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4期|劉?。汉涡阒竦纳顟?zhàn)斗(節(jié)選)
1
對自己被踢出家長溝通群這件事,何秀竹早有預感。
當她沖動地把多多的成績單發(fā)到群里,而且@了所有人之后——盡管她不是群主,@無效——她就知道自己肯定要惹眾怒。但是何秀竹必須這么干,也只能這么干。多多上學期期末成績大爆發(fā),考進了年級前五、班級第一,而且有兩科滿分,這無疑是老母親最驕傲、最值得炫耀的事。收到老師發(fā)過來的電子成績單時,她正跟丈夫馬勛吵架。起因是何秀竹想再給多多報一個英文戲劇班,而馬勛堅決反對。一開始,何秀竹發(fā)揮自己語速快而且善于重疊詠嘆的本事,把馬勛頂?shù)霉?jié)節(jié)敗退。十五年的婚姻生活,早已讓何秀竹和馬勛之間的話語方式形成了固定套路,每一次交談,最后都會落入同一個敘述循環(huán)里:不管是誰第一個聊起某件事,另一個立刻提出不同意見,接著試圖用互相舉例子或僅憑感嘆詞和語氣詞駁倒對方;到了第二階段,何秀竹的火氣燃燒到頂點,開始竹筒爆豆子、暑天下雹子一樣朝敵軍扔炸彈,一陣噼里啪啦、轟轟隆隆,馬勛被炸得啞口無言,滿臉死灰色;最后,何秀竹嫣然一笑,說,真理不辯不明,道理不講不清。馬勛做一個長長的深呼吸,聳聳肩,無奈地笑笑,說,真理常常掌握在弱者手里。
這一次的常規(guī)戰(zhàn)役眼看就要按照套路結(jié)束,馬勛突然拿出一摞打印好的A4紙,上面密密麻麻,有文字有圖片。何秀竹好奇地接過來看了看,原來是馬勛處心積慮搜集的有關(guān)反對孩子報課外班的各種文章,作者的名頭一個個都很響,從著名教育專家到哈佛女孩她媽。說實話,她正打算宜將剩勇追窮寇呢,哪想到從來都是小米加步槍的馬勛扔出個原子彈來。但是何秀竹戰(zhàn)斗經(jīng)驗豐富,她不怕原子彈,就算你扔的是原子彈加上氫彈她也不怕,只是扔得這么突然,她毫無準備,有點兒招架不住。畢竟,何秀竹此前大部分爭吵得勝是源于她事實上的勝利——多多的數(shù)學成績是不是提高了?所以報數(shù)學班很有必要;多多在英語演講比賽里是不是得獎了?所以英語補課不能少……現(xiàn)在她面對的那一摞紙里擺出的也是事實,而且是超級事實,她沒法用多多的事實去反駁哈佛耶魯和馬云馬化騰的事實。
不過,多多的事實畢竟更相關(guān)一些。就在何秀竹準備忍氣吞聲高掛免戰(zhàn)牌,讓對手暫且攻下一座城池,等到合適時機再反攻時,手機微信叮咚一下響了。她拿起手機,本意是借此轉(zhuǎn)移話題,把失敗化于無形,讓敵人來不及品嘗勝利果實就轉(zhuǎn)戰(zhàn)其他戰(zhàn)場。微信里跳出一張成績單截圖,多多班級第一、年級第五,兩科滿分,比期中考試進步了一大塊;更關(guān)鍵的是,圖片下面老師還附帶了一句話:多多媽媽,你們的補課成效顯著,再接再厲,再創(chuàng)輝煌。
何秀竹從腳跟底下泛起一種最后時刻翻盤甚至起死回生的酸爽感,微微一笑,把手機遞給馬勛,下巴頦一揚。馬勛看了兩眼,很快像上千米高空熄了火的熱氣球,先癟了,繼而急速下墜,最終的命運當然是球毀人亡。為了這一次戰(zhàn)斗,他準備了兩個多月時間,還咨詢了三四個家有小兒女的同事,本意是想給兒子爭取更多的自由玩樂權(quán)利,沒想到最后卻被兒子自己給打敗了??吹蕉喽噙@么好的成績,他心里五味雜陳,不知該高興還是傷心。
馬勛已經(jīng)記不清是從哪一天開始,自己在家里的話語權(quán)就被悄然剝奪了。說剝奪也不準確,像是海邊堆起來的沙堡,不知不覺、潮起潮落間,堡沒了,只剩下一堆細沙。剛談戀愛那會兒,何秀竹跟她的名字很像,文秀如竹,有風輕輕搖動,無風靜靜佇立;骨子里很較勁,但做事很溫和。就連結(jié)婚時挑婚紗這種女人最在意的事,何秀竹最后都心甘情愿地遵從了馬勛的建議:她喜歡一套蕾絲花的,但馬勛說這個看上去太low了,給她選了一件模特穿起來很高級,可她穿起來有點不倫不類的婚紗。他倆去吃飯,從來都是馬勛說吃什么就吃什么,盡管何秀竹吃不了辣,他們還是常去川菜湘菜館,點一堆剁椒魚頭辣子雞。如果非要找一個自己淪陷的時間點,只能是從懷上多多算起,這小家伙在她媽肚子里還沒黃豆大,已經(jīng)成了家里的話語中心。或者再腹黑點兒想,何秀竹并不是真的愿意那么聽馬勛的話,她一直在等絕地反擊的機會,她是一個隱忍的戰(zhàn)略大師,非常清楚在什么時候采用什么戰(zhàn)術(shù)。馬勛一次次在微小的戰(zhàn)役上取得勝利,某種程度上不過是何秀竹的戰(zhàn)略撤退,誘敵深入腹地,然后一舉殲滅。
多多協(xié)助何秀竹掌控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但凡馬勛有不同意見,多多就會作為一個無解的殺手锏出現(xiàn),他只能乖乖聽令。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何秀竹確實比馬勛能干、會生活,多年的摸爬滾打讓她深諳如今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對每一件事都能冷靜客觀地分析,然后找出最適合他們的那條路。比如買房,馬勛最開始考慮去天通苑買一個大房子,住起來寬敞舒適,可何秀竹堅持在四環(huán)內(nèi),而且必須是一公里生活圈:一公里之內(nèi),有地鐵站、醫(yī)院、幼兒園、小學、商場。他們現(xiàn)在住的五十平小房子也習慣了,如果這會兒讓馬勛從天通苑上下班,每天三個小時地鐵公交通行,打死他也不愿意。再比如,多多三歲時上的幼兒園,何秀竹就在兒子的不情愿和馬勛的反對聲中,給他報了好幾個課外班。然后幼升小,多多竟然憑借著彈鋼琴拿到了重點班的最后一個名額——這年頭,彈鋼琴算什么特長呢?可人家多多除了鋼琴,英文也很溜,重點班的班主任恰好是英語老師。
沒錯,我們可以說何秀竹是一個生活家,每天最多的心思都是用于怎么在有限的資源和可能之下,過好眼下和未來幾十年的生活。對她來說,從一睜眼的早餐到晚上睡覺前的晚安都是戰(zhàn)斗,都不能輸,輸也必須是戰(zhàn)略上的撤退而不是潰敗。兩個人的工資和獎金,何秀竹都做了詳細的規(guī)劃,她細分的Excel表讓學計算機的馬勛都搞不太清楚,比如家庭支出這一項下面就有十三小項,不多的理財產(chǎn)品又分了五種,長線短線、保底不保底、基金股票,月月做預算,月月做結(jié)算,結(jié)余怎么花,虧空怎么補,復雜程度不亞于一個大公司的預算結(jié)算財務。馬勛覺得,只要給何秀竹一個支點,她的確可以撬起地球,要是從政,至少能當個管經(jīng)濟的副總理。
這個階段,所有戰(zhàn)役的重點當然是多多。
何秀竹之所以把多多的成績單發(fā)到家長群里,還@了其他人,讓別人也曬曬成績單,不只是為了秀自己孩子有多優(yōu)秀——她當然知道這么做讓人討厭。何秀竹其實是為了曲線救國,這個國是她自己個兒。她手機里有幾十個群,其中有關(guān)多多班級、學校、老師、課外班的就有十二個,從整體上來看,多多只在其中的七個群里算是第一梯隊,在三個群里是差生,兩個群里是中等生。最近課外班形勢比較嚴峻,中等生退步為差生,五個群亮紅燈了:奧數(shù)、繪畫、小提琴、機器人、口才演講,各有各的問題,各有各的狀況。何秀竹接連受到暴擊而無處發(fā)泄,她必須找一個靠得住的出口,就是這時候,多多的期末成績單成了她收復失地的大殺器,管他呢,先投出去再說。
何秀竹沒辦法不把多多的成績看得這么重,因為有自己的人生在那里做參照,她深刻地知道,對普通人來說,學習不好就沒有尊嚴,就沒有好出路。社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吃飽飯已經(jīng)不是難事了,難的是你能輕松愉悅地吃飽飯,還能想吃什么吃什么。人人都說,學習不重要,活得快樂最重要,可你滿大街去問問,那些剛剛溫飽、感個冒都不舍得買一盒清熱顆粒的人,能快樂嗎?就算要煩惱,也要那種成功的煩惱、甜蜜的負擔,因為你永遠有退路有出路,而不是絕路。何秀竹用自己幾十年的人生證明,絕大多數(shù)人天分都差不多,差的就是吃沒吃苦,是不是邱少云一樣趴在地上抵抗著烈火、黃繼光一樣堵住了生活的槍眼,想當生活的英雄,你就只能像董存瑞舉起炸藥包,彈藥還得自備。
2019年的春節(jié),何秀竹打破了她跟馬勛結(jié)婚后形成的一個慣例,不再一年一家地回老家過年,而是留在北京。留守的目的,不是要過個京味年,而是要把多多的課外班重整河山。經(jīng)過前一段時間全面系統(tǒng)的調(diào)查研究,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件事上走了錯路、彎路。錯誤不在于報課外班太多,而在于沒有對課外班報名進行有針對性的設計。何秀竹跟絕大部分家長一樣,選業(yè)內(nèi)口碑最好的補習機構(gòu),選補習機構(gòu)里的名師,但是忽略了另外一點,那就是對同是課外班的學生的選擇。最近她才慢慢琢磨明白,僅僅是把課外班當成查缺補漏、提高成績的地方,實在太可惜了,這兒還有其他很多用處。
“我得下一盤大棋?!焙涡阒駬]舞著菜刀,一邊剁凍得硬邦邦的土雞,一邊跟馬勛說。
為了更好地開展工作,何秀竹重新加入了家長群。這個家長群的群主并不是班主任,也不是常年班級第一的孩子家長,而是一個班里最有錢的孩子的母親,大家都叫黃太太。黃太太是全職媽媽,生了孩子之后就沒上班,她老公是一個大公司的獨立董事,家里資產(chǎn)過億。這所區(qū)重點小學去年規(guī)定,教師不能建家長群,更不能在群里發(fā)通知——可問題是老師有很多事情要通知,怎么辦呢,只能把通知發(fā)給一個家長,再讓這個家長在群里發(fā)給其他家長。黃太太現(xiàn)在扮演的就是這個二傳手角色。
開學第一天,何秀竹就被教育了。她以為開學嘛,就是去送孩子上學,辦手續(xù),領(lǐng)教材??蛇€沒進校門就發(fā)現(xiàn)了,學校門口的馬路擁堵不堪,豪車無數(shù),不亞于國際車展。等進了班級,那些家長們女的花枝招展挎著名牌包,男的一身西裝夾著公文包,互相遞名片、掃微信、留電話,敢情這可不只是開學報到,還是一個大型社交場所。黃太太聲音尖細,皮膚白膩,頭發(fā)燙著時髦卷,一進屋就自來熟地跟所有人打招呼:“哎呀,今天紫外線好強喲?!?/p>
黃太太本來就建了一個家長群,但最初只有七個人,群名叫七仙女。這七個人都跟她是一個小區(qū)的,孩子們幼兒園就在一個地方上,劃片的小學也是一個。開學那天,何秀竹知道了有這么個群,就想加入進去。對于何秀竹這種單純因為學區(qū)房名額搬來,住著一個幾十平小房子的人,黃太太一開始不想接收,但何秀竹自有她的辦法。人不好打交道,她就走狗道。黃太太養(yǎng)狗,每天把孩子送到學校之后,必牽著狗出來跑步,有時候是狗牽著她跑步。何秀竹不養(yǎng)狗,但她知道搞定了狗,也就搞定了狗主人。何秀竹見黃太太的狗是一只純種柯基,于是通過查資料和跑到寵物醫(yī)院去咨詢,把這種狗的習性搞得門清,連它喜歡什么顏色、什么味道都掌握了。何秀竹也在同一時間去跑步,穿黃顏色的運動衣,噴了恰到好處的香水,那只狗果然對這個總是路過的人心生好感。何秀竹趁機夸狗,然后假裝偶然地提起兩家的孩子是一個班,繼而對黃太太的兒子一通夸,側(cè)重點是夸黃太太教育得好,兩個人在這一點上迅速達成了共識。有了這個基礎(chǔ),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過一段時間,她看似無意地跟黃太太說,學校不讓老師建群,但班里其實應該有一個家長群,這樣方便大家互相交流。黃太太便說自己建了一個群,何秀竹就說,這個群其實應該擴大,把所有家長都拉進來。黃太太覺得這違背了自己的初衷,有點兒猶豫。何秀竹說,你看孩子們在班里排名競爭,其實也是家長們的競爭,我知道你家里有錢,但學校畢竟主要看成績不看收入。還有就是,看家長對老師和學校的影響力,咱們是群眾,你這個群主如果能影響到一個班級的家長,也就等于是一定程度上在影響學校和班級,這對你家孩子有好處啊。三說兩說,黃太太心動了,然后兩個人就把所有家長都拉到了群里。
這個群后來做了兩件事,讓黃太太覺得這個決定做對了。第一個是,有一年春游,學校安排的線路非常無聊,她們就在家長群里商議家長們出錢自己安排,當然一切都不違反學校的規(guī)定,結(jié)果這次春游效果極好。有一個家長在報社當記者,趁機報道了一下學校的自然教育,校長很高興,老在家長會上舉這個例子。還有一次就是,家長們?nèi)翰呷毫?,把國?nèi)一個非常著名的作家請到了班里去講座,結(jié)果這個作家人氣太高了,一個班級的講座最后成了全年級學生都參與的文化活動,讓學校趁機上了一下熱搜。全校都很高興。
可是時間長了,何秀竹的一些做法卻讓黃太太有點兒不滿,她后來想想,很多事都是別人出主意,自己執(zhí)行,何秀竹好像是垂簾聽政的慈禧,自己仿佛是光緒帝,于是趁著那次何秀竹秀多多成績,把她給踢了出去。黃太太本來想,何秀竹來跟自己服個軟,她再把她拉回來,就說不小心誤刪。哪承想,何秀竹一直沒動靜,她又不好意思主動去問,兩個人一直這么尬著。就算在小區(qū)或?qū)W校碰見了,還是如常地點點頭,聊聊孩子說說狗,不談這個事。
一直到大年初二,何秀竹借著拜年的機會約黃太太。拜年當然是幌子,何秀竹是帶著自己的一整套計劃約黃太太的。黃太太咖啡廳里正襟危坐,想矜持幾分鐘,可是何秀竹的計劃說完,就問了她一句:你參不參加?這就跟問全中國的女人參不參加雙十一瘋狂購物一樣,黃太太想都沒想就說:必須參加。她心里挺佩服何秀竹的,覺得她真是有想法,而且有執(zhí)行力,這一點自己趕不上,那就只能跟著走。接下來,何秀竹回群又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當頭炮打得不錯。”何秀竹跟馬勛說。第一顆棋子動起來了,這盤棋也就活了。
何秀竹和黃太太先是跟班級前十名的家長單獨做了溝通,統(tǒng)計了他們都報了什么班,都在哪個機構(gòu)、哪個時間段上課。統(tǒng)計完心中有數(shù)了,兩個數(shù)學最好的孩子報的奧數(shù)班(有時候不叫奧數(shù)班)跟多多是同一個機構(gòu),但是不同班;另兩個報英語班的不是同一個機構(gòu),但反饋很好,主要好在他們那里的外教是真正的英美國家的,而不是很多英語培訓機構(gòu)那樣,找的都是印度、多米尼加等其他英語國家的老師,多多得轉(zhuǎn)過來。另一個方面,何秀竹對多多現(xiàn)有的課外班同學和家長做了一個統(tǒng)計分析,她發(fā)現(xiàn),雖然都是同一個補習班,但孩子們和家庭的情況差別很大,何秀竹要做的就是有針對性地優(yōu)化多多周圍的同學。何秀竹和黃太太通過各種方法跟這些補習班的孩子的家長取得了聯(lián)系,他們有的是企業(yè)高管,有的是大學教授,有的是政府公務員(處級以上),何秀竹單獨拉了一個群,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我們應該強強聯(lián)合,既讓孩子們互相學習互相促進,也使他們在這里結(jié)交將來可以資源整合、互相合作的人脈。何秀竹說,我們花了大價錢、費了大力氣進到重點小學,并不只是為了高質(zhì)量的教學水平,更是為孩子的將來選擇同學圈、朋友圈;在培訓機構(gòu)里也是一樣,你的孩子跟什么水準的同學一起學習,決定了他將來是什么樣的格局、視野和資源,因此我們必須好好利用這一點。何秀竹的想法得到了幾乎全部家長的認同,然后大家就開始調(diào)整上課時間,爭取把所有人湊到一個課外班里。
大年初六,新年度補習班第一天開課,看著多多跟小伙伴們走進教室,何秀竹終于松了口氣,這盤大棋算是步入正軌了。參與的家長都很滿意,每個人都得到了相應的配置。何秀竹更滿意,在所有這些人里,她可是資源最差的一個,多多不是超級學霸,她跟馬勛頂多是小中產(chǎn),既沒有商業(yè)資源,也沒有行政資源,但是最后多多卻跟所有這些人的孩子們平起平坐,獲得了同樣的學習機會。
趁著多多在上課,何秀竹和馬勛坐在新中關(guān)的一家餐廳里吃晚餐,難得的二人世界。何秀竹要了一瓶紅酒,一邊搖晃著杯子醒酒,一邊得意地跟馬勛說,咋樣?你老婆厲害吧,服不服?馬勛五體投地,趕緊舉杯說,心服口服,向偉大的老婆大人致敬。
玻璃杯碰玻璃杯的聲音清脆悠揚,叮叮如山中泉水,在何秀竹聽來,宛如又一場戰(zhàn)斗的凱旋之音。
2
二十五年前,她十六歲,即將初中畢業(yè)。
她成績不錯,但因為生活的地方太偏僻了,根本不了解社會狀況,她和她的家人、老師、同學都不知道,那個年月,中國高等教育即將迎來大發(fā)展,教育市場化和擴招政策呼之欲出。在她們家鄉(xiāng)那兒,人們還都說,讀中專好啊,上三年學,國家包分配,畢業(yè)就掙錢,一輩子鐵飯碗。這句話是對那些想讀高中考大學的人說的,他們還接著說,考大學得先讀三年高中,絕大部分人都考不上,就算考上了,畢業(yè)了高不成低不就,反而找不到工作。這兩句話她聽了許多遍,但她自小的愿望就是考大學。她第一天去村里的小學上學,背著母親用破舊衣服碎片給她縫的花書包,書包帶有點兒長,一走路就啪嗒啪嗒拍屁股。她喜歡這種聲響,每一聲啪嗒里,都有書本紙頁摩擦的細微聲,一聽到這個,她就開心,覺得自己能飛起來。村里的大人看見,都問:秀竹上學去啊?她驕傲地昂起小腦袋:嗯,我要考大學。大人們都笑,覺得一個孩子還真敢想,那時候她們十里八鄉(xiāng)只有一個大學生,還是二十年前的。說多了,再加上她確實從一年級開始就始終第一名,人們也不免嘀咕:這小丫頭,將來沒準真能考上大學。畢竟,多年前那個唯一的大學生就出在她們家的院子,那家人搬走了,她父母結(jié)婚時沒地方住,買了那幾間沒人要的土坯房。
從小學到初中,她所向披靡,成績一直保持在班級前三,經(jīng)常是第一名。等到了初二,班里突然來了幾個轉(zhuǎn)校生,聽說還是從大城市里來的,因為父母工作的原因,暫時到這里借讀一年。那時候,鄉(xiāng)鎮(zhèn)的初中剛開始普及英語教育,何秀竹他們英語老師就是個中師畢業(yè)生,一口英語聽起來滿是山東腔,讀課文像英文版的山東快板。但新來的幾個學生,張嘴就是美國音,人家甚至能用小錄音機直接聽英文歌,邊聽邊唱,還能跳很多高難度的動作。多年后她才反應過來,他們聽的是邁克爾·杰克遜,全世界都有名。再一考試,她的排名一下子落到了班級的第五,她不服氣,起早貪黑學習,可最后還是比人家差幾分。有那么幾次,拿到成績單,看著那微弱但永遠無法拉近的差距,她挺悲哀的,吃得比人家差、穿得比人家差,她都能接受,可成績比人家差,她心里頭不服氣。但有什么辦法呢?除了更加努力,她什么也做不了。
好在初三下學期不久,這幾個人就都走了,何秀竹又回到了班級前三名。期中考試一過,就要報考了,班主任在班會上跟同學們說,班級前三名就倆選擇,第一個是考中專,三年畢業(yè),畢業(yè)就是國家干部,一輩子不愁。第二個就是考高中,讀三年,不一定考得上大學,考上了,不一定能有工作。班級前十名,就看你能不能超常發(fā)揮,碰碰運氣。剩下的同學,想?yún)⒓拥木涂家幌?,給自己留個念想,不想?yún)⒓拥木蛣e浪費報名費了。
她想都沒想,說自己報高中。班主任說,別著急,好好考慮考慮,這么大的事更得跟家里商量一下。
那個周末,她步行二十里回家,肩上背著大書包,包里是一摞卷子和癟了的干糧袋。此前她每周六下午回來,周日下午返校。返校時帶著一口袋母親蒸的戧面饅頭,還有一罐子咸菜,這是她三天的口糧。另外三天用糧票在食堂吃,也主要是饅頭和咸菜。
到家時太陽落山了,為了省電,屋里還沒亮燈,父親和母親正摸黑在地桌旁吃飯。不用看,只聽父親嘴里咀嚼的聲音,何秀竹就知道他們吃的又是小米飯就咸蘿卜,家里的面,主要給她和弟弟吃。母親永遠把小米飯做得黏黏糊糊,吃到嘴里時吧唧響。好在她特別會腌菜,不管什么蔬菜,只要讓母親細細致致地用水汆了,再給她足夠的鹽,她就能腌得特別好吃。黃瓜翠綠,蘿卜清爽,白菜脆生,芥菜葉子有淡淡草香味。腌黃瓜在全家人的牙齒中咯吱咯吱響著,把黏糊糊的米飯順利送到胃里去。
秀竹你咋回來了?
母親看到她,有點吃驚。何秀竹兩周沒回家了,她說初三下學期,學習任務重,二十里路走來走去太耗時間。前兩周,她的干糧和咸菜都是同村的一個同學給捎去的。
餓了吧,快吃飯吧。父親說著,放下了碗,嘴里仍然是咯吱咯吱聲。
我不餓,她說,我還剩一個饅頭呢,路上吃了。
弟弟的碗空著,里面剩下不少飯粒,一看就是匆忙吃完,跑出去找伙伴們玩去了。
她知道,不曉得她要回家,母親只做了三個人的飯,她吃的話,父親就吃不飽了。
父親堅持讓她吃,她只好接過大半碗黃澄澄的飯,往嘴里緩慢地扒拉。
父親找出煙口袋,把已經(jīng)成了沫子的煙葉揉進煙袋鍋里,劃了火柴點著,吸一口,吐出一股濃煙來。
這樣的場景,幾乎每一次她回家時都要重復一遍。接下來的臺詞也永遠不變,但是每次說,她都像是第一次那么緊張和窘迫。
又要交啥錢?父親小心翼翼地說,好像特別怕從她嘴里冒出一個他完全無法承擔的數(shù)字。
資料費,伙食費,住宿費,報名費……她也小心翼翼地報出名目和數(shù)額。雖然她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可她念書從來沒讓他們操過心,而且每年都拿回紅紅黃黃的獎狀,有時還有獎品,可每一次跟父親討錢時,她依然有種說不出的羞恥感,仿佛她討這一點兒錢,是要去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她知道這都是因為窮,因為她家的特殊情況。那些有錢人不會理解,窮人僅有的那點兒自尊,并不是針對他們的,而是針對自己最親近的人。弟弟從來不這樣,他每次跟父親要錢,像是來討債的債主。爸,學雜費一百三十,你給我一百五十。爸,報名費四十二,湊個整,五十吧。弟弟成績也很好,所以父親大多數(shù)時候都滿足了他,盡管母親老是念叨不該多給他。她有幾次看見弟弟和他的狐朋狗友們,偷偷躲在牛圈里抽煙,而且是有過濾嘴的香煙。父親這輩子都沒抽過幾次的。可是她不想去揭穿弟弟,她覺得他能享有這種奢侈的禁忌,是對自己虧欠的平衡。她也想跟有錢的女孩子一樣,買漂亮的裙子,抹最貴的雪花膏,甚至打個耳洞,戴上亮瑩瑩的水晶耳環(huán)。但這不可能,所以她愿意讓弟弟在一定程度上替自己去實現(xiàn)這奢侈的放縱。她要把眼光放遠一點,她知道只要自己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這一切都能在后半生慢慢補償回來。
就五十塊錢報名費,她說,我回來是老師讓跟家長商量,報考中專還是高中。
拾掇碗筷的母親停下了手腳,父親嘴里含著一口煙,半天才吐出來,那些煙霧在他臉上的皺紋里久久不散。他們心里當然清楚,她一門心思考大學,但還是問:你自己咋想的?
她說,我就是想讀高中,將來考大學。
母親重新坐在小板凳上,父親又使勁兒吸一口煙,但那袋煙已經(jīng)在他們沉默的空當里燃燒殆盡,他只吸了一嘴的煙油子味。父親開始在凳子腿兒上磕煙袋,把里面的灰燼磕出來,煙油子味立刻擴散開了。
他放下煙袋,看著何秀竹說:秀竹,咱們家現(xiàn)在是這樣。你弟弟出生時住院的錢,從你三爺家借的,還了這么多年,還欠兩千。家里有一頭牛,種地全靠它,賣了就得喝西北風。地呢,一共十三畝半,十畝山坡地,你也知道,收不了多少糧食,收了也賣不了多少錢。我想出去搞副業(yè),找個工地打工,可你媽一個人家里又忙不過來。我打聽過了,讀中專沒學費,有的學校每個月還有七八十的補助呢,讀高中三年的學費得好幾千,還怕考不上,這錢就白花了。你弟弟也初一了,將來讓他考高中吧。你是老大,又是女孩子,將來能有個工作,嫁個好人家,也就行了。
這些話,父親不說她也清楚,她甚至也知道自己最后的選擇是什么。但她總要掙扎一下才甘心,這是她注定要潰敗的一場戰(zhàn)斗,可是她必須放一槍,哪怕只是朝虛空放一槍也行。她嗯了一聲,把臉埋在了那只瓷碗里,眼淚落在了黏糊糊的小米飯上,讓那坨飯看起來像是糨糊。她不能對眼前這個自己叫作“爸爸”的人要求更多,作為一個重組家庭,他對她甚至超過了很多親生父親對自己的兒女。她永遠都會記得,七歲那年,母親帶著她第一次走進這個家門時,這個男人往她的手里塞他從山上采來的野果子,臉上笑著。野果子紅彤彤,他的臉也笑得紅紅的,她是個孩子,也能感覺到他的真誠、和善。為了這個家,他真是起早貪黑,像牛一樣干活,也像牛一樣整日悶著頭,他唯一的放松就是抽幾袋煙。下午的那些話,是這么多年他跟她說過的最多的話了。她們來了一年后,弟弟出生,他也并沒有對自己生分。有幾次,她夜里醒來,聽見隔壁屋子里的父母還沒睡著,在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母親說,老何,真是謝謝你呀。父親說,啥?母親說,你對秀竹跟親閨女一樣,她是個好命。父親說,這有什么啊,秀竹是個好孩子,我養(yǎng)了這么多年,就算是養(yǎng)一只小貓小狗,也有感情了,何況是人呢?然后她聽見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知道他們悄悄地鉆到了一個被窩里。她趕緊命令自己睡著,睡著,快睡著,可是卻越來越清醒。她只好把頭蒙進被子里,再用手捂住耳朵,她并不太清楚父母到底在干嗎,但她卻知道,那一定是一件不該被其他人聽見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她匆匆趕回學校,還是帶著母親蒸的饅頭和咸菜,再就是五十塊錢報名費。其實她一夜沒睡,她想了很多可能的回旋余地。她想,如果能夠從哪里借到錢,自己讀完高中,將來再還也行;又想要不要先去打一年工,掙到錢了,再回來讀書;如果有人給她留住讀大學的機會,她能為他做任何事,任何事,不打折扣的。太陽光從窗簾縫里照射進來,她知道第二天到底是來了。天還黑著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就起床,他們輕手輕腳。父親說:讓她多睡會兒,等下還得走幾十里路。他們走出屋子。她躺在床上,腦海里被父親和母親的身影充滿:父親在給那頭牛添最后一遍草料,飲水;母親燒火,和面,蒸饅頭。聞到蒸鍋里散出來的面香味,她終于不再去幻想讀高中的事兒了,她清楚,自己此刻的命運,就像蒸鍋里的饅頭,已不再可能變成其他形狀。
她報考了中專,那是九十年代中期最后幾批中專生了。考試發(fā)揮正常,成績出來后不久,她被離家?guī)装俟锏谋狈降V業(yè)??茖W校錄取。收到通知書時,全家人都很興奮,她雖然因為沒能讀高中、上大學而遺憾,但自己十幾年的書畢竟沒白讀,心中也是感到安慰。父親想請親戚朋友吃飯慶祝,被她拒絕了,她怕人家說她們是為了份子錢。她對村里的人,沒有什么深切的情感,不管是親戚還是鄰居,就像她上學第一天就篤定自己將來要考大學一樣,她也很早就知道自己肯定要離開這個地方。十六年來,她在此生活,可每天想的都是其他地方,現(xiàn)在,那張離開的車票拿到手了,她又怎么能在這里欠下一河灘的人情?
可是最后,父親還是經(jīng)不住親朋們的詢問,你養(yǎng)了這么多年的外姓女兒,就不能讓你風光一回?父親心里不甘,只是不愿意強迫她,想算了,卻是母親覺得應該辦一場,也讓人們知道,何秀竹是懂得感恩的。似乎就是這次請客之后,她和父親的養(yǎng)父女關(guān)系,在村人眼里才變成了真正的父女。父親端著煙袋逡巡在村子的廣場上,人們常常會問,老何,你家姑娘考的啥學校?是一個啥礦業(yè)學校,通知上說了,三年畢業(yè),將來包分配的。離村子一百多里的地方,有一座金礦,是整個縣里最有錢的地方。人們對所有礦業(yè)的想象,都是從那里來的。何秀竹的一個表哥就在這個礦上,做最底層的礦工,每個月都能有五百多的收入,過年過節(jié)回來走親戚,總是給大人發(fā)過濾嘴香煙,給孩子們一大把水果糖。何秀竹去讀礦業(yè)學校,那將來肯定不是下井工人,是坐辦公室的,噼里啪啦打著算盤,稀里嘩啦看著報紙,每個月還發(fā)洗衣粉、衛(wèi)生紙,過年過節(jié)發(fā)大桶的植物油、雞蛋。將來呢,再找一個礦上的老公,雙職工家庭,那得是啥生活???從這些想象和村里人七嘴八舌的假設中,老何得到了一種滿足,連從肺部咳出來的煙霧都多了一種清涼之感,他幾十年彎曲的頸背,也稍微挺直了些。
她坐在村后的谷子地里,那些大穗的谷子正從青轉(zhuǎn)黃,她握著她們,沉甸甸的,心里說不上喜悅,也說不上傷感。她覺得自己完成了一個大任務,不滿意,但能接受。就像這滿地的莊稼,長得這么好,可從小的生活早就教會了她,幾畝地的谷子,也換不來一臺電視機,換不來一輛三輪車。糧食這東西,沒有的時候,命一樣金貴,夠吃的時候,就不值錢。
但這畢竟是她生活里的一個秋天,她還是會憧憬讀書生活和讀書后的工作。她想無論如何,自己算是從泥土里,把扎得最深的那條根拔了出來。最大的概率是,她會成為某座礦的一個正式職工,有能每天洗澡的宿舍,有工資獎金,如果努力并且運氣好的話,她還可能是在礦務局坐辦公室的那種?;ɑňG綠的裙子,香噴噴的雪花膏,打著蝴蝶結(jié)的發(fā)卡都在向她招手。只是不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她唯一可以馬上實現(xiàn)的就是打兩個耳洞。這個本來也不急切,有了耳洞她也沒什么可戴的。但是那天,母親悄悄把她叫到里屋,遞給她一個灰色的小木盒。她打開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對翡翠耳墜。因為年深日久,翡翠有些暗淡了,可那深沉的綠色里,仍然閃著它的價值。何秀竹驚喜不已。
母親說,這是她姥姥給她的,也就是何秀竹的太姥姥。太姥姥家里當年是個不大不小的地主,有不少珍貴首飾,“文革”的時候破四舊,絕大多數(shù)都毀掉了。太姥姥冒著危險,偷偷給每個子女留了一件小首飾。這件東西,母親本來是想留給弟弟將來的兒媳婦的,但因為何秀竹放棄高中讀中專,她總覺得對不起她,就瞞著父親、弟弟,給了她。
有了它,她再也等不及去打耳洞了。有錢的話,可以去鎮(zhèn)上的理發(fā)店,有專門打耳洞的項目,一個耳洞十塊,兩個就是二十。但村里人都不會花這個錢,她們有自己的辦法。從赤腳醫(yī)生那里借一點兒酒精,用棉花蘸了給耳垂消消毒,把縫衣針在燭火上烤到發(fā)紅。再從米缸里找兩粒米,放在耳垂的兩邊不停地揉搓,米粒會把耳垂部分皮膚和肌體變薄,而且由于持續(xù)的揉搓,這一塊會因為失血而感到麻木。這時,再用最快的速度把燒紅的縫衣針穿過耳垂,輕微的灼痛中,一個耳洞就成了。為了讓耳洞不因血肉愈合而封閉,她們會找一根細細的小笤帚棍或小樹枝穿進去,直到這個細小的耳洞真正形成。當然有失敗的,有的是傷口發(fā)炎,不得不去醫(yī)院里打針輸液,還有的就是幾天后耳洞長死了,把那根小棍裹進了肉里,就只能再撕心裂肺地生生拔出來,也還是要去醫(yī)院。
她很幸運,除了傷口處稍微有點炎癥發(fā)紅,沒出現(xiàn)其他情況。一周后,她的兩個耳洞已經(jīng)可以戴耳墜了。在鎮(zhèn)子的長途汽車站,開往學校所在小城的長途車發(fā)車后,她從背包的最底層找出那對翡翠耳環(huán),戴在了耳朵上,那種輕微的下墜感,讓她獲得了特殊的滿足。從此之后,她何秀竹再也不是一個單純的農(nóng)村女孩,她是一個中專生了,一個戴著翡翠耳墜的中專生。
3
何秀竹又做夢了。
在夢里,她跟鏡子里的自己說話,她說什么,鏡中人就說什么,像一個重復機器人。時間久了,何秀竹忍不住發(fā)怒大喊,鏡中人竟然燃燒起來,烈火中發(fā)出咯咯咯雞叫一樣的笑聲。何秀竹顫抖著醒來,身邊的馬勛迷迷糊糊中知道她又做噩夢了,只是握了握她的手,翻個身繼續(xù)睡去。他已經(jīng)習慣了。
第一次做這個夢是什么時候?就是跟馬勛確定關(guān)系那年。研究生二年級,有同學組織大家去五臺山徒步加露營,他倆都報了名。兩個人同級不同系,有幾門公共課一起上,彼此都臉熟,但沒怎么說過話。談戀愛之后,他們細細回想,似乎有幾次課堂上挨著坐過,馬勛還借過何秀竹的筆,但交往也僅限于課堂。那時他們都沒想過,兩個人后來會成為一家人。
一路上山很順利,到了五臺山的大殿上,正趕上僧人做法事,不知道是在超度什么人還是常規(guī)法事。陣仗不大,但看起來嚴肅規(guī)整。一個僧人在香爐前,一邊焚燒用黃紙寫的祭文,一邊大聲念著經(jīng)??戳诉@一幕,何秀竹突然臉色發(fā)白,雙腿虛軟,就在即將癱坐在地的一剎那,一雙手扶住了她。是她旁邊的馬勛。
你怎么了?馬勛問。
沒事,她說,可能是有點低血糖,虛脫,歇一會兒就好了。
他扶著她到旁邊的臺階坐下,把水壺遞給她。
她喝了兩口水,說,我沒事了,你去看吧。
馬勛恍然大悟般說,我知道了,你肯定是身體……明白,我給你弄點兒熱水去。
幾分鐘后,馬勛不知從何處弄來半杯熱水,兌在她的水壺里,水變得溫熱而不燙。她猛喝了幾口,感覺好了些。何秀竹知道馬勛是以為她大姨媽來了,她也不去說破,自己之所以如此,是猛然間想起了她最不愿意想的事。
考研那兩年,她租不起北京的房子,只能躲在老家復習功課。父母不理解,既然拿到了同等學力的本科文憑,完全可以在縣城里找個工作養(yǎng)活自己,干嗎還非要考研?就算讀了研究生,畢業(yè)后也不是也一樣找工作嗎?而且,那會兒因為多年的擴招政策,研究生的工作比本科生還難找。何秀竹跟父母吵了一架,說當年要不是他們逼著她讀中專,自己也不用繞這么遠的彎路了。吵完了,她又心虛、愧疚,考中專說到底還是自己的決定,父母并沒有真的“逼她”,是她自己逼自己。后來,父母知道打消不了她的想法,就想著換個方式,催她找對象結(jié)婚。他們?nèi)宕蔚亟o她介紹鎮(zhèn)子上的小伙子,創(chuàng)造機會讓她和他們相中的人見面。為了能繼續(xù)留在家里復習,何秀竹每一次都去配合演出,但一見面就告訴對方,她是不會結(jié)婚的,來這兒只是為了讓家人放心。時間一久,家里人反而更擔心了,因為在縣城開修理鋪的弟弟回來告訴父母,他有一個同學離家出走了,原因是,她是同性戀,跟父母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父母接受不了,她無奈之下離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她對弟弟十分失望。她當時讀中專的另一個想法,就是覺得將來弟弟會讀高中,然后上大學,替自己完成這個夢想。可弟弟到了高中之后,跟鎮(zhèn)上的一群同學混在一起,整天看錄像、打臺球,根本無心學習。他最后連高考都沒參加,畢業(yè)了就在鎮(zhèn)子上開了個摩托車維修部,勉強混口飯吃,對象談了兩三個,最后都沒成。弟弟有意無意地說,她不結(jié)婚,他就談不成對象。
弟弟本來當閑談說起,不想聽者有意,母親私下里問弟弟,同性戀是啥樣?弟弟說,沒什么,看著跟其他人一樣,就是男的不喜歡女的喜歡男的,女的不喜歡男的喜歡女的。她媽聽了,捂住了胸口。他們不敢跟她當面提這個事,但是私下開小會,越說越覺得她像同性戀,想著該怎么辦。
打聽來打聽去,終于從一個親戚那里聽到一個辦法。在當?shù)兀鱾髦粋€叫泰山奶奶的神靈,可以幫人免除災禍。人們還說,可以去泰山奶奶那里換人,用一個新的人把舊的人換走,這樣原來那些問題就都沒有了。這些事,何秀竹一直被蒙在鼓里。
端午節(jié)剛過,天氣開始熱起來。何秀竹正在院子里的樹下背單詞,一陣咯咯咯的雞鳴推開了院門,父親拎著一只蘆花母雞走進來。母親聽見雞叫,急匆匆自里屋奔出,瞧見父親說,回來了?問準了沒有啊,是不是頭窩雞蛋孵出來的老母雞,還有蛋茬開了吧?
問了,父親說,她二娘說這只老母雞她記得最清楚,前年夏天孵出來的,頭窩雞蛋,剛?cè)敕统龈C了。昨天開的蛋茬,這不是第一個蛋剛下出來,還熱乎著。父親另一只手里是一個白白的雞蛋。
抓雞干嗎?要來客人?咱們家不是有雞嗎?她合上書問。
父親看了她一眼,又看母親,欲言又止,努努嘴,讓母親說。
母親把手在圍裙上搓了搓,說,秀竹啊,我跟你爸商量了,想去泰山奶奶那里給你換個人。
她的頭嗡的一下,眼前恍惚,她聽說過這種事。還是她小時候,村里有一個酒鬼,每天都喝得醉醺醺,躺倒在馬路上,狗撒一身尿都醒不過來。后來,他家里人就帶他去泰山奶奶那里換了一個人,回來后,他滴酒不沾,性情大變,整個人都木木的,很少說話。她記得很清楚,換人之前,不喝酒的時候,他很會唱快板講笑話,很得小孩子們的歡迎。換了人之后,他只會直愣愣盯著人看,看得人心里發(fā)毛。何秀竹生出一種隱隱的恐懼,讀書這么多年,她當然不相信什么換了人的說法,可童年時村人大變樣的事實和各種傳說,還是讓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我不去,她說,我好好的,干嗎要去換個人。
父親走上前,瞪著她:你必須去。你要不去,我綁也把你綁去。父親很少如此決絕地跟她說話,她第一次覺得,這個男人的隱忍里藏著些堅硬的東西。
那只雞被父親拎著翅膀,兩只爪子在空中彈抓著,但是毫無所獲。豆子大的眼睛,警覺而絕望地看著何秀竹,她發(fā)現(xiàn)雞的眼睛竟然這么亮、這么黑,像兩顆珠子。小時候家里殺雞,她總是跟弟弟搶著吃雞眼睛,據(jù)說吃了這個,就不會得近視眼,看書過目不忘。煮熟的雞眼睛是灰白色的,其實不好吃,像是面粉做的小豌豆?,F(xiàn)在,她覺得自己吃過的所有雞眼睛都變成了黑色,一顆顆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看著她。
她發(fā)出了一聲尖叫,但是腳沒有動,不知為什么,她覺得自己雙腿沒有知覺,不聽使喚了。她一動也動不了。
母親走過來說,秀竹,這只雞就是你的替身妹妹,你得給她起個名字。
我不要,我不要替身妹妹,我就要我自己。她喏喏地嘟囔著。
做好這件事,我們就不再攔著你復讀考研了。父親說。
何秀竹聽了心里一動,她知道自己在家的這段時間,他們也承受著壓力。
好,你們說話算話。何秀竹說。
她給這只雞起名何翠竹。
下午的時候,何秀竹遵從母親的囑咐,換了一身素凈的衣服,跟著她去了村東的元君廟。這里供奉著泰山奶奶,全稱天仙玉女泰山碧霞元君。小時候,每逢年節(jié)或泰山奶奶的誕辰日,她們也經(jīng)常到這廟里來玩,看大人們燒香磕頭,祈禱平安。何秀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跟她發(fā)生這么復雜的聯(lián)系。
跟她們一起來的,還有那只老母雞——何翠竹。這一會兒,何翠竹被關(guān)在藤條扎的籠子里,依然瞪著黑亮的眼睛,不時叫兩聲,咯咯,咯咯。它不知道自己成了一個女人的替身。
父親母親都在泰山奶奶像前跪下,讓何秀竹也跪下,磕頭上香。父親起身,把何翠竹捉出來,另一只手里多了一把刀。他把何翠竹按在地上時,何秀竹也渾身哆嗦,盡管她知道那只是一只雞,從小到大,她不知道看見過多少次父親殺雞了??蛇@一會兒,何秀竹突然有點擔心那只雞真的是自己的替身妹妹,是一個有著魂魄的人。但是她說不出話,也動不了,眼看著父親手起刀落,剁掉了雞頭,一股黑色的血從雞脖子的斷口處噴涌而出,濺在她的白鞋子上。何翠竹的兩只黑爪子,仍然在彈抓著,很快徹底伸直了。父親放下何翠竹,從兜里掏出一張寫滿字的黃表紙來,開始念,念完掏出火柴,把紙燒了。他的聲音出奇的大,像變了一個人,從此之后,這個場景就扎根在她頭腦里了。
回到家,母親把整只雞用鐵鍋煮了,除了一點兒鹽,沒放任何其他調(diào)料。何翠竹被一只大瓷碗端上桌子,擺在何秀竹的面前。
吃了它,母親說,一點兒都別剩,全吃了。
雞肉雖不太老,但燉得時間不長,而且因為沒有放佐料,有一種雞毛水般的腥味。何秀竹硬著頭皮撕咬那只雞,撕咬著已經(jīng)被煮熟的何翠竹。母親說,吃完了,她就能是一個全新的人了,那個有著某些說不清的毛病的何秀竹,會跟著死去的何翠竹一樣消失。
這件事,除了家里人,何秀竹再沒讓任何人知曉過。吃了那只雞之后,她狀態(tài)一直不太好,神情恍惚,導致那一年考試英語發(fā)揮失常。拿到成績時,何秀竹才仿佛被潑了冷水一樣清醒過來:神仙也靠不住,她最后能靠的還是自己個兒。何秀竹打算再復習一年,這一回,她心態(tài)平和,埋頭苦干不問前程,終于考上了礦大的研究生。她讀研時回想起來,有時候會覺得那一次換人確實有用。當然,她并不是說自己變了一個人,而是通過那次事件和它的后果,她確實放下了某些東西,重新認識了自己,有一些后來成為她性格里最核心的元素,就是在那段時間,一點點地從她身體里生根發(fā)芽的。
只是那只雞被剁掉頭的樣子,元君廟里香火繚繞的陰暗氛圍,那種燃燒的黃表紙和香燭的味道,父親變了調(diào)兒的聲音,一直深深地潛伏在她的無意識之中。此后的很多年,她不進任何廟宇,不關(guān)心任何佛事,當然更不吃雞肉。她以為這一切只要埋得夠深夠久,就能被生活本身降解,至少不會再次出現(xiàn)。這一次徒步五臺山,出發(fā)前何秀竹心里有過猶豫,但最終還是決定要去。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今非昔比了,想看看給這段記憶打造的籠子是不是足夠堅韌。
按照行程,他們并沒有在山上停留,而是連夜下山。走到半路,天降大雨,山路濕滑,有幾個背包落到了懸崖之下。他們無奈找了一處略可以遮風避雨的山洞,燃起一堆火過夜。有幾頂帳篷遺落了,他們幾個人只能擠在最大的一個帳篷里,好在帳篷夠大,能裝下他們瑟瑟的身體。
夜里雨停了,竟有貓頭鷹的叫聲從不遠處傳來?;蛟S是這叫聲進入了已經(jīng)睡著的何秀竹的耳朵,把她層層疊疊藏起的記憶喚醒,于是她看見鏡子、鏡子里的另一個自己和燃燒的火焰,聽見了黑眼珠發(fā)出的咯咯聲。那是何翠竹,一個長著雞腦袋的人,重復著她說的每一句話和所有的動作,她本來就是她的替身嘛。何翠竹問她:何秀竹,這么多年,你過得怎樣了?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的替身妹妹何翠竹啊。你想干什么?她顫抖著問何翠竹。我什么也不干,何翠竹說,我就是想你了,想看看你過得怎么樣。你過得很好啊,可是我在受苦,我在替你受苦,你知道嗎?何翠竹說這話,就燃燒起來,她的眼珠越變越小,越變越黑。
何秀竹從噩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被旁邊伸過來的一只手握著,是馬勛。他們之間隔著一堆背包。兩個人都醒了,透過帳篷的縫隙,他們能看見山洞外雨后的天空湛藍無比。徹底的雨過天晴,晨霧和光亮達成完美的和諧??戳丝词謾C,是凌晨五點鐘,太陽就要升起了,因為是在山上,有一線金色的陽光已經(jīng)穿云過霧而來。
做噩夢了吧?要不出去走一下?馬勛小聲說。
何秀竹點點頭,她不敢再睡,也不可能睡著了。
他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晨曦漸漸顯露,她第一次知道,陽光并不是突然而來的。其實從很早很早的時候,它們就在來往身邊的路途上,這一路遙遠而漫長,要經(jīng)過許許多多的星星和虛無,要穿過厚厚的云層,要從海岸和山脈越過,才照到人們的臉上。讓人感到高興的是,盡管走了這么遠的路,第一縷光仍然是明亮而歡快的,她的心也漸漸浮出回憶和噩夢的水面。馬勛的手再次悄悄伸了過來,握住她的手,她沒有動。何秀竹能感覺到,他的手雖然瘦,但有一種淡淡的溫暖和堅定。她轉(zhuǎn)頭看馬勛,馬勛則仍在看那顆剛剛露出光芒的邊緣的太陽。突然有鐘聲從遠處的廟宇中傳來,聲音空曠悠遠,和光一樣并沒有疲憊之態(tài)。他們就這樣戀愛了。
從夢里醒來,何秀竹看見馬勛已經(jīng)起床,廚房里有動靜,他應該是在做早餐。自從孩子上小學,馬勛就每天起來做早餐,然后再去上班。他有做飯的天賦,很多東西,在館子吃過,回家琢磨琢磨就能做出來,味道一點兒不差。剛結(jié)婚那會兒,她就被他的手藝給拴住了,懷孕的時候更是,他還自己做了一本菜譜,打印出來足足有幾百頁厚。生完多多,何秀竹體重達到一百四十斤。馬勛倒是沒有嫌棄她胖了,但是她自己接受不了這件事。以前的衣服都穿不了,她天天感慨,馬勛就說,咱們再買新的唄。她說,我叫啥名?馬勛愣一下說,胖又不影響腦子,自己啥名還能忘了,何秀竹啊。她就說,那你說,有我這么粗的秀竹嗎?就算為了配得上這個名字,我也得把這身肉減下去。
她真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因為她現(xiàn)在很信奉網(wǎng)上的那句話:你如果連自己的體重都控制不了,怎么還能幻想著控制自己的人生?多少年來,她早已經(jīng)習慣了以一種戰(zhàn)斗的姿態(tài)面對所有事,不管是文斗還是武斗,不管是公開斗還是暗地斗,不管是跟別人斗還是跟自己斗,戰(zhàn)斗,取得勝利,或者撤退等著將來取得勝利,就是她多年來唯一遵循的邏輯。那么,這身肥肉就是她的敵人,從孩子百天開始,她就堅持走路上班。從家到單位,大概有五公里,她要走一個小時左右,為了實現(xiàn)這一點,她需要比坐公交早起半個小時。對她來說,壓縮時間,也就是壓縮肉體。
看看手機,已經(jīng)六點半了,何秀竹得起來戰(zhàn)斗了。
前天下午,馬勛帶著多多在小區(qū)附近的球場打球,上籃時碰倒了一個老大爺,結(jié)果被老大爺給訛上了。老頭躺在醫(yī)院里不出來,張口就要二十萬。馬勛一直自責,覺得確實是自己的責任,但何秀竹去醫(yī)院看他時發(fā)現(xiàn)了破綻。那是個小醫(yī)院,醫(yī)生跟老頭一家人都很熟,他們說話時,何秀竹聽到了一句“這次待幾天”,老頭說“看情況”。她早就聽說,現(xiàn)在碰瓷的人可不止是在路上,有很多老人在公園或球場上碰瓷。何秀竹今天得去幾個地方,老頭的小區(qū)、籃球場、醫(yī)院,好好調(diào)查一下他。馬勛對這件事懊惱不已,但對何秀竹來說,這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讓她找到證據(jù)——她相信她一定能找到證據(jù),事情很好辦,她甚至還能反過來起訴他們詐騙。一想到這里,何秀竹心里生出一些興奮感,她喜歡這種狀態(tài)。
……
劉汀,青年作家,文學博士,現(xiàn)供職于《人民文學》雜志社,有小說、散文等發(fā)表于《人民文學》《上海文學》《今天》《山花》《十月》《鐘山》等雜志,文學評論發(fā)表于《當代作家評論》《南方文壇》《中國圖書評論》《文藝報》等刊物。出版有長篇小說《布克村信札》《青春簡史》,散文隨筆集《別人的生活》《老家》;曾獲第二屆華語青年作家獎非虛構(gòu)提名獎、99“新小說家大賽”新銳獎、第十九屆柔剛詩歌獎新人獎提名獎、第39界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亞軍、2012年度《中國圖書評論》最佳書評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