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0年8月號上半月刊|谷禾:孤獨的人需要一盞燈
在不同的詩里
你在不同的詩里寫下生與死
它們駐守在時間的開始和結(jié)束
是莊嚴的圣殿,安魂曲,帶露的
百合。更多的時候,你只看到
一片蒼茫大水,愛的波浪涌動,
透明而不可測量。你年輕時
述說的永恒還很遙遠,從昔日的
一片混沌到如今的纖毫畢現(xiàn)
如同碼放整齊的木柴,在不同的
詩里生發(fā)著潮濕的生鮮氣息
我知道的,那是來自原野
和森林的記憶在一點點地復活,
生出咸淚、木耳,又從爐灶里
升起火苗和炊煙。你不能
伸手去觸及它,或者掰開胸膛,
把它埋入熱血和肺腑。
在下一首詩里,你已步入天命
注定寫下更多清晰的事物,諸如
村莊,樹林,墓地,教堂,燭光
唱詩的孩子,眾多石頭的臉龐。
也將有微風,吹散一爐骨灰
落向更廣闊的水域——那通向
古老太陽的應許之地。這與你
寫下的詩已無瓜葛。更多的木柴
繼續(xù)在虛無的鏡子深處燃燒
傳遞火焰和冷暖,也消耗著你的余生。
關于蛇的記憶
少年時,我去隔河的菜園里
去把母親割下后曬在那兒的干草
抱回家來燒灶。我蹲下身子
張開小手歸攏那些干草,抱起它們
也抱起了躲在干草下納涼的一條大蛇
它蜷成了一個同心圓的樣子
像一盤透骨冷的蚊香,翹起的腦袋
轉(zhuǎn)向我,靈巧地吐著蛇信子
我一聲尖叫,暈了過去
……這讓我從此懼怕所有軟體動物
對細軟的繩子也憂心忡忡
我還見過掛在樹上的蛇皮
在太陽下,在雨里,在風中
透明的白色空無,也能復原蛇的影子
我想象著蛇蛻皮時的掙扎和疼痛
似乎整個幽冥的林子
都喧響著它身體爆裂的嘶嘶回聲
也許蛇藉此獲得了新生,獲得了
享受人間煙火的自由
經(jīng)過我時,它也猶疑地從我身上
聞到了偶爾泛出的人的冰冷。
從陽臺上遠眺
殘葉去盡了,此刻只有
留在枯枝上的幾只柿子
浮著落日——它顯得巨大
巨大的紅色鳥蛋!關于
落日,我厭其短暫,如鳥兒
厭倦了空氣,它迎著
落日飛,在漸小的消失里
渾然不覺地,把糞便
撒向漂浮的大地……它記得
沿路的風景嗎?風中翻卷的
哀傷的塵埃,公交巴士
迎面送來高樓的陰影
和橋身的轟鳴,而在墻腳
殘雪如同留在紙上的
骯臟少年(也可能是被遺忘的
另一個我),即將消失的
最后的光,在吞吃寒風中的房子
這時候,所有沉默都屬于我
釘牢我不停抽搐的嘴唇。
孤獨的人
孤獨的人需要一盞燈
他在一個屋子里
看它發(fā)出的光,聽見
光焰燃燒,他長久地
坐在那兒,身形幾乎是靜止的
他的面前有時放一本書
有時放一瓶酒,也有時候
什么都沒有放,后來燈滅了
他坐在黑暗里,繼續(xù)等
那盞燈再亮起來。如今已不
時興寫信,他的面前不再有筆
和墨,我也說不出他是誰。
往前數(shù),我見識過母親的孤獨
她坐在燈影里,那么深
眼珠不轉(zhuǎn),盯著對面的墻——
那兒什么都沒有,她的
眼睛像無底的黑洞,忽然
涌出了淚水。直到她慢慢
站起來,一步步走回田野去
我們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是的,孤獨并不止于成人
一個出生不久的孩子,也被
診斷患有嚴重孤獨癥,他天生
對塵世懷有古老的敵意嗎?
長大的過程中,他拒絕了我們
每一次的施救——他活在
自己的世界里,小心地
呵護著它,像呵護鮮紅的心跳
不像我,總把孤獨寫上字紙。
萬物有靈,一定也有自己的孤獨
也許,是樹的孤獨生出了枝葉
唯泥土記得雨的喘息
一片雪花千里迢迢,把白色的
孤獨埋入了大海的藍色墳墓。
而是否因為孤獨,地球才有了
自轉(zhuǎn)和公轉(zhuǎn)?永恒的月光下
漫游著越來越多的走失的人形。
你發(fā)誓今生不再愛之后
戰(zhàn)栗的手指再不能完全收攏
“孤獨像一陣雨,它從大海
升向黃昏……”當你從孤獨中回來
忽然聽見了腳下蝸牛的尖叫
它那么小,一直背著孤獨的殼——
巨大而透明的殼,幾乎壓垮了它
直到死亡臨頭,才本能地
探出孱弱的肉身。
海豚音
我從沒見過海豚以族群的
方式游弋在海水里,或突然彈出水面
沖上沙灘,向踏浪的人類噴水
唱出裂帛碎玉的海豚音
灼熱的陽光下,人類赤裸著
仿佛回到了出發(fā)的地方
他們尖叫,呼喊,嬉鬧,追逐
像一群海豚的贗品
而真的海豚從不現(xiàn)身,它形同隱者
只在幽暗的海洋館里
接受神秘音樂召喚,一遍遍演繹人間悲欣
我熱愛它紡錘形的纖體
漂亮的出水和魚躍。又嬌憨,又通靈
從天外邊,用濕熱的嘴唇吻我
有什么用呢?我也從未聽見
絕妙的海豚音從它胸腔里迸濺而出
如煙花怒綻
而歡場如夢幻,維塔斯
瑪麗亞·凱莉、洛佩茲·科斯塔、張靚穎們
魚貫登場,海豚音繞耳不絕
當此時,疲憊的海豚,已枕著
荒涼的黑夜睡去。
大海蕩漾著類于人的輕微鼾聲
從深睡中醒來
不是被巨浪般的險惡驚醒——
變幻的疾病和死亡方式,
還反復夢見少年時代行兇埋骨的藏匿被捉現(xiàn)行。
劇烈的咳嗽響起,我下意識地抓起枕巾
堵在嘴上,以免滋擾了她的睡眠。
……接著,黑暗中的久坐,
呆愣地望向窗外,看暗弱的光線漫上窗簾滲進來,
在墻壁上晃來晃去,
我的身下是寂靜的、停止了呼吸的大海。
我如此清醒——仿佛坐在母親的子宮里,
看見自己艱難的出生。
而載重汽車帶動道路的震顫,整棟樓都在搖晃蕩漾。
接下來,我必須摸索進入另一個房間,
抓過急備的藥瓶,平復下這咳嗽,
并確保它不再次發(fā)作,驚動屋子里任何事物。
這時,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在我拖長的影子里,黑暗排列著隊形——
有人在伸手召喚我,那么清晰地,像早已為我留出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