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了風的形狀——《風吹蒿萊》創(chuàng)作談
前不久,我又進了一趟村子——江西瑞金市瑞林鎮(zhèn)安全村。我承認,對這個村子的熟悉程度遠遠超過了我的故鄉(xiāng),我的老家。我按照熟悉的線路去走訪貧困戶,帶著習慣的提問去打探鄉(xiāng)親們的生活。于是,我發(fā)現這個梅江邊的村子又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河灣有了一座新橋,公路邊的村牌是來自廣告公司的精美作品,村委會邊上開辟了新時代文明實踐站……“變化”,這種隱含著時間力量的修辭,當然是新聞最喜歡的詞語,但其實也是文學書寫彰顯自身意義的一個維度:在看得見的鄉(xiāng)村背后,總是隱含著一個“看不見的鄉(xiāng)村”——它的過往。
在村子里行走,我很慶幸我寫下了一本駐村筆記,我以私人化的視角來挽留這個村子的人文歷史。這個梅江邊的村子,已經把它的一部分過往交給了我。我一步一瞻,仿佛書中的過往重新鋪展在我的腳下,而我現在的每一步行進其實都是在續(xù)寫。
怎么不是呢?我的書剛剛問世,而書中的人事已在切換:《老家》里的鄉(xiāng)親真的要離開保障房了,已經在老家的山坳里建起了兩層的新房;《蛙聲》中石頭的女兒已經大學畢業(yè)正在外頭找工作;《瘋娘》里那個難堪的丈夫領養(yǎng)了一頭政府送來的母牛,它已經有孕在身;而《晚境》里那位想要低保的老阿姨,又行色匆匆去往村里的白蓮加工作坊,用老年的視力費勁地剔出蓮心,延續(xù)她一貫的勤勞。最讓我意外的是《軍人》里那位憨厚的漢子,我曾一次次問起他復婚的可能,但今年進村卻看到另一個完全超出我想象的結果:他終于有了一個伴侶,一個鄰村的寡婦。但由于顧及雙方兒女的感受,他們無法結婚,只是組成了一個臨時家庭。我又一次看到這種奇怪而又合理的組合,只能送上我深深的祝福。
是的,我樂于承認自己完成了一部紀實散文,關于鄉(xiāng)村,關于扶貧,關于歲月。這是來自生活的賜予,是我寫作道路上無可避開的宿命。寫作之前,我曾糾結于書稿的核心意象,到底是鄉(xiāng)村中的扶貧,還是扶貧中的鄉(xiāng)村。完成之后,我才發(fā)現這其實是同一個問題,因為脫貧也好,鄉(xiāng)村也好,都可以在歷史長河中找到悠遠的回聲,并且融合成一個文學母題:人類的追求和命運。
同時,我樂于承認自己進行的是一次文學寫作,而非日志、新聞或其他什么。是的,鄉(xiāng)村的聲音,泥土的聲音,無疑成為當下國家敘事的一部分,有著宏大的主題和明亮的基調。服從于歷史邏輯,鄉(xiāng)村總會以進行時態(tài)不斷進入各個年代作家的筆下,并形成不同的結晶。當我被鄉(xiāng)親們稱作“第一書記”,我知道鄉(xiāng)村注定會以一種新的方式駐扎在我體內。但我想抵達的,仍然是人文意義上的變遷,文化意義上的沉淀。
2016年,我受組織委派去往離縣城幾十公里外的山村駐守,擔任第一書記,一去就是三四年。我自以為對鄉(xiāng)村不陌生,但駐村后發(fā)現并不是這樣。當下的鄉(xiāng)村在外力的推動下步子大了起來,以至于處處都給人一種恍惚感。此前,無論是新聞采訪還是文藝采風,都不曾深入到這個程度。這一次,我像一棵移栽過來的樹木,開始的確非常不適,直到葉子掉光以后,很快又長出新的。
我這次駐村,直奔脫貧攻堅而去。我在山水間行走,在鄉(xiāng)野中棲居。我承擔著俗務,承擔著職責。這一切讓我真切地感受到,鄉(xiāng)村不只是存在詩意,也呼喚勞績。這些勞績,當然自有其表現之處。我感覺積蓄的感受無法在現有文本中找到完全對應。為寫此作,我也關注過相關作品,比如近年的《鄉(xiāng)村國是》和1991年的寫實小說《扶貧紀事》等,我最終選擇了非虛構的方式來記錄。我想把自己棲居中體驗到的勞績和詩意寫下來,讓那些可能隨風飄散的思緒與感受像石塊一樣沉在時間的河床上。
動筆寫這些文字,是2018年初秋的一天。如果按照我的心愿,這個秋天我應該在遙遠的新疆,在阿克陶開展精準扶貧。我一直想報名參加第一書記援疆行動。但由于種種原因,這個愿望落空了,西疆之行成為留在夢中的詩與遠方。我開始了另一種行旅。
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我感到記錄駐村生活的必要。這個梅江邊的小山村,一部分已經變成了我筆下的詩篇。但更多的現實感受無法與詩兼容。既為過往,皆當珍惜。我受到某種力量的召喚。山村生活是熱鬧的也是寂靜的,我必須讓文字召回那些時光碎片,重構一段難忘歷程,構成我名副其實的“詩與遠方”。
我經歷的生活,有著深厚的時代背景。2018年6月,國家第三方評估機構對貧困縣摘帽退出開展了專項評估,我所在的瑞金市取得零錯退、零漏評、群眾滿意度99.38%、綜合貧困發(fā)生率0.91%的成績。在這項工作中,我留下過自己的印記。就是脫開這個大背景,我覺得我在鄉(xiāng)村深扎的過程也是一次靈魂與肉體的升華。在我面前,它不是少年閏土的鄉(xiāng)村,也不是梁鴻教授筆下的村莊。這是一個進行時的鄉(xiāng)村,是一個新版鄉(xiāng)村。而我要寫下的,也并不是一個游子的見聞錄或調研報告。在鄉(xiāng)村大地立足決定了我的觀察角度與思考模式。我所感知的不是田園牧歌,不是文明挽歌,它吸附了鄉(xiāng)土中國的傳統(tǒng)與現代,有著自身的脈動和生機。
2019年秋,我離開駐村崗位回到城里上班。四年時光,一個村子有足夠理由和時間駐扎到我的內心,成為我打量世界的窗口。此后我每到一個村莊,都有了更加實在的感受。似乎我知道村莊的歡欣所在。事實上,我已和村莊彼此駐扎,彼此打量,互相豐富,互相祝福!幾年來,得到諸多師友的鼓勵和幫助,書稿得以不斷完善,最終確立了現在的風貌:38篇隨筆,從駐村到他村,既獨立又輻輳。作為第一書記,我接觸了鄉(xiāng)村的困窘和奮進;作為作家,我觀察了鄉(xiāng)村的山水和人文。我挑選了富有典型意義的人物事件,把各項扶貧政策和政府關懷有機地鑲入敘事文本,同時帶入早年的生活記憶以及走訪其他村寨后的一些思考,以文人筆記的傳統(tǒng)接納現實社會的光照。
任何一個村落,都吸附了國家戰(zhàn)略的陽光,駐村當然是先在的選擇。這樣的扶貧文本為我而在,由我而來。關于鄉(xiāng)村和扶貧,我在采風寫作之外走了另一條路。就像繁華大地上有一棵大樹,披離的枝葉間結滿了果子。引人注目的,自然是最大最亮麗的一些,而我關注的卻是最不起眼的一個:它僻靜,不動聲色,而我的歡喜在于曾經靠近過它,通過它聽懂了萬物中那不曾熄滅的黎明之火。它們身上同樣充滿著大地的勞績和詩意。
鄉(xiāng)村是駁雜的,因而是豐富的,充滿深度和力度。人們容易驚嘆《瓦爾登湖》的風景,而忽略梭羅書中寫下的“經濟篇”?!锻郀柕呛凡⒉皇悄I椒端奈淖?,而是一本寫“過日子”經營生活方式的書。我喜歡這種過日子的文字。有人事、有山水,有相遇、有淵源,有超逸、有世俗。因為持久地摩擦和融合,我不能只是簡單記錄風土人情。荷爾德林寫道:“人,充滿勞績,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瘪v村,是一種艱辛的勞績,也是一種特殊的棲居。在扶貧的大背景下,我傾心于人與山水的對話,人與人之間的溫情。
正因為這是一部紀實散文,所以里頭的人事完成不會由于書稿的出版而中斷。我樂于帶著書里留存的記憶一次次重新進到村里去,仿佛是重讀,又仿佛是續(xù)寫。是的,我還在與書里的鄉(xiāng)親憂樂與共。當我在微信上看到南方鄉(xiāng)村正在蔓延一種叫結節(jié)性皮膚病的耕牛新病種,我會立即打電話到村子里,和鄉(xiāng)親們商量如何治療和預防。我看到了風的形狀。是的,風還在吹。
作家韓東在《溫柔的部分》一詩中說:“我有過寂寞的鄉(xiāng)村生活/它形成了我生活中溫柔的部分/每當厭倦的情緒來臨/就會有一陣風為我解脫。”但我的駐村生活有寂寞也有熱鬧,有溫柔的部分,也有粗糲的部分。在鄉(xiāng)村,我看到風的形狀,如此堅毅有力。它是一種創(chuàng)造者的氣息,流蕩之處催發(fā)生機,也在我內心投下深深影跡。誠如瞿秋白《赤都心史》所言:“我心靈的影和響,或者在宇宙間偶然留纖微毫忽的痕跡呵!——何況這本小小的冊子是我努力了解人生的印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