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0年第8期|宋文靜:清水入塵(節(jié)選)
“清水知道小葉,便是通過她的哭聲。當然了,小葉的哭,讓全莊乃至方圓十里的人都知道她了?!?/p>
一
清水回來的消息比他出走的消息傳播得要迅猛許多。
他離開的時候,悄沒聲息的,莊上的人們過了個把月之后,才意識到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他了。清水打了半輩子的光棍,家里沒人兒,只有鄰居家上了歲數(shù)的張老太太對人說,清水呀,進城打工去了。人們就問,都快半百了,又是孤身一人的,還出去折騰啥?老太太俏皮地抬抬眼,那咱咋知道。還有好事兒的人接著問,他去哪個城里了?老太太敲敲身旁的拐杖,那我老太太哪里知道啊,不就一個城里嗎?出了咱們莊子,往外走,不就是城嗎。人們不再問,清水也很少提起了。清水在向柳莊太微乎其微了,他走的第一年,鄰里還講起來,瞧,清水也沒回來過年。有人就答話,他橫豎一個人兒,在哪兒不是過?到了第二年,人們瞅一眼他家緊鎖的大門,有意無意地瞥一下,也不說什么了。到了第三年,人們差不多就忘記,向柳莊還有清水這一號人物了。
清水就是在第三年回來的。他是坐著名車回來的,據(jù)當時在場的圍觀群眾說,清水可了不得了,坐在四個圈的小轎車上,那叫奧迪車,聽說得好幾十萬呢。穿著筆挺的中山裝,干干凈凈的,下車的時候還有司機給開門吶,跟個老干部似的。這家伙不知在哪兒發(fā)財了。這消息就像噼里啪啦的炮竹,在趙姓王姓張姓萬姓的大人孩子中間傳開了。而且越傳越邪乎,說得跟瞧見似的,清水呀,在外邊掙了大錢了,他的鈔票啊,都不是一摞摞地數(shù),都論斤稱了。有人答話,跟《水滸傳》里的好漢們似的啊,用秤分金銀。那可不!你們沒見他回來時,帶回了一個箱子嗎?那箱子里可全是鈔票啊。他自個兒提著,都不讓別人經(jīng)手!
于是,趙姓王姓張姓萬姓的大人孩子就到清水家,促狹的房間里一下子裝下這么多人,黑壓壓的,跟墻壁一個顏色了。趙姓王姓張姓萬姓的男人們坐在炕頭跟清水說話,伸長脖子,不停地掏出口袋里的煙,遞給清水。趙姓王姓張姓萬姓的媳婦兒們自動地發(fā)起衛(wèi)生大掃除,把清水家灶臺上的蜘蛛網(wǎng)啊,桌子上的灰塵啊,墻角的老鼠洞啊,一一清理好。趙姓王姓張姓萬姓的孩子們則跳著腳擠在清水家的小窗口,巴巴地往里瞅。
開始,人們興致勃勃地向清水介紹莊上的變化,一邊說話,一邊注意清水表情上的風吹草動。什么萬四家的二兒子都相上對象了,年底就結(jié)婚。什么趙家的老太太沒了,前年冬天沒的,得的癌癥,查出來之后就從醫(yī)院回來了。什么這幾年雨水大,河壩的莊稼收成不好。人們盡量說得家常一些,像以往說話的腔調(diào),像以前對待清水的態(tài)度,盡量不那么諂媚,至少看起來,不像巴結(jié)人。清水在眾人中間,有些局促。他歪頭聽著,眼神卻很空。這是他從沒有過的待遇啊,他有點兒消受不起。他附和著,跟著笑笑或是嘆息幾聲。
人群散去的時候,差不多到夜里七八點鐘了。人們熱熱乎乎地說著,肚子咕嚕嚕叫起來,清水也沒張羅吃飯。大家起身告辭,清水也不知道挽留。連句留客的話兒都不說,只跟著他們往外走,送出門口,一轉(zhuǎn)身就把門給插上了。清水有些木了,有點兒不通人情世故了,大家伙兒事后都這么說。這是說得好聽的,說得粗野一些的也有,王清水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老娘給她收拾了大半天的屋子,連杯水都沒落著,真還不如對一條狗!
接下來的幾天,還是有三三兩兩的人來到清水家,一開始閑聊,后來都假裝無意地扯到一個話題上,這些年怎么發(fā)財?shù)陌。吭掝}再深入一點,能不能給老弟找個差事干???不求多,一年能攢下幾個子兒就行。清水給予他們統(tǒng)一的回復,我沒掙大錢啊。人們哪信,你看你都開著小臥車回來了,還穿戴得這么好。清水說,那車是人家的,不是我的。我這身衣服,也是人家給買的。我沒掙著啥錢。清水倒是一臉的真誠,可他這套說辭,全被人們當了瞎話。你說你不愿幫忙就算了,扯出這種幌子來糊弄誰?于是,人們的話里帶刺兒了,你怎么這么大臉,人家給你買這個送那個的,再說了,人家是誰?清水欲言又止。慢慢地,人們不往清水家門子里跑了。
隔了一段時間,清水在小學門口擺起了小吃攤。他主要賣些零食和文具,辣條、貓耳朵、跳跳糖,都是孩子們喜歡的。這是他的老本行,三年前就是這樣子的。只是,三年前還有一條狗跟在他身邊。那狗是清水打小養(yǎng)起來的,名字叫“大黃”,一個大眾化的狗名字,清水給它取的。大黃只聽清水一個人的話,清水叫,大黃,過來過來。它就搖著尾巴低眉順眼地過來,眼神都是浸著水的,撒嬌的。別人喊句,大黃,過來,過來。大黃懨懨的,眼都舍不得抬一下。同樣的話,大黃能聽出不同的味道。
那些年,清水與大黃幾乎形影不離。清水走的時候,大黃就亦步亦趨地跟著,有時候撒歡似的瞎跑,撇下清水百十米,它又折回來。清水在墻根兒下抽煙,大黃在陽光下面瞇瞪眼。半睡不睡的樣子,來人便警覺地爬起來。清水家里沒別人,他是光桿司令一個,大黃跟他形影不離的,也算做了伴兒。有人就開玩笑,清水,你干脆拿大黃當老婆算啦,聽你的話,還給你看家,晚上一樣能摟著睡啊。清水不爭辯,但他也惱。他的惱憋在心里,回到自個兒家里,把桌子踢得哐哐響,自己跟自己慪氣。
那條叫作大黃的狗,伴隨著三年前清水的離家,也不見了。沒錯兒,清水帶著它一塊兒走了。然而,它卻沒有跟著一起回來。現(xiàn)在,清水每天一個人推著小吃攤來來回回了,一個人在太陽底下打盹兒了。形單影只的,怪可憐。
清水這次回來,像變了個人兒似的,原先還說說笑笑,現(xiàn)在啊,只會一個人嘆息。長一聲短一聲的。唉。唉。這是清水回來幾個月大家伙兒總結(jié)的。有人試探性地問,清水,你這幾年在外面咋生活的啊。清水總是停頓一下,點上煙袋鍋子,隔著蒙蒙煙霧,他嘆了口氣。唉??矗謥砹?。狠狠地嘬一口煙,話都咽肚子里了,悶碎了。
有難言之隱吧。大家都看出來了,也不便再問他。只是偶爾捂著嘴議論起來,清水的“稱號”又多了一個。原先叫他“窮光蛋”“老光棍子”,現(xiàn)在也叫他“木頭疙瘩”。本想叫他“暴發(fā)戶”的,想想,不符合實情,也就罷了。人們慢慢相信了清水沒有賺到錢的話。只是,既然一窮二白,回來的時候還那么排場干啥?
二
清水在莊上的“光棍界”里,是個例外。算起來,向柳莊有大大小小二十來個單身漢,多數(shù)是因為家境貧窮,到了適婚年齡還是落了單。他們盼星星盼月亮求爺爺告奶奶地想找媳婦兒,清水不一樣,他是甘愿不娶親的,他自己有套說辭,女人是啥,女人就是個拖累,咋也比不上一個人自在,吃香的喝辣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話說得灑脫,但大家看他的生活,可沒那么瀟灑。吃剩的咸菜水都留著,到下一頓飯再泡饃吃。衣裳永遠是灰不溜秋的那一身,酒也極少喝。誰都知道,他家里從祖上就窮得叮當響。就算想找媳婦,總得有兩個子兒吧?
清水四十來歲的時候,向柳莊涌進了不少外來媳婦兒。所謂外來媳婦兒,就是家不是本地的媳婦。她們有的來自四川,有的來自云南,有的來自吉林,還有的來自村民們不知道也記不住的地方。她們分布在不同的年齡段,二十來歲的有,四五十歲的也有。她們有的長得好,有的長相磕磣,有的脾氣好,也有的性子暴。一時間,外來媳婦兒成了莊上老小光棍兒的標配。
是誰開始的第一個呢,好像是老萬家的喜來。喜來三十歲的光景,想媳婦兒想得發(fā)癡。見到個女的,就直戳戳地盯著人家,針一樣的,把人都刺疼了。你說看就看吧,他還要自顧自地說,奶子真大呀,晃晃悠悠的。聲音又沒鎖門,被人家聽見了,追著他打。喜來嘿嘿地笑,越追他心里越快活。人都說,喜來可真是沒皮沒臉了,其他光棍都望塵莫及。偏偏就是這號人物,有一天領回來個如花似玉的小媳婦兒,紅紅火火親親熱熱地過起了小日子。沒幾個月,小媳婦的肚子就鼓起來了,喜來小心翼翼地攙著媳婦遛彎,趕集,片刻都不離。其余光棍們坐不住了,紛紛向喜來討要經(jīng)驗。喜來也不遮掩,人家給介紹的。再問深了,他就要湊到對方耳邊說話了。
原來,市里的某個犄角旮旯的婚姻介紹所,專門干這種造福單身漢的“好事”。向柳莊上的外來媳婦兒,一個個的,便是從這里領來的。談好價錢,一次性付清,媳婦就到手了。
人們管這些外來媳婦兒叫“外來子”,她們大多動過逃跑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過個把月的日子,瞅準時機就往外跑。比如說,喜順領回來的那媳婦兒,連著跑了三次,最后被喜順在屋里關(guān)了好幾個月,才斷了要跑的念頭。也有逃跑成功的,據(jù)說那些都是有“組織”的人,在一戶家過些日子,就被“組織”派去其他男人家里。“組織”會派人接應她們逃出去。同樣的流程,循環(huán)往復,賺的就是這種單身漢的錢。當然也有不跑的,來了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生兒育女,孩子就把她拴住了。
她們也不吝惜生孩子,私下里就有人說,她們的孩子還不知道養(yǎng)了多少窩。就拿金貴家的媳婦來說,肚子倒爭氣,來了不到一年就給金貴生了孩子。金貴自然喜得不行,對他這媳婦千依百順。聽說,后來,家里的財政大權(quán)也交到了這女人手中。接下來呢,就讓金貴瞠目結(jié)舌了,女人隔幾天就給“娘家人”匯錢,用的當然是金貴的血汗錢。金貴雖惱,但也認了。又過了一段時間,女人把她以前生的幾個孩子都帶來了,男孩女孩都有,大的已經(jīng)十七八歲了。這些孩子的父親是誰,金貴一無所知。來到金貴家,無一例外地喊他爸爸。這么多孩子,得養(yǎng)吧,人們都說,金貴現(xiàn)在可是使出吃奶的勁兒來了,以前吊兒郎當?shù)?,可從沒有這股勁頭兒。這些,金貴也認了,他想,只要女人能跟他好好的就行。結(jié)果,沒多長時間,女人就走了,她也不瞞金貴,你家里沒錢了,我再去別家待段時間。對外則說去外地打工。金貴有些寒心了,不過他擋不住人家離開。于是,他家成了流動旅店似的,女人住一段時間再出去,出去一些日子再回來。
那些外來子呢,也不那么安分。她們在莊上是不受人待見的。她們的笑啊瞟人的眼啊,舉手投足,都跟莊上的女人不一樣。她們不會低眉順眼,看人時往往帶著某種意味,動作恰到好處。不經(jīng)意地將手往你大腿上一擱,或是盯著你撩撩耳邊的發(fā)絲,她們拿捏準了哪種男人吃這一套,可憐相溫柔相放蕩相都拿手。莊上那些男勞力,尤其是沒嘗過女人滋味兒的光棍漢們,哪經(jīng)得起這些。心早癢癢得流膿淌水了。
有段時間,清水也動了心,看著莊上的光棍漢都成雙入對了,他也眼饞。加上外人的鼓動,他也下決心找一個。接下來的一兩年他開始攢錢。差不多快湊夠的時候,他卻把中介人回絕了。他不找了。于是,清水成了向柳莊的黃金單身漢。說得通俗點,就是鐵光棍兒啊。當然,這是后話了。
都說這些外來子啊,一個個精著哩,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一轉(zhuǎn)一個心眼兒。只有一個是個例,那就是金柱家的外來媳婦,她腦子有點兒問題。金柱家窮,七拼八湊的錢還是不夠數(shù),婚介所的人就把這個不靈頭的“便宜”給了他。
金柱領回來的這個媳婦,歲數(shù)不大,也就二十三四歲的樣子。南方口音,不怎么說話,張嘴是綿軟的語調(diào)。模樣倒不難看,見人就笑,干干凈凈的,不像其他外來子似的很粗野很浪的笑?;榻樗娜苏f她叫姓葉,喊她小葉就行。金柱喚她小葉,她也不應,只是吃吃地笑。
金柱還是挺滿意的,錢不夠,換個“殘次品”來,也說得過去。腦子慢點也好,她就不知道逃跑了,安全,省心。而金柱的不滿情緒是在一年之后表現(xiàn)出來的,他納悶,夜里那事兒也不少做,小葉的肚子咋遲遲不見動靜。難不成,這女子的肚子跟她的腦子一樣,鈍住了?金柱帶小葉去醫(yī)院查,醫(yī)生說的啥病他沒聽懂,反正有句話他記住了,小葉生不了孩子。那咋治呢?醫(yī)生倒也沒把話說死,這不好治啊。金柱的心涼了一半,便宜沒好貨!誰叫當初圖便宜,看吧,還是坑了自己了吧。娶個婆娘不生孩子,還要她有啥用!金柱越想越惱,落在小葉身上的拳頭巴掌腳印子就越來越多了。
別看小葉平時不聲不響的,一挨打,哭得比誰都響亮。她的哭跟其他婆娘的哭也不一樣,其他婆娘都是抑揚頓挫的,哭爹喊娘,把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小葉的哭是嗷嗷的,是小孩子受了欺負拉起嗓子鳴笛的那種哭。她哭起來是不知累的,不吝惜氣力兒,不懂得保存實力,一定要號出一股勁兒來。向柳莊的老少爺們兒都聽得真真的。大家伙兒隔幾天,或者每天乃至一天好幾次,聽見小葉的哭聲。有人說,瞧,金柱又打那外來子了。有人插話,這哭法,不得往死里打啊。有人答,也不是,有次我看見了,金柱稍微碰她一下,她就往死里哭啊。她越哭,金柱的拳頭越硬,就跟大人們教訓小孩兒似的,等你不哭了,我就不打你了??赡切∪~就是不聽,哭起來非要把嗓門扯細了才罷了。有人便說,也不怪金柱動不動就打,生不了孩子,哪個男的不憋氣。這話肯定是男人說的,聽見的女人在一旁撇撇嘴。她們知道,你生不出孩子,在婆家是立不住腳的,你就是沒理兒的,有理也沒理兒,而且是事事沒理兒。不止是向柳莊,千千萬萬的農(nóng)村的老少爺們兒姑娘媳婦兒都認這個理。
清水知道小葉,便是通過她的哭聲。當然了,小葉的哭,讓全莊乃至方圓十里的人都知道她了。
三
小葉說到底,實際上更像一個孩子。她的哭是孩子式的,笑也是孩子式的,行為說話更是孩子式的。她只有三五歲孩子的智力,有些癡,有些慢。平日一臉溫吞吞的笑,笑的綻放也是緩慢的。也有些尖銳,有些撕裂,甚至是歇斯底里。小葉好哭,也能哭,通??尥辏簿蜎]事了。好了傷疤忘了疼,又咧嘴笑,晶亮的鼻涕抹在衣服袖子上。她有時候像孩子般瞎撲棱,直鬧騰??墒?,沒有哪個人拿她當孩子,都把她看成個傻子,瘋子,不能生養(yǎng)的空口袋。
小葉的癡也有好處,就是她從來不會想著逃跑,再挨打也沒有跑的心思。其余的外來媳婦兒,留下來過日子的,沒有幾個不是跑出去被抓回來的,再跑,還是被逮回來。肚里有娃了,才慢慢把心踏實下來。也有人叫著小葉一起跑,小葉看著對方笑笑,繼續(xù)埋頭于自己的游戲。
其實,小葉也是愛說話的,只是沒人愿聽她嘟囔。金柱這個人,本來就沒耐心,他不愿聽小葉講話,也不屑于聽。他跟小葉最直接最親密的聯(lián)系,就是每天晚上在床上翻來滾去。小葉也吵,很快活的聲音。
小葉有句口頭禪,“什么呀”。她不像莊里人那樣說,啥呀。她說得很斯文,城里人的說法兒。問她點兒什么,換來的回答基本都是,什么呀。講得蠻無辜。金柱在家嗎?小葉問,什么呀。你家鋤頭放哪兒?小葉說,什么呀。有人逗小葉,晚上金柱那啥你不?是不是把你摟得特別緊。小葉講,什么呀。小葉當然不止會這句話,有時候她會兒自個兒嘟囔,自己跟自己講得不亦樂乎,但她不會對自個兒說,什么呀。每當小葉對別人講完什么呀,仔細看的話,她臉上會有一種俏皮的狡黠的光。
她是玩性十足的。向柳莊的姑娘媳婦都下地干活,金柱也帶小葉去??尚∪~明顯就不是干莊稼活兒的料,鐮刀都拿反了。去給麥苗薅草,結(jié)果把麥苗和草都拔下來了,大半個地頭兒成為光禿禿的一片。要不是金柱發(fā)現(xiàn)得早,沒準兒整塊田都被倒騰干凈了。金柱為此也沒少教訓她,少不了打或者罵,小葉就哭,還使小性子。下次還是這樣,記性都被狗吃了,弄得金柱再也不敢讓她干活了。金柱也不放心小葉一個人在家,于是出去干什么都帶著她。他在地里收麥子或割草,小葉就在一邊抓蛐蛐。她把蛐蛐的大腿拔掉,看它們顫悠悠地爬。小葉就專注地看著,一臉的調(diào)皮和滿足。她也使壞,她把動彈不了的蛐蛐或螞蚱塞到螞蟻坑里,為螞蟻送來食物。等螞蟻把蛐蛐或螞蚱拖進洞里了,她又用水來澆螞蟻。好像要給螞蟻們一個警告,你看你們,哪有免費的午餐?手邊沒有水的時候,她直接褪了褲子,朝著螞蟻洞尿,露出白花花的屁股。看見的人對著她啐唾沫,呸呸,也不知道害臊。好些人倒是看得目不轉(zhuǎn)睛意猶未盡的,但提上褲子還是要呸她,逢人再作踐她一番,才覺得過癮。小葉不管,她玩她的,最多就是一句,什么呀。用的是無辜的眼神和無辜的臉色,再無辜地嘟起嘴。小葉對抓蛐蛐、淹螞蟻的游戲樂此不疲,一遍遍地折騰。有時候還會有個后續(xù),那就是再把淹著的螞蟻撈出來,放在太陽底下曬,充當醫(yī)生的角色,把它們一一救醒。這也讓小葉開心得不行。有時候也會編花環(huán),編草裙子,滴滴當當?shù)貟煸谏砩稀_€會玩泥巴,用泥巴捏成小人兒,捏成帶花紋的小盤子,捏手槍、電話。擺整齊,曬干了,還真像那么回事兒。不過這些東西都讓金柱扔了,扯爛了,草裙子喂了羊,泥玩物兒填了豬圈。小葉就哭,原來,金柱不打她的時候,她也哭。
仔細一瞧,小葉長得還是挺精致的,小圓臉,眼睛里亮澄澄的,連金柱也不敢老是瞅著她的眼,有種無邪在里頭,看得人怪不落忍。她是愛美的,剛過門時金柱給她買的雪花膏,她每天都用。莊上人不太習慣刷牙,她一天刷三遍,雷打不動。金柱最初一心想要生養(yǎng)孩子,對小葉還是挺照顧、挺順從的。可自從查出小葉不能生孩子,金柱啥也不給她買了。甭說雪花膏、牙膏,就連飯也不管飽了,干饅頭,蘿卜條,愛吃不吃,管她飽不飽。
清水很少跟女人打交道,尤其是那些“外來子”。他這個人,平時正派慣了,嘻嘻溜溜的黃段子,他不會說。男人嘛,都好色,他的“黃”和“色”,是關(guān)起門來給自己看的。年輕那會子他怎么沒做過偷偷摸摸的事兒呢,也是,精壯的男子,哪能不想呢?
比如說,一絲不茍地看公狗和母狗交合,成了家的男人或不諳世事的孩子通常明目張膽地看,甚至還會戲謔兩句,瞧這沒出息的畜生,要不怎么說人是人,動物是動物呢。清水從不敢這樣看,這樣說。他頂多是躲在柴草背面,或是站在遠遠的地方,裝作無意又狠狠地瞟上一眼,隔一會兒,再瞟一眼,漏勺撈水似的。那畜生抖動的動作跟他那刻的心一樣,撲騰騰,撲騰騰的。
比如說,他通常起床很早,一大早就跑出去遛彎,人們有的說,堅持晨跑,這可是個好習慣!也有的背后議論,沒老婆孩子的,一個人睡不著,有勁兒沒處使吧,大清早瞎溜達。清水這個習慣,堅持了很多年,一直到他幾年前離開向柳莊的前一天。其實,他自己也不愿承認,之所以起那么早,是因為可以看見某家小媳婦兒睡眼蒙朧地拉開窗簾啊,還能看見有的婆娘穿一件單衣出來倒尿盆啊,那奶子忽忽閃閃的,能不瞅直了眼?
清水第一次看見小葉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場景。小葉早起上廁所,清水不正不歪地看見了。那是個瘦瘦小小的女的,奶子也小,跟沒長開似的。清水愣愣地看著,他挺疑惑,這么小的一個女的,怎么有那么大的能量,哭聲震天震地?
小葉某一天不見了。都傳著說是金柱把她轉(zhuǎn)手賣給了別人。金柱不要小葉,那是遲早的事兒。誰閑著沒事愿意養(yǎng)一個啥也不能干,還凈給添堵的人呢?這世道,誰也不是活菩薩。金柱挺冤的,他抖落著兩只大手稱自己可是一個子兒都沒落著啊。他逢人就說,天地良心,我可沒把那婆娘賣了,是那婆娘自己跑的呀!人們對這話將信將疑的,畢竟,金柱是動過要賣小葉的心思的,很多人都知道這事兒。再說了,大家伙兒又沒看見你到底數(shù)沒數(shù)錢,誰知道究竟咋回事呢。當然,也沒人在乎。
四
回鄉(xiāng)的清水,過起了按部就班的日子,就像以前一樣。早起,擺攤,在太陽底下打瞌睡,收攤。好像從沒離開過這里,出門在外的那三年都不作數(shù)了。唯獨不晨跑了。張家大叔還問他,咋不跑了呢。清水沒精打采地回答,老了啊。原先清水對日子還是挺滿意的,現(xiàn)在他的心好像被掏去了一塊兒,涼颼颼的,直灌風。
莊里人偶爾也會議論清水,剛回來時好像挺排場的啊,怎么現(xiàn)在過得比以前還落魄?可不!關(guān)鍵是腦子好像出了點問題,木脹脹的,在那兒擺攤有睡不完的覺,看他一天天也掙不著啥錢啊。沒看他回來的時候抱個箱子嗎?那箱子里面,八成是錢啊。
清水回來之后,日子過得倒挺清楚,過一天,就在掛歷上畫個圓圈。到第一百一十五個圓圈的時候,他家里被賊翻了個底朝天。那天,是他本家的一個侄子娶媳婦,他沒去擺攤,一天都在侄子家里。向柳莊是這樣的,大凡婚喪嫁娶,莊里人是一定要湊的,一家至少出一個人過去,嗑嗑瓜子聊聊天也好,待待客人也罷,總之得過去湊湊的。這是王姓本家,清水更要過去看看了。那日,他喝了不少酒,席間竟自顧自地哭起來。眼淚鼻涕一起落,悶響的聲音在喉嚨里干嘔。男人們都懂,那是男人傷心欲絕的一種哭。在人家大喜的時候哭,怪不吉利的。人們打圓場,醉了醉了。
金貴把清水送回家,才發(fā)現(xiàn)清水家里來了賊。霎時間,清水酒醒了大半??炜纯磥G了啥值錢的東西沒有,金貴著急地問,要不要報警?。壳逅沧才艿娇活^,掀開被子,箱子還在,箱子里面的東西也在。他舒了一口氣。
這事兒就這么過去了,清水心里雖不踏實,但也沒拿它當回事兒,照樣過日子。七八天之后,金柱帶著幾個壯勞力來到清水家,氣勢洶洶的。
該來的還是來了。清水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