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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在網上看到有作家說,某某試卷用了他的文章,他去做題,然而也得了很低的分數,以此來說明那些題目出得不靠譜。幾年前,我也做如此想法,總覺得這些題目完全建立在誤讀、甚至刻意的誤讀基礎上,但現在我的觀點變了。正如我越來越堅信的那樣,作者并非天然擁有對作品的最高闡釋權,或者說,作者對自己的文本的合法性是有限度的,特別在是有關作品的價值和意義方面?;谶@個原因,我越來越怕、也越來越不擅于談論自己的小說。然而在這樣一個信息泛濫且快速更迭的時代,一個寫作者有時又不得不談自己的小說,好像水中人,除了不斷劃水,沒有其他方法能防止沉溺。
我找到的一個解決方案是:如果必須談論,那不妨采用問答的方式,這時我可以憑借答題人的身份,來獲得自我闡釋的短暫合法性。所以,這篇創(chuàng)作談正起始于對一個假想問題的回答:何秀竹是誰?
何秀竹是我的一個系列中篇“時代四姐妹”的老二。動心起意寫“四姐妹”時,就想好了,這四個主人公要分別以“竹菊梅蘭”起名字。最先寫了魏小菊,然后是尹雪梅,寫到第三個人物時,在竹和蘭二字中糾結良久,后來有一個人物逐漸成型,她去魏小菊和尹雪梅那里串門,互相介紹自報家門:你好,我是何秀竹。于是,何秀竹這名字就定了,她的故事,也一點一點地豐富起來。
何秀竹是我身邊的許多人。她經歷的事都在小說中,我不想在此重復任何具體情節(jié)。我想說說小說之外的何秀竹,或者何秀竹們。從這四個小說起,我的寫作開始更注重人物的生活原型,此前在《中國奇譚》中的人物,雖然也有原型,但多是從中取其一個細節(jié),然后生發(fā)成故事?,F在,我努力讓筆下的人物每個生活細節(jié)、每段命運變化都有歷史根源和現實依據,所以,何秀竹幾乎有我看到、聽到的所有這個年齡段女性的影子,她們就生活在我周圍。比如,每次帶女兒去各種課外班上課,她進了教室,我除了在外面枯坐著刷手機之外,最大的樂趣就是聽身邊的其他家長講他們和孩子的故事,有些是無意中聽到,有些帶著采訪的痕跡。這其中,就有不少何秀竹。
何秀竹是一個想過好自己生活的人。對何秀竹來說,現在的生活只不過是呈現出來的一部分。我在現實生活里找到的人物,充其量只提供給我一張細節(jié)纖毫畢現的照片,可這遠遠不夠,我想看到她更深層的東西,甚至那被稱作命運或和命運對抗的東西。簡單說,她得有一個可靠的來處。我們總覺得自己的生命被無數偶然事件所左右,我們遇見誰,然后跟他發(fā)生怎么樣的故事,仿佛都是隨機的,但是倘若回溯一下,或者重新來過,似乎仍然會抵達同樣的地方:生活重復一千次,你仍然會成為現在的你。所以,基于過去的何秀竹,她也只能成為現在的何秀竹。我寫小說的過程,也就是認識何秀竹的過程:隨著寫作的推進,她的家庭,她的童年,她的學校生活,她的愛情,她作為一個女性所面對的一切,漸漸展現在我面前。她不再是一個照片了,成了一個立體的人;她也不再是一群人,而是她自己了。
是的,何秀竹就是何秀竹,她不依附更不受制于任何一個小說之外的人物,無論是作者還是批評家,甚至是讀者。
在寫作的過程中,我一直把何秀竹當成一個實有的人去對待,如同身邊的某個親屬或朋友。所以,我始終懷著警惕之心:我這么寫,她會不會不高興?我暴露她這個秘密,是恰當的嗎?我如此表述,會不會給她惹麻煩?隨著這些年的寫作認知,我越來越發(fā)現,作者的寫作倫理自律應該延伸到文本之內,或者說,作家并不能隨隨便便去讓一個虛構人物去死,也不能毫無愧色地去暴露一個虛構人物的內心世界,如果必須這么做,寫作者心中也應該懷有必要的、足夠的愧疚甚至負罪。我寫何秀竹的時候,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她隨時找上門來要說法。還好,到現在為止,何秀竹并沒有聯系我,大概是對自己的故事還算認可吧。
我真心希望能有更多人認識她,看看她的生活,并且理解她的生活。倘若能由此重新理解自己,那當然是最好不過了。說到底,不管是現實中的人,還是虛構作品里的人,還有什么比生活本身更要緊的呢?所謂的觀念、意志、想象,所謂的現代、先鋒、前衛(wèi),也只是日常生活的不同表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