉默用戶相比提高了10%。文字彈幕功能方便讀者自由地進行社交評論,“角色”功能則讓粉絲讀者有機會直接參與到作品的創(chuàng)作與完善中。截至2019年底,閱文集團擁有平臺級興趣圈361個,已累計創(chuàng)建角色13萬多個,累計產生的角色互動達3000多萬次。書友圈累計發(fā)帖600余萬條,書友日均瀏覽用戶占比達30%,其影響力傳導至全產業(yè)鏈,其中《詭秘之主》一書角色多達63個,全年日均書友與角色互動11萬多次?!氨菊抡f”的段評和章評不僅讓粉絲吐槽成為眾聲喧嘩的書友嘉年華,還能刺激他們“壕氣”十足地打賞、投月票。閱文集團正是憑借粉絲聚集和粉絲文化經營,使他們的活躍用戶從2018年的2.135億增加到2019年的2.197億,年內凈增620萬。
三是借助AI“開掛”,開啟“智能伴讀新時代”,提升粉絲用戶的消費體驗以增強他們的忠誠度。這是借助科技的力量在網文閱讀環(huán)節(jié)賦予粉絲的一項“福利”——讓原本只存在于書中的角色“活”起來,以便把文字閱讀的間接體驗轉變?yōu)閷适碌闹苯痈惺芎蜁腥宋锏馁N心交流。2019年初,閱文集團攜手微軟AI科技,開啟了活化虛擬角色IP的全新探索,實施網文“IP喚醒計劃”,利用AI賦能網絡文學,賦予100個男主人設全新的可交互“生命”,為虛擬人物帶去基于他們獨特性格的對話、聲音、技能以及相應的知識體系。紅袖讀書平臺用戶可在“我的”頁面進入“紅袖男友”,領養(yǎng)心儀的角色,收獲專屬新男神,實現“24小時智能陪伴”。例如,其打造的“陪伴男主”,可以讓《全職高手》的“全職天團重燃再聚”“與葉修24小時高能互撩”等。這一技術強化了IP角色與粉絲的雙向互動與情感聯結,實現了IP角色的個性化定制,通過滿足粉絲對于IP角色在原著劇情發(fā)展基礎上的個性化需求,讓虛擬IP與粉絲之間產生高強度用戶粘性。
還有,通過粉絲共創(chuàng)方式開發(fā)消費新品,以強化網文IP的增值和賦能。所謂粉絲共創(chuàng),就是基于共同的價值觀、共同的喜好,由粉絲書友圈和興趣圈針對某一作品進行互動式創(chuàng)作,開發(fā)出衍生性的消費新品。如超級IP《全職高手》就有眾多粉絲依托小說為原型,聯手參與小說角色共創(chuàng),衍生出同人小說、漫畫、動畫、游戲、影視劇、周邊、后援會、葉修迷等等,形成了一個圍繞《全職高手》而衍生的高密度IP擴展世界,實現了從一個故事向一種文化的升級,讓粉絲文化成為粉絲經濟的強勁引擎。2019年,閱文研發(fā)出“上線配音”功能,用戶可以選取小說中的句子進行配音并上傳,讓其他用戶在閱讀時收聽這些配音,還能對之進行評論,既增加了作品的有效傳播,也不動聲色地加速了“粉絲抱團”和粉絲共創(chuàng)??梢姺劢z的力量是巨大的,在“粉絲文化”時代,擺脫“增值焦慮”的最好方式,就是挖掘粉絲喜好,然后讓喜好變成購買力,并以亞文化撐起來的流量反饋給文化資本,即如有研究者所言:“互聯網資本進入文創(chuàng)產業(yè)后所產生的最大的逆轉,就是挖掘年輕人的喜好,從他們身上解讀出大數據的流向和流行趨勢,征用背后的購買力。那征用來的具體是什么呢?就是亞文化,就是粉圈,而且是幾乎敲骨吸髓地征用了這些亞文化的資本。”
03 網絡文學如何面對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的挑戰(zhàn)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簡稱AI)創(chuàng)作對文學的挑戰(zhàn)不單是對網絡文學,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同樣面臨這一挑戰(zhàn)。但因為網絡文學與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同屬“機器寫作”,與傳統(tǒng)文學相比似乎相似度更高、可比性更強,所以容易被人拿二者說事。事實上,人工智能的文藝創(chuàng)作與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是大為不同的,雖然他們都需要借助數字化“機器”、軟件程序之類的東西,但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是由機器、程序自動完成,此時的文學生產是出自“機心”(軟件程序)而不是“人心”(作家頭腦),而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則需由“人”即網絡作家(寫手)借助聯網電腦或智能手機等數碼終端來完成,“人”是創(chuàng)作主體,機器只是載體和傳播媒介。
不過也不盡然。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與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之間也存在一個不小的“交叉地帶”,由于二者都需要通過計算機網絡、數字化技術來實現,早期的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就叫“計算機自動寫作”或“電腦軟件創(chuàng)作”。例如,早在1998年,美國倫塞勒工學院的塞爾默·布林斯喬德(Selmer brinsjaud)及其同事就曾研制出一款名為“布魯特斯I型”(BrutusI)的人工智能系統(tǒng),用它可以構思出有關“欺騙”“邪惡”等與背叛有關的內容,并且把故事用400個字表達出來,其廣為傳播的代表作《背叛》就頗具文學色彩,不僅故事出人意料,人物刻畫也很具個性。那么,《背叛》是屬于“網絡小說”還是“人工智能小說”呢?兩種說法都有,但它是純由軟件程序完成,而不是人在機器(電腦)上寫的,應該屬于人工智能小說,因為它在“創(chuàng)作”時沒有人的思想、智慧、情感、技能的直接干預(人的干預體現在前置的程序設計環(huán)節(jié)),而是機器(程序)自動生成的??梢姡M管網絡文學與人工智能文學沒有截然的界限,以至于最早的《網絡文學詞典》把“網絡寫作軟件”列入詞條,但二者之間的區(qū)別仍然是顯而易見的。正因為存在區(qū)別,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才有可能對網絡文學構成競爭和挑戰(zhàn)。
這種挑戰(zhàn)首先在近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中展開。應該說,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鋒芒初現即不同凡響,它以高新技術為開路先鋒,大有與網絡文學分庭抗禮之勢。在中國,我們能見到的具有人工智能性質的文學創(chuàng)作軟件是上世紀80年代出現的“計算機詩詞創(chuàng)作”。90年代后,隨著計算機網絡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工具,互聯網上陸續(xù)出現了“大作家超級寫作軟件”“GS文章自動生成系統(tǒng)”“獵戶星寫詩軟件”“知我心智能寫作軟件”“稻香老農作詩機”“中國古代詩詞撰寫器”“宋詞自動創(chuàng)作系統(tǒng)”“520作詩機”等等。2013年,手機百度APP推出了“為你寫詩”功能,用戶拍攝或上傳一張圖片,系統(tǒng)即可根據圖片內容自動生成一首四句的古詩……這些五花八門的電腦寫作程序盡管都帶有文學實驗性質,影響力有限,但已經讓我們看到了人工智能之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巨大潛能。隨著人臉識別、圖像識別、語音識別技術,以及專家系統(tǒng)和深度學習等“黑科技”關鍵技術研發(fā)的不斷突破,AI之于文藝創(chuàng)作的新進展已經不限于作詩填詞或影視、游戲開發(fā),而是可以由機器人實施譜曲、作畫、寫書法、演奏鋼琴,乃至唱歌、跳舞、主持節(jié)目、播報新聞,甚或讓久已逝去的明星復活等等,不時挑戰(zhàn)著我們對人工智能藝術的想象力。近年來,清華大學研發(fā)出的寫詩機器人“薇薇”,微軟(亞洲)互聯網工程院推出“微軟小冰”,封面?zhèn)髅窖邪l(fā)出媒體智能IP機器詩人“小封”,2019年華為諾亞方舟實驗室推出了AI詩人“樂府”等,“藝術AI”逐步形成由智商(IQ)向情商(EQ)方向發(fā)展的趨勢,第一個由AI人工智能選出來的小說排行榜也已經誕生,小冰創(chuàng)作的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小封的詩集《萬物都相愛》已達到的“亂真”程度,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我們:“藝術不是人的專利”,人工智能讓“讓詩人走開”、讓“作家失業(yè)”不再只是一種趣談,而是即將迫近的現實。于是,作為同時站在技術平臺上的網絡作家,是否該有“未來已來”的隱憂呢?
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對網絡文學的挑戰(zhàn),當下主要表現為“擬主體”對海量作家的“技術碾壓”造成的績效落差。從本質上說,網絡文學和AI文學都是“屬人”的文學,是人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的技術性外化。人工智能的本義是指人賦予機器的一種智慧與能力,人是智能機器的主宰,因而人工智能文學是“人的文學”而不是“機器的文學”,智能機器以及它的產品都是人的作品。但問題在于,在現代的著作權屬規(guī)制中,AI機器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是算在智能機器如“薇薇”“小冰”“小封”“樂府”們身上,還是隸屬于研發(fā)它們的科學家、工程師呢?有說作品署名權應該屬于后者,但我們見到那些“智能文學”的署名可都是前者,后者都是潛藏在幕后的,可見在當下,人工智能作品的創(chuàng)作主體是懸置的。在這一點上,網絡文學就有著滿滿的自信——每一個冠名的網絡作品無不具有知識產權歸屬,并且還附帶有其網站發(fā)布平臺的“渠道權屬”,一個網絡寫手一旦與網站簽約,在協(xié)約期內他的作品就必須由該站發(fā)布、與該站共享。如起點網每年發(fā)布“白金作家”名單,不僅是對大神作家創(chuàng)作成就的肯定,也意味著一種作品權屬認定。于是,“版權”問題就成為網絡文學生存發(fā)展的首要問題,網絡作家乃至整個網絡文學的樞紐就在于“命系版權”,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者、經營者正是靠了版權才獲得收入、贏得財富,有了生產和擴大再生產的經濟基礎,由此建立起了符合市場規(guī)律的“供給-滿足”機制,這才有了中國網絡文學的快速發(fā)展和勃勃生機。在這個意義上,人工智能文學似乎略遜一籌,至少在當下,有限的“AI文學”還不足以建立起滿足大眾消費的市場經營規(guī)則,也就不足以與體量浩瀚、數億讀者消費的網絡文學相抗衡。不過我們依然有理由追問:科技無止境,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如果將來有一天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普及了,用智能機寫小說與今日的網絡寫作一樣稀松平常,并且創(chuàng)作出與《斗羅大陸》《誅仙》《盜墓筆記》或《全職高手》《詭秘之主》一樣甚至更好看的作品,我們的網絡文學還會有“風景這邊獨好”的自信么!如果人工智能文學寫得足夠好,并且不再有“擬主體”的困擾,也能以規(guī)?;a方式開啟自己的商業(yè)模式,搶占文學市場份額,那么,網絡文學面對的競爭或將是自身不具優(yōu)勢的“人-機之爭”——配備了強大素材庫的智能軟件一旦放飛想象的程序,那些“打怪升級換地圖、霸道總裁瑪麗蘇”的網絡小說,也就變成了虛構故事的小兒科,技術的刀鋒“剃”掉了人的那點兒藝術才華,到那時,網絡文學該如何實現技術突圍?今日網絡作家的生存空間還有多大?唐家三少還有機會登上作家富豪榜的榜首么?高產大神血紅已創(chuàng)作網絡小說5千萬字,他的目標是有生之年寫到一億漢字,可網絡上運用VB語言編寫并全自動完成的超長篇小說《宇宙巨校閃級生》只用了37個小時即創(chuàng)作了1.7億漢字,其藝術想象力只可用“怪妙絕塵、難尋對手”來形容。這也許就像楊慶祥評“小封”詩集《萬物都相愛》時所說:“人工智能的寫作是一面鏡子,可以讓人類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寫作已經窮途末路?!?/p>
4G改變生活,5G改變世界,AI改變的是人類未來,當然也必將改變網絡文學的未來。既然“未來”已奔涌而來,網絡文學該如何打開迷局、未雨綢繆呢?我想,網絡創(chuàng)作者首先需要找準時代方位,跟上人工智能步伐,在觀念上達成對新技術創(chuàng)作的認同與適應。人工智能變革是繼哥白尼革命、達爾文革命、神經科學革命后的“第四次革命”?!斑@一次革命之所以與以往不同,在于它將人類看作一個信息體,在信息圈內與其他可邏輯化、自動化信息處理的信息智能體共享自然和人工領域內的成就,相互交織在一起。于是,人類越來越多地將記憶、認知活動甚至日常生活,委托給智能機如計算器、智能手機等來完成,智能機已然成為人類的‘延展大腦’”。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敢于接納并善于利用這個“延伸大腦”,以己之長,克“機”之短。至少在當下“弱人工智能”語境中,網文行業(yè)還會有一段好日子,不會感受到“AI威脅”,因為“電腦”與“人腦”、程序設計與作家智慧之間尚有較大差距,時下的人工智能水平還難以達到“人腦藝術”的某些境界,因為“人工智能‘擬主體’的技術權力之于藝術創(chuàng)作有三個無以抵達的邊界,即創(chuàng)作動機的情感限度,藝術表達的想象力限度和作品效果的價值限度”??考夹g支持的程序化寫作,只能是對已有文學經驗和人的生命過程的數據化積累與檢索、重組,很難獲得有感而發(fā)的藝術沖動、創(chuàng)作靈感,也不具有獨立個性、生活感悟、精神信仰、歷史意識、哲學思辨,以及“修辭立其誠”“得失寸心知”一類富含人文底色的東西,網絡作家正好可以在品質寫作、創(chuàng)造性寫作、人文價值寫作上布局自己的文學初心,從而超越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抑或將機器智能與人類智慧集成一體,使它們能夠通力合作,借助高科技的發(fā)展,激發(fā)人的藝術想象力,開拓新的創(chuàng)作空間。隨著數字化技術的不斷升級換代,支持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的APP也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具文學性,如世界經濟論壇創(chuàng)始人兼執(zhí)行主席克勞斯·施瓦布(Klaus Schwab)在《第四次工業(yè)革命》一書中所言:“同過去相比,互聯網變得無所不在,移動性大幅提高;傳感器體積變得更小、性能更強大、成本也更低;與此同時,人工智能和機器學習也開始嶄露鋒芒。”在這樣不可逆的技術語境中,“網絡化的人工智能”與“人工智能化的網絡創(chuàng)作”一旦走向合流,今日的網絡文學或將又是另外一番風景!
注釋
1.國家新聞出版署、中國音像與數字出版協(xié)會等:《2018年度中國網絡文學發(fā)展報告》,人民網:http://culture.people.com.cn/n1/2019/0810/c429145-31287235.html,2019年8月10日。
2.速途研究院《2019年中國網絡文學作家影響力榜》中女作家TOP50排名前五的作家是:丁墨、天下歸元、囧囧有妖、葉非夜、墨寶非寶,她們的年度代表作品分別是:《待我有罪時》《山河盛宴》《余生有你,甜又暖》《我的房分你一半》《蜜汁燉魷魚》(《親愛的,熱愛的》原著)。這5部小說中,除《山河盛宴》外,其他4部均為現實題材。搜狐:https://www.sohu.com/a/365276918_174789。
3.這9部作品分別為:《劍來》(烽火戲諸侯)、《詭秘之主》(愛潛水的烏賊)、《元尊》(天蠶土豆)、《全球高武》(老鷹吃小雞)、《大明長歌》(酒徒)、《權門告白》(魚歌)、《明朝敗家子》(上山打老虎額)、《絕世戰(zhàn)魂》(極品妖孽)、《都市狂梟》(大紅大紫)等,中國作家網:《第四屆橙瓜網絡文學獎暨見證?網絡文學20年評選年度獎項結果揭曉》http://www.lijiacheng616.cn/n1/2019/0912/c404023-31351243.html。
4.[德]西奧多·阿多諾:《美學理論》,王柯平譯,四川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87頁。
5.參見王婉波:《從玄幻到現實,網絡文學正悄然發(fā)生改變》,《光明日報》2019年12月18日。
6.方方:《文學與弱者息息相通》,2014年11月13日方方在東方講堂的文學演講,搜狐:
https://www.sohu.com/a/370407298_99934255
7.2018年5月,起點中文網推出了“5.15粉絲節(jié)”雙倍月票舉措,一般能獲得月票榜前列的都是點擊量超高的作品,《贅婿》品質很好,但續(xù)更很慢,憤怒的香蕉屬于“文青”作家,他專注作品質量,講求慢工細活,對爭奪月票榜不以為意。但粉絲不干了,他們覺得《贅婿》配得上這份榮譽,便自發(fā)組織起該小說的搶票大戰(zhàn),以示對網絡“品質寫作”的支持。最終,《贅婿》戰(zhàn)勝了許多通過不斷加更來搶票的作品,一舉爆冷奪魁。有關這次“起點月票戰(zhàn)”的記載可參見歐陽友權主編:《中國網絡文學年鑒(2018)》,新華出版社,2019年版,第157-159頁。
8.張中江:《網絡寫手:網絡寫作比上班還累》,《都市女報》2010年12月21日。
9.段丹杰:《<2019年度網絡文學發(fā)展報告>發(fā)布》,2020年2月20日中國社會科學網: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59043235697201837&wfr=spider&for=pc.
10.2019年起點中文網打賞起點幣過億的五位讀者粉絲分別是:排名1:“煙灰黯然跌落”,打賞數為241883875比特幣,每100點起點幣相當于1元人民幣,折合人民幣241萬元,共訂閱作品129本,打賞作品374本,投月票19864張,投推薦票22787張。排名2:“Fning”,打賞數為171753816比特幣,折合人民幣172萬元,共訂閱作品333本,打賞作品2284本,投月票16354張,投推薦票1328張。排名3:“涳谷~茗杺” 打賞比特幣129585764,折合人民幣130萬元,共訂閱作品110本,打賞作品1019本,投月票13350張,投推薦票60954張。排名4:“諸神承諾的永遠”,打賞比特幣110500175,折合人民幣111萬元,共訂閱作品1495本,打賞作品6286本,投月票12202張,投推薦票31551張。排名5:“zxingli”,打賞比特幣110000500,折合人民幣110萬元,共訂閱作品562本,打賞作品12本,投月票11438張,投推薦票5780張。見歐陽友權主編:《中國網絡文學年鑒(2019)》,第二章“網絡文學的文化產業(yè)”,第五章“網絡文學閱讀”,新華出版社,2020年版。
11.有關2018年以來我國網民和網絡文學網民用戶數據,可參見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發(fā)布的第42次、43次、44次《中國互聯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官網:http://www.cnnic.net.cn。1997-2018年的完整統(tǒng)計數據可參見歐陽友權主編:《中國網絡文學二十年》,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16頁。
12.超話,網絡流行詞,超級話題的簡稱,是新浪微博推出的一項功能,指擁有共同興趣的人集合在一起形成的圈子,類似于QQ上的興趣部落。
13.《2019年度網絡文學發(fā)展報告》中國作家網,2020年0、2月20日:
http://www.lijiacheng616.cn/n1/2020/0220/c404027-31595926.html.
14.新浪網:《閱文集團攜手微軟小冰 發(fā)布網絡文學“IP喚醒計劃”》
http://finance.sina.com.cn/stock/relnews/us/2019-09-25/doc-iicezzrq8301419.shtml.
15.鳳凰網:《粉絲舉報同人網站:“這次撕的是命運共同體”》, GQ報道記者杜夢薇對林西的采訪,http://ent.ifeng.com/c/7uisJJgu7Au,2020年3月10日。
16.參見歐陽友權主編:《網絡文學詞典》,第五部分“網絡寫作軟件”,收錄詞條21條,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156-163頁。
17.1984年,在我國首次青少年計算機程序設計競賽中,上海育才中學年僅14歲的學生梁建章,以“計算機詩詞創(chuàng)作”獲得初中組四等獎。他設計的這個詩詞創(chuàng)作軟件,收錄詩詞常用詞匯500多個,在程序運行時,以“山、水、云、松”為題,平均不到30秒即可創(chuàng)作一首五言絕句,曾連續(xù)運行出詩400多首無一重復。如其中一首名為《云松》的詩是這樣的:“鑾仙玉骨寒,松虬雪友繁。大千收眼底,斯調不同凡?!?其繪景寓情、仙風道骨之態(tài)與詩人之詩相比足可亂真。參見張壽萱等《中文信息的計算機處理》,宇航出版社,1984年版,第264頁。
18.據《新民晚報》報道,中國第一個由AI人工智能選出來的小說排行榜在上海誕生,從1到60的排名榜在《思南文學選刊》2019年1月號上揭曉。最受人工智能青睞的是原刊于《小說界》2018年6號的陳楸帆作品《出神狀態(tài)》,位列AI榜榜首,最有趣的是,這篇AI榜年度短篇小說實際上是作者陳楸帆嘗試著讓人工智能參與到創(chuàng)作而共同完成的,實現了兩個人工智能在此奇妙地握手。參見徐翌晟:《人工智能選出來的小說榜單誕生!而第一名居然也是AI出品》,《新民晚報》2019年2月26日。
19.人工智能軟件的設計者、使用者或著作權人是否可認定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人,在中國的司法實踐中,法院強調的是作品是否能夠表現出作者的個性和主觀性。人工智能能夠模擬人腦的神經網絡和深度學習,已經具備創(chuàng)作有個性和主觀性作品的條件。由此可以說,人工智能生成的內容,只要是機器人獨立完成的,即構成受著作權保護的作品。從現行著作權法來看,作為著作權主體的作者主要包括創(chuàng)作者與投資者兩類。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乃是代表設計者或所有者意志的行為,“因此在面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法律爭議問題上,對該內容是否是作品完全可以適用獨創(chuàng)性判斷標準,并在滿足的前提下,以代表所有者意志創(chuàng)作為理由將著作權歸屬于人工智能所有者享有。”(熊 琦:《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認定》,載《知識產權》2017年第3期),參見張耀銘,張路曦:《人工智能:人類命運的天使抑或魔鬼--兼論新技術與青年發(fā)展》,《中國青年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
20.楊慶祥:《AI寫的詩可以成為標準嗎——序小封<萬物都相愛>》,《華西都市報》2019年10月27日。
21.魏屹東《發(fā)展人工智能引發(fā)的六大哲學倫理學問題》,《南國學術》2019年第2期。
22.歐陽友權:《人工智能之于文藝創(chuàng)作的適恰性問題》,《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8年第11期,人大復印資料《文藝理論》2019年第3期全文轉載。
23.[瑞士]克勞斯·施瓦布:《第四次工業(yè)革命》,李菁譯,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版,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