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梆:女巫簡史——文學鏡像中的女性地位
古希臘神話中的女巫因厭女文化的投射,是危險而性感的形象,人們敬畏她們,卻并不與之為敵。到了中世紀,在信仰危機和生存壓力下,女巫成了人們壓力宣泄的替罪羊,被塑造成“撒旦密使”。到了浪漫主義時期,詩人和作家強調情感和想象的注入,女巫的形象產(chǎn)生了兩面性:或美或陰暗。女巫的去魅,直到女性作家掌握了話語權才得以實現(xiàn),女性因自身命運的相連,對女巫的闡釋賦予了新的意義。
文章梳理了從古希臘至今文學作品中所出現(xiàn)的女巫形象及書寫,從中探尋歷史洪流中的女性地位,女性主義思潮的萌芽,以及性別研究的發(fā)展。
神話中的她,是男性的白日夢,危險而性感
基爾克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女巫, 她甩著火焰色的辮子,紡著巨大的紡車,和群獅住在艾尤島上,據(jù)說誰惹了她,就會被她變成禽獸。作為西方古典學中著名的女巫形象之一,她最早出現(xiàn)在荷馬《奧德賽》第10書里。
話說風神埃爾羅斯贈給奧德修斯一只風囊,愿它能把英雄順利地帶回家。某個水手卻以為風囊里裝的是金銀,失誤之下,把風給放跑了。失去了風,焦慮的水手們一個個迷失在巨人島上,成了巨人的晚餐。奧德修斯費了好大的勁才虎口脫險,漂到了女巫基爾克的島上。基爾克卻準備了一席有毒的酒宴,把奧德修斯剩余的人馬變成了豬玀。奧德修斯趕去營救,途中得到雅典娜信使赫爾墨斯的指點,吃了一種白花黑根的魔草,才總算得了巫術的抗體。他用劍降服了基爾克,卻無法抗拒她的魅力,成了她的情人,還在那奇花異草的島嶼上過了一年奢華的生活,直到隨從們反復督促,才終于決定回家。
荷馬筆下的女巫基爾克,曾被認為是古希臘時代厭女文化的一種投射。用劍橋大學古典學者安娜麗莎的話來說,她是“男性白日夢的一種:危險,性感,全身散發(fā)著異國情調,沒事就朱唇半啟,整日狩望著海平線上過往的船只”(《女巫基爾克給奧德賽帶來新生》),此話似乎不假,詩人明知奧德修斯的賢妻正望眼欲穿,卻還是精心安排了這場艷遇,皆因基爾克除了有些巫力之外,關鍵還是一個“光澤熠熠”,編著“可愛辮子”的美少女。與西方古典文學的基石一起掩埋的,難道不正是這俯拾皆是的男性視角么 ?
有趣的是,在另一些讀者眼里,賦予基爾克以巫術——這一神來之筆,非但不是厭女,反而是一種超越時代的女性賦權。比如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作家巴特勒,就曾懷疑荷馬是一位女性,不然怎會借雅典娜、特洛伊的海倫,以及女巫基爾克之身,造出一個“女性的強大磁場”來呢?(《奧德賽的女作者》)
荷馬是男是女,是厭女還是為女性賦權,或許值得爭議。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女人是危險的——這應該是古希臘社會男性圈內(nèi)的一種共識,否則彼時的法律為什么要禁止女性參與公共事務呢?在古雅典,女性在十三四歲就得出嫁,而男性的平均結婚年齡卻是30歲;獲取公民權的最大障礙是“性別”,女性因其特殊的性別,無法獲得公民身份,沒有法人資格,不能投票,因此也無從參與古雅典那精英聚粹的民主。(《古希臘的民主,讀物和引源》)
女人是危險的,在羅馬詩人奧維德的筆下,則獲得了更充分的體現(xiàn):當海神格勞斯克斯追求海妖茜拉被拒,去找基爾克求助時,基爾克不僅不愿幫忙,還主動勾引格勞斯克斯。格勞斯克斯不為所動,基爾克便起了嫉恨之心,在海妖茜拉出沒的海灣里,炮制了一盅巫藥。茜拉浮出水面,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下半身變成了狂犬,只好崩潰地躲進巖洞。當她得知基爾克也心儀尤利西斯(也就是《奧德賽》里的奧德修斯)時,便從巖洞里鉆出來,專吃尤利西斯的水手(《變形記》)。
可見,女人的危險性,是早期的女巫書寫向世人發(fā)出的重要信號之一。女巫基爾克的辮子,再可愛,亦隨時可能變成繩子,對男性尋花問柳的合法性構成束縛。若每個女人都像基爾克那樣對付情敵,古希臘羅馬那偎紅倚翠的妓院生意,又該如何維系呢?
所以女性被某些古希臘男詩人描成毒蝎,便不足為奇了。希臘詩人赫西奧德,曾這樣詆毀潘多拉:“她是多么墮落,多么具有破壞性,導致男人們獨自承受這凡人的巨大痛苦……”(《神譜》)古希臘詩人西蒙尼特斯亦曾在《女人類型書》里如此挖苦女性:“宙斯創(chuàng)造的最可怕的瘟疫就是女人,她們看起來像一具配偶,可她們的主人們卻得獨受折磨;當一個男人讓一個女人住進家門,就不會再有一天快樂,也不會再有一刻饑渴——(噢),那敵意深重的住客,那仇恨女神……”
男性中心主義的強大氛圍端在那里,古希臘男哲眼中的女性,當然也美好不到哪去。色諾芬就曾沿用蘇格拉底 “女性在體力上低于男性”的判斷,得出“女性孱弱,需要保護……因此女性的主要社會職責應是養(yǎng)護孩子,護理家庭”的斷言(《經(jīng)濟論》)。亞里士多德則深信,只有男性才具有理性思考的素質。他在《政治學》中寫道:“說到審慎,奴隸一點沒有;女性有一點,但缺乏控制;孩童有一點,但尚未長成。”這些學說,在某種程度上,為西方社會的厭女文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盡管如此,彼時的女巫,卻還不至于到必須被燒死的境地。恰恰相反,她們當中,有的還曾一度被當作女神看待。比如在希臘悲劇時代以前,精通草藥和巫術的女神赫卡忒,不但在古希臘匿名詩人的合集《荷馬頌詩》里,被描述成女神,還曾在雅典百姓的神龕上綻放過一時。羅馬天主教掌權期的歐洲,民間仍散落著不少“赫卡忒”式的女巫,她們被尊稱為“白巫醫(yī)”,她們的巫術,也自然被稱為“白巫術”。她們私藏草藥秘方,有的據(jù)說還深諳神秘學和煉金術。她們?yōu)檎埐黄鹫漆t(yī)生的窮人熬藥治病,為未婚懷孕的姑娘們秘密墮胎,也為走失的牛羊,被盜的銀糧占卜。14世紀初,在一個意大利的民間故事里,就有這么一個女巫,她的名字叫阿咔迪亞,她“四海游走,傳授原始樸素的宗教,還向世人描述‘窮人的女神,月亮和精靈女王’,人們都管她叫‘美麗的朝圣者’(《女巫的福音》)”。人們畏懼她們的“巫力”卻并不刻意與她們?yōu)閿场_@一點,在當時的女巫書寫中,可見一斑。
為獵巫運動賦予合法性的“撒旦密使”
人們對女巫態(tài)度的巨大反轉,是伴隨著新教改革的進程開始的。16世紀初葉,新教主義為了取代天主教地位,開始在歐洲境內(nèi)大搞新教改革。天主教也不示弱,口誅筆伐,甚至武力還擊。血拼的結果是崩裂的,不單兩教的死黨們雙雙成了彼此眼中的異教徒,普通人的生活也幾乎難以為繼:必須時刻警惕被異教徒迫害,或被當成異教徒迫害;同時還得和小冰期(1300—1870) 的冰雹、洪水和霜凍做斗爭;此外,還有老鼠和毛蟲捎來的瘟疫、黑死病、糧食減產(chǎn)、饑荒、畜生暴斃、高發(fā)的難產(chǎn)、死嬰和小兒身亡……
莎士比亞的母親瑪麗就生于宗教斗爭和社會變革的高峰期,一生經(jīng)歷從天主教到新教,又從新教變回天主教的四次顛覆。親身體驗教廷換臉時的各種告密、逮捕、酷刑和燒毀。她兒時所進的天主教堂,所有的彩色玻璃都被砸碎了。她的頭胎和二胎,以及一個小女兒都沒有成活。瘟疫蔓延,她不得不抱著孩子們擠入逃荒的隊伍,此后,丈夫又卷入了羊毛黑市糾紛,幾近破產(chǎn),一家人捉襟見肘,夾縫求生。
在巨大的信仰危機和生存壓力之下, 大氣中彌漫起一股集體迫害妄想狂的濃烈氣息,也就不足為奇了。彼時,無論是天主教還是新教的掌權者,都心照不宣地,開始了一段尋找替罪羊之旅。女巫,就是他們找到的最有說服力的替罪羊。巫術罪,同時亦等同于異端罪和叛國罪。
行巫術者,當中也有不少男巫師,為什么打擊對象大多是“女巫”呢?有女性主義學者分析,彼時大多數(shù)女性沒有受教育權,不能讀寫,已婚女性沒有財產(chǎn)權、經(jīng)營權和上訴權,即使燒死她們中的一部分,女人們招兵買馬,聚眾起義的可能性也幾乎為零;再說,散落鄉(xiāng)野的巫醫(yī),大部分年老色衰,不再具有生育價值,留著反而是社會負擔。意大利女性主義學者西爾維婭就認為,將女巫作為替罪羊,其經(jīng)濟考量是顯而易見的。比如在英格蘭,圈地運動以前,英國莊園曾有一套救濟機制,寡婦可繼承亡夫的部分財產(chǎn),還可在收割后拾遺,并允許在教堂寄宿等。圈地運動之后,物價飛漲,貧困人口飆升,大量佃農(nóng)失去土地,上述那些女性權利也全都被剝奪了。許多年老婦女,尤其是寡婦,便成了乞丐和統(tǒng)治階級力圖甩掉的經(jīng)濟負擔。(《女巫,獵巫運動和女人》)
英國當代詩人蒙克出版過一本詩集《彭德爾女巫志》,描述的是就17世紀初,英格蘭迫害女巫的“盛況”。彭德爾教區(qū)曾是天主教勢力十分“頑固”的地區(qū)之一,當年主張新教的亨利八世下令摧毀當?shù)氐奈鞫鄷薜涝簳r,就曾遭來民眾的堅決抵抗,從此被新教人士視為“荒蠻落后之地”,因此在未來的上百年中,借捉巫之口,鏟除異教徒,順便銷毀一些低端女性人口,便成了掌權者們熱衷開展的一項運動。
彭德爾女巫案的導火線并不復雜。1612年,一個8歲女童,向某小販買根醫(yī)用扎針,小販卻懶得理睬,結果向前走了兩步,就中風倒地了。女童的母親因此被指控為女巫。連坐式審訊,滿門抄捕,兩個相關家庭,20位貧困人口,無一幸免,全部入獄,女性便占了16位,其中9位被吊死。根據(jù)最保守的統(tǒng)計,從1450年到1750年,歐洲約有60萬人死于獵巫運動,其中85%的受害者是女性。因此,獵巫運動又被稱為一定程度的“性別屠殺”。(《大屠殺的歷史語境》)
為了給獵巫運動賦予足夠的合法性,女巫的書寫,必然得符合教廷的宣傳導向。受教于古典學中根深蒂固的厭女文化,于是那種將女巫描成 “撒旦密使”之類的文本,便陸續(xù)誕生了。
1487年,德國神職人員和審判官海因里奇,出版了一本銷量僅次于《圣經(jīng)》的書《女巫之槌》,書中列出了識辨女巫的各種方法論。他寫道:女人除了是男人間友誼的禍害,還能是什么?她是懲罰,是至惡,是蠱惑,是欲壑的禍水,是家藏的危險品,是美味的弊端……而這邪物,竟涂著鮮亮的外表!又,女人比男人更淫蕩,且永不知足;如果魔鬼是上帝的對立面,那么女人就是男人的對立面。蘇格蘭獵巫狂人,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也寫過一本擲地有聲的“學術著作”《魔鬼學》。在他看來,民間巫術的常態(tài):那些裹住樹根的織物,那些被陽光曬干的草藥,那些頭發(fā)和指甲,那些治蛔蟲病、止血、解謎、施咒、為上了鐵掌的馬足療傷等行為,幾乎全都是女性罪惡的凸顯。他寫道:“……(女巫)就像害蟲,漫天飛舞,四處傳播疾病?!保ā赌Ч韺W》)該書措辭嚴謹,形式生動,引經(jīng)據(jù)典,最重要的是,它出自一位國王的手筆,因此一躍成為整個歐洲的暢銷書,被翻譯成多國文字,成了火燒女巫時代的最權威“獵巫指南”。
女巫的文學形象,就這樣,從擁有“可愛辮子”的基爾克,轉向了黑童話中那些狠心的后母,有食人欲的女魔,以及專舔魔鬼屁眼,走火入魔的女信徒。日耳曼前基督教時期,民間傳說中的女巫,大致是一些像“胡妲”那樣的女人,住在水井底下,外出時駕駛四輪馬車,四處傳授將亞麻紡成麻布的技術;而到了12世紀以后,在天主教廷出版的《教規(guī)法》里,她們就搖身一變,成了一群騎在掃把上的女巫。她們身上藏著女巫的印記(通常是一顆痣,一粒小瘤,胎記或紅斑),她們鬼鬼祟祟,像蝙蝠一樣晝伏夜出,攜帶著一群追隨者(通常是貓、狗、蜥蜴之類的動物),她們在夜色里熬制濃湯,活吃嬰兒,和魔鬼跳舞,舔魔鬼屁股,徹夜狂歡不息。
在獵巫運動的旺季,“胡妲”式的女巫,被流行戲劇和表演進一步丑化,就連馬丁·路德也曾在他的《巴塞爾書信集》中寫道:“看啊,長著豬鼻子的胡妲女爵來啦,掛著破舊的衣裳,騎著稻草做的馬具,用她的小聰明和天性,反對著上帝,專給他送去謊言,然后還飛身下去,優(yōu)雅地刮起她的小提琴……”可見,為了擺脫傳統(tǒng)女巫和巫術文化在民間的影響力,宗教衛(wèi)士們在丑化“胡妲”上,做了不少努力。女巫最終變成《糖果屋》《長發(fā)公主》或《藍光》里那種家喻戶曉的邪惡樣子,亦與這長達數(shù)個世紀的宣傳洗腦緊密相關。
文本對女巫的妖魔化,極大地沖淡了光天化日下的罪惡。數(shù)以萬計的無辜女性們被當作女巫囚禁起來,被施以各種世人無法想象的酷刑,她們很多還未被送上柴堆,就已經(jīng)在逼供中死于肉體的折磨和精神崩潰了。單蘇格蘭一地,獵巫狂人詹姆斯六世就幾乎把它變成了巫術的傳染病院。1590年到1662年,約4000名“女巫”成了它的實踐品。很多當?shù)厝丝揩C巫生意發(fā)了橫財:20車泥炭燃料,40先令;4桶豬油,26先令;杉木和鐵桶,16先令;24英尺長的吊頸繩,4先令……這還是1596年的標價;到了1636年,10車木炭升至3英鎊。此外,女巫們還得自行支付燒巫費,比如一件浸過豬油的麻料衣服的錢,不然就會被燒得很慢。(《獵巫運動:迫害的歷史》)
萬幸的是,并非每個作家都是宣傳工具的代言人。1623年,《麥克白》誕生于詹姆斯六世的眼皮底下,有人說,它肯定是為了討好那個嗜巫如命的國王而寫的,你看,它是莎劇中最短的一部,明知國王沒有耐心看長戲。不,莎士比亞筆下的女巫,不是宗教裁判所的染缸里打撈出來的類型女巫,丑陋,邪惡,食嬰,有超能力。Ta們甚至談不上“女”巫,Ta們長著胡子,性別模糊。Ta們在原野上游走,與人類若即若離,在人類將自己絞入某種性格悲劇時,Ta們更像是這種悲劇不經(jīng)意的見證者和預言者。Ta們的五個預言,其中三個:麥克白會成為蘇格蘭國王;麥克白不會被任何由媽生的動物所傷;在鄧斯納恩高地戰(zhàn)之前,麥克白不會被征服——對應的是他那膨脹的自我。另兩個:麥克白要小心麥克達夫;麥克白老戰(zhàn)友班柯的孩子將成為國王——對應的是麥克白那深層的恐懼。
麥克白對女巫們說的第一句話是:“多么糟糕,又多么美好的一天??!”糟糕的是惡劣的天氣,美好的是沙場得勝的氣息。仿佛一道回音,麥克白用它,呼應著女巫們那充滿惡童趣味的押運詩:Fair is foul, and foul is fair(好即是壞,壞即是好),同時也無意間露出了他那意猶未盡,壯志未酬的內(nèi)心。當女巫們預言麥克白將成為國王,他的戰(zhàn)友,班柯揶揄道:“你退縮什么啊,一副受驚的樣子,這話聽起來,不是挺美的么?”此時,莎士比亞已經(jīng)在借班柯的口,提醒觀眾,世上哪有天賜的餡餅了,但麥克白還是深深相信了這個預言。為什么不?他是英雄,風華絕代,所向披靡,即使沒有女巫,在麥克白夫人那利欲熏心的慫恿下,他也會去暗殺老國王,因為他比她,更向往那根權力的魔杖。從頭到尾,女巫們從未為麥克白指點江山,麥克白此后各種將自己送往地獄暗門的不齒之舉,亦全然出于他內(nèi)心深處的權力欲望。顯然,對于那場席卷歐洲的獵巫運動和樣板式的女巫書寫,莎士比亞是有其道德底線的。
浪漫主義的繆斯:至美與陰暗并存
17世紀到18世紀,科學和啟蒙運動及其理性主義,開始持續(xù)滲入人類思想的荒蕪之地。相對論,自然神論,宗教寬容,取締酷刑,讓女子也受教育等主張,亦促進了歐洲人道主義和早期性別平權理念的發(fā)展。西方從“燒女巫”的狂熱中冷卻下來,伴隨著坎坷而熾熱的前現(xiàn)代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過渡。到了浪漫主義時期,女性地位雖仍不見顯著提高,但浪漫主義強調情感和想象的特質,為“女巫的書寫”注入了活力,“女巫”因此得以從教廷的宣傳畫里飛越出來,進入了一個人性化的文學世界。
浪漫主義詩人濟慈,就曾借用中世紀民謠體,以及15世紀法國詩人阿蘭的詩作之名《無情的美人》,講述過一個“騎士和女巫”的故事。騎士在草坪上遇見了一個女巫氣質的美人,腳步輕盈,渾身充滿了野性。美人為他“采來美味的草根,野蜜,甘露和仙果”,向他大膽示愛,還把他牽進了夢鄉(xiāng)。然而在一個蕭瑟的夢境里,那些骷髏般蒼白的國王、王子和騎士們,卻起身對他發(fā)出了警告:“(小心啊)你已做了妖女的俘囚!”
盡管沒得到“過氣權威(國王、王子和騎士們)”的贊許,詩人仍毫不忌諱地,將“女巫氣質”與大自然,野性,巫術,美和愛意混合了起來。這妙曼的混合體,既有危險的一面,讓人聯(lián)想起動用美貌、巫術和雕盤綺食,把奧德修斯的戰(zhàn)將們迷倒,又將其變成豬玀的基爾克。但它確實亦有為女性賦權的一面,暗示著陰柔的女性氣質,內(nèi)在其實非常強大,甚至對現(xiàn)實世界具有不可忽視的摧毀力。
濟慈的時代,雖已是19世紀,大部分男女,卻仍生活在既定的性別模具里。超越是艱險的;愛情,一如簡·奧斯丁的小說所示,是一種珍稀的異卉。對此,濟慈想必也深有體會。他孤獨的成長背景(父母雙亡),窘迫的經(jīng)濟條件(或被監(jiān)護人隱瞞的遺產(chǎn)),作為一個窮藥劑生加肺結核病人的日常,令他始終與方妮——他的未婚妻和繆斯,保持著某種愛慕、嫉妒又焦慮不安的關系。1820年,《無情的美人》問世時,濟慈的身體已經(jīng)很虛弱了,甚至出現(xiàn)了吐血的跡象,因此不難理解,騎士為何只能與美人若即若離,為何只能遵循中世紀騎士精神所推崇的“柏拉圖之戀”,為何一旦越界,愛情即變得兇殘和易朽。盡管如此,濟慈筆下這位女巫氣質的美人,仍是真實而鮮活的。她的眼淚,不是女巫判官認定的“鱷魚淚”,而是方妮悲傷的淚水。濟慈去世后,方妮在沉痛里生活了整整6年。(《方妮的傳記和生平》)
對女巫的美和靈性的頌揚,在其他浪漫主義詩人的作品里,也有不少體現(xiàn)。比如雪萊在其幻想詩《阿特拉斯的女巫》中所塑造的女巫,就住在阿特拉斯山的洞穴里,倚靠著一汪隱蔽的噴泉,用火和雪的揉捏術,把自己揉成了一個雌雄同體,擁有雙翅的生靈。在Ta手中:“美妙的造物在流動,萬物在生長,愛的諧音從中穿過”;Ta借“馴服的水蛇和可怕的短吻鱷”,在“尼羅河往埃及和埃塞俄比亞的水面上滑翔”;Ta在人類入睡后,觀察他們的睡姿,記錄不公正和不平等,還能“在傳統(tǒng)律法的密碼中勘出錯誤”……正是這律法與民眾生活的沖突,“攪動著人類生活表面的液體”。毫無疑問,雪萊是同情和贊美女巫的,否則他就不會把她和她的追隨者,比如“馴服的水蛇”和“可怕的短吻鱷”,描繪成與前現(xiàn)代性的愚頑對抗的勇士。
雪萊去世19年后,即1841年,蘇格蘭詩人查爾斯·麥基用今天流行的非虛構手法,寫下了一部關于女巫史的重要篇章《女巫癲狂》。篇章開頭,詩人即用一首合唱式的民謠體,批判了這種喪失理性的集體癲狂:
民眾:“把她吊起來!——打她!——殺死她!”
法官:“怎么啦?肅靜!”
女巫(在此特指1621年死于獵巫運動的伊麗莎白):“一群惡棍,一群劊子手,聯(lián)合謀害我!——為什么啊!”
民眾:“什么女人?她是地獄的貓,她是個女巫!不用在她家的茅屋頂上點火,只要看她飛躥上天的樣子,如魔鬼的炮筒發(fā)射出來一般,就知道她的真正來路了?!?/span>
《女巫癲狂》案例豐富,翔實,科學和理性地探討了這種癲狂背后“集體幻象”,對人性暗處的毀滅本能,以及人類將偏見與自我欺騙融為一體的卓越潛力,挖掘至深。
與此同時,黑暗浪漫主義作家們,比如愛倫·坡,也在變形記般地,進行著女巫的書寫。在愛倫·坡那充滿象征意味的哥特小說《黑貓》里,就藏著一個獵巫和被反獵的悲劇故事。
小說開頭,愛倫·坡便道出一個“史實”,所有的黑貓都是女巫喬裝的。
小說里有兩只貓,一只叫布魯托,頗具諷刺意味地,它“正巧”與羅馬神話里的陰間之神同名;第二只貓,幾乎和布魯托一模一樣,除了胸口的一片白斑,在凱爾特的民間神話里,一只叫西斯的巫貓,就和它如出一轍。西斯貓并不討喜,蘇格蘭高地的人都恨它怕它,因為它經(jīng)常在墓地游竄,在尸體掩埋之前,總是先上帝一步,盜走尸身里殘留的陰魂。
這兩只貓,不管男主人公如何憎恨,他的妻子,卻一心一意地愛著它們,好比女巫愛著她的追隨者。因此男主人公之妻,從符號學的角度,也可以被視為“女巫”。男主人公“明知布魯托愛他”,還是“怒火中燒”地,把布魯托的一只眼睛剜了出來,接著又把它吊在樹枝上,吊死了。其方法,和針對女巫的酷刑如出一轍。
表面上看,這是一個酗酒者的故事,而揭開男主人公用怒火錘煉的擋箭牌,卻不難發(fā)現(xiàn),怒火底下,潛藏著一種深層的,與獵巫運動一脈相承的厭女情結。
酒,傳統(tǒng)上是由女人釀制的。自從女性被污蔑成“女巫”之后,女釀酒師,因其戴著尖筒高帽,為了對付倉鼠,還在作坊里豢養(yǎng)大量的貓。很快,貓便成了女巫的活替身。倫敦喬治格拉斯畫廊,至今仍保存著一幅古老的銅版畫,乍一眼看以為是女巫像,其實它繪制的是15世紀60年代,英國牛津郡的釀酒師。在德國畫家漢格雷的銅版畫《女巫》里,女釀酒師則直接被畫成了“與魔鬼狂歡暢飲的女巫”。16世紀始,歐洲某些地區(qū)還頒布了“禁止女人釀酒”的立法。女性從事釀酒業(yè),自謀生路的機會被剝奪了。雖然到了愛倫·坡的時代,一些地區(qū)恢復了女性釀酒的傳統(tǒng),但“女人是混亂的始作俑者”或“女人即是原罪”的污蔑,卻仍像傳染性病毒一樣,緊緊跟隨著人類。
愛倫·坡借一個“總是遷怒他人的酗酒狂”,影射了彼時女性壓抑的社會生活狀況。小說中的一場大火,亦隱晦地對應著長達3個世紀的燒女巫史;男主人公的妻子,那個以為自己從火海里撿回一條命的女人,最終還是被丈夫用斧頭劈死了。結尾,愛倫·坡用一連串的貓叫聲:“甕聲甕氣,像孩子的抽泣;旋即變成尖銳的長嘯,慘絕人寰……聲聲哀鳴,半是驚恐,半是得意”等,喚出了女巫(女性)的悲楚和一顆復仇之心。
為什么愛倫·坡如此熱衷于描述陰暗的主題和畸形的人物呢?
美國南方地形獨特,在內(nèi)戰(zhàn)之前一直保持著農(nóng)業(yè)社會的風貌。黑奴制和種族隔離制,曾一度支撐著它那金字塔形的社會結構,因此在19世紀60年代,內(nèi)戰(zhàn)接近尾聲時,保守勢力雖已接近破產(chǎn),卻仍攀著蓄奴思想的屋梁,拒絕從天花板上跳下來。破敗和消亡,構成了內(nèi)戰(zhàn)結束前后典型的南方景觀。大街上,穿插于牛糞狗屎之間的遺老遺少們,仍彼此稱爵,互用敬語,像一堆從廢墟上散落的英國貴族的仿制品。文化上,一邊是對階級、性別、種族等界限的絕對切割,對迷信、魔鬼和清教主義的病態(tài)著魔,一邊是從北方滲透過來的廢奴和革新思想,以及自由主義的吶喊;經(jīng)濟上,廢奴運動摧毀了農(nóng)奴經(jīng)濟,破產(chǎn)成了家常便飯,疾病和高死亡率亦成了常態(tài)……所有這一切,都為黑暗浪漫文學的薄發(fā),囤積了足夠的火種。
如果將美國南方內(nèi)戰(zhàn)前后的氛圍,與上文所述的獵巫運動期做比較,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兩者的共性:對撞,動蕩,心魔叢生。除了愛倫·坡以外,赫爾曼、霍桑等黑暗浪漫派作家,也都十分擅長從獵巫運動中吸取靈感,借刀殺人,描述這種亂象?;羯5摹赌贻p好人布朗》,就講述了一個被指責為女巫,卻僥幸逃過審判的女人,如何變成魔鬼祭司的故事。他那陰暗,隱晦的風格,在“非黑即白,非善即惡 ”的清教主義面前,形成了一種有力的挑釁。此類風格在很大程度上,亦影響了后世的美國南方哥特文學,在田納西、??思{、奧康納等人的作品里,都能找到這種風格的延續(xù),或女巫文化的影射。
《麗姬婭》是愛倫·坡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如果仔細挖掘,亦能看到許多來自女巫文化的神秘元素。小說開頭引用了英國17世紀哲學辯才約瑟夫的話:“意志的強者,既不會被天使迷惑,也不會被死亡降服。”盡管在約瑟夫的現(xiàn)存著作中,找不到這段引文,基于約瑟夫畢生迷戀巫術的事實,愛倫坡的“引用”,顯然有向其致敬之意。此外,麗姬婭學過煉金術,而煉金術就曾被視為巫術的一種。麗姬婭死后,男主人公搬進了一個“五角形的房間”——“五角形”,亦是遠古巫術中常見的符號。
麗姬婭對煉金術和神秘學的熟稔,對復活的執(zhí)著,還有她那美艷的外形,巨大的瞳仁等,都為她灌入了獨特的“女巫氣質”。盡管如此,麗姬婭還是被“不可一世的蟲蛹(愛倫·坡的一首詩)”帶走了。死亡仿佛已成宿命,即使篇末的“借尸還魂”——麗姬婭的氣息在新任妻子身上的重現(xiàn),也可能不過只是男主人公“吸食鴉片后的幻覺”。
愛倫·坡試圖在生死之間,塑造一個智性飽滿,神秘而華美的女巫(女性)形象,現(xiàn)實里,他卻始終無法得到“她”。他的頹廢,扣緊了他的局限。作為南方人,愛倫·坡從未主張過廢奴;作為男人,他和他那個時代大多數(shù)的男人是一樣的。當他那13歲的表妹即將獲得一筆助學金時,“為了不失去她”,他迫切地向她求婚,就這樣把她卷入了早婚的樊籠。在她快病死時,他卻不斷與其他女人有染。他或許崇尚愛情,但男權制下的愛情是不平等的。在《麗姬婭》中,他不太待見那位“嫁人不過是為了錢”的新任妻子;而他自己,卻在嬌妻病逝之后,四處巴結,希望能找到一個富家女,從此過上寬裕的作家生活。幾乎所有的女性,在他的作品里都是受害者。把女性寫成受害者,大概就是他對女人最大的付出了。
女巫去魅:女性集體意識的覺醒
也許是基于某種生理和心理上更感同身受的共情,也許是出于女性本體意識的覺醒,在女巫這個題材上,女性作家的對抗,比起男性作家,顯得兇猛多了。
女巫和女性作家之間,仿佛連著一條隱形的血紅繩子,來自歷史的家譜,分頭綁在兩者的腰上,因此她們走到哪里,似乎都有兩個影子——這一點,男性作家,盡管能將古典學里的女巫信手拈來,盡管也贊賞賽絲的辮子或靈性,卻似乎是難以領會的。
歷史中,巫術已被絞死了,
但歷史和我
仍在周圍,找到
我們要的所有巫術,每一天
——No1583
狄金森的這首詩,凌厲,短促,卻隱藏著一個悲慘的故事。在詩人的故里,新英格蘭(今美國東北部)的馬薩諸塞州,有個叫塞侖的村莊。1692年的春天,村里的幾個小女孩在玩“蛋白算命”的游戲時(將蛋白倒入清水里,觀察它化開的形狀,從而判斷未來的姻緣),因其中一個女孩看到的是“棺材”,幾個女孩們就發(fā)了羊癇風。醫(yī)生也好,塞侖村的神職人員也好,認定女孩們“中了巫咒”,于是一場鄰舍間的大舉報和口沫廝殺便開始了。200多人被指與“巫術罪”有關,進了大牢。至1693年初春,19人巫術罪成立,慘死于絞刑架上,其中女性14人,男性5人。
“巫術已經(jīng)被絞死了”——對應塞侖村的慘案,狄金森在此用了一個肯定句,但旋即便不容置疑地,將這個論斷推翻了:不,巫術并沒有被絞死,它無處不在,在塞侖之后,它甚至成了冤魂們抵抗地獄之火的法寶。它時而有形,像藏在泥里的錢幣,扎在人偶上的長針,捕捉噩夢的五角形羽毛圈;時而無形,像水渦的咒語,或無法傳達的旋律。
我愿意去學
假如你告訴我如何成長
或者它是不能傳達的
有如巫術的旋律
——《狄金森詩信選集》(Selected Poems and letters of Emily Dickinson),1959年版
有評論家說,狄金森的語言本身,就是一種巫術,一種對抗男權的漂亮巫術:“首先,詩人自行進入巫術之中。比如詩人在她的詩作中就曾寫道,‘我覺得我中了巫術(No593)’;其次,詩人將巫術視為某種與宗教的對抗,并主動選擇與19世紀的美國新教規(guī)則保持距離;再次,詩人將傳統(tǒng)巫術文化賦予女巫的魔力,轉換到她的書寫意志之中?!保ā栋孜讕煟旱医鹕椭趁駮r代的美國巫術》)
狄金森的女性自覺,和她所處的時代氛圍,息息相關。19世紀,新英格蘭正處在新舊思想激烈的交鋒之中。與狄金森同時期的美國女作家,瑪?shù)贍栠_,出版了一本跨時代的論文集《女性,教廷和國家》,系統(tǒng)地批判了獵巫運動以及教廷對女性的殘害。她寫道:“即使在此時,在1867年,在賓夕法尼亞州,針對女巫的指控仍有發(fā)生……一個普通女人,據(jù)說用黑貓的血來給小孩治哮喘,就被當成了女巫……” 這些活生生的案例,推進了受過教育的美國中上層女性對自身狀況的反思,在一定程度上,為婦女們參與罷工和爭取選舉權運動奠定了思想基礎。
深居閨閣的狄金森,其創(chuàng)作高峰期與早期新英格蘭的婦女運動是平行的,這似乎佐證了在這場風暴面前,詩人并不全然是遁世的。恰恰相反,她用機智的文字游戲,懷刀式的短句和反常的韻律,錘煉出一把雙刃劍:一面打擊男性主宰的文學傳統(tǒng),一面打擊厭女文化對女性日常生活的侵蝕。用科羅拉多大學女性主義研究者蘇珊娜在《雙重寫作,狄金森和女性體驗》一文中的話概括,在那個年代,女人能摘滿一籃草莓,或把家里弄好,就被視為最大的實現(xiàn)了,盡管這實現(xiàn),不過是雞毛蒜皮。而狄金森卻大膽放言:“我的籃子里裝的/正好/是全部的天空(No352)?!?/p>
狄金森對巫術無疑是有感應的,在另一首詩里,她更將巫術視為女性本體意識的一部分。
巫術沒有家譜
它如同我們的呼吸一樣古老
哀悼者看著它從我們的體內(nèi)析出
在我們死亡的瞬間
——No1708
顯然,在狄金森看來,縱使死亡也不能所向披靡,將這股巫力,連同哀悼者的目光,一起卷入墓地。
與狄金森那富有光感,靈異,靜謐或飛揚的風格不同,普拉斯的女巫書寫,則淌滿了火焰與肢體。
普拉斯的出生地,也是吊死過女巫的馬薩諸塞州。在《19世紀和20世紀女性作家的女巫書寫》一書里,加的夫大學的哲學博士Sarah Bruton寫道:“女性作家的女巫書寫,永遠是有別于男性作家的……比如普拉斯的作品,就非常專注于受害體驗, 憤怒及反抗。她那些將女性瘋狂和詩意熔煉在一起的作品,讓人產(chǎn)生女性作家即是女巫的聯(lián)想。而普拉斯頻繁地巡回于巫術,童話和古典神話的創(chuàng)作方式,又進一步地推進了這種聯(lián)想?!?/p>
1962年夏天,普拉斯和丈夫休斯買下了英國德文郡的一所古宅。夏蟲嗡鳴,厚厚的茅草頂筑滿了鳥巢,夫妻倆剛慶祝完結婚六年紀念日,他們的兒子也才剛滿半歲……一切仿佛可以重新開始,而休斯卻和另一個女人展開了婚外情。在給其心理醫(yī)生比爾斯切的信中,悲痛欲絕的普拉斯寫道:“我被拋棄了……被棄于一堆證據(jù)之中,那些電話單,那些‘偶然的’外出,我的每一個直覺。”
被拋棄,是女性揮之不去的集體記憶,自古希臘時代起就惡蔓叢生。古希臘時代,女嬰經(jīng)常被拋棄;丈夫可以蓄養(yǎng)情人,拜訪交際花或光顧妓院,妻子卻絕不能踏入雷池。此外,妻子還可以被丈夫無理由“休妻”,只需退還嫁妝即可。即使到了安徒生的時代,女性的狀況也未見大幅改觀。為了不讓美人魚(女巫塞壬的一種變形)的誘惑得逞,安徒生干脆讓另一位女巫割掉了她的舌頭。美人魚受盡煎熬,最后變成了泡沫。
像美人魚那樣的癡心人兒會被拋棄,妒火熊旺的女人,更易被拋棄。睡美人,在意大利詩人巴希爾1643年的版本中,不但被一位已婚王子強奸,還生了雙胞胎。王后得悉后,命心腹去殺雙胞胎,計劃失敗,王子暴怒之下,干脆將發(fā)妻扔進火爐,娶了睡美人。
變老變丑,也同樣會招致拋棄。在巴希爾的另一個童話里,就曾寫道,一個好色國王,被染缸磨坊傳出的美妙歌唱所吸引,徹夜難眠。歌聲的主人,卻是一位七旬老婦,為了取悅國王,她用膠水把下垂的皮膚粘起來,在黑暗中把自己送入了王宮。交歡之后,國王偷偷點燃蠟燭,發(fā)現(xiàn)枕邊人是個老嫗,立刻把她從城堡的窗口中扔下了懸崖。一位女巫救活了她,還把她變成了美人。然而重返皇宮的她,卻從此鏡不離身,仿佛每一次照鏡,都是一次懸崖之旅。(《五日談》)
同樣被拋棄的,還有獵巫運動中數(shù)以萬計的女兒,姐妹,妻子和母親……正是這些潛移默化的文本和史實,構成了女性心理現(xiàn)實中最不堪承重的薄冰。即使是普拉斯,即使20世紀60年代的婦女解放運動正在揭開序幕,厭女文化烙在女性集體意識深處的創(chuàng)傷,卻依然如故,折磨著詩人和她那焦灼不安的繆斯。
盡管如此,除了寫詩或控訴,普拉斯也做不了其他。早在1959年,她就寫過一首著名的《女巫在燃燒》,宣泄她的怒火:
他們將焚燒爐的溫度調大,一圈又一圈。
我們滿是燼粉,我的小花白。我們生長。
開始是痛的。紅舌將傳遞真相。
……
我在一塊石頭的影子里和塵埃媾和。
膝蓋變得光亮。光亮劃向大腿。
我在消逝,消逝,在這光的長袍中消逝。
如果說狄金森所感應到的是白巫術,那么此時此刻,普拉斯或許便是一個黑巫術的崇信者。據(jù)說“深信自己被拋棄后,普拉斯找出一沓休斯的手稿,又在書桌上刮下一層休斯的指甲碎片和頭屑發(fā)絲,將它們?nèi)喑梢粓F,用一種儀式,燒掉了”。(《普拉斯是如何死于黑巫術的》)不管這段回憶錄的真實性有多高,普拉斯用休斯的打字機和其手稿反面,寫了一首關于“焚燒”的詩,確是事實:
當我靠近廢紙簍
受夠了這些
舊信的白色拳頭
和它們蕭瑟的死亡,
我點了一團火
……
這火也許會舔會搖尾乞憐
但它是不含慈悲的
我的手指會穿過它
會融化下垂,會被告知
別玩火
……
——《焚信記》
像施行一場紙上的巫術,普拉斯似乎要借它,點燃一團美狄亞的大火,釋放那囚在火宅中的自我。此后10天之內(nèi),普拉斯寫了6首詩,《爸爸》《申請人》……每首都幾近窒息,即使最晴朗的天氣打開它們,也能感受到詩人那身處煉獄的氣息。
1962年10月底,普拉斯完成了她膾炙人口的《拉撒路夫人》。當《圣經(jīng)》中的拉撒路被耶穌救活時,拉撒路夫人卻只能靠自己,完成自救并復活。這個虛構的女性(女巫)形象,一面無所畏懼,一面卻十分審慎,對剝掉她手腳的敵人,對上帝或魔鬼的分身,保持著至高的警覺。結尾那句“我披著一頭紅發(fā)/在灰燼中升起/像呼吸空氣一樣吃人”——若寄回幾個世紀之前,一定會令那些火柱上的女巫們大快人心。
相比普拉斯,雪莉·杰克遜的女巫書寫,則冷靜多了。她像訓練有素的藥劑師,在為小說人物塑形的過程中,一點一點地加大毒藥的劑量,像耐心的屠夫,緩緩地剔掉鄰舍間那至善至美的偽裝;像技藝高超的入殮師,那保守,僵硬,藏蛆納垢的小鎮(zhèn)生活,在她筆下,稍加胭脂,就活躍起來……這一切,也許都得益于獵巫運動對她精神生活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性的影響。雪莉的私人圖書館,關于獵巫運動和女巫文化的書,就有上百本。她還寫了一本非虛構著作《塞侖村的巫術》,在這本書里,她用刺繡般的手法,還原了一場人對人,以及男性對女性的迫害史。
在塞侖女巫案中,承認自己用了巫術的人,沒一個被絞死的。被絞死的,全都是那些自始至終堅信自身清白的人。
——雪莉·杰克遜
美聯(lián)社的作者若喬在《雪莉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巫》一文中,用“雪莉小姐不是用筆寫作的,而是用掃把柄”來評論雪莉的成名作《彩票》。雪莉的丈夫,文學評論家斯坦利,似乎也美滋滋地承認了這一點,盡管他對女巫的定義有些膚淺:“她又彈吉他,又彈齊特琴;畫畫,刺繡,象棋,樣樣都通,還經(jīng)常用貝殼做東西。家務、孩子、烹調、清潔、洗衣等,也全都是她在做……她是一個黑巫術的權威,可能還是當代作家中唯一的非職業(yè)巫師,在塔羅算命上可謂專家。她還是個貓癮者,她有六只貓,全是炭黑色的。”
在格格不入的小鎮(zhèn)生活,不斷出軌的丈夫,繁瑣的家務,以及照顧四個孩子的重任面前,雪莉沒有自殺,她只是關起門來,不停地寫。她的短篇小說《女巫》,像她大部分的作品一樣,總是以美好的天氣開始,以冷凝的毛孔結束。唯一讓人寬慰的是結尾,當吃著棒冰的小男孩說“也許那個男人是個女巫”時,女巫的指控,總算也被平攤到了另一性的身上。
在小說《我們一直住在城堡里》里,雪莉復活了一個18歲的“女巫”瑪麗貓。為了保護姐姐,瑪麗貓用砒霜毒死了父母;當某堂哥以“父親”的形象登堂入室,既要奪財產(chǎn),又要當家長時,瑪麗貓用一只玻璃球砸死了他?,旣愗垐远?,好學,對黑巫術如饑似渴,對毒蘑菇和毒草毒藥,如數(shù)家珍。因此,盡管沒人知道她父母離奇死亡的真正原因,鎮(zhèn)上的人卻認定她是邪惡的。孩子們還編了一首歌謠:“瑪麗貓,來杯茶吧?你會毒死我?,旣愗?,要去睡了嗎?在十英尺深的墓地?!?/p>
再一次,雪莉沿襲自己在《邪惡的可能性》和《彩票》里的全景寫實傳統(tǒng),精心刻畫了一種冥頑不化的“惡的平庸”:仿佛只要在人群中搭一座審判臺,再每人發(fā)塊石頭,即使是平時最作惡多端的人,也會立刻變成道德的判官。為了表達這一幕,雪莉選取了一場大火。
一場大火,瘋狂冷冽,瑪麗貓和姐姐棲身的城堡幾近燒毀,鎮(zhèn)上的人卻像觀賞女巫的火刑一樣,又罵又笑,打砸搶掠,興奮莫名。
這曠世的集體狂熱,作為一戰(zhàn)后出生的一代,作為猶太人的妻子,雪莉并不是沒有親眼見過的。也許正因為印象太深刻,即使到了這部小說出版的1962年,雪莉仍無法相信,獵巫時代已經(jīng)徹底過去了,而彼時發(fā)生在美國以及別處的種種集體狂熱和暴行,也就此提供了充分的佐證。
《我們一直住在城堡里》是雪莉最后一部作品,伴隨著她那日趨惡化的廣場恐懼癥。3年以后,雪莉死于心力衰竭,年僅48歲?!缎l(wèi)報》書評人戴維將這部小說評為“史上最好的驚悚小說之一,因為它寫出了我們生活中那些日常的恐怖。”
2019年布克獎得主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也是一部獻給女巫的作品。17世紀,在馬薩諸塞州的哈德利村,一位叫韋伯斯特的女人,因“有村民抱怨載車的馬不肯經(jīng)過她的家門”,而被指控為女巫。離奇的是,她逃過了苦刑,又繼續(xù)活了11年。據(jù)考證,她很可能是阿特伍德的先祖之一。
阿特伍德說:“有的事情我們永遠不知道,比如韋伯斯特是怎么活過長夜的?當她被吊在樹上時,她在想些什么?我把《使女的故事》獻給她,是因為她是一個象征,一個生還者的象征?!?/p>
今天,隨著學界不斷地為女巫祛魅,以及女性主義在文學里的不斷擴展,再加上性別研究在各個領域的滲透,女巫的文學書寫,也變得更具挑戰(zhàn)性了。從受害者到生還者,已然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而寫出那些“我們永遠不知道的事情”,則似乎更為艱難。盡管如此,仍有許多作家欲罷不能,也許這正是文學的巫力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