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切爾·卡斯克:贏得好評卻失去了自我的女作家
英國作家蕾切爾·卡斯克算是一位功成名就的女作家了。她已經(jīng)出版了十部小說和四部非虛構(gòu)作品,文學(xué)雜志《格蘭塔》對她青睞有加,稱她為20位“最優(yōu)秀的英國青年小說家”之一,她本人還曾三次入圍金史密斯獎終選名單。
但獲得榮譽的同時,她也因為在兩部自傳體作品《成為母親》和《余波》的言論而遭致猛烈抨擊和抗議。其時,她每天早上要騎十分鐘的自行車送女兒上學(xué),但為了躲避人行道上吵吵嚷嚷的抗議者,她只得把自行車拐上行車道。
英國作家蕾切爾·卡斯克。資料圖
如今出現(xiàn)在公共視野里的卡斯克偶爾開懷大笑,回答觀眾的質(zhì)疑還能幽默面對——很難讓人想象她幾年之前遭受過輿論重創(chuàng)。
那么如今的她如何看待那個處在輿論暴力下的“靈感枯竭期”,無法寫出任何作品的自己?又如何看待作家作品和大眾目光的關(guān)系?
一位女作家想要書寫自己眼中的“真實”又要面對多大的阻力?
哥倫比亞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副教授海蒂·杰拉維茨(Heidi Julavits)歸納了卡斯克起起伏伏的寫作生涯:第一階段,她的作品語言優(yōu)雅,思想睿智,包含著英式小說慣有的幽默和諷刺,她開始在文學(xué)界嶄露頭角。
第二階段是更多的自傳體作品。大女兒誕生后,她開始記錄養(yǎng)育子女的最初體驗,寫了回憶錄《成為母親》。在這之后,她相繼寫了四部小說和一部旅行游記。這其中,有些作品給她帶來了爭議甚至是訴訟。
2012年出版的《余波》是她寫作生涯的分水嶺。這部關(guān)于離婚、夫妻矛盾、爭奪子女養(yǎng)育權(quán)的作品出版后,有詆毀者開始抨擊卡斯克的人格,稱她“自我沉醉”、“自戀”,也批評她把家務(wù)事抖進公共視線。
在《余波》之后,她進入寫作真空期,因為她無法找到合適的文學(xué)體裁,能在表達觀點的同時,免于輿論傷害。
而第三階段由《邊界》的出版為起點,卡斯克創(chuàng)作了帶有自傳體性質(zhì)的小說。她摒棄了以往使用的小說和自傳體裁,開始了新的嘗試,作品也收獲好評。
《成為母親》帶來恥辱
面對《衛(wèi)報》的采訪,她曾說“創(chuàng)造面向大眾目光的東西,總會帶來恥辱”。
《成為母親》便是一個例子。初為人母,卡斯克在書中講述了生育給她帶來的身心變化,也通過生活點滴來反映養(yǎng)育孩子的瑣碎勞作和巨大責(zé)任?!冻蔀槟赣H》的確如實描繪了卡斯克在“成為母親”過程中的第一手體驗,但這份誠實打碎了大眾眼中理想化的母親形象。
生育猝不及防地讓她認清了生活的真相,讓她看到過往生活中虛假和多余的東西。她把精力讓給了女兒,不再能夠自由地支配時間,也照著社會的要求悉心照料著孩子。
一旦偏離了完美的母親形象,她就會聽到他人的貶低。她仿佛被困在一個未開化的世界,她的自我就這樣被磨平了。
這其實不是她個人的孤立的體驗,數(shù)以萬計的母親們也有類似的感受。這是母親身份帶給女性的桎梏,她們有著同樣的命運,卻沒有人將其書寫下來。于是,她覺得自己要站出來,為母親們發(fā)聲。
然而,《成為母親》出版后,讀者的誤解接踵而至,其他母親也拋來了批評。人們開始對她指指點點,她一時無法接受,她在寫作中曾得到了缺失的平等和共情,如今她的作品卻招來眾人的攻擊。她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糟的事情之一”。
卡斯克忍不住發(fā)問,這么多女性明明遭受著同樣的煎熬,為什么沒有人把自己的心路歷程記錄下來?為什么完美的母親形象其實是女人的牢籠,而其他女性一直都在迎合、延續(xù)這樣的形象?
為什么沒有人嘗試挑戰(zhàn)社會的刻板認知,沒有人試圖解放母親?!
她把自己受到的指責(zé)歸因于大眾心理,對約定俗成的異議是不受歡迎的,對刻板印象的質(zhì)詢是被忽視的,所以女性們選擇三緘其口。她們看到了多數(shù)人的暴政——把個體經(jīng)歷作為證據(jù)來討論母親形象,只會讓個體暴露在聚光燈下,讓個體變成被攻擊的靶子。
她認為,批評她作品的同為母親的讀者,她們只想在既有的性別框架中生存下去。她們照顧著自己的子女,只是想要得到社會的認可。而卡斯克對于母親形象的反思中,母親有著獨立的人格,不再屈服于社會的要求,不愿一味地犧牲自我。她們認為卡斯克在污名化母親形象,因為她筆下的母親不再是完美的,那她們所做的努力就前功盡棄了,社會不會再繼續(xù)褒揚母親的無私精神了。
卡斯克認為,為了維持自己的完美形象,她們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開始漠視自己和其他女性遭受的磨難。她們開始說謊話:成為母親是一種榮幸,母親的角色讓她們完全滿足。
她們把不同的聲音看作是玷污自己完美形象的危機,繼而開始對卡斯克進行人身攻擊,批評她的體驗是異常的,是她自己的人格有問題,是她不夠有愛心,她厭惡兒童。
就這樣,本來能代表全體母親體驗的控訴淪為個人的抱怨,卡斯克作為發(fā)聲的個體開始被妖魔化。同為母親的人們忘記了自己也曾經(jīng)歷過同樣的痛苦,她們的倒戈讓“母親的解放”失去了可能。
個體經(jīng)歷與社會運作之間有很大的摩擦,社會的運作賦予了母親養(yǎng)兒育女的集體責(zé)任,它要大于女性對于自我的個體追求。正是由于群體高于個人的社會文化才帶來了人們對于真相的逃避,在集體責(zé)任的重壓下,女性很難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
“我已經(jīng)沒有了自我”
《成為母親》和《余波》之后,卡斯克的生活和工作被混為一談,對她作品的評論成為了對她生活的指指點點。她的婚姻和家庭生活登上了報紙,成了廣播節(jié)目。她不再能把自己的個人生活撇開,專注于寫作。
這些書評中也有顯而易見的矛盾。比如,它們一邊斥責(zé)她為何要把自己的私人生活公之于眾,一邊又批評她沒有給出足夠的細節(jié)來體現(xiàn)真實。
她一直遭受著外界炮轟,作品被政治化的點評淹沒。英國的文學(xué)環(huán)境厭女、老派、傳統(tǒng),對她的支持不夠。她一邊要面對外界的挑戰(zhàn),一邊要照顧她年幼的孩子。
一開始,她還能斗志昂揚契而不舍地嘗試書寫自己的生活體驗,而讀者和評論家也繼續(xù)他們的批評。
但是漸漸地,她開始厭煩這些評論,也開始更加小心地發(fā)言。她只是感到不解,很多時候作家只想要對一個問題發(fā)表一點不同的看法,但他人卻會把它看成對于自己的侵犯,是對他們個人的攻擊。
卡斯克不理解,為什么僅僅因為她的“真實書寫”與人們對于女性的期望不符,外界就把她的寫作看成是一種對于社會的批判,深深的無力感包圍了她。
究竟如何通過個體的寫作去代表群體?她陷入了長久的困惑和矛盾之中。
她很想把個人經(jīng)驗和公共知識連接起來,也做了許多嘗試,發(fā)表了多部自傳體作品。但是,她意識到這兩者還是有著很大的差異,無法互相越界。私人體驗得到的知識,一旦進入社會空間就不再是私人的,也被期待要能代表群體體驗。
卡斯克把自己當(dāng)作樣本,嘗試延伸出集體的真相。她“不留情面地進行著自我審查”,但同時對自己又沒有那么大的興趣,只是把自己看成是茫茫大眾中的一個例子,通過反思自我來揣摩群體的問題。
她甚至說,相比愛自己,她覺得自己更愛他人。她把寫作的快樂歸于對他人的共情,在創(chuàng)作時,她能體會他人,了解人們的真實生活,她認為這是寫作對她的饋贈。
卡斯克在當(dāng)代小說中看到了類似的矛盾。很多作家的作品大多脫胎于私人體驗,卻不可避免地觸及更加公共的話題,或是議論社會問題,或是談?wù)撟髡咧獾钠渌宋?,謊稱了解公共知識,裝作能代表大眾。
卡斯克意識到社會的言論空間是很有限的,她質(zhì)疑,話語權(quán)不能集中于白人男性,甚至白人女性。當(dāng)作家習(xí)慣于借自己的體驗為他人發(fā)聲時,其他人可能就永遠沒有機會說話。
認識到這點后,卡斯克開始尋找挖掘社會真實和尊重他人體驗的寫作方式。三部曲的第一部作品《邊界》就是她長久努力的結(jié)果,得益于作品特殊的體裁,她終于能放心地在個體寫作中描繪和演繹他人,探討社會現(xiàn)象。
《榮譽》里主人公的出版商認為小說讀者異常膚淺,都是“沒事找事,在尋求打發(fā)時間的方式”。滿足這樣的讀者,作品“好笑就行”,無需引人深思,提醒讀者看清自己的問題,只需把他們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生活的荒謬。
小說中的這位出版商遠非愚昧之人,他早已看穿出版行業(yè)的資本主義邏輯,知曉問題的根本。他將資本主義的運作比喻成燃盡時間積累的一場大火,不光消耗著存儲的自然資源,也在榨取人類歷史中累積下來的知識和文化,用盡一切牟取經(jīng)濟收益。他旗下成功的作家,都在消耗著文化積淀得來的“文學(xué)”這一概念,把庸俗標(biāo)榜成藝術(shù),換取錢財。
既不想局限于自我,又不愿臣服于市場而改變寫作,卡斯克的寫作嚴(yán)格地扎根于自己的體驗,忠于自己認識到的真實。
她確信自己的作品中沒有編撰的虛假成分,沒有謊稱自己了解著陌生的領(lǐng)域。同時,她選擇“當(dāng)只有我的體驗和經(jīng)歷能帶來不可或缺的社會貢獻時,我才會發(fā)聲”。
卡斯克認為作家和敘述者應(yīng)該是生活在類似的環(huán)境里,這樣寫作時她能忠于自身經(jīng)歷的真實,不需要過分地捏造敘述者的視角。但是,她和敘述者必須是不同的個體,這樣她才不會局限于自己的世界。
我們可以說,卡斯克沒有被《成為母親》的批評擊垮,現(xiàn)在的她沒有任何畏懼,她意識到自己的寫作有著意義,她碰到了大眾的痛處,迫使人們面對他們一直以來逃避的問題。
有意思的是,她的三部曲小說里的敘述者是一個沒有自我的人。
她透過主人公說道,一個對父母和伴侶言聽計從、服從外界約束的人,只有一個虛假的自我,在生活中也僅僅是進行著表演。這樣的人并沒有活著,而是平靜地面對著周遭發(fā)生的一切,隨波逐流。
最近,卡斯克在路易斯安那當(dāng)代美術(shù)館YouTube頻道(Louisiana Channel)的采訪中說道,“我曾受的詰難,都源于我潛意識的流露。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經(jīng)意間就寫出了惹惱、侵犯他人的作品,觸及人們不愿談?wù)摰脑掝}”。
卡斯克繼續(xù)說,她發(fā)現(xiàn),個人與集體之間,存在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兩方在爭奪如何去書寫真實。而她仍然想毫無保留地書寫真實,同時詰問他人對于真相的掩蓋。
新作得到好評,她也不再是媒體抨擊的對象,但曾經(jīng)的創(chuàng)傷是不可挽回的。
這位女作家說,“我已經(jīng)沒有了自我,我也不想要有一個自我。做一個特立獨行的人總是會遭受他人的非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