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緬因州:《哈德良回憶錄》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既是重構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十五周 第三天
緬因州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 《哈德良回憶錄》
羅伯特·麥克洛斯基(Robert McCloskey)與薩拉·奧恩·朱厄特(Sarah Orne Jewett)的敘事者是以夏季旅居者身份來到荒漠山地區(qū)的,而瑪格麗特·尤瑟納爾(Marguerite Yourcenar)在完成她最著名的小說《哈德良回憶錄》(Memoirs of Hadrian)后,就搬到荒漠山島長期定居了。這部小說于1951年在法國出版,英文版在1954年推出,由她的長期伴侶格蕾絲·福瑞克(Grace Frick)悉心翻譯。她們的家“小樂園”(Petite Plaisance)位于東北港,現在是個博物館,她們兩人的右手印在藏書票上,貼在幾千本藏書里。《哈德良回憶錄》風靡全球,讓尤瑟納爾成為那個時代最著名的法國作家之一。1980年,她被推選進入法蘭西學術院,是該機構三百五十年以來第一位女性院士。她不僅在女性身份上是個例外,而且1939年三十六歲的她搬到美國后,在1947年最終成為美國公民。她在先鋒派藝術圈里的成功源于早期的系列小說,但她覺得自己被巴黎文學圈束縛住了。對于選擇定居美國,她后來說道:“這不是美國和法國的比較,(移居)意味著去嘗試一個去掉所有邊界的世界?!?/p>
就像簡·里斯的《藻海無邊》一樣,尤瑟納爾的小說也誕生于她長長的沉寂之后。(在一篇小說的后記中,她用一個沒有動詞的短句形容自己1940年代的思想狀態(tài):“陷入一種是作家卻不能寫作的絕望?!保?948年,她收到一大箱二戰(zhàn)前離開法國時留在那里的舊文件,然后發(fā)現一些紙的開頭寫著“我親愛的馬可”。她有點納悶,以為這是寫給誰的信,然后想起來這是一篇作品的開頭,她琢磨了很久的作品,但在1938年擱筆了。正如她在后記中說的那樣:“那一刻我就知道,無論如何,這本書必須重新開始寫了?!?/p>
正是此時與巴黎拉開距離,讓尤瑟納爾能將她的歐洲經驗轉化到更遙遠的古羅馬世界。談及她為小說所做的研究,她說道:“為了發(fā)現最簡單的和最具普遍性文學吸引力的事物,你必須深入到主題最邊遠的角落?!蓖瑯樱哪綅u就是世界上一個“最邊遠的角落”,而她和格蕾絲·福瑞克在東北港的生活就極為質樸,住的不是那種豪奢的木瓦“村舍”,而是她想要的法式農居?!豆铝蓟貞涗洝肥窍胂罅屯硇牡囊淮畏欠矊嵺`,小說以羅馬皇帝的口吻寫成。身患重病的哈德良在撰寫回憶錄,作為與自己一生的和解,以及對他的繼承者、未來的哲學家皇帝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的指導。為了這本書,尤瑟納爾廣泛閱讀了拉丁文文獻,并對公元二世紀羅馬進行了深入研究,但歐洲的世界大戰(zhàn)危機也同樣型塑了她對古羅馬的想象。如她在后記中所說,最初吸引她的是作為詩人的哈德良,經過二戰(zhàn),她發(fā)現哈德良功績的核心是其在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維持了帝國的統(tǒng)一。她補充說,是戰(zhàn)爭導致的這種位移“極為關鍵,也是為了迫使我不但要跨越我和哈德良之間的時空,更要跨越自己和真我之間的距離”。
荒漠山島的隔絕和美國風光的廣袤氣息在尤瑟納爾的小說中混合。小說第二頁,哈德良談及即將到來的死亡:“像一個在愛琴海群島間航行的旅客,看到向著黑夜升騰起的白霧一點點地遮蔽海岸,我依稀看到死亡的輪廓。”在她的后記中,尤瑟納爾描述了她寫完這本書的那天:
那是1950年12月26日晚上,荒漠山島上冰冷刺骨,像極地一樣寂靜。大西洋海岸邊的我竭力讓自己出現在公元138年的巴亞古城,在酷熱的七月,感受著疲憊又沉重的四肢上薄布的重量,聆聽依稀送來的海浪聲。這聲音也傳到另一個人耳朵里,但他在凝神聽著耳邊的低語,那是逐漸靠近的死亡的聲音。我試著去記錄他咽下的最后一口水、最后的陣痛、腦海里最后的圖景。此時,就是這位皇帝的最后時刻。
“大西洋海岸”極地一般的小島,這樣的景象里有一絲自我夸張的小說化,而這也讓她在美國的新家聽上去像朱迪斯·莎朗斯基筆下荒無人煙的北極荒原。其實她住的島有座短橋和大陸相連,而且島上幾個小鎮(zhèn)的常年居民也差不多有一千人。但在緬因的冬天,這兒的寂靜一定是深邃而發(fā)人深省的。
尤瑟納爾和福瑞克常下島在美國四處游歷,美國廣袤的氣息讓尤瑟納爾大為贊賞?!拔乙悄悖乙欢ㄏ却铐橈L車去圣安東尼奧或者舊金山”,她給朋友寫信說:“要了解這個偉大國家需要時間,如此廣闊,如此神秘。”雖有選擇性,但她對美國文化產生了深刻的興趣,她在南部收集了美國黑人的靈歌,擇優(yōu)翻譯出一卷,以《江水深沉,河水幽暗》(Fleuve profound, somber rivière)之名于1964年出版。尤瑟納爾的美國經歷豐富了她對哈德良幅員遼闊帝國的思考,也讓她小說的主角對少數族群,比如古羅馬猶地亞(Judea)的猶太人,產生了令人深思的寬容態(tài)度。哈德良說出了“我喜愛外國事物,我喜歡跟外邦人打交道”,她還甚至還讓他用新世界旅行來形容學習希臘文,“當我還是孩子時,試著在石碑上捕捉這種字符的特征,在我面前展開的是一個新世界,和偉大的旅程”。
在《哈德良回憶錄》的后記中,尤瑟納爾記錄了1949年她坐在去新墨西哥州的火車上,在長途旅行中重拾昔日放棄的小說所帶給她的巨大快樂。
把自己關在車廂隔間里,像在埃及古墓里的一個斗室。從紐約到芝加哥,我寫作到深夜。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在芝加哥車站的餐廳等那趟被暴風雪耽擱的列車。然后在圣達菲公司的觀光列車上,我又寫到拂曉時分,周圍黑色的是科羅拉多山脈的尖坡,頭頂是永恒的星空。所以出于單純的沖動,這部關于食物、愛、睡眠和對人類的認識的小說寫成了。我?guī)缀跸氩坏皆儆羞@樣充滿激情的白天和清醒的夜晚了。
除了將自己轉換到古羅馬,尤瑟納爾還將自己的性別身份置換進了小說核心的愛情故事里。哈德良炙烈地愛慕著心愛的安提諾斯(Antinous),而安提諾斯卻不幸在埃及死于謀殺。美國版的《哈德良回憶錄》中收錄了許多雕塑照片,都是哈德良為紀念安提諾斯而塑立的。這些雕像于靜默中評說著那些情感,內斂的哈德良對此只暗示道:“我們那時都不明智,我和這個男孩一樣。” 安提諾斯非常懼怕變老,哈德良最終意識到:“他一定早早許諾自己,在第一絲衰老跡象出現時,甚至在這之前,就結束生命?!痹谶@里尤瑟納爾幾乎預見到了四十年后三島由紀夫的自殺。她自己肯定也曾受困于同樣的情境,以至她寫了一整本書來思考他的生平和死亡——《三島由紀夫:或空的幻景》(1980)。
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普魯斯特說,小說就像是個公墓,里面都是作者生活里的人,盡管名字被隱去了。當哈德良談及安提諾斯之死時,尤瑟納爾采用了普魯斯特的意象,他說道:“絕大多數人的記憶就是個荒廢的公墓,他不再珍愛的人在此被掩埋、湮沒、默默無聞?!睘榱俗屪约菏湃サ膼廴嗣庥谶@樣的命運,哈德良在地中海各地為安提諾斯設立神廟,并建造了一整座埃及城市——安提諾奧坡里斯,來紀念他。尤瑟納爾的小說則讓哈德良和安提諾斯的名字不朽,而透過安提諾斯,我們又能一窺尤瑟納爾在后記里僅用“格……”或“格.福.”稱呼的愛侶。尤瑟納爾說本應該將這本書獻給她,“在一部作品前面加上個人題詞不是不合適嗎,所以我在前面盡力隱去了個人印記。”
她接著寫了一段感人的話給“格.福.”,在結尾處形容說:“她給了我們理想中的自由,但又敦促著我們成為完整的自己??腿伺c伴侶(Hospes Comesque)。”最后的拉丁文來自哈德良的一首詩,也是這部小說的引言。在詩里,他形容自己溫柔、漂泊的靈魂是身體的“客人與伴侶”。二十五年后,尤瑟納爾將這兩個詞刻在了墓碑上,位于格瑞斯·福瑞克名字的下方。來荒漠山的游客能看到這個石碑,旁邊是幾年后尤瑟納爾為自己準備的墓地。她們的墓在兩棵枝葉交錯的白樺樹下,就位于島上的布魯克塞德公墓,離我寫下今天這篇文章的地方不過數英里而已。在《在斯旺家那邊》的開頭,馬賽爾回憶他逝去的童年:
于我來說,這樣的時光一去不復返了。但就在不久前,如果我側耳傾聽,還是能聽到我當年在父親面前竭力忍著,等跟母親單獨相處時才敢爆發(fā)的哭泣聲。實際上,這些哭泣聲一直在回蕩,只是現在我周遭的生活比較沉寂,我才再次聽到它,就像修道院的鐘聲,白天被市井的喧囂掩蓋,人們以為它再也不會響起,但在萬籟俱寂的夜晚,才會再次徹響天際。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精彩再現了那些逝去的過往——古羅馬,以及戰(zhàn)前的巴黎。就像普魯斯特那個軟木貼面的書房一樣,她也在荒漠山島上打造了自己的空間,在那個“極地一樣寂靜”的荒漠山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