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如何被拋入深淵 評科爾森·懷特海德新作《尼科爾少年》
《尼科爾少年》是科爾森·懷特海德繼《地下鐵道》后又一部引起廣泛關注的作品。和《地下鐵道》一樣,在《尼科爾少年》里,懷特海德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歷史,把筆端伸向了黑人的苦難,把觸及身體和心靈的痛楚用極其震撼力的文字呈現,直面當下種族問題依舊嚴重的美國。
一家存在了一百多年的少年管教學校,因為被揭露曾有虐待學生的歷史,成為了媒體報道的對象。南佛羅里達大學考古專業(yè)的一些師生在這所位于本州、曾經是美國最大的少年管教學校校園內發(fā)現了一些墳地,挖掘出了不少遺骸,被斷定是這所學校的少年管教學生非正常死亡后隨便埋在那里的。
2014年,懷特海德從當地的一份報紙上讀到了相關報道,引起了他極大的注意。很快,他開始了以這所學校為背景的一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尼科爾”(ni cke l)在英文里是五分硬幣的意思,在小說中則是少年管教學校的簡稱,全名是“尼科爾學校”,因歷史上一位名叫尼科爾先生的人在這里做過校長而得名。很顯然,懷特海德取名“尼科爾”還有另外一層意思,意指在這所學校的學生的命不值“五分錢”,事實上,小說正是圍繞著生命在這里被肆意踐踏這個主線展開其故事的。
小說開始采用了新聞報道的模式,講述大學考古系的師生挖掘這所少年管教學校墳地的過程,墳地就在學校操場邊上,那些很早以前死了的人看似是被隨意埋在那里的。師生們的發(fā)現是偶然發(fā)生的,但隨著挖掘的進展,大家開始驚愕起來。懷特海德把這部分的描寫稱為小說的“序言”,似乎要把新聞報道里展現的那種現場感搬進小說里,同時也通過聚焦挖掘現場的細節(jié)描述傳遞出被歷史掩藏起來的某種秘密,某種罪惡,某種不可言說的恐怖。于是,一個簡單的挖掘行為立馬被賦予了一種深沉的含義:它指向歷史,更指向當下。這種多層次的、意義疊加的講述方式其實在小說伊始的第一句話里就表明了端倪:“盡管已經死了,那些少年們依舊麻煩纏身?!彼懒撕芫玫纳倌陚?,他們的遺骸現在展露在了陽光下,但他們的故事有人知道嗎?他們的死法是否早已進入歷史的塵埃之中,而無所知曉?在歷史的某個當時,他們是一種“麻煩”,在當下的某個歷史點,他們依舊導致諸多“麻煩”,從墳穴里挖出來的那些白骨刺人眼睛,更刺人心靈。
懷特海德貌似平常的“序言”在帶入現場感的同時,制造了一種懸疑。但不要以為接下去的是一個類似破案行為的敘述,講述那些少年們是如何被致死的。是的,從邏輯上而言,這確實是小說要面對的重要內容,但更重要的是,懷特海德要告訴我們,那些死掉的少年是如何面向那個死亡時時會降臨的環(huán)境的,如何在那種環(huán)境里面生存、甚而斗爭但最后又被拋入深淵的。正是在這個層面上,小說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揭示罪惡的目的,而深化到了渲染死亡的恐怖、生的勇氣、斗爭的力量、以及為了做人的尊嚴的高度,同時又因為主要人物的黑人身份,使得這種渲染與種族問題緊密相連,這成為了小說探討的主題之一。
在“序言”之后,筆鋒一轉,懷特海德講起了一個名叫埃爾伍德的黑人少年的故事。在學校里門門課拔尖的少年受到馬丁·路德·金的影響,關心黑人民權運動,后者那些鼓舞人心的演講成為了他的座右銘:“我們必須要從心底里相信我們自己的價值,必須每天帶著做人的尊嚴走過街頭?!边@也成為了其行動的準則。但同時,作者也告訴我們,少年埃爾伍德太過天真,現實的殘酷不是那么輕而易舉就能被改變的。啟蒙后的覺醒意識與種族主義的無處不在和社會的麻木不仁,在1960年代的美國形成了一張縱橫交錯的大網,把一個懷揣天真幻想的黑人少年裹挾在其中,最終成為了無辜的犧牲品。
小說設計的讓埃爾伍德陷入這個大網的情節(jié)非常典型。他報名了一所接受黑人的大學,搭上一輛黑人開的車去校園,但被警察攔下,原來這是一輛偷來的車,而毫不知情的埃爾伍德瞬間變成了少年犯,被押往尼科爾學校管教。這起看似天大冤枉的事情,在種族歧視嚴重的美國南方,在白人眼光里,太正常不過了,在這種情況下的黑人不是罪犯,有誰相信?埃爾伍德默默承受了這一切,外表看起來沒有多少反抗。但內心的冤屈沉重如山,作者這樣寫道: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會哭的孩子,但被送入管教學校的那一晚,“眼淚止不住往下流”。而這僅僅只是開始。
即便如此,埃爾伍德還是暗暗下了決心,要好好利用在這里的時間爭取早點出去。支撐他的力量依然來自金的演講詞:“做一個人性堅強的人”。懷特海德多次引述金的原文。他曾提到寫這部小說讓他重新閱讀和研究了金的作品??梢哉f,他把自己的感受轉移到了筆下人物身上,埃爾伍德成為了金的思想的踐行者,小說因此讓我們看到了非暴力反抗思想的隱忍式斗爭精神。另一方面,此作并不只是金的思想的傳聲筒,相反,讓我們看到篤信金的埃爾伍德在現實面前遭遇一次又一次打擊、陷入一次又一次黑暗之中,懷特海德似乎忍不住要用反諷的方式來處理埃爾伍德的信仰,而這其實正是現實之殘酷的反映。這種沖突與矛盾是推動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一條主線,也觸及到了美國種族問題的痛處。
在小說中,懷特海德通過描述無處不在的暴力的手法展示了種族主義的惡行。抱著好好表現初衷的埃爾伍德很快發(fā)現自己的行為促使了其苦難日子的開始。有一次他挺身而出阻止霸凌行為,荒誕的是他與霸凌者一起被關,遭到鞭打。懷特海德筆下的暴行描述,用詞簡單,描寫客觀,表面上看似采用了一種不動聲色的事實表述的手法。他這樣描述埃爾伍德挨打過程:“埃爾伍德抓住床的上邊,咬緊枕頭,在他們還沒打完時,他就昏死了過去,所以后來有人問他挨了多少鞭,他不知道?!钡覀冎?,醒來后的埃爾伍德腿上的肉已經和褲子絞在一起,不能分開。于他而言,這是第二次無辜遭難。于懷特海德而言,通過這種血淋淋的描述,直擊了美國種族主義之下人性的喪失,把黑人不當人看的行為由此可見一斑。小說描述的另一個情節(jié)更是直接凸顯了種族主義導致的罪行。一個黑人學生因為沒有遵守白人管教者打假拳的指示,在拳擊比賽中,打敗了白人對手,結果自己的生命因此終結,多年后成為了被挖掘出來的白骨之一。
這種駭人的事情最終也發(fā)生到了埃爾伍德的身上。如同那位黑人少年拳擊手,埃爾伍德性格中追求理想的精神,堅守正義依然存在的信仰,使他做出了一個讓人驚詫的行動:寫信舉報尼科爾學校的罪行。但換來的不是他想象中的,代表政府的國民警衛(wèi)隊的到來,而是自己被關進了整日不見陽光、黑暗籠罩的幽閉屋。埃爾伍德的故事以他在同伴的幫助下、逃出學校的情節(jié)走向結尾,但結果是死亡:最終倒在逃跑的路上,也成為了多年后那些白骨中的一簇。
懷特海德在提及他寫這部小說的緣由時,說他有責任說出那些被遺忘的歷史,而這樣做的目的則是要“打敗我們自己的那部機器”,一部充斥著種族主義思想零件的“機器”。作為一個黑人作家,懷特海德的責任感令人敬佩,他那種讓“暴力言說自己”的寫作手法更是直接揭開了美國社會從歷史到當下一直不能擺脫的假面:一邊是自詡民主自由燈塔,另一邊則是生活在其中的一些人真實地被剝奪了做人的自由和尊嚴。誠如一位論者所言,懷特海德讓人體悟到了美國必須面對的一份“苦澀的真理”。佛羅里達的少年管教學校于2011年關閉,但種族主義種下的惡果依舊在現實中肆虐。作為一個有強烈現實指向的虛構故事,《尼科爾少年》可以起到警醒的作用,但愿如此。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美國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