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0年第9期|渡瀾:去看烏嘎跳舞
這天,一只鴨子混入了索布德①的羊群,而穩(wěn)重的綿羊們則不惜一切遠離它。牧羊犬視它為敵人,沖它吠叫。羊群里的氣氛變得劍拔弩張。
索布德意識到,這只鴨子不是一個騙局,更不是在開玩笑——因為它站在羊群的正中央,就像一位正在等候賄賂的人。索布德沖它潑水,想趕走它。但是水從它的背上淌下了,它滿不在乎地抖了抖羽毛?;蛟S人們可以用潑水的方式讓泥地上的老鼠抓痕消失,但同樣的方式對鴨子是無效的。它輕蔑地對索布德說:“索布德,很多動物都不怕水——比如我,比如你的羊。但是大多數(shù)動物都怕火,因為火是一種過程?!?/p>
“你說人話,太奇怪了。”索布德說。
“長褲和短褲的區(qū)別是一些布料。鴨子和人也是?!?/p>
“你嚇到我了,你應該離我遠一點。”
“能說出這種話的人,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個天體文盲?!兵喿涌人粤艘幌吕^續(xù)說道,“別趕我走,我的索布德。我不想單單在口頭上將你喚作己有——我會跟在你身后,至少這件事我可以做得很體面。你不能錯過我?!兵喿雍翢o疑問地給了索布德一個嶄新的身份,但索布德對自己的新身份渾然不覺。鴨子嘎嘎叫著要求一切都變得對自己有利。索布德滿腹憂傷,卻還是把它領回了家。
索布德的哥哥名叫巴圖兆日歌。他在寒冷的北地工作,臉頰是紫褐色的。當巴圖兆日歌看到自己的妹妹身后跟著一只搖搖晃晃的鴨子時,露出了辛辣的表情。
“索布德,你身后有一只鴨子?!彼且粔K難啃的骨頭,無休止地凝視著這只鴨子。
“哥哥,我在羊群里發(fā)現(xiàn)它,就把它帶來了?!?/p>
“牧羊犬不會同意的,它已經(jīng)很忙了?!卑蛨D兆日歌舉起左手做出拒絕的手勢。他沒有食指,從他食指的空缺處,可以看見他的蛇皮圍巾和遠處枯萎的玉米田——那是一小塊長方形的風景。
“哥哥,鴨子不用帶出去,養(yǎng)在家里就可以了?!?/p>
“那就讓它待在家里吧。不過別讓它跟著你?!?/p>
“為什么?”
“它像個流氓?!卑蛨D兆日歌的質(zhì)疑無法被編碼。事實證明,他看錯了——鴨子自打住進來后就再也不跟著索布德了。它寸步不離地跟著巴圖兆日歌,有時還會替他點煙。當巴圖兆日歌準備晚餐時,它會變得多愁善感,站在廚房門口駐足靜聽鍋鏟的動靜。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鴨子可以令引擎永遠轟鳴,可以很好地烹飪毒??ǖ珱]人敢吃),它甚至為當?shù)毓强剖中g(shù)的進步犧牲了自己的脊椎。索布德不懂它——當人們近距離接觸鴨子,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知識體系簡直瘡痍滿目。鴨子毫無怨言地跟了巴圖兆日歌兩年。它經(jīng)歷了千辛萬苦,為他日夜操勞,腳蹼被磨沒了,還差點患上風濕。逐漸地,巴圖兆日歌放松了警惕,不再管它了。當他心情好的時候,會大發(fā)慈悲地摸一摸它的脖子??墒钱旞喿涌拷鞑嫉聲r,巴圖兆日歌依舊會用馬鞭趕走它。
有一天,巴圖兆日歌因為有事要離家三四天。他很少長時間離開自己年幼的妹妹。對巴圖兆日歌來說,讓他離開索布德就是讓他退出某種文化。巴圖兆日歌走之前將鴨子鎖在了自己的房間里,并用斷指堵住了鎖眼。巴圖兆日歌再三叮囑自己的妹妹,不要打開那扇門。
悲慘的事情將要發(fā)生!
巴圖兆日歌走后不久,鴨子就嘎嘎叫著跑進了索布德的房間,途中撞翻了好幾口燉鍋。索布德看見哥哥房間的門被砸爛了,鎖頭也不知飛去了哪里。一只鴨子嬉鬧得何其放肆,竟然有公牛的氣力,索布德預感到一種粗暴的交涉即將來臨。鴨子站在索布德的床旁直視她,嘴巴上顯露著男人剃過胡須的痕跡,尾巴下耷拉著一條螺絲錐。有什么要發(fā)生了嗎?索布德蜷縮在床上,凝視著它身上那些仿佛淋巴疤痕般的褐色條紋?!八昧颂嗪稚!彼谛睦锵胫?/p>
“當家的,我們必須聊一聊?!彼吐曄職獾卣f。在這短短兩年的時間里,它已經(jīng)變得足夠卑躬屈膝了。
“哥哥讓你離我遠點?!?/p>
“他是稀世的惡棍、暴君和極端氣候。索布德,你才是這里的主人。你應該滿懷不滿,用力反抗?!?/p>
“我聽不懂你說的話,你還是嘎嘎叫吧?!?/p>
“你要聽一個秘密嗎,索布德?”鴨子說起話來,好像是在給索布德?lián)习W。這招百試百靈。因為“秘密”是孩子們的甜奶酪,他們一聽到“秘密”這個詞,就會乖巧地跑進你的懷里。這些引誘孩子們的“秘密”,像工蜂一樣守護著自己的童貞,它們可以生存,而且無需任何尺度。
索布德果然好奇地問:“是什么?”
“烏嘎。”鴨子小聲說道。它向索布德走去,將自己的腦袋卑微地放在了她的膝蓋上。索布德摸了摸它的脖子,這是她第一次摸它。索布德聞到它羽毛上發(fā)出的濕漉漉的味道。因為它是一只鴨子,所以當它傳出這種味道時,人們覺得它可愛??扇绻皇且恢圾喿?,這種味道就有點可怕了。
“烏嘎是什么?”
“烏嘎在北邊。她明晚要跳舞了??此?,你就會忘記一切煩惱,每天都開開心心的?!?/p>
“烏嘎在哪里?”
“得往北走。”
“要走到哪里?”
“越往北,熊的顏色越淺。在顏色最淺的熊生活的地方——她在那里跳舞?!兵喿诱f完就走了。它還替索布德關(guān)上了門。
可是它那么小,碰不到門把手,是怎么把門關(guān)上的呢?
鴨子走后,索布德一直在想烏嘎的事情。鴨子只說了烏嘎在北邊,烏嘎在晚上跳舞,烏嘎和熊??墒恰盀醺隆钡降资鞘裁此]有告訴她。放羊的時候,索布德也在想烏嘎。未曾謀面的烏嘎強烈地吸引著她。索布德在自己的大腦里虛構(gòu)出了一個“烏嘎”——她是個漂亮的女人。烏嘎喝著羊奶長大,比北極熊都要強壯,揮灑的汗水可以像苔蘚那樣變老。她同一屋子的男人玩牛蛙那么大的紙牌,甚至可以喊出所有人的名字。她有可能幾乎全盲,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烏嘎也許有著晶瑩剔透的大腿骨,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她的腳掌上有菊花、巖石堆和柳條,后背上生長著摩天大樓。她給予和獲得愛的方式就是跳舞,用熱情洋溢的舞步歡迎所有到來的人。烏嘎可能是一位有著大智慧的圣人,正因如此她的舞蹈才可以震撼人心,令人忘卻煩惱。如果索布德將自己想像中的“烏嘎”畫在紙上,那索布德定會因濫用色彩而入獄的。烏嘎在索布德的想像中不斷變換著色彩,她仿佛成為了一位能力驚人的主宰者,令索布德心生敬畏,并誘使索布德勤勉、細致地工作。那天的牧羊任務索布德完成得很好。一只以離別鑲邊的老羊?qū)①~戶余額和密碼告訴了她,還提醒她要“時刻保持前衛(wèi)”。
索布德趕著羊群回家。發(fā)現(xiàn)鴨子一直站在門前等她,它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這只鴨子漫長惱人,逼著人一頭扎進窮冬的暴風雪中。它手提鹵素燈,逼著你遠離自己的安全港,然后在你的后腦上一寸一寸地往上挪。吃完晚餐后,索布德將自己的想像講給鴨子聽。鴨子聽得津津有味,等索布德講完后,它才恭恭敬敬地說:“從想像到?jīng)Q心,孩子就是這樣長大的,索布德?!?/p>
索布德悶不作聲地看著鴨子熟練地收拾碗筷。想像中的烏嘎在教她怎么用牙刷清洗帆布袋子,還把锃亮的皮鞋脫下來,給索布德展示自己的銹灰色襪子。
“你想去看嗎?索布德,你想去看烏嘎跳舞嗎?”鴨子打斷了她的思緒。
“哥哥回來了,我們就去看。”
“你不能帶著你的魔鬼哥哥。如果你不小心告訴了你的哥哥,烏嘎令人開心的魔力就會消失。你會遵守約定嗎?”
“我年紀太小了,還不可以開車。我一個人去不了那里。”
“索布德,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想去看烏嘎跳舞嗎?”
想像中的烏嘎突然開始跳舞了,她一邊跳,一邊呼喚索布德的名字。索布德沒有應她,她就跑去打牌了。烏嘎在每張撲克牌上都寫下了索布德的名字——一共五十四顆“索布德”,可以串成一條項鏈。鴨子圍著她轉(zhuǎn)圈,它嘴里依舊在說些奇怪的、她聽不懂的話。當索布德回過神兒來,發(fā)現(xiàn)鴨子將腦袋放在了她的腳背上。索布德蹲下來摸了摸它的脖子。她想看烏嘎跳舞,想要烏嘎親吻她,而不是用她的名字串珍珠項鏈。最終,她點頭了。
“晚安,索布德。我們明天就出發(fā)?!兵喿有牢康卣f。
到了第二天早上,索布德走進廚房,發(fā)現(xiàn)鴨子并沒有在煮奶茶。它正抖動著尾巴,哼哧哼哧地將一麻袋有著一圈艷紅斑紋的仙人掌搬進廚房。奇形怪狀的仙人掌擠在麻袋里,像一群紅色美洲豹在互相枕著打瞌睡。索布德意識到大事不妙,她對著鴨子大聲呼喊,讓它丟掉仙人掌。
它好像沒聽見索布德在說些什么,執(zhí)拗地把仙人掌一個個叼出來,甩進了不銹鋼水槽里。
天啊——索布德抱起鴨子,拔腿就跑。但來不及了!仙人掌和不銹鋼磨擦出火花,吱吱作響,水槽被壓縮,索布德的世界里熱鬧得猶如迎來了一群苦味酸和雷汞——廚房立刻被炸了個粉碎。索布德直接被炸到了一樓,在茶幾上滾了好幾圈。她艱難地睜開眼,一團火焰撲過來,燒壞了她的臉。它們咬住索布德的耳朵,將她拽下茶幾。索布德被烈火吞噬,和濃煙擠在一起,像是進了發(fā)燒的綿羊群。她躺在地板上,痛感被子一樣蓋在她身上。鴨子說得沒錯——大多數(shù)動物都怕火,因為火不是一種物質(zhì),而是一種過程。索布德看見鴨子躺在她旁邊。它羽毛濃密、營養(yǎng)良好,身上的火焰竟然是天藍色的。高壓絕緣手套也不能撈起它。索布德已經(jīng)無法移動,只能想著人們什么時候才會順著濃煙趕來拯救她和鴨子。索布德百無聊賴,輕彈自己黑色的肌肉,竟然依舊能聽見它們那強韌且充滿生氣的回響。
當一大群人趕來時,索布德差點被燒成炭,被大人們抬出來后立刻臭烘烘地吐了一地。鴨子在兩個小時后也被搬了出來。勇敢的人靠近它,在它身上靈敏地加熱玻璃,想做出一件工藝品。鴨子已經(jīng)死了。人們沖死鴨子豎大拇指,夸獎它,說這個瘋狂的舉動,在另一方面顯示出了它對家庭的巨大的忠誠。
或許是因為索布德閃爍著獨有的新人(活人)光芒——大家把她團團圍住,為她標注了無數(shù)的感嘆號。有人拿來了酒店里只夠成年人刷兩三顆牙齒的一次性牙膏,打算救索布德的命。還好擁有智慧的人總是在人們需要的時候及時出現(xiàn)。一位姍姍來遲的智者嚴厲地批評了他們,義正詞嚴地表示,索布德現(xiàn)在應該被送去醫(yī)院。
可悲慘的事情再次發(fā)生了。一只更老的鴨子抱著索布德的水槽走了過來。它又直又高,穿著灰不溜秋的保暖褲,戴著硬邦邦的花邊帽,衰老的臉給了人們一種動人的保證?!八皇潜粺龤Я似つw,不需要去醫(yī)院?!彼f。大家紛紛表示贊同。可是索布德看到一條狗湊過來嗅她熟透的肝了。索布德被燒毀的可能不止是皮膚。
“桃子皮最接近少女的皮膚。我可以提供一些桃子,給孩子新的皮膚?!?/p>
索布德感到惱火,因為它的表情看起來簡直就是活生生的一句話——“把謹慎統(tǒng)統(tǒng)丟掉吧!”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令人感到不可思議。也不斷提醒著索布德過度相信“鴨子”的經(jīng)驗將帶來的可怕后果。這群人圍著索布德剝桃子皮,然后把桃子皮全部粘在了她的身上。他們選了青里泛白的水蜜桃,桃子皮上裹著的一層細小的絨毛令索布德打噴嚏。不多久,索布德的身上不僅多了一層桃子皮,還多了一層鼻涕和灰褐色的桃小食心蟲。“我還不是個少女,我只有八歲。為什么鴨子要給我桃子皮?”索布德絕望地想著。
當索布德從瘙癢和疼痛中緩過神兒來時已經(jīng)中午了。她在地上翻滾,妄想蹭掉身上的桃子皮,但根本沒用。那些桃小食心蟲在苯醚甲環(huán)唑的滋潤下個個成長得虎背熊腰,沉甸甸地壓在索布德背上,令她感到焦躁。索布德想翻身壓死它們??伤鼈兙谷恢钢谋羌恺R聲大喊道——“你這個狠心的母親”,索布德只好停止了動作。
她饑腸轆轆,拿起地上被拋棄的桃子果肉塞進了嘴里。水蜜桃果肉在夜晚的烹飪下猶如森古日啤酒般沁人心脾。她咽下桃子時聽見身體深處傳來了打破玻璃的聲音——這是令人沮喪的聲音。不僅是她的肝,她的胃也熟透了。如果不是桃子皮的營養(yǎng)維持著索布德的生命,她可能早就死去了。桃子皮在此刻更像是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索布德應該算半個奇跡,如果有人錯把她當作桃子吃掉的話,他應該向世人道歉——“請原諒我,我不小心吃了一個珍稀動物?!?/p>
被燒死的鴨子也許被某個人帶走做成晚餐了,索布德找不見它了。她從羊的賬戶里取了一些錢。索布德原本想打車去看烏嘎跳舞,可是因為她把錢攥得太緊,身體殘留的高溫將紙幣燒成了灰。紙幣的死亡宛如一道突如其來的光束,照亮了她灰蒙蒙的大腦。索布德拍下手掌里的灰燼,清楚地知道自己永遠都不能看到烏嘎跳舞了。她不可能在天黑前走到最北端。也沒有人會把一個披著桃子皮的小家伙拉上車。如果索布德是一個力大無比的人,將世界對折,就可以一步跨到最北邊了。
索布德頂著中午的大太陽向北走。她頭頂上是無邊無際的天空,腳下的泥土像海綿般充滿水分,堅韌的小型牛到處走動,不多久就被泥土吞沒了。代替它們的是一群年輕且脂肪儲備明顯不足的刺猬。它們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輕快地在泥地上行動。索布德抬頭看天空,被它異想天開的上色方式驚艷了,令人聯(lián)想到紙張的藍色鋪滿天空,如同生物般靈動的銀色混在其中。風一吹,銀色便陷入占據(jù)主導地位的藍色之中,成為了一種無法被調(diào)和的誤解。索布德臉上的桃子皮滾燙如油鍋。她撓了撓騷癢的皮膚。索布德也許到了硬幣背面的世界,這里的一切都令她感到陌生。烈火燒壞了她的眼睛嗎?
索布德走動時,燒焦的肉吱吱作響。
一個男人一直走在索布德前面。他有些瘦削,肚子卻很肥大——看起來像一件成熟的告別作。他戴著扁平的窄邊草帽,背著沉重的背包,嘴里哼唱著令人作嘔的歌曲。這些惡心的歌詞和曲調(diào)敲打著索布德的胃,她感覺暈頭轉(zhuǎn)向。于是他唱了一路,索布德吐了一路。她邊嘔邊發(fā)出玻璃破碎的聲音,中午吃的桃子鋪滿了馬路。男人終于不唱了,回頭看她。索布德聞到他身上溪水的潮濕味道,似曾相識。
“你在唱什么?”索布德問。
“我在歌唱我的順服之心。”
“你會要了人命的。”
“你是什么品種的桃子?”他走過來,輕輕撫摸索布德身上的桃子皮。
“我不是桃子。我叫索布德。”
“我叫吉達。你這是要去哪兒?”
“我要去北邊?!?/p>
“那一起吧?!彼7滤鞑嫉碌墓?jié)奏,和她并排走了起來。
吉達問索布德為什么變成了桃子。聽她講完后,他搖頭直嘆氣:“索布德,無所不知的本地鴨會讓你吃盡苦頭。這是陰謀,因為它是在你哥哥離開后才動手的?!彼鞑嫉乱驗槿砩舷露继?,走得慢吞吞的。吉達詢問她需不需要幫助。
“不不,我沒關(guān)系?!彼鞑嫉抡f。
“這世上的傷心事兒可真多,”他說,“就像昆蟲的翅膀總是成對地出現(xiàn),我們的痛苦和喜悅總是如影隨形。不過,鴨子為什么要燒了你的房子?”
“因為它把我當作過濾器來用。我們原本要一起去看烏嘎跳舞的……”
“你說你要和鴨子去哪兒?”他問。
“去看烏嘎跳舞。”
“她在哪兒?”
“在顏色最淺的熊生活的地方。今晚——她在那兒跳舞。看她跳舞就可以永遠開開心心的……”
“這太令人向往了!可是索布德,你要走著去?不可能的,天馬上就黑了?!?/p>
“我知道我見不到烏嘎了,吉達哥哥?!碑敿_靠近索布德時,她注意到他的皮膚如陶瓷般閃爍著美麗的光澤。它有著令人心生不快的蒙昧感,卻蕩漾著某種近乎邪惡的童趣。吉達的皮膚與普通人的皮膚之間有著一絲微妙而犀利的差異。與其說那是活人的皮膚,不如說它是一個吸頂燈的反射。
吉達的皮膚,可以用來削鉛筆,也可以用來制作內(nèi)衣。
“為什么?”索布德觸碰他的皮膚。
“我的皮膚來自大馬坎礦。”他說。索布德被他的皮膚吸引,不慎被地上奔跑的刺猬絆倒,臉貼上了泥土。泥土是熱的。天氣越來越熱了。燥熱的風在正午吹來,同索布德互道午安。她的膝蓋開始腫脹,她感到不謹慎和不健康。吉達卻面色如常。他仿佛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吉達將索布德拉了起來,默不作聲地為索布德搭建了一個沉默的、巧詐的支點。他們繼續(xù)向北走。
“吉達哥哥,我們在向北走嗎?”
“是的,索布德?!?/p>
“吉達哥哥,越往北,天氣越冷,熊的顏色也越淺。烏嘎在顏色最淺的熊生活的地方跳舞?!彼鞑嫉峦O铝四_步,她意識到了什么,恐懼令她瑟瑟發(fā)抖:“吉達哥哥,我們是不是走錯了?”
“也許我們在向南走?!奔_回答道。
“吉達哥哥,如果再走下去,我身上的桃子皮會在高溫中腐爛?!?/p>
吉達拉住了索布德的手臂,拖著她向前走:“這是個笑話。”索布德拚命掙扎,再次摔倒在地上,手臂上的桃子皮被他扯下了一大塊。索布德身上的燒傷在攜帶著沙子的風的吹打下越加疼痛。索布德熱得直冒汗,汗水流淌在桃子皮上,帶來了更難耐的瘙癢。她絕望地蜷縮在地上,拒絕接二連三的折磨?;蛟S就如吉達所說——這是個笑話。畢竟每一個極端例子都可以成為一個笑話。而這些笑話則像是一個個被踢出去的香蕉球一樣被機敏的人接住了。
“索布德,我對長生天發(fā)誓,這就是北?!奔_為扯下了索布德的桃子皮這件事感到很抱歉。他再次將索布德扶起來,嘗試著把桃子皮重新粘回去,但失敗了。
索布德擦拭著臉上的泥土,鼓起了勇氣??墒羌_竟然毫無預兆地重新開始唱歌。他在唱“公蟾蜍陶醉在愛里,壓死了母蟾蜍”?;蛟S堅持也是施虐者的特質(zhì)。索布德再也無法前進半步,趴在地上嘔吐,嘔出的卻只有酸水。吉達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已經(jīng)走遠,這次他沒有回頭,消失在了北方的風沙中?!凹_!”索布德沖他消失的方向大喊,沒有人回答她。索布德的喊叫聲令公刺猬們跑得一干二凈。母刺猬們沒有跑遠,聚集在索布德身邊,用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看向她。它們以為索布德將要生孩子,不斷提醒她這里不適合產(chǎn)子。
“孩子是很重要的。”它們喋喋不休。
“那干脆就把孩子放進保險箱里去吧。”索布德說。她看著滿地亂跑的刺猬和它們手指頭一樣的糞便,意識到死去的往往都是生命。索布德想看烏嘎跳舞,此時她只能帶著熟透的內(nèi)臟,披著桃子皮尋找她,就像在用不適合的工具干活。蒼蠅被果香吸引,在她周圍扇動翅膀,刮起的風兒吹得她的胸膛如松針般冰冷。
“索布德!”
一輛破舊的、霜凍色的小轎車停在了索布德面前。吉達從車窗里探出腦袋呼喚她。索布德上了車。
“吉達哥哥,我以為你已經(jīng)走了?!?/p>
吉達發(fā)動了車子,“我是打算走的,我說過的——無所不知的本地鴨會讓你吃盡苦頭。你的鴨子用一株仙人掌炸了你們的房子,一只老鴨子給你桃子皮,催熟了你——真是瘋了。而你滿口胡話,可能隨時爆炸。但是,我要把你送到烏嘎那里去。我唱的歌可以令腌漬的魚跳起來,可以讓鴿棚內(nèi)開花,可是你聽完卻吐了。我必須看著你,因為已經(jīng)有無數(shù)個蒼蠅圍著你轉(zhuǎn)圈了。”他的語速驚人,急紅了臉。
“吉達哥哥,你是從哪兒得來的車子呢?”
“我打個比方,如果你做高空采摘的工作,你就要有這種決心——你會掉下來。索布德,我接下來要說的話絕無貶低之意——有些人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掉下來。你弄懂了嗎?”
索布德透過車窗看地上的刺猬,發(fā)現(xiàn)它們連成了一條褐色的線。雖說刺猬們成為了一條線,可它們優(yōu)雅而獨特的眼神卻依舊清晰,這股力量促使這條蕩漾的褐色陰影聳立成了一幅扎實的油畫。索布德低聲說:“你說的話比鴨子說的話都要難懂。你根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p>
“沒什么稀奇的。我向北走了不到百米,就發(fā)現(xiàn)了這輛車子。它被將軍埋在了沙子里。”
“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它的?”
“靠著放肆的好奇心。索布德。我在路上想了想,仙人球為什么會爆炸?可能是因為它把多個胚胎裝入一顆種子里了。不是仙人球,是仙人球的種子炸了。你說對嗎?”
“也許?!彼鞑嫉碌穆曇袈犉饋碛悬c不對勁。吉達握著方向盤飛快扭頭看了索布德一眼。汗水一直在順著她的鬢角流下來。他聽見索布德的牙齒在打戰(zhàn),發(fā)出像臺球相互撞擊時發(fā)出的聲響。吉達甚至可以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痛苦味道。聽說人在中年時嗅覺最為靈敏。吉達覺得自己并沒有太糟糕的體味,可十幾年前他在征兵體檢上因為“體味過濃”而被認為不合格——一定是因為醫(yī)生們都是中年人。吉達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人們總是因為他光滑的皮膚而誤認為他年紀輕輕。他沒有告訴索布德她理應喊他“叔叔”,他喜歡索布德喊他“哥哥”。就像新生嬰兒對鹽溶液不感興趣一樣,他覺得“叔叔”這個詞是咸味的,你得惴惴不安地靠近它,防止它提醒你——你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牙齒打戰(zhàn)的聲音消失了,吉達發(fā)現(xiàn)索布德咬著牙,直直地注視著前方。
車子一直沒有停。天氣越來越熱,刺猬越來越少,響尾蛇們圍坐在一起吃烤肉,旁邊是一疊搖搖欲墜的盤子。索布德以為北邊會下雪的,但沒有——這里塵沙亂飛,仙人掌長勢良好。索布德嗅了嗅自己的手臂,果香越加刺鼻了。香氣最濃重的地方甚至壓垮了皮膚,因此而產(chǎn)生的微小坑洞,就像破碎的小型鍋爐,鍋爐里沸騰的是柔軟的桃子胎發(fā)。蠅蟲隔著厚厚的窗玻璃聞到了這味道,砰砰撞著玻璃想吃掉她。不多久,窗戶上就布滿了淺灰色的印記,玻璃狹窄的凹槽里也擠滿了死蒼蠅。索布德看著外面凄涼的沙漠,再次肯定自己見不到烏嘎了——烏嘎在顏色最淺的熊生活的地方跳舞。這里根本沒有熊。
吉達讓她看太陽:“你看太陽,索布德。我們在向北走,這是正確的方向。我們快到了。”索布德沒有說話。
人們總是認為兩場災難之間有很大的空隙。事實上不是的,它們接二連三。因為吉達車技驚人,所以高速行駛中的車子并沒有碾軋到刺猬,但是吉達忽略了災難的源頭——仙人掌的種子。索布德感到車子似乎顛簸了一下,一聲巨響,車子就被炸飛了。玻璃被震得粉碎,玻璃渣濺得到處都是。座位也被燒得焦黑。這是多么大的種子啊,可以撼動汽車。索布德在車子里被砸得頭昏腦花,周圍稀薄的空氣聞起來像熨斗。車子開始著火,索布德的桃子皮很快就被燒光了。這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東西都是無法恢復如初的。索布德用獅子的氣力推開車門,鉆了出去,又用沙鼠的巧勁兒在沙子里滾了一圈,滅掉了身上的火焰。吉達那邊的門也被推開了。他呻吟著鉆了出來。
“啊,如今的種子越加狡猾了。”吉達按著悶疼的腦袋,他喋喋不休,“它們見風使舵。索布德,它們在風中偽裝成廢品,可是哪怕世界傾斜,它們也能站在最后一?;覊m上向大自然索取生活費?!?/p>
“吉達哥哥,你怎么沒有著火?”
吉達捏起了自己的皮膚:“它結(jié)實極了?!?/p>
吉達見太陽快要落山了,知道怎么著急都沒用了。吉達搖著頭坐在了地上,索布德也挨著他坐下了。小小的腦袋無力地枕在他的肩膀上。她似乎在啜泣,這個小可憐。吉達看著光裸裸的索布德唉聲嘆氣:“你現(xiàn)在連桃子皮都沒有了?!?/p>
“我哥哥……”
“可惜,現(xiàn)在只剩下沒用處的吉達哥哥了。索布德,我無能為力了,天要黑了,車子壞了……”他看向不遠處燃燒的小轎車,再次嘆了一口氣??恐乃鞑嫉乱宦暡豢浴<_捏了捏索布德的小臉蛋,手指上便沾上了血。吉達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手掌上也沾上了血。他壓低身子看她的臉,發(fā)現(xiàn)索布德閉上了眼睛。
“索布德?”
索布德更適合“茁壯成長”這個詞,而不是“裸露”或者“疼痛”。她理應發(fā)出讓人感到滿足的酵母味兒,而不是豬肉鋪子里的血腥味。吉達假裝若無其事,打了一個虛假的哈欠,仿佛他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索布德已經(jīng)像魚兒入網(wǎng)一樣被死亡捕獲了。
錯不在他。你不能總是陪著孩子,吉達想,孩子的消化系統(tǒng)或許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是你不能。有時你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孩子就跑到擺滿壞家伙的柜子底下去了。
吉達繼續(xù)哼唱著他那“可以令腌漬的魚跳起來,可以讓鴿棚內(nèi)開花”的歌曲。也許事實并非如此,但吉達強調(diào)它的真實性,他甚至有足夠的能力,可以令社會以一種微妙的方式重申這個事實。刺猬們?nèi)颗苓h了,它們聽他唱歌,不小心失去了自己寶貴的原色,變成了蘋果花的淺粉色——這幾乎是為刺猬們做了絕育手術(shù)。吉達沒有停止歌聲,他通過歌唱可愛的女孩來尋找屬于自己的出口——這個出口可以是一扇具體的門,也可以是以海市蜃樓的形式出現(xiàn)的間接出口。
吉達看見一個男人從北方走來。人們看遠處的物體時,眼球處于放松狀態(tài),所以當那人逐漸靠近吉達時,他感到眼球旁邊的肌肉緊繃起來了,同樣緊繃的還有他的舌根。來人穿著厚重的冬裝,全身都像交通工具一樣硬邦邦的,寬大的手掌可以為西瓜遮陽。吉達發(fā)現(xiàn)他的臉被凍傷了,上面鮮艷的紫色就像在沖他咆哮。
“老天?!奔_深深吸了一口氣,捂著臉全身發(fā)抖。沙漠里的響尾蛇爬上了吉達的后背——也許是不安,誰知道呢?他立刻下定決心,站起來將索布德的尸體丟進了燃燒的汽車中。燒焦的輪胎味蓋過了尸體燃燒時發(fā)出的氣味。那輛霜凍色的汽車在與它毫不搭配的紅色火焰中“酒后吐真言”,吉達能夠理解它的情不自禁,因為在它的后座上曾經(jīng)躺著一本亮閃閃的《COSMOPOLITAN》。吉達也開始了自己的“酒后吐真言”,因為緊張,血管在他的鼻頭上顯露。他感到自己過分寂寞了。當年給他體檢的醫(yī)生,正將他糟糕的體味一片一片晾曬在洗手間的繩子上。
錯不在他。
巴圖兆日歌靠近了,他看見一個奇形怪狀的男人。那男人的皮膚如寶石般絢麗奪目。巴圖兆日歌立刻就將這奪目的光芒銘記在心。不過使他印象深刻的,與其說是男人的皮膚與寶石的相似性,不如說是它們之間的不同——這個奇怪的男人竟然不是一塊礦石,而是一個活物。
“車禍?”巴圖兆日歌問。
“仙人掌的種子炸了?!?/p>
“節(jié)哀。我叫巴圖兆日歌?!彼哌^來輕輕抱了抱吉達,用他那因為凍傷有些發(fā)燙的臉頰貼了貼吉達的臉。吉達想討好巴圖兆日歌,防止巴圖兆日歌像削梨一樣把他削成漂亮的小月亮。
“我叫吉達。”
吉達感到緊貼著自己的巴圖兆日歌的肚子突然彈動了一下,巴圖兆日歌搖著腦袋,胸膛收縮。他猛地結(jié)束了這個擁抱,彎腰捂著嘴巴干嘔了一聲。吉達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問他到底怎么了,誰知巴圖兆日歌突然直起身,用自己還沾著唾沫的手狠狠扇了吉達一巴掌!吉達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被扇翻在地上。他夾緊了屁股,防止自己倒地的姿勢過于難看。吉達首先感到火辣辣的疼,隨之而來的是臉上黏稠的唾液。酒精、曬煙和酸菠蘿的臭味,他意識到巴圖兆日歌幾乎是把胃酸嘔出來了。很顯然,巴圖兆日歌的理性并不常常從包廂里站起來,摸索著下臺階,它只躺在那里,抱怨工作太辛苦?!鞍蛨D兆日歌也許和魔波旬共用一個法律顧問。”吉達想。
“你為什么打我?”
巴圖兆日歌將他拉起來,順理成章地提起了吉達的手臂。他細細打量吉達的皮膚:“這可真漂亮?!奔_發(fā)現(xiàn)巴圖兆日歌的眼中有淚水在滾動,淚水濡濕他的睫毛,它們看起來就像一雙雙舉起的、黑漆漆的手。巴圖兆日歌為什么要掉眼淚?吉達并不認為自己的皮膚有著可以打動這位暴徒的魅力。
“它來自哪里?”巴圖兆日歌用衣袖擦了擦自己流出的鼻涕。
“它來自大馬坎礦。”吉達松了一口氣,因為巴圖兆日歌并沒有注意到車子里的索布德。
“我得把它剝下來。”巴圖兆日歌說著,彎腰從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刀。
吉達差點咬斷自己的舌頭。他感覺自己的胸脯逐漸隆起,恐懼如水蜘蛛一般在他腮幫子上滑行。快看那把威風凜凜的刀,它有個完美無瑕的鼻子。如果被它捅一刀,一定會疼得發(fā)狂。吉達感到腿軟,差點跪在地上。當面對刀子時,吉達會覺得自己面前正站著一個美人兒,因為他茫然失措,不敢呼吸。巴圖兆日歌真是大壞蛋們的好榜樣;想像力豐富、身體強壯——手中還握著武器。
“為什么?”吉達問。
“別這樣問,我一直生疏于這些社交手段?!?/p>
吉達喘了一口氣,他想沖巴圖兆日歌發(fā)脾氣,像一個正常的男人那樣,但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吉達就感到一陣凜冽的寒意躥上了他的腦門。他再次開口時,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撒嬌:“那你能給我什么,巴圖兆日歌?”
“吉達,你剛剛害死了一個人不是嗎?”
“來了一條貨真價實的狗?!奔_哀嘆。巴圖兆日歌不僅聞到了他身上的體味,還從輪胎燃燒的刺鼻味道中嗅到了尸體的味道。也許只要他穿一條到膝蓋的泳褲,巴圖兆日歌就能用鼻子推斷出他到底咽了幾滴海水?!斑@是一起事故,兄弟。我不是殺人犯。你明白的,我甚至是個好心人,我在幫助她。并不是車子炸死了她,她原本就要死了。”
巴圖兆日歌緩慢地搖了搖頭:“快別說了——老天保佑。”
吉達的腦子轉(zhuǎn)得飛快,他揉搓著雙手:“兄弟,你聽我說。這臭味已經(jīng)滲進去了,你怎么洗都沒用的。你要一張臭烘烘的皮干什么呢?它會讓你癱倒的。與其削我,不如削桃子皮,那樣還能逗家人開心?!奔_的聲音填滿了焦慮,他并未察覺到自己的回答有多么魯莽。他此刻就如同一個褲兜里揣了冷肉的小偷,看到一棵山楂樹都要向它強調(diào)自己的虛弱不堪。
“吉達,你想帶著索布德去哪里?”巴圖兆日歌提著刀問他。
他剛剛是不是提到了一個名字?
“索布德”這個詞狠狠打了吉達一巴掌——這是今天第二個巴掌。老天——這一切發(fā)生得毫無預兆!巴圖兆日歌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他也許是被弄疼了。舔瓷磚的狗之所以突然開始慘叫,是因為它被瓷磚的碎片劃破了舌頭?!八鞑嫉抡f過她有一個哥哥?!奔_感到身上的骨頭都散了架,腸胃里起了一陣冷戰(zhàn),安全感也躡手躡腳地離開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緊張地盯著巴圖兆日歌結(jié)實的手臂和他的刀子。前一秒他還在調(diào)侃巴圖兆日歌的“無理性”,可后一秒,他就因此而渾身顫抖了。如果這位死去的“索布德”是巴圖兆日歌的“索布德”,那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情就不言而喻了。
“我還有籌碼?!奔_想著,謹慎地開口:“巴圖兆日歌,確實有個人,可那不是索布德?!奔_用手按住肚子,感覺里面的東西要跑出來了。我是死蟲了,吉達想。巴圖兆日歌向他走過來。他幾乎一腳踏入了吉達的狡猾區(qū),巴圖兆日歌每走一步,這片區(qū)域就搖搖欲墜。吉達推擠他,嘗試著避開巴圖兆日歌那黑熊一樣猛烈的交際態(tài)度。他認為只要自己意志堅定,這片狡猾區(qū)的功能就仍然有復原的可能??墒前蛨D兆日歌依舊沖著自己選擇的方向前進,“這人無論是捐錢還是搶錢肯定都是同樣的干脆利索。”吉達暗嘆。巴圖兆日歌握著吉達的脖子將他甩開,吉達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差點滾進火里。刺眼的火光逼得他瞇起眼睛,眼睫毛在高溫下翹了起來。這一幕似曾相識,吉達感覺有點渴了。他也許被蝎子扎到了,整個大腿奇癢難耐,但不失為一種美妙的痛苦,它為可能到來的死亡播下了機遇的種子。后來吉達才知道,那才不是什么死亡的種子,他之所以感到瘙癢,是因為他流了太多的汗。
“吉達,你的眼睛一直在對我說——我殺死了索布德。索布德刻在你的右眼里,陰謀刻在你的左眼里?!?/p>
“你瘋了,巴圖兆日歌,你瘋了!那根本不是索布德!你的腦子被凍壞了,不信你去車里看看,里面正在燃燒的到底是誰?”吉達捶著沙地怒吼。巴圖兆日歌捂著臉搖頭,他陷入了迷茫。他用指甲頻頻刮擦著刀柄,像是在刮魚鱗。
機會來了!
吉達趁巴圖兆日歌刮魚鱗的空當,立刻起身,發(fā)了瘋一般向北跑。他的動作快得驚人?!拔业锰与x這個瘋子!”吉達求生的本能激勵著他。如果烏嘎真的在最北邊跳舞,那北邊一定人滿為患。他可以混入人群,而且他敢打賭,巴圖兆日歌不會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剝了他的皮。他在沙地上艱難地奔跑,風從他耳邊呼嘯而過。吉達不敢回頭,他不知道巴圖兆日歌是否跟了上來。吉達希望巴圖兆日歌的心臟因為悲傷粉碎了。他跑得飛快,踩死了好幾只刺猬,他已經(jīng)丟失了開車時的機敏,再也發(fā)現(xiàn)不了腳下的刺猬了。
吉達一直在跑,上氣不接下氣,汗水刺痛了他的眼睛。吉達閉上眼,感到一陣寒風吹向了他的臉。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真的安然無恙地跑到了最北邊。吉達目瞪口呆,他停止了逃命。吉達看見了大漠后的冰原和停泊在冰原體內(nèi)的冬天,她不會擴張,是靜止的,任由飛蟲和人們進入她明澈的身體。白茫茫一片,氣溫低得驚人。這里空無一人,只有一架大型碎冰機和一輛卡車。恐懼和寒冷差點讓他猝死。這是巴圖兆日歌工作的地方——根本沒有烏嘎。在這里神明也無法起舞。
“吉達!”
吉達扭頭看見巴圖兆日歌站在不遠處,“他一直在我身后?!奔_想。他突然感覺不到恐懼了,有一種新生的空虛感促使他鎮(zhèn)定下來,回答巴圖兆日歌的問題。他因為劇烈的運動而喘氣:
“呼……巴圖兆日歌,索布德不是我害死的,但我得給你一個答案。她想看烏嘎跳舞?!?/p>
“什么?”
“鴨子告訴她——烏嘎在最北邊,看她跳舞可以忘記一切煩惱。我們在路上相遇,我決定開著車送她——我只是個臨時司機。”吉達感覺自己像個英雄一樣被拷問著。
“原來是這樣。不過鴨子欺騙了她,烏嘎不在最北邊?!?/p>
“那她在哪里?”
巴圖兆日歌走過來,給了他一拳,吉達倒在地上,掌下滾燙的冰塊讓他肌肉抽搐。他不敢亂動。因為吉達一動不動,所以有一只冰塊蜘蛛跑過來在他的腘窩里結(jié)了一張網(wǎng)。吉達無法在痛擊中展翅翱翔,他大概率像個刺猬,能夠讓人眼神轉(zhuǎn)移片刻。當他被敵人攻擊時,只會縮成一團,然后靜觀世事的遷移。巴圖兆日歌耐心地回答他:
“吉達,烏嘎無處不在。在我小時候,我的額吉和我的父親鎖上了房間的門。我敲門問他們在干什么,他們回答我——我們要去看烏嘎跳舞?!?/p>
“可是白色的熊不是生活在最北邊嗎?”
“不,他們的床單是白色的。那句‘看烏嘎跳舞就可以忘卻一切煩惱’是我說的。我之所以那么說,是因為父親和額吉看完烏嘎跳舞后,額吉生下了我的妹妹?!卑蛨D兆日歌悶悶地說著。
吉達輕輕咂了咂嘴。這老套的故事像是一種不健康的調(diào)味品,廉價而刺激,他的口中開始分泌唾液,五臟六腑都為之稱奇。索布德是巴圖兆日歌的妹妹,他唯一的沁達木尼,給他帶來了孤獨的幸福。吉達并不對巴圖兆日歌感到同情。他敢保證,接下來巴圖兆日歌必定將以一段廢話取代另一段廢話。因為他眼前的巴圖兆日歌緊緊盯著他,仿佛要粉碎、揭露一切。
“吉達,她才八歲?!?/p>
看看——果然是一段廢話!
“錯不在我,巴圖兆日歌。我說過了,她原本就要死了?!奔_拍著自己的腳背說。
“我要剝下你的皮?!?/p>
“你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于扒了我的皮?如果你覺得是我的錯,如果你覺得我是造成這一切的大罪人,那你就直接殺了我吧,兄弟!”吉達絕望地大喊。他突然止住了喊聲,痛苦地按住了自己肥大的肚子。他肚子里翻涌,一種淡淡的哀愁籠罩著吉達的胃。他干嘔了一聲,撲倒在地上。吉達的膈肌猛烈收縮,他全身痙攣,張大了嘴開始嘔吐,吐得像一支霰彈槍,嘴唇都發(fā)麻了。說起來好笑,今天所有人都在嘔吐。吉達覺得自己此刻的嘔吐并不算一種病癥,而是魔術(shù)師的把戲,因為他竟然嘔出了一只鴨子!鴨子被喉嚨擠得變形,看起來像一片薄薄的葡萄干。它縮在地上抽搐,有一雙聚精會神的大眼睛,鼻孔如一個缺口,從中能看到冰涼涼的天空——倒霉的氮氣,它們將在地球爆炸后被太陽當作假發(fā)來出售。吉達回憶起了巴圖兆日歌斷指間的長方形風景。奇怪,他以前見過巴圖兆日歌嗎?
“你是只鴨子。”巴圖兆日歌看了半天,突然開口道。
“鴨子!”吉達被這個事實逗笑了。吉達用歌聲催眠世人,他以為自己是清醒的,實際上他也被迷惑了。吉達忘記自己的肚子里住著一群鴨子了,他以為自己是個正直善良的人。早已去世的父親在他耳邊猛獸般大喊“穿上你的運動衫!”這喊聲鞭子一樣抽在他身上。哦,該死的套馬爸爸,總是用燒灼法結(jié)扎血管,煙抽個沒完,發(fā)瘋似的開車——還是小女孩討他歡喜。他得回家找個溫順的擠奶器,將肚子里剩下的鴨子吸出來。然后……算了算了,管他呢!吉達擦著口水,心無旁騖地瞪著巴圖兆日歌?,F(xiàn)在他不怕巴圖兆日歌的剝皮刀了。來一萬個巴圖兆日歌他也不怕——你能拿一只鴨子怎么辦呢?吉達嘗試著擺出一些鴨子的姿勢,看上去動作漂亮卻稍顯外行。吉達多年來一直在將肚子里的鴨子小心翼翼地從下面送出去,他從未出過岔子。這歸功于他的大馬坎礦皮和他那奇怪的歌曲。身為一個偽裝高手,你不僅要懂點地質(zhì)學,還要牢記“野蠻人的恩惠無用處”這個大道理。是他將索布德引誘過來的,用一個幼稚的笑話。但路途中出了一點意外——她死了。索布德,最小的一顆星星,笑盈盈地望著大自然,小腦瓜里充滿了好奇和夢想。
他在聽見巴圖兆日歌的嗤笑聲后,收起自己的鴨子造型,沖著巴圖兆日歌做了一個“鐵證如山”的手勢——就像初次見面時,巴圖兆日歌沖他舉起拒絕的手勢一樣??上В@兩個手勢注定毫無作用。這個可憐人,將妹妹掉下來的牙齒保存在自己的膝蓋里的可憐人兒——他的妹妹和那本《COSMOPOLITAN》一起被燒成灰了。巴圖兆日歌的指甲也許都在掉眼淚。吉達越想越覺得可笑,他拚了老命地做出各種蠢動作,想逗巴圖兆日歌笑。他們之間有了許多閑聊的話題。他們可以熱熱鬧鬧地哀號,最好大點聲,讓別人誤以為是驢子的蹄音。
巴圖兆日歌踢開了鴨子硬邦邦的尸體。他看起來冷靜極了,也沒有要毆打吉達的意思——也許索布德只不過是被弄皺了羽毛,而不是死了?!皬妷褏s貧窮的男人都算是一種工具,你明白嗎?巴圖兆日歌,你自己一個人能干些什么呢?這里除了我沒人能……”吉達掙扎著站起來,靠近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只到巴圖兆日歌的胸膛。他不禁幻想,如果巴圖兆日歌成為他鴨子團隊中的一員,那他就可以同時和五十四顆珍珠跳舞了。
“如果你認為自己是個人,那你走味了?!卑蛨D兆日歌說。
“我感到很遺憾?!?/p>
巴圖兆日歌拉著他的衣領,拖著他繼續(xù)向北走:“道歉是要露肚皮的,吉達,這道理狗都知道。”
“不,巴圖兆日歌——我沒有在道歉。我只是感到遺憾,不能和她一起看烏嘎跳舞了?!奔_聲音洪亮地強調(diào)某些詞語,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巴圖兆日歌在他臉上留下的,攜帶著胃酸的唾液在皮膚上緊繃地風干,他冷酷無情地對巴圖兆日歌說:“你們這群蠢蛋,你們不可能永遠陪在孩子身旁。這地方的天才們有一萬種方式攥住你們的孩子?!卑蛨D兆日歌一路沉默不語。他不打算用他的刀了。他將吉達拖到了碎冰機旁邊,從碎冰機里挖出了一塊冰錐。
“巴圖兆日歌,鴨子們無處不在。我見過大場面,那真是突然體認。但是,你的……不,??!”吉達被駭人的疼痛驚擾,魚一樣跳了一下。巴圖兆日歌握著冰錐,用力捅破了他的肚子。吉達哽咽了一下,膝蓋疼得反向彎曲。冰錐向吉達的神經(jīng)細致地口述疼痛。吉達能感受到的只是言辭的技巧,它用消磨掉夏天的小把戲,騙得他團團轉(zhuǎn)。吉達彈匣滿滿,從他早已淡出視野的嘴中鴨子噴射而出。巴圖兆日歌將冰錐丟在一邊,用兩只手扯開了吉達肚子上的豁口。竟然是“刺啦!”一聲,聽起來像上好的綢布。吉達發(fā)出了慘叫聲,感覺自己的脊梁骨被疼痛震碎了。但是吉達錯了,因為他只是一張皮,沒有肌肉、沒有骨頭,甚至沒有皮下脂肪。他的皮下只有一些假惺惺的內(nèi)臟和鴨子。是幻覺嗎?那些褐色的鴨子擠在一起,體態(tài)優(yōu)美,蓬松柔軟,它們悠閑地擺動著自己的腳和翅膀,橘黃色的眼珠仿佛吹彈可破。被扯壞的皮波光瀲滟,彎曲如常春藤,與氧氣產(chǎn)生了化學反應,變成淡紅色,看起來像手背上結(jié)的痂。吉達到底要將人類的底線置于何處呢?他惡臭潮濕的味道,如帶磁鐵絲一般纏繞在巴圖兆日歌身上。
幻象的背后是更為殘酷的現(xiàn)實。巴圖兆日歌看見一個清晰的火人在鴨群中浮現(xiàn)。隨著它的出現(xiàn),吉達的笑容變得曖昧?;鹑藦镍喨豪锷斐隽烁觳?,撐在了地上的冰塊上。它被包裹在紅色災難和可怕的疲倦之中。所觸之處,冰塊在迅速融化。在潺潺流水聲和火焰燃燒的噼啪聲中,有濃煙從它的狹窄的鼻孔里噴涌出來,火星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在它周遭飛旋。它何時披上了大馬坎礦皮?
“你是索布德,還是一只鴨子?”
這世界上發(fā)生的傷心事兒,荒誕不堪,卻渾然天成,它們在一道彎里出現(xiàn),猛地攫住你,在你身上留下一條黑黑的裂縫。巴圖兆日歌感到一陣疼痛襲來,痛楚緊箍在他的喉嚨上,帶著他升起又降落。巴圖兆日歌仿佛睜大眼在昏黑的平原上前進,老朽的味道撲面而來,警覺的面龐在他身旁紛紛抬起。一列脫軌的火車在他腳下跌倒,一身橫肉的羊齒類植物從車廂里傾瀉而出,它們撞破了黑暗,卻帶來了虛無。一切都因此變得盲目和殘疾。平原在植物的撞擊中泛起漣漪,組成黑色的溝渠,在溝渠中巴圖兆日歌發(fā)現(xiàn)了還是個嬰兒的索布德。他彎腰想抱起她,卻見黑色泥沙掀起巨浪,吞沒了她。他被驚醒,呼喊著索布德的名字,這虛無的平原頃刻間崩塌,碎成了無數(shù)顆珍珠,在他心頭跳動。
她原本已經(jīng)落幕,是誰將她喚醒?巴圖兆日歌的水龍頭被打開了,他流著淚靠近自己受苦的妹妹,輕輕吹了一口氣,將她熄滅。
隨著索布德的熄滅,這片北方的寒冷之地迎來了她徹底的黑夜——她縱情吹響黑色北極的哨子——隨著那清脆的“吁!”聲,吉達腹中的鴨子噴涌而出,它們嘎嘎叫著沖向天空。這令人目瞪口呆的龐大鴨群,其數(shù)量多達百萬——它們的羽毛像混濁的河水淹沒了吉達的鞋帶和冰川。鴨子在黑夜中掙扎,翅膀噗噗嗒嗒亂響。它們像翩翩起舞的飛蛾?,F(xiàn)在是零下七十度,它們逐漸被凍住,相互撞擊時,發(fā)出月亮和卵石的清脆的響聲。地上的鴨子尸體就像瘟疫般遍布整片冰原。凍硬的鴨子石頭一樣砸進海里,將海洋塞滿,以至于露脊鯨都被推上了冰面。多么奇妙,這群工作過度的鴨子仿佛成為了吉達的原子。若要說生命是由一堆無生命的原子構(gòu)成的,那吉達的存在就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所謂的“香蕉球”——他的原子里傳來心跳聲,鼓動著的是欲望,給他粗糙的內(nèi)里涂上了一層防火漆。吉達翻起了白眼,落入溝渠,被巴圖兆日歌一拳砸醒了。酒瓶子見底了,吉達自暴自棄地想。
巴圖兆日歌按在吉達的肩膀上用力搖晃他,可以聽見乒乒乓乓的撞擊聲——是鴨蛋。這些被藏在最深處的鴨蛋隨著巴圖兆日歌猛烈的動作,冷峻、蓄意地左右搖擺。鴨蛋是延續(xù),是無終點的惡意,它們充滿冰凍的諾言,承諾要把純數(shù)學引入被它們討伐的錯誤答案中。吉達敞開心懷躺在冰上,張嘴重復著鴨子們的歌曲,這是他的天性也是天賦。他的二手歌聲可以粉碎冰山,激起所有人的野欲。他的手輕輕滑動,頭皮彈跳,用盡全身氣力跳起“舞”來。偏離了軌道的鴨子獨占他,在他絲綢般的皮膚上留下痕跡。他平滑的皮膚變得又凹又凸,北方的風從凹里吹過,發(fā)出雨中橡樹的哀嘆。過不了多久,就連吉達肚子里的鴨蛋也會凍成石頭。機票、護照、噪音飛機,吉達感覺自己被人從高空拋下,掉進了拉緊的網(wǎng)里。他受傷了,疼痛難忍,網(wǎng)下的人們尖叫著四散奔逃。醫(yī)生們沒走,卻全部捂著臉搖頭晃腦,不愿意進行成功率如此之低的手術(shù)。
寒冷的風吹來,吹走了吉達肚子里的存貨和他烏溜溜的內(nèi)臟。透過吉達體內(nèi)的洞,可以看見圓形的風景。那是一小塊并不完美的弧形冰塊,看起來像蒙娜麗莎交疊的雙手。圓形風景逃離他的肚子,向北走,它滿身凝血,義無反顧,吉達的器官承受不了它的思想——它最后消失在了黑暗的盡頭?!帮L景是否只存在于空缺位置呢?是不是只有一樣東西消失了,才會有新的風景誕生?”吉達在水淋淋的疼痛中感慨道。他猶豫不決地揮舞指揮棒,眺望自己離家出走的洞中風景。此刻他儲備全無,只剩下了一張輕薄的大馬坎礦皮。吉達毫無抵御能力,他怒不可遏,藝術(shù)細胞炸裂——他的怒吼聲再也不能諧韻。
當風再次躁動,吉達起飛了!
“讓姑娘們合唱一首吧!”吉達在咆哮的空中如頑固的塑料袋般扭動。這種折磨熱情有余。吉達感覺天旋地轉(zhuǎn),混亂、喧鬧和豺狼虎豹的臉接踵而至。一大群螞蚱跳進了他腦子里。他感覺自己被甩在了擠滿瓢蟲的天花板上,被塞進了辣椒一樣大的荒唐氈房。風和雪像嬉戲的虎崽,在歡聲笑語中咬下一口他的體味。在他的皮膚上貧乏加倍繁殖——他變厚了,令人咋舌的鮮活的厚度將他閹割。自然之物的殘酷震撼他,這偉大的痛楚將一直持續(xù)到他被風化。
沒有姑娘為他歌唱,只有烏嘎為他獻上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和詛咒。
① 索布德:蒙語,意為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