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選刊》2020年第5期|胡學(xué)文:有生(節(jié)選)
第一章 祖奶
1
我已是半死之人,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我能聽見夏蟲勾引配偶的啁啾,能聽見冬日飛過天空的沙雞扇動翅膀的鳴響,能聽見村莊的囈語,亦能聽見暗夜的嘆息。是的,如今我這殘老的身軀不能說不會動,雙目無神,如風(fēng)撕扯過的枯木,但我仍有感覺,我的耳朵和鼻子沒有遺棄我。
在那個早上,第一縷晨光爬進屋,我的頸側(cè)突然一陣酥癢。那不是蜘蛛,也不會是蚰蜒,那該是……螞蟻!我叫起來,當(dāng)然是在心里叫,只有自己聽得見。北方的四月,天氣尚寒,垴包山頂?shù)姆e雪剛剛消融,怎么會有螞蟻?昆蟲都是隨時令生死,即便在溫暖的屋里,也該僵殼裹身才對。也許我猜錯了,那不過是麥香掉落的發(fā)絲,這個煩惱纏身的女人總是掉頭發(fā);抑或是麥香衣袖攜帶的柴禾,還有可能是麥香忽略的污垢,雖然她從不馬虎,但她常常走神,讓我的皺褶里藏污。這么一想,我暗暗松口氣,酥癢卻移動了。螞蟻無疑!螞蟻從頸側(cè)竄到耳根,又從耳根竄到眉梢,在那里歇息數(shù)秒,像研究稀疏的白眉,猶豫著要不要以身試險,然后從鼻翼竄到嘴角。往事襲來,我甚是驚懼,難道又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了嗎?也許上蒼要收我呢。我活膩了,已經(jīng)半死,風(fēng)過葉落,自然而然。我早已做好準(zhǔn)備??蔀槭裁次倚奶眠@么急?
麥香!螞蟻!我一聲聲地喊叫,期許有一點點兒聲響傳給外屋忙碌的麥香。當(dāng)然,我的愿望落空了。即使聲嘶力竭,也只在皮囊里彈撞,麥香聽不到。鮮奶和小米粥的香氣淌進來,若是往常,我會貪婪地張大鼻孔。在服侍我的起居方面,麥香盡職盡責(zé),費盡心思。每晚她都用溫水為我擦拭全身,換上潔凈的衣服,每晨都替我梳洗花白的頭發(fā),逐日更換枕側(cè)的香囊,那是她自制的。小麥、玉米、莜麥、蕎麥、大豆,還有艾香、榆香、桂香……我躺著,卻呼吸著四季的氣息。我水米不進,她便用香氣喂養(yǎng)我,一日三餐,餐餐如此。早餐是牛奶、米粥、雞蛋,午餐是燉菜,我從香味里聞出過牛肉、羊肉、豬肉、雞肉、白蘿卜、胡蘿卜、冬瓜、南瓜、土豆、茄子、豆角、白菜、芹菜。只有一次,我識辨不出,麥香告訴我,那是竹筍。她和羅包干架,竟不忘從羅包的餐館順手牽羊,我相信是為我牽的。晚餐她只燉豆腐,偶爾會夾幾絲海帶。豆腐和海帶補鈣,有一次她和我絮叨,讓我多吸,似乎吸了足夠的鈣我就能從炕上蹦跶起來,重新當(dāng)接生婆。
螞蟻在竄。我放棄了喊叫,等待麥香走近。
大門吱呀一聲,這腳步是宋品的。宋品當(dāng)支書快二十年了,一只腿長一只腿短,不過并不嚴(yán)重,沒有幾個人注意到,但我是清楚的,因為他、麥香和宋莊周遭許許多多的人都是我接生的,他出生我便發(fā)現(xiàn)了。這不是什么缺陷,走路基本看不出,但兩個腳落地的聲音不一樣。一個腳重一個腳輕,奔跑時愈加明顯。第一個上門的總是宋品,當(dāng)然這么早肯定是沖麥香來的。這一對男女……唉,讓我說什么好呢?
果然,宋品進屋便動起手腳。麥香驚乍乍的,放開,我還沒給祖奶洗臉呢。洗臉有什么急的,來了人你也能洗。宋品沙啞、低沉,喉嚨總是不利索。以前他可不是這般,聲若洪鐘。那次喝了半斤酒——事后他是這樣講的,但據(jù)別人說他至少喝了一斤,開四輪車從縣城返回,車上坐著他的妻子王大翠,小姨子王小翠,離村還有兩三里左右,車翻進溝里。他和王大翠是陪王小翠相親去的,男方是酒廠工人,長相周正,就是腿有些殘疾。若不是有這點毛病,也不會到鄉(xiāng)下找媳婦。中間人和宋品算半個酒友,在鎮(zhèn)上開雜貨店,腿有殘疾的青年是其姨弟。他托宋品物色,宋品馬上想到自己的小姨子王小翠。雖是親姐妹,性情卻相差很多。王大翠吃苦能干,王小翠好吃懶做,一年有大半年賴在宋品家,因為宋品家的伙食比其丈母娘家好得多。宋品覺得是天賜良機,既可為小姨子找到婆家,又能甩掉這個累贅。相親過程平平順順,男方一見王小翠眼就直了。王小翠比王大翠漂亮,因為從不下地干活,膚色也比王大翠白凈。王小翠稍有猶豫,宋品一通勸說,她終于動心。男方當(dāng)場給王小翠一個紅包,算是見面禮。宋品心情好,男人私藏的酒也好,就多喝了幾杯。宋品酒量大,最多一次喝過二斤,喝個半斤八兩什么事都不耽誤。四輪車他開了十多年,對車比對王大翠還熟悉,所以他不擔(dān)心,王大翠也不擔(dān)心。那對宋品當(dāng)然是災(zāi)難。王小翠當(dāng)場身亡,宋品的脖子被枯硬的灌木刺中,術(shù)后說話聲音就變了。王大翠的臉被劃開兩個大口子,肉都翻出來了,縫了十六針,從此無論冬夏都用厚厚的頭巾包著頭,除了宋品,怕是沒人見過她現(xiàn)在的樣子。
粥還欠火,麥香叫,你個發(fā)情的貨!凳子倒了。宋品說少廢話。麥香似乎捶了他一下,我把火擰小點兒!宋品不說話了,呼哧呼哧喘。螞蟻在竄。你慢點,我剛把扣子縫好!麥香罵,你真是個瘋子。啊呀,門沒關(guān)呢,麥香急切地說,讓我關(guān)……宋品堵了她的嘴,麥香嗯啊叫著,捶打聲更響了。麥香像宋品一樣大喘,關(guān)……關(guān)……別讓祖奶聽見。宋品說,聽見又能怎樣?她還能蹦起來?螞蟻在竄。麥香突然變成哀求,把門關(guān)上,我不想讓祖奶聽見。門砰地合上了,幾乎震到我。一扇門對耳朵靈敏的我并沒有實質(zhì)意義。
螞蟻在竄。
2
八月的某個黃昏,母親坐在門口那塊半圓形的石頭上。石頭是褐紅色的,中間有一條白色帶狀紋,緊緊地勒著石頭。石頭是父親喬全喜撿回來的。他讓母親端詳,神神秘秘的。母親瞅了半天,說不就是塊石頭嗎?父親承認(rèn)是塊石頭,可不是一般的石頭呢。母親說石頭就是石頭,還能變成黃金不成。父親啟發(fā)母親,石頭的形狀像什么?母親的目光再次落在石頭上,看著看著,臉就紅了。她掃過父親暗黑的臉,父親正笑瞇瞇地望著她。母親的臉更紅了,說我還以為你是正經(jīng)人呢,甩下父親進屋了。父親追上母親,從身后抱住她。母親說你見了別的女人也這樣?父親嘿嘿笑著,我若這樣,還能把錢交到你手上?母親想想是這個理,便歪向父親。
成婚兩年有余,母親的肚子一直癟著。吃過藥,母親還常常去廟里焚香祈禱,可仍然懷不上。父親撿回圓形褐石一個多月后,她懷上了我。她告訴父親時,眼里的淚花都要飛到父親臉上了。父親生怕聽錯,讓她說了兩次。父親突然想起被丟在院角,覆蓋著灰塵的褐石。父親認(rèn)為那是塊神石,是神石帶來了好運。父親掃掉灰塵,洗掉上面的污漬,抱在懷里反復(fù)端詳。父親認(rèn)定什么,母親極少質(zhì)疑。母親起先不敢坐,認(rèn)為不敬,父親說神石不是神,還是石頭,是有靈異的石頭,吸吸石頭的靈氣,肚里的孩子會長得更結(jié)實。說到孩子,母親的膽子便壯了。從此那塊石頭成了她的坐凳。抱出來是坐凳,抱進屋則擺在方柜正中間,母親時不時點一炷香。
母親坐在石頭上,并不閑著??p衣,納鞋,把鮮嫩的豆角剪成條狀,抑或把煙片串起來吊到院墻的釘子上。那天,她縫的是一條嬰兒褲,粉底白花,是用她的舊衣服改的。她已經(jīng)做了三條,這是第四條。那是一九○○年八月,再有一個月,她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她盤算著,彼時瓜果已經(jīng)成熟,若奶水不足,就熬瓜糊糊,這是她母親告訴她的。
母親不時抬頭遠望。門前是水塘,不大也不深,卻住著數(shù)不清的蛤蟆。蛤蟆白天藏在塘底,黃昏便浮到水面,比賽似地呱噪,一直叫到午夜之后。水塘往南是草灘,黃蒿灰蒿,還有開著藍花的沙參和粉花的老牛疙瘩及狀如叉子的老鸛草。再往南是灌木叢,一群鳥驚起落下,落下驚起。出村的路就在灌木叢中間,彎彎曲曲,像一條蛇。母親在等父親。父親是錮爐匠,清早踩著蛇離開,黃昏踏著蛇歸來。盆、碗、碟、盤、罐、缸、簍子,長縫短縫,經(jīng)父親修補后,滴水不露,即便再裂,也不會從鋦釘?shù)牡胤介_裂。父親每天有進項,只是辛苦,每天要走老遠的路。但不管過了幾村幾鎮(zhèn),不管走多遠,父親當(dāng)日即返。母親懷孕后,就算活沒干完,父親也會返回,次日再跑老遠的路,把鋦了一半的盆或缸鋦完。
那個黃昏,母親抬頭的次數(shù)漸多。父親個子高腿也長,灌木叢當(dāng)然擋不住他,他的身影一閃,母親便能捕到。可那個黃昏,母親的眼睛似乎出了問題。明明看見了父親,可只要她站起來,父親還有他的擔(dān)挑便消失了。如是三次,母親慌了。她把褐石抱回屋,把縫了一半的嬰兒褲、放針線頂針的小笸籮放回去,站在門口遠眺。水塘、灌木叢在晚霞的映照下,浮騰起一團團淡粉的霧靄。路已經(jīng)模糊不清,但只要父親回來,母親相信她看得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卻連錯覺也沒有了。霞光被暮色吞噬,水塘、灌木叢隱消了形狀,難以辨清。蛙聲大起,沒有歇停,猶如鼓點。傍晚是蛤蟆最興奮的時刻,那個晚上尤其特別。母親下意識地捂了肚子,似乎這急躁喧鬧的鳴叫會嚇著肚里的孩子。朦朧中,她看到地面在動。蛤蟆殺到了地面。邊鬧邊蹦,邊蹦邊鬧。母親并不懼怕蛤蟆,可蛤蟆如此放肆兇猛,讓心慌的母親惱怒。如果蛤蟆叫得不這么兇,也許母親不會踢那一腳。她不是真的要踢,只想嚇唬嚇唬。母親是小腳,即便踢也傷不到它們。沒踢中,她卻閃倒了。她的身體壓住七八只也可能八九只。蛤蟆掙扎著急欲從她身底逃離。母親翻了個身,這邊的逃了,卻又壓住另外的蛤蟆。母親沒有再動,倒不是狠下心懲罰尚在身底抽動的蛤蟆,而是她感覺到肚里的胎兒在動。倒地的瞬間,母親是護著肚的,翻身時也不忘墊著胳膊,但她仍然緊張。喘息片刻,母親爬起來。她已經(jīng)顧不上牽掛,或者說她已經(jīng)分不清心的突然狂跳是對父親的擔(dān)憂還是對動了胎氣的不安。
母親拍打掉衣服上的灰塵,撣去衣袖上網(wǎng)狀的綠色青苔,那該是蛤蟆蹭上去的。深呼了幾口氣,母親小心翼翼地解開褲子,用毫無經(jīng)驗的目光察看有無征兆。沒看到異樣,母親卻不敢掉以輕心。喝下去幾口水,她輕輕靠坐下去。想了想,又把褐色的石頭抱下來,放到墻角,她穩(wěn)坐上去。石頭的氣息讓腹中的胎兒結(jié)實,父親的話如信念深植在母親意識中。她微閉著眼睛,雙手環(huán)腹,諦聽著胎兒,亦捕捉著父親的腳步。
父親是半夜時分回來的。母親靠在墻角,已經(jīng)睡著,雙手依然環(huán)著腹部。油燈已經(jīng)熄滅,屋里黑咕隆咚。父親沒有進屋,站在門口喚了幾聲。母親突然驚醒,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父親的呼叫是真是假。父親又叫了幾聲,母親才明白,父親回來了,她并不是在做夢。母親回應(yīng)之后,父親說你別動,我來點燈。母親是想動的,可雙腿酸麻,她摸著從石頭挪到地上。
看到母親在地上,父親半張著嘴說不出話。而母親的驚愕勝過父親。父親穿著一件比身板小許多的無袖長衫,上下血污,臉上一團青一團紫,像涂抹了顏料。幸虧母親沒有站立,不然定會驚倒。兩個人相距不過三步,卻你瞪我我瞪你,都傻了。還是父親反應(yīng)快些,蹲下去問母親怎么在地上。母親說不出話,舉起手要摸父親,又突然定住,伸出食指晃動著,不知該指向父親的臉還是血污的無袖長衫。袖子顯然是撕掉的,線頭尚在。父親這才看看自己,說我不要緊。聲音并沒有異樣。母親不傻,當(dāng)然不信。母親被父親抱上炕,她緊抓住父親的手,不肯松開。她的眼睛長出稻草樣的東西,先是掠過父親的臉,然后繞過父親的頸項,一圈又一圈,將父親牢牢縛住。父親被她縛得喘不上氣,就說了。
那天父親運氣好,一到張集鎮(zhèn),就被鎮(zhèn)上第一富戶侯家叫走。侯家的祖上在朝廷做過大官,現(xiàn)在沒落了,仍有數(shù)百頃良田,在虞城還有綢緞鋪。三進院落,上百間房屋,傭人兵丁就二三十人。父親當(dāng)然聽過侯家的傳說,如侯老太爺有三房妻室,日暮必飲半斤鮮人奶。父親沒想到自己能走進侯家的深宅大院,跟在那個瘦臉男人身后,父親既欣喜又忐忑。也許能看到侯老太爺,父親很想知道,一個日日喝人奶的男人,會是何般模樣。到了門口,瘦臉男人囑咐父親低頭看路。父親明白這是不讓他亂瞅。父親是規(guī)矩人,雖然滿腹好奇,還是忍住,只追著瘦臉男人的腳后跟。數(shù)分鐘后,父親跟瘦臉男人走進一個小屋。小屋的桌上立著一個大肚細(xì)頸的瓷瓶,瓶嘴缺了一個角,瓶身有一拃長的裂縫。缺角的那一塊在桌上的盤子里。瘦臉男人問父親可能鋦好,父親說沒問題。父親報了價錢,比尋常多了幾文,瘦臉男人沒有還價,叮囑父親務(wù)必盡心,且不能亂走。父親有些后悔,再多報幾文瘦臉男人或許也不會還價。那念頭也僅僅是閃了閃。瘦臉男人離去了,父親安心干活。隔了一會兒,有個年長的女人給父親送來一壺水,再無人光顧。院子里安安靜靜,父親聽見一兩聲鳥鳴。父親挺納悶,幾十號人怎么連一點聲響也沒有?他沒有多想,鉆孔、鋦釘不能分心,在侯家干活,出了差錯怕就不是掙不上錢的問題。
聲音突起,如洪水襲卷。喊叫,咒罵,還有擊打聲。父親正鋦最后一個釘,他抖了一下,很快鎮(zhèn)靜。一氣呵成,技藝才無可挑剔??陕曇粼絹碓浇?,父親意識到聲音來自侯家大院。父親終于把最后一個鋦釘鉚上。他站起來,猶豫著要不要聽瘦臉男人的話,十幾個持著棍棒纓槍的男女已涌進小屋前的空地,有兩個竟抓著白色的袋子。父親探出頭,猛又縮回。這兒還有一個!有人喊。父親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腦袋便挨了一棒。
父親蘇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院子里,衣服被扒掉了。距他兩步遠躺著一具死尸,尸下的血跡已經(jīng)干透。父親爬進小屋,他花費兩個時辰鋦好的瓷瓶已變成碎片。挑箱被踢翻,萬幸金鋼鉆還完好。父親不敢久留,挑箱逃離。院里有好幾具尸體,其中一具像是瘦臉男人。那一天數(shù)百饑餓的農(nóng)民撲進侯家,將侯家搶掠一空。父親被那些農(nóng)民當(dāng)成侯家人,不但沒掙上錢,還差點搭上性命。去年,滑縣有數(shù)家富戶被搶,父親聽說過,半信半疑,沒想不到一年,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在侯家,而他居然親歷。
當(dāng)然,父親沒和母親講這么詳細(xì),略去許多。頭上挨那一棒更是沒提。末了,父親說,這世道要變了。還寬慰母親,只要挑箱在,咱不用偷也不用搶。母親的手慢慢松開,稻草樣的東西慢慢縮回,可母親的臉仍舊沒有血色。父親還以為是燈光的緣故,讓母親安心睡覺。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父親努力地笑了笑。他忘記他的臉涂抹了顏料,昏暗的燈光下甚是恐怖。母親叫了一聲,父親立即抓住她,連聲問怎么了。母親沒敢說被父親嚇著了,只說害怕。父親俯下身,我在這兒,別怕。母親讓父親洗把臉,又問父親吃沒吃飯,父親說你躺著別動,我自己來。
父親洗了臉,泡了碗剩飯,吃了不到一半,便聽到母親的呻吟。父親撲過去,雙手抓住母親,急切地問,怎么了?母親只吐出一個音:疼。母親沒說哪兒疼,但她雙手護腹的架式讓父親的腦袋轟然作響。怎么……父親慌了。母親努力地擠出兩個字:去叫……
約摸一頓飯工夫,父親把接生婆背進門。接生婆五十幾歲,腿腳尚健朗,可父親嫌她走得慢,強行背起她。父親后來說,幸虧母親讓他洗了臉,不然接生婆非嚇個半死。那時母親已經(jīng)大呼小叫,額頭滿是汗珠。母親每叫一聲,父親的心就被鑿一下。他問接生婆的話語無倫次,接生婆倒是不慌,讓父親幫著解開母親的褲子,吩咐父親去燒水。父親稍顯結(jié)巴,還不……夠月份。接生婆大聲說,干你該干的,多燒點兒!父親退出去。接生婆的喝斥終于讓他鎮(zhèn)定下來。
接生婆干這行已有十多年,場面見多了,呼叫嘶喊于她不過是蚊鳴。她燃起一鍋煙,慢悠悠地吸著。完后她將煙灰磕在空碗里,剪斷臍帶后煙灰要派上用場的。每個接生婆都有秘密法寶。父親隔一會兒探進頭,被接生婆喝斥后,立刻縮回。我成為接生婆后,終于明白,那樣的時刻必須冷硬。若是自己亂了方寸,小險會釀成大禍。
日上三竿,父親的血由沸至涼,又由涼至沸,母親的羊水才破。在接生婆的喝令下,母親艱難地吃掉兩顆雞蛋,另外三顆進了接生婆肚里。接生婆重新洗過手,正式上場。共有四只雞,三只母雞一只公雞。父親已縛了公雞的腿,這是接生婆要求的。接生婆離開時父親就不用忙著逮雞了。
接生婆將兩支竹筷橫放在母親嘴上,讓她緊緊咬住。她說你別用勁,我讓你用你再用。她說你不用緊張,你雖是第一次生孩子,可你總摘過豆角摘過瓜,沒什么難的,就跟摘個豆角摘個瓜一樣。她說聽我指揮,一會兒你就能把瓜抱在懷里喂了。接生婆的撫慰還是有效果,雖然后來接生婆說了什么,母親沒完全聽進去。
接生婆的目光再一次投向母親屈起的雙腿,臉色突然變了。虛弱的母親沒有察覺。出來的不是頭,而是腳。如果兩只腿還好,現(xiàn)在是一只腿。這叫踩地生,接生婆只遇到過一次,結(jié)果母子雙亡。接生婆不但沒抱走雞,還倒賠兩只。接生婆忙向父親講了,讓他再請一個。父親沒完全明白,可接生婆要臨陣脫逃父親是明白的。在這樣的時刻,父親哪有心思和工夫請別的接生婆。接生婆說了張集鎮(zhèn),父親一把揪住她,大嚷,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父親用力猛,接生婆的臉如麻花扭曲著。那時父親殺她的心可能都有。接生婆小聲說,接可以,就怕……父親松了手,幾乎哭出來,求你了!接生婆拭拭并沒有汗的臉,說,你得幫我。父親頻頻點頭。接生婆又說,我可說過了,我不能保證。母親嚎叫一聲。父親急了,推搡接生婆,少廢話!
接生婆和父親走進里屋,母親嘴里的筷子咔嚓斷成兩截。
3
麥香哎呀一聲。粥糊鍋了,我早就聞到了,雖然隔著門。我沒法提醒她,由著糊味漸濃。都怪你,大清早就沒皮沒臉的,麥香抱怨。她活在抱怨中,就算沒糊鍋,她也能拿別的來抱怨宋品。她心里屈,這我清楚,可怨來怨去于她沒有任何好處,只讓她的頭發(fā)掉得更多。麥香在洗鍋。螞蟻在竄。宋品沒接話,我聽到打火機的聲音。麥香叫了一聲,大概是把宋品的打火機奪過去了。還給我!宋品聲音嘶啞卻不失威嚴(yán)。這不用練,就像熬粥一樣,到了火候,味道自然就出來了。你還嫌祖奶嗆得不夠?麥香氣急敗壞,她著急,嘴唇就會變成青色。宋品低喝,拿來!麥香的聲音變軟,你出去抽好不好?宋品也緩和許多,這還差不多,你不許沖我大喊大叫,除了鎮(zhèn)長,除了喬石頭,我不看任何人的臉色。麥香說,你剛睡了我,褲子還沒提,就翻臉不認(rèn)人。宋品嘿嘿幾聲,別忘了,這差事是我給你攬的,我一句話,喬石頭就可以把你換了。螞蟻在竄。麥香說,你就不怕我告訴喬石頭,你對祖奶不敬。宋品冷笑,你倒是敬,又祈禱又敬香的,可背著祖奶你又干了什么?別以為我不知道,我猜你現(xiàn)在有這個數(shù)了吧。麥香叫,胡說!宋品問,要我一筆一筆給你算嗎?螞蟻在竄。麥香停頓數(shù)秒,說,我是收了,可以后會敬到祖奶身上。宋品說,怎么敬?她會吃還是會喝?麥香說,她是不會吃也不會喝,可一日三餐,餐餐吸香,這不要錢嗎?宋品說,喬石頭留的錢一天吃六頓也夠。
螞蟻在竄。我不知道石頭留了多少錢,但清楚宋品說的是實話。果然,麥香被噎住,半天沒動靜。好一會兒,她抽泣起來。你一早就來欺負(fù)我,我還以為你是想我來著,嗚嗚……也罷,我生來就是給人欺負(fù)的,男人欺負(fù)我,老天欺負(fù)我,以為你不是這樣的,可一樣欺負(fù)我。你給喬石頭打電話好了,就說我虐待祖奶,喬石頭要殺要剮我都認(rèn),這下你痛快了吧。螞蟻在竄。宋品說,看看,女人就是淚多,別哭了,不過是逗你玩,我絕不會告訴喬石頭。麥香哼一聲,好像我把祖奶咋樣了。宋品說,你沒咋樣,你敬得很。螞蟻在竄。麥香說,周邊的人都敬,就你……!宋品說,我也敬,我是支書,我有我的方式,以為磕幾個頭就算敬?心里敬才算敬。祖奶把我接到世上的,這我不會忘記。麥香說,那你還在祖奶的屋抽煙?宋品說,我不過玩玩打火機,哪里抽煙了?看你急的。麥香罵,你就是個壞東西。
新鮮的粥味再次飄散。麥香打開門,香味一層層地重了。落在臉上,如迭壓的海綿,鉆進鼻孔,則如水波蕩漾。螞蟻不再竄,不知被香氣熏暈了,還是鉆進了花白的發(fā)間。
麥香靠近我,用溫濕的毛巾為我拭臉。她習(xí)慣從額際擦起,然后是鬢角和眉梢、臉頰、鼻翼、鼻孔、嘴角、下巴、耳朵、頸側(cè)。第二遍翻開魚網(wǎng)狀的皺褶,隱藏的每一粒灰塵都逃不過她的眼睛。第三遍完全用冷水,這是我躺倒前的習(xí)慣,石頭囑咐她的。整個抹擦一遍,擰干,拭凈,過程就結(jié)束了。我自己洗臉沒這么復(fù)雜,冷水捋幾把,搽點雪花膏。麥香給我抹的油膏早晚不同,早上我能聞出玫瑰、薄荷、杏仁的味道,晚上則是甘草、菊花的味道,另外還有一種藥材,我聞不出是什么。麥香說她用什么我用什么,這我相信。鼻子是不會欺騙我的。把枕側(cè)的香囊換過,晨洗就結(jié)束了。麥香卻沒有離開。她在發(fā)呆,還是要從我臉上發(fā)現(xiàn)什么?那只該死的螞蟻躲到哪里去了?若是竄出來,麥香無論如何會發(fā)現(xiàn)的。
我得走了,宋品走進屋,今兒得去鎮(zhèn)里開會。麥香問,你不吃飯嗎?宋品啞啞的,大翠貼了鍋餅,蘑菇肉湯,我回去吃。他沒必要說得這么清楚,麥香受了刺激,譏諷,我忘了你還有個女人呢,那你還一大早跑過來?她是不是只會做飯了?麥香這么快就忘了宋品的警告。宋品可不會由人奚落,特別是涉及大翠。果然,那暗啞的聲音透出惱怒,麥香,你別扯大翠,她可沒惹你。麥香自是不甘,哈了一聲,她又不是女皇,連她的名字也不能提了?宋品說,不能!你不能羞辱她!麥香說,你這么護著她,干什么……怎么,你要當(dāng)著祖奶揍我???你就不怕報應(yīng)?你試試看!宋品說,你是要和我對著干了?我能想像宋品眼底的寒光,并不鋒利,卻足以讓麥香發(fā)冷。剛才沒欺負(fù)過癮,臨走還要欺負(fù)我一把,麥香帶出哭腔。和宋品好了七八年,她卻摸不透他的心思。麥香說,反正我也是個受氣包,你欺負(fù)好了。宋品問,有沒有捎的?麥香說,我那兒敢呀。宋品說,那我走了。
宋品的腳步聲遠去,麥香抓住我的手,祖奶,你聽見了吧?一個占了我便宜的男人,說翻臉就翻臉,好像我是螞蟻,誰都想踩一腳。似乎麥香的話有魔力,我的耳側(cè)一陣酥癢。那只躲逃的螞蟻殺回來了。麥香能看見的。祖奶,你幫幫我吧,我知道你能。麥香抓得緊了些。螞蟻在竄。我?guī)缀跻辛?,麥香,睜大你的眼。是我不夠虔誠嗎?麥香把我枯干的手放在她的臉上。三十七八的女人,眼角已有了長長紋路。她不開心,這我清楚,她自認(rèn)命苦,我也清楚,但她絕不是宋莊最不幸的人。她的遭遇算什么呢?如果我能開導(dǎo)她,如果我還有說話的可能,我會把我的經(jīng)歷講給她聽。那很可能嚇著她,我自己也被嚇著過,但我絕不認(rèn)為自己是不幸的。一個又一個坎,一場又一場難,那是活著的代價。我接生過上萬個孩子,沒有一個是笑著出來的,恰恰是哭聲證明了生命的誕生。麥香沒生過孩子,體會不到哭聲的動聽,對父母,對接生婆,那是最美妙的音樂。是的,不孕是她的心病,是眾多心病中的一個。她想讓我?guī)退?,我也想幫她,可我真做不了什么。我不是麥香心里的神,不是向我頂禮膜拜的男男女女心中的神,他們這樣認(rèn)為,可我清楚自個兒不是。我不過是個垂死的接生婆,距鬼門關(guān)一步之遙。
祖奶,我上輩子做什么孽了,讓我遭這樣的罪?男人明目張膽?zhàn)B小,聽說那個賤女人又懷上了,傍了宋品,以為能有個靠,可他心里只有那個蒙著頭臉不見陽光的女人,我不過是剩茶,想起來喝一口,喝過就把我踢開。麥香開始傾倒苦水,她肚里的苦水比黃河還多。螞蟻在竄。麥香被苦水徹底蒙住了雙眼。
腳步響起,宋品返回來了。直到他進屋,麥香才發(fā)現(xiàn)。怎么了?麥香半驚半喜。宋品突然說,螞蟻!麥香叫,什么螞蟻?宋品俯下身,我好像看見祖奶臉上有只螞蟻。麥香篤定的,不可能!準(zhǔn)是你眼睛花了。宋品說,你檢查一下,萬一……麥香說,這是幾月?怎么會有螞蟻?宋品說,這是屋里,又不是野外。麥香說,我才給祖奶洗過身子,衣服是新?lián)Q的,你聞聞,洗衣粉的味道還在,怎么會有螞蟻?肯定是你看錯了。你又來干什么?只為嚇唬我?宋品說,喬石頭要回來了,我剛剛接到他的電話。麥香有些吃驚,年不年節(jié)不節(jié)的,他回來干什么?宋品說,這是他的家,祖奶是他親奶奶,他回來還要給個理由?麥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是覺得奇怪。宋品說,喬石頭是誰,他干什么都不奇怪,我告訴你是讓你有個準(zhǔn)備。麥香小心翼翼的,你不會把我……把你和我……咱們可是一起的。宋品的聲調(diào)變了,麥香,干好你該干的!麥香說,我對祖奶可是一心一意的。宋品說,若是喬石頭看到祖奶臉上有螞蟻,那后果你掂量吧,愣著干什么?還不趕快檢查?
麥香解我衣扣時手微微抖著,盤式布扣,是她一個個編的。終于解開一粒,她問宋品,你還有事?宋品說,我?guī)湍銠z查呀。麥香說,那怎么行?我要把祖奶的衣服脫下來!宋品說,你脫就是,還怕我看啊。麥香說,當(dāng)然,你怎么可以……出去!她終于有機會向宋品發(fā)號施令了。宋品往后退,嗬,厲害了啊。麥香大聲說,宋書記,我要給祖奶更衣,請你出去!宋品妥協(xié),好吧,我走了,你看仔細(xì)了,可別——
麥香脫掉我的灰色對襟外褂,繡著牡丹圖案的棉背心,仍然是對襟的,穿脫方便。黑布棉褲,繡著壽字的紅色棉襖。每次換衣服,麥香都會把樣式、顏色、圖案告訴我。雖然發(fā)慌,但她仍然是懷疑的,因為她不停地念叨,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4
成為祖奶前,我叫喬大梅。也有人叫我祖婆,接生奶,接生婆,喬師傅,更早些,還有人叫我喬大腳。雖有嘲弄,卻是事實。當(dāng)然,還有別的稱謂,人妻人母,還有拐彎抹角的親戚,稱呼定然有別。但一個個稱呼漸漸離我而去。1976年,我的第五個女兒,也是我第九個孩子離開了我,沒有人再喊我娘。至于妹子姐姐,也如垴包山的黃羊一樣絕跡了,誰讓我活成老不死呢?
在成為喬大梅之前,初到世上時,我只是一只粉嫩的腳丫。我就是那個踩地生,差點要了母親性命的嬰兒。母親昏過去兩次,接生婆差點兒又要逃離,當(dāng)然她沒有機會。黃昏時分,蛤蟆的叫聲撞得窗戶紙嘩啦作響,我終于出來了。我的天爺,接生婆上氣不接下氣,是個閨女。父親抱著母親的頭和雙肩,呼叫著母親的名字,讓她睜眼瞧瞧“咱們的孩子”。母親睜睜又合住。她說不出話,僅用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回應(yīng)父親。
接生婆和父親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我的不對,嘴巴緊閉,雙眼也合著。接生婆倒拎住我,在我半青半粉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三掌。但我沒有反應(yīng)。接生婆的臉忽青忽白,她偷瞄父親,觸及到父親紅燙的目光,立即縮回,又拍三掌。我哼都沒哼。不會吧……父親聲音虛弱,求你……這樣的場景,或比這慘的場景,接生婆見多了,所以她很快恢復(fù)鎮(zhèn)定。她換換手,這樣更方便拍打。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接生婆一旦狠下心,力氣似乎也恢復(fù)了。啪啪啪,啪啪啪。蛤蟆叫得更兇了,似乎被激怒了,黃昏是屬于蛤蟆的,蛤蟆的叫聲才是這個時刻的主旋律。而接生婆拍打的手沒有停歇。我想那個時候她一定想起什么不痛快的事情,而忘了她的目的。屋里爆響不斷,院外蛙聲齊鳴,猶如大合奏,淹沒了母親微弱的呻吟。她又昏過去了。
父親猛喝一聲,接生婆定住。我的屁股已經(jīng)遍布青痕紫印。兩滴淚彈出父親的眼眶,他垂下頭,別讓孩子遭罪了。接生婆小心翼翼地將我放下,說好在大人平安,年輕,不愁生的。父親說,公雞在門口。接生婆嘆口氣,留著補身子吧。
接生婆收拾剪刀,煙鍋,準(zhǔn)備走人。我突然咳嗽一聲。是的,我沒有哭,咳嗽是我來到世上的訊號。父親驚得舌頭大了一圈,把“活”說成“花”。她花著她花著!接生婆從未遇見這樣的情景,呆愣半晌,喊出來,我的天爺呢!
那只公雞到底還是被接生婆抱走了,準(zhǔn)確地說,是父親硬塞給她的。臨出門,接生婆說,這孩子命……大。她肯定想說另一字,似乎覺得不妥,改了口。父親沉浸在喜悅中,大與硬,于他沒什么區(qū)別。我活著,這就夠了。只是后來提起,父親感嘆中似乎夾雜著些別的他自己也未能說清的東西,你差點要了你娘的命。
我四歲時,父親吃了場官司。按父親的說法,他中了別人的圈套。房屋沒了,地契沒了,那是父親一個鋦釘一個鋦釘換來的,還不到一年,所有的財物只剩一個貨挑子。當(dāng)然,重了許多,除了工具,還有行李,鍋碗瓢盆,另有兩張矮凳,一把雨傘,一把鐵锨,以及那塊褐色的圓形石頭。
父親挑著擔(dān)子,母親背著我。有時父親挑擔(dān)子的同時還要抱著我。那多半是母親虛弱沒力氣的時候,基本在虞城地界。故土尋食畢竟方便些,還有母親小腳,走不快也走不遠。即便父親抱著我,挑著擔(dān)子,也需要停下來等母親。我這對腳丫子就是后來跟在父母身后踩大的。母親挑著自己小腳上的水泡,卻替我的大腳發(fā)愁。怎么嫁人呀,我?guī)状温犓赣H嘀咕。然而,她仍由著我的腳自由生長?;钪燃奕酥匾?,她當(dāng)然明白。父親后來說,不離開虞城地界,他是打算把水塘邊的土房買回來,那最終成為遙不可及的夢。
白天走村串戶,每到一村,父親便扯著嗓子吆喝,鋦盆鋦碗鋦大缸——聲音穿透力極好,很快便有腦袋探出院墻,或從某條巷子躥出一條黑狗,狂吠著跟在我們后邊。那時,我和母親都會緊貼在父親身側(cè)。其實,父親的吆喝帶了技巧性,沒有用多少力氣,不然每天都會是啞嗓子。如打孔鋦釘一樣,熟能生巧。所以,那吆喝不是硬的,是柔的,有節(jié)奏和韻律,接近唱腔。父親閉了嘴,聲音仍在空氣中飄蕩。似乎整個村莊都有回音。幾聲足夠了。父親在街中心放下?lián)?,擺開架式,便有婦女或花白發(fā)的婆子抱著盆罐過來,話多的,還要和母親閑聊。若是缸,搬動不便,父親會上門。這樣的活計多放在最后。也有被牽著手的小孩,偶爾會成為我的玩伴,雖然短暫,但很開心。母親一邊閑聊,一邊用目光罩著我。若我和玩伴發(fā)生爭吵,母親不問青紅皂白,先在我屁股上拍一掌,爾后訓(xùn)斥我不懂事。某次,母親剛懲罰了我,那個比我高的男孩說是他把女孩推倒的,母親怔了怔,猛又拍一掌,喝斥,你怎么不懂得扶起來?出門三分敬,這是父親的生意經(jīng),也是生存至理。他輸灌給母親,母親用她的方式輸灌給我。
夜晚則宿在墻角、碾房、場院或久無人住的閑屋,或某棵粗壯的梧桐樹下。那塊打著補丁,黑得看不出顏色的褥子和灰藍兩種布面拼接的被子是我和母親的專屬,父親常常是草墊為席,和衣而臥。廟宇是上好的棲身之地,當(dāng)然大的寺廟是進不去的,我們過夜都是鄉(xiāng)間小廟,如關(guān)公廟灶王廟藥王廟。最窄的一次是龍王廟,僅容兩個人,父親的腿腳都伸到了外面。天還沒黑,我目睹了龍王的尊容。紅臉黑眉,雙目鼓突,鼻子高聳,青黑的胡須幾乎垂到地面。母親攬著我,我仍害怕,如果還能鉆到她肚子里,我肯定會。也借宿過人家。秋冬之季,天氣寒冷,僅靠一堵墻不能過夜。從不白住,若主家有要鋦的盆碗,便以鋦費相抵。若沒有,離開時父親會留下幾文錢。遇上好說話的,母親就不用另外生火做飯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趙王莊,那家男人是打鐵的,闊臉細(xì)眼,感覺總是閉著。豬頭肉,花生米,還有一條腌制的魚,外加一壺白酒,面條是母親搟的。那是我能記起的最豐盛的一頓飯,油汪汪的豬頭肉入口即化,面條則太筋了,需要反復(fù)咀嚼。母親好久沒做過面條了,搟面于她肯定是極大的享受,所以白面搟成了牛筋。這是鐵匠夸母親的。我睡著不久,即被父親拽起,連夜離開鐵匠家。父親走得急,母親跟在后面,幾次跌倒。直到母親摔破膝蓋,父親才止住腳步。
父親話不多,作為匠人,必須專注。說話分心,那就不是影響技藝的問題了。不干活,父親也沒那么多廢話,像抱回褐色石頭那樣的調(diào)情話,一年也說不上幾次。在我和母親隨他游走四方后,父親的話突然多了,以至于母親都煩了,說他哪來那么多廢話。在鐵匠家借住半宿后,父親又跟過去一樣,幾乎整天啞著。
那年有些特別,我滿十歲了。那一年,朝廷又換了皇帝,據(jù)說才三歲。走鄉(xiāng)串戶的好處是能聞知和你相關(guān)或不相關(guān)的傳說,當(dāng)然,真假難辨。父親的眼睛又有火星濺出,因為母親又懷孕了。他把母親懷孕和換新皇帝聯(lián)系起來,認(rèn)為是天大的吉兆??窗桑@孩子肯定有出息,父親每天都要摸母親的肚子,每次都這樣說。母親沒嫌他廢話,還要附和,那是。那時我已經(jīng)成為父親的學(xué)徒。母親起先反對,哪有女孩當(dāng)錮爐匠的?后來被父親說服,馬戲團女娃多的是,又耍猴又騎馬,上刀山鉆火圈,我和母親都見過的,而錮爐匠沒有風(fēng)險??上也皇钱?dāng)錮爐匠的料,要么鉆孔鉆偏了,要么鋦釘用力過猛,原本是兩片,被我弄成四片八片。好在都是練手的廢舊瓷片,無須賠。我的后腦常被父親敲,自從聽說新皇帝的事,他就拿我和皇帝比,人家三歲就當(dāng)皇帝,你十歲了怎么連個孔也鉆不正。我沒機會和那位皇帝見面。因為他,我至少多吃一倍苦頭。
但真正特別的是后來的事,如刀刮骨。
從三月起,龍王爺就睡著了,沒下過一滴雨。火球東升西落,日復(fù)一日。大地龜裂,如一張張饑餓的嘴巴。樹葉還沒伸展就枯干了,樹干則白花花的,大路小路到處是逃荒的人群。有往西逃的,過商丘、開封,到更遠的地方。有往南逃的,往亳州阜陽方向。父親起先還想熬,想著把水塘邊的土房買回來,熬到八月,希望徹底熄滅,最終加入逃荒大軍。他選擇往北,山東方向,單縣有他個表親,在我出生不久,房子尚在時,表親來家住過一晚。不比那些漫無目的的逃荒者,父親有自己的打算。
八月的一天,三口之家上路了。我后來想,也許應(yīng)該在七月或九月,八月對母親實在不是好的月份。父親仍舊挑擔(dān),我背著被褥,同時攙扶行走更加困難的母親。烈日炎炎,塵土飛揚,看到的每張臉不是黑的就是灰的花的。呻吟不絕于耳,號哭猝不及防,在身后或前面不遠的地方,那一定是有人倒下了。那些死去的獨行者沒人掩埋,任由日光暴曬,發(fā)臭變干。走了不到一個時辰,母親嘔吐了三次。母親頭發(fā)零亂,臉色青灰,實在不能支撐,坐下來休息的時候,父親不忘取出那塊褐色圓石墊在母親身底。相比滾燙的沙土,那塊圓石更舒服些。但母親絕不是為了自己舒服,她要讓肚里的孩子吸納褐石的靈氣。
就是那時,我看見那只鳥。當(dāng)然不只我。比麻雀大,比喜鵲小。飛得不高,速度也慢,腹羽是白色,雙翅黑色,頭則是鮮艷的紅。飛得那么吃力,不會掉下來吧,我這么想。鳥像被詛咒了,立時栽落在地。我突然就傻了。父親一躍而起,快步逼近。另一個人影比父親更快,是個衣衫破爛的女人。雖然她距離更遠些,但因為速度快,超過父親并且撞開父親。父親個子高,他躬著腰,那女人則如鷹隼,撲俯在地上,將鳥牢牢抓在手里。這完全出乎父親的意料,但他反應(yīng)尚快,如女人那樣撲倒,和她爭搶起來。父親不再是出門三分敬。而那個女人比父親瘦小許多,卻比父親兇悍。父親就要掰開她的手掌了,她突然咬住父親的耳朵。父親一聲慘叫,松開手。那女人連打幾個滾,彈起來。遠處立著一個男孩,和我年齡差不多。女人揪住男孩的胳膊,往塵埃中奔去。
父親的耳垂沒了,不知是被那個女人吞進肚里,還是落進滾燙的沙地中。父親的臉被血染過,和龍王有幾分像,只是眼球沒那么凸。母親看著父親,沒說話。她神情寡淡,看不出是欣賞還是責(zé)備。父親緩緩伸出手,手心是那枚血一樣紅的鳥頭。他或許是想向母親證明,他盡了力的。但是忘了母親剛剛嘔吐過。母親轉(zhuǎn)過頭,屈翻在地,差點把腸子吐出來。
午后,西北的天空騰起數(shù)團黑云。父親嘀咕,看樣子要下了。母親沒抬頭,嘔吐讓她虛弱不堪。約摸一頓飯工夫,黑云壓頂,狂風(fēng)大作。父親把擔(dān)挑攏在一起,我抓著母親,父親環(huán)抱著我。沙粒、枯葉、鳥糞被風(fēng)帶起,橫沖直撞。待風(fēng)小下去,黑云已經(jīng)飄到很遠的地方。天地又明晃晃的。父親瞅瞅仍舊干裂的土地,問母親下沒。仿佛只有母親可以證實。母親舔舔嘴唇。父親在母親眼角處看到一點泥斑。他想摸的,可似乎怕碰掉,隔空指指,自言自語,沒落幾滴,好歹落了。
母親站不起來了,被我和父親攙起,走了七八步便又立住,腰漸漸弓了。父親問,怎么了?母親說,疼!父親臉色立刻變了,忙扶母親坐下。疼得厲害不?父親問。母親搖搖頭,可她抽搐的五官說明了一切。幾分鐘后,母親就哎喲起來。母親臉上的泥斑漸多,那是汗滴混合成的。不……行……了……母親說得斷斷續(xù)續(xù)。父親的眼睛便紅了。不是星火,通體燃燒起來。
父親還算沉穩(wěn),加之有上次的經(jīng)驗,迅速展開褥子,把母親抱上去,解開母親的褲子,褪下。作為幫手,我是稱職的,父親一個眼神,我立即把該遞的遞給他。母親的叫聲漸漸變得凄厲,如錐子刺向天空。父親讓我抱著母親,他充當(dāng)接生婆。母親疼得打滾,我便抱不住了。父親喝斥著我,幫我摁住母親。在母親持續(xù)的呼喊中,父親變得手足無措,竟如母親那樣喊叫起來,是沖漫天的塵埃喊的,我老婆要生了,幫幫我!然后他丟下母親,奔到路中,向逃荒的人群呼救。那個女人,就是那個和父親搶奪鳥尸的女人出來了。不知她怎么落在后邊。父親一把扯住她,我老婆要生了,幫幫我!女人甩開父親,快步走向母親。母親已經(jīng)昏過去。
女人接生,父親便可抱著母親。他掐著母親的人中,讓她醒醒。女人跪在地上,努力把母親的腿分開。我在女人旁邊,幫著壓母親的腿。女人讓母親用勁,還數(shù)落母親,你又不是沒生過。待血從母親的陰道洇出,女人不說話了。血由一絲變成一股,不一會兒便成了血的河流,流過洇透的褥子,流進沙地中。怕是不行了,女人說。父親跳起來撞開女人。沒露頭也沒露腳,只有血在流。父親是想把那個地方堵住吧,惶急地脫下自己的褂子。沒有用。父親嚎著撲到母親身上。我沒有哭,那個時候滿腦都是紅頭黑翅的鳥。不是一只,而是一群。那些鳥撞來撞去,不時有羽毛鳥頭墜落下來。
不知女人什么時候離去的。那些鳥飛離腦子后,我看見父親在為母親拭臉。他的手指從嘴里抹抹,再伸到母親臉上。泥圬被父親拭掉,母親的臉變得舒展光潔,比洗了還干凈。父親不說話,我也不敢出聲。我和父親默默守著母親。過了好大一會兒,父親的嘴巴終于動了。你留在這兒。他拎著鐵锨向遠處走去。然后停下,開始挖掘。
我呆呆地坐著,一動不動。似乎我足夠安分,足夠安靜,母親就會醒過來。一只螞蟻不知從何方竄過來。走走嗅嗅,在被母親的血染過的沙土前停住。又有一只,兩只……很快變成一群。灼燙的沙土竟沒把螞蟻燙死。先是黑螞蟻,接著是白螞蟻,紅螞蟻,密密麻麻,浩浩蕩蕩。螞群在母親細(xì)瘦的胳膊、隆著的小腹及翻卷著血污的雙腿間爬竄尋嗅。我傻怔著,半晌才揮起衣衫拍打。螞蟻散開,很快又聚攏在一起。我叫喊,瘋了一樣揮打。
父親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馬猴般躥過來。父親顯然也駭著了,想問我什么,卻說不出來。他脫下汗?jié)n的背心,和我一起瘋狂撲打。兩個瘋子仍然未能驅(qū)散蟻群。父親丟掉背心,背起母親就跑。跑出幾步父親便摔倒了。母親可不像先前那樣配合他。父親再次背起母親,我追過去,抓住母親的小腿,防止她絆父親的腳??油诤茫簧?,剛好放進母親。父親鏟起沙土,往母親身上丟。我則雙手掬土,覆到母親身上。螞蟻四下逃竄,沒來得及逃走的便和母親一樣被沙土掩埋。終于堆起土包,父親直起腰,大喘著。那時,我似乎才意識到再也見不到母親了,終于哭出聲。
夜,突然合攏住。
……
胡學(xué)文,1967年9月出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有生》等五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等十六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十五屆、十六屆、十八屆百花獎,《十月》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青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孫犁文學(xué)獎,魯彥周文學(xué)獎,《鍾山》文學(xué)獎,《花城》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