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焊工包全球
一
筒體嚴重塌腰變形成了不幸的事實。
奇里科夫的兩枚藍眼球像是風暴中心,恨不得一口吞噬斜刺里的包全球,把他甩到荒島與世隔絕。他的嘴巴卻一口油井似的噗噗地往外冒泡,這個制造是非的人體器官如今噴射著饑餓的跳蚤,成群結(jié)隊地撲上去針刺爪刨,企圖把包全球撂倒,把他吸得只剩一具皺巴巴的空殼,以便平息怒火。
啥?他說啥?包全球扭頭問杜煬。換鋼板。杜煬掐死奇里科夫嘴巴里蹦出來的害蟲,阻擊了它們的侮辱性侵略,撈干的轉(zhuǎn)述。包全球半信不信,歪著脖子斜睨奇里科夫,就這仨字兒,整出一嘟嚕一串的?杜煬竟息事寧人地替奇里科夫打馬虎眼,說地球人都知道他磨嘰。包全球遂沒好氣地指著奇里科夫的鼻子駁斥,你大嘴一張說換就換?長期處于噪音中,包全球自以為正常分貝的音量在奇里科夫聽來就是萬馬奔騰的咆哮,氣勢上壓了他一頭,有點招架不住。打了這么長時間交道,奇里科夫已知包全球不是個善茬,看著粗剌剌的糙人,實際上不好惹,主意正,好抬杠,你說東他偏往西,在這棟鋼結(jié)構(gòu)的高大廠房里很有號召力。包全球就是各車間班組的王。但筒體出這么大的問題,奇里科夫也不讓步,態(tài)度堅決地重申必須換鋼板。包全球死活不同意,手里的大鐵錘往料堆一杵,長短不齊的鐵棒雪崩似的滾下來,奇里科夫慌忙躲避,兩腳比跳踢踏舞倒騰得還快。對手狼狽,包全球幾欲鼓掌歡慶,但機智地忍住了。奇里科夫重新站定,兩人就又在飄蕩著嗆人青霧的車間吵嚷。其他作業(yè)班組朝這邊望了望,看會兒熱鬧,又悶頭干自己的活。他倆一東一西,中間隔著半個地球,卻像是前世冤家聚頭,從合作到現(xiàn)在,吵好幾架了,吵去吧。
杜煬阻止不了包全球,伸出長臂摟住奇里科夫的肩膀,半推半抱地勸他先去別處轉(zhuǎn)轉(zhuǎn)。奇里科夫不情愿,又斗不贏包全球,嘟嘟囔囔地跨過通道的零碎東西往外走。包全球看著他小腦袋上頂著大鐵鍋似的安全帽,隨著他細腳伶仃的長腿甩動顛簸搖晃,活像個稻田里的草把人,揶揄道,什么奇里科夫,我看你就是稀里糊涂!旁邊幾聲竊笑。包全球揮揮手,驅(qū)趕徒弟們干活去。
包全球把大鐵錘一橫,順勢依坐在一堆下腳料上,下腳料有的上過油,黏糊糊地發(fā)著光,有的氧化了,輕輕一摸一手紅色粉末那種。包全球不介意這些,它們也是車間的一員,與他常年廝守,他的身體里有它們的小分子,和血液骨肉長在一起。包全球往后一仰身子,仰到剛好夠著“長白山”的角度,掏出來,上下左右捏,把壓扁的“長白山”復(fù)原,抽出一根,捻圓了,嘴唇咬著,掰開火機點燃,吸下那一口的痛快,好像把奇里科夫嘎嘣咬下一截嚼了。
違反規(guī)定罰款。杜煬拿下包全球嘴里支出的小煙筒,說,進去抽吧。
車間中央位置的北面戳著一間白鐵皮活動房,在擺滿各種機器、機械、軌道和天車的鋼鐵世界中,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這個長長的現(xiàn)代廠房里面,所有的顏色天生沉郁,因此橘紅色的安全帽就成了繽紛的花朵,開得招搖而篤定。包全球拉開門,把大錘豎在墻角,伸腳把礙事的工具踢開,摘下安全帽往桌上一扣,身子砰地一墜,跌在一把紅漆斑駁的椅子上,那椅子上了年歲,扛不住惡意虐待,吱吱嘎嘎地呻吟起來。包全球使勁兒地蛄蛹兩下,可憐的老椅子拼命哀號。這間休息室雖簡陋狹小,但還放得下可供三四人就座的長椅子和中間裂縫的桌子,以上物品過去均為廠辦那些文化水平高的人用的,一線工人邊都挨不著呢,現(xiàn)在它們相當于仙女下凡。杜煬拿起桌上那只銀色保溫杯,擰開蓋子,拎起電水壺倒杯水,放到調(diào)整好坐姿的包全球面前。包全球的眼睛正穿過長方形的小窗戶和青霧的雙重阻隔,落在吊在空中的筒體上。此刻它停止了轉(zhuǎn)動,像十字架上的耶穌,垂著頭顱等待救贖與重生。老辦法用在這鬼東西身上怎么就不靈了呢。包全球百思不得其解。他感到嗓子黏澀,手伸向保溫杯,不料捅歪了,保溫杯一頭栽倒,里面的水漫延出去,順著桌子縫往下淌。杜煬眼疾手快,搶扶起來,遞到包全球手里。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筒體,喝了一口水。這一股水流向咽喉,卻遇到攔路石,發(fā)生倒卷,天女散花般嗆出來,包全球咳得滿臉通紅。
他遇到過類似情況,說補救不了,催咱們重做。杜煬囁嚅著。
一塊鋼板好幾萬,不花他的錢,他當然不心疼!再說,廢了從頭來,工期也不趕趟。包全球揩干凈嘴角下巴的水,兩道眉皺成世紀冰川。
當初就不該搶這個合同。杜煬抱怨。
包全球?qū)⑹栈氐囊暰€變成兩把錐子,攮在徒弟身上。杜煬自知失言,慌忙辯解,整個集團都這么說,咱這是沒有金剛鉆硬攬瓷器活。
放屁!包全球終于惱了,拳頭往桌上一擂,保溫杯嚇得躥了兩躥,想順著桌子縫逃逸,可它的體形遠遠大于桌縫,跑不脫,只好繼續(xù)觀看主人咒罵那些以無知著名的人,他們眼瞎啦,不搶合同,一大家子有活干嗎?不往前挪步,你永遠跟著人家后屁股揀剩飯粒,等人家把你當鼻涕一樣甩出去,登門跪求也不理視你。
二
改革重組前的東方重工并不具備生產(chǎn)大型盾構(gòu)機的能力,當時盾構(gòu)機技術(shù)還掌握在美德等少數(shù)幾個國家手里,價格貴得高不可攀。這種巨無霸是地下工程的開路先鋒,也是重工機械先進性的象征,東方重工重組后,面臨的首要問題就是與世界同行競爭,在全球市場搶碗飯吃,而盾構(gòu)機的生產(chǎn)制造能力就是國際競爭的焦點,這一關(guān)必須闖。但先進技術(shù)不是下決心研制馬上就成的,喊漂亮口號也不行,它需要深厚的工業(yè)基礎(chǔ)支持。中國重工業(yè)機械發(fā)展晚于西方,短時間內(nèi)追趕上人家只是美好愿景。何況東方重工還沒有完全從改革陣痛中復(fù)蘇,又趕上換代升級跟國際市場拼殺的風口浪尖,各種有利條件均不占。
恰好這個節(jié)骨眼上,美國一家盾構(gòu)機企業(yè)破產(chǎn),東方重工感覺機會來了,斥巨資買下那家美國企業(yè)。第一步好歹邁出去,接下來更不輕松,銀行欠著錢得還,一萬多人吃喝拉撒,還有離退休人員社保等等,一座座大山壓在新生的東方重工頭頂。還有,收購美國盾構(gòu)機破產(chǎn)企業(yè)花錢太多,內(nèi)部爭議很大,反對派都等著看笑話。在這種情況下,東方重工偶然獲悉,英國一家企業(yè)做地鐵項目,正在與德國洽談采購一臺盾構(gòu)機,但雙方在價格和交付時間上拉鋸,遲遲落不了地。于是,東方重工抓住機會,主動聯(lián)系英國地鐵項目承包商,承諾價格讓步,交付時間比德國定的提前。
老虎嘴里掏塊肉,可不是那么好咽下去的,國際合同開不得玩笑,交付時間太緊,違約了罰到你傾家蕩產(chǎn),東方重工豈不知其中利害?背水一戰(zhàn)的決絕,其實是人人手里捏著的那把汗。
話說這個龐然大物結(jié)構(gòu)復(fù)雜,分為前盾、中盾和后盾,前盾相當于一個巨大的鉆探頭,要害是總長近三十米、直徑十幾米的筒體,筒體如同盾構(gòu)機的手臂,手心里攥著尖刀,飛速地把堅實的土層攪松,再運輸給后盾,最終掘出一條通道。盾構(gòu)機作為地下工程的開路先鋒,只能進,不能退,因此對筒體的質(zhì)量要求非常之高,也才有老總和包全球的那個約談。
那是新年剛過,主管盾構(gòu)機生產(chǎn)的穆總把包全球約到辦公室,開門見山地說,整個集團的身家性命就看你的了,這事沒有退路,不準砸鍋。包全球心中的熱血呼啦一下涌上來,腰一挺,說我豁出這百十斤肉幾斤骨頭也不丟咱東方重工的臉。穆總說你這點骨頭肉扛得起一萬多口人嗎?我要你囫圇個地把活干完!包全球瞬間明白老總話中深意,感動得岔了聲兒,您放心,今天我就當跟您立軍令狀了!穆總也動了情,說包全球啊,咱東方重工風風雨雨幾十年,你父子兩代親身經(jīng)歷,我相信你!
包全球所在的車間承擔的是盾構(gòu)機筒體及結(jié)構(gòu)件組焊,盾構(gòu)機筒體就這么個工序——把鋼板像擺弄毛線繩那樣壓成弧,變成圓,再把兩個半圓焊合攏,再由天車牽著溜,溜成同心圓,再按照圖紙焊各部位的零件。這事兒用一句話就表述完了,操作起來卻像攀登喜馬拉雅。首先,直徑十幾米的筒體是個龐然大物,包全球三十多年來第一次見,也沒有一塊符合尺寸的大鋼板,換句話說,得分段拼接。還要焊得嚴絲合縫,磨平焊點,有一處不平就會造成下一道工序意想不到的麻煩??傊夹g(shù)難度超出包全球的經(jīng)驗,可以說一步一個坎。要命的是,簽完合同沒幾天,甲方就派來技術(shù)監(jiān)理,監(jiān)督盾構(gòu)機制造過程中的一切與質(zhì)量有關(guān)的事情,煩人的奇里科夫就這么來了。
奇里科夫是丹麥人,骨子里有北歐人生來的傲慢,看人的眼神居高臨下,到車間來巡視,表情夸張,說話怪腔怪調(diào)的,中英文混搭,還搞獨斷,每當意見分歧就要聽他的,包全球一反駁,他就來勁,呼呼喝喝地指手畫腳,包全球氣得背地里罵他洋刀螂,好像東方重工是他的一畝三分地。
在這次筒體事件之前,奇里科夫和包全球為筒體支撐爆吵過一頓。
按生產(chǎn)規(guī)程,單節(jié)筒體是一塊鋼板經(jīng)高溫壓成半圓,成半圓后為防止變形需要鐵棒支撐。那天,包全球帶著徒弟們正忙活著,奇里科夫來了,起初看到包全球把半圓撐起來的進度還挺高興,細一看,來神兒了,嚷嚷半圓體積大,非讓包全球多加幾根鐵棒當支點。包全球淡然道,我多少年都這么支的,沒必要浪費那么多材料。奇里科夫不樂意了,給包全球扣個偷工減料的大帽子。倆人吵了半天,一個不服一個,最后逼得包全球說,奇監(jiān)理,這么的,咱先按我的來,如果我錯了,我跟你賠禮道歉,損失我付,以后你說什么是什么。話趕到這份上,奇里科夫沒轍了,甩手走人。包全球朝他背影嘿嘿一笑,跟徒弟們說,鐵棒一根不少錢呢,支完就廢,省點是點吧。事實證明包全球的辦法正確,既節(jié)省材料又保證筒體焊接順利。過兩天,奇里科夫又到車間來,見半圓支撐得穩(wěn)固周正,對包全球露了笑臉。
可這一次筒體問題嚴重,超出包全球的認知,一時失了主意。
三
下班之前,包全球去食堂用內(nèi)部券換了一根自制香腸,一塊醬牛肉,裝布兜里打算晚上回家順路給老太太送去。父親死了以后,老太太選擇獨居,她說人上了歲數(shù)愛清凈,實際上老太太深知兒子的脾氣秉性和死老頭子一樣,那點精神頭都耗在車間里,她不想給兒子拖后腿。包全球也不硬拗她,自己勤跑兩趟也就有了。但心里想的是一回事,現(xiàn)實情況又是一回事。接到英國盾構(gòu)機筒體任務(wù)后,包全球幾乎沒什么休息,東方重工又在沈陽三環(huán)外的張士郊區(qū),離市內(nèi)較遠,有時下班想去看望老太太,到家就很晚了。一晃,又一個多月沒登門,因忙于工作冷落了老媽,包全球心里有愧。
內(nèi)部券是集團發(fā)給職工的福利,可以拿著它兌換集團超市、食堂的各種生活食品及用品。大國企的制度優(yōu)越性是包全球一直以來驕傲和自豪的地方,這一點私人小企業(yè)比不了。私人小企業(yè)永遠也沒有大國企的咄咄之勢。此外,大國企給包全球的心理感受也不一樣,他每天邁進集團大門,真就有家一樣的歸屬感,他和外面的人提起集團,從來都以“俺家”開頭,俺家怎么樣,俺家如何如何。包全球的媽也是,沈陽城什么牌子的香腸醬牛肉都不缺,可她就認準東方重工集團食堂做的,她說哪也沒有集團食堂的香腸好吃。每每老太太這么無原則地夸,包全球樂得夠嗆,說媽你這純屬愛屋及烏,老太太說我不管什么鳥,我就知道我老頭子和兒子這輩子和那個廠捆上了,它就是我的魂兒。包全球就暗自難過,媽下崗早,廠子四分五裂,從此她的魂兒沒了,雖然她從來不提,但包全球看得出媽內(nèi)心的失落。要知道,當年媽在她的廠里那也是獨當一面的人吶。這種大國企工人失去依靠的滋味外人是體驗不到的,正因此,老太太才寧愿孤獨生活,也堅決不給兒子添麻煩,讓兒子安心工作。
包全球坐上通勤車,眺望車窗外的遼沈大平原景色。通勤車逆著東方重工而行,日落在身后,淡淡的光線殘留在路旁高大的楊樹上,楊樹葉子長了一層毛茸茸的溶金色。四月的迎春花開得正旺,給包全球的視線也染得黃燦燦的。一時間,包全球忘了塌腰的筒體,心情跟著成群的麻雀飛躍在春日的向晚。
到哪了老包?趕緊回來,出事了!
啥事呀?
老婆遇點事兒就愛大呼小叫的,包全球慢吞吞地在電話里回了一句。
老太太腦出血!
你說啥?包全球激靈一下,渾身汗毛直立起來,這些毛發(fā)制造的唰唰聲就像三九嚴寒揚一瓢熱水瞬間結(jié)凍成冰碴。
120馬上到,我和姐送她去醫(yī)院。
我快到市內(nèi)了,你們不要慌。
通勤車遇上兩次紅燈,包全球急得從座位上站起來張望。司機大聲喊,坐下,你坐下。包全球無奈,又坐回去,屁股卻只沾了一條邊,好像這樣車的載重減輕,行駛得就快了。
通勤車路過盛京醫(yī)院,包全球下了車,連跑帶顛撞進大門直奔急救室。在門口,穿紫色大褂戴白口罩的工作人員攔住他,問他找誰。宋明勤,胡春華。剛來的老太太。包全球答得亂七八糟,但紫大褂聽懂了,按下門鈴,放他進去。
里面的情景嚇了包全球一跳。此前,他未曾涉足急救室,想不到竟與戰(zhàn)爭進入白熱化的作戰(zhàn)指揮室一樣,氣氛緊張得簡直快爆炸了,穿梭忙碌的醫(yī)護人員清一色年輕人,帽子和口罩遮擋著三分之二的臉龐,鏡片后的眼神中透著職業(yè)的冷峻。急救室里除了必要的儀器和辦公電腦,大多數(shù)空間被病床填滿,醫(yī)生連張休息的椅子都沒有。少頃,包全球意識到,即便有椅子也是多余,年輕醫(yī)生們百分之百的精力都用在工作上,嘴里說的全是加藥、加藥,騰不出時間放松一小會兒。包全球在烏泱泱的氛圍中尋找到角落里的老婆,她和姐姐包全清一左一右圍著躺在病床上的老太太,還沒注意到他進來。
怎么樣了?包全球見老太太雙眼緊閉,呼吸澀重,心被大斧砍掉一塊似的,缺了一角。
顱內(nèi)淤血,很危險。大夫說先觀察出血點,如果能止住大吉大利。老婆握著老太太的手,防止她不自覺地亂動。
什么時候的事?
我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躺在地上,已經(jīng)大小便失禁。大夫說按現(xiàn)時情況分析,應(yīng)該發(fā)作三個多小時了。包全清伸手拂開一綹母親額前的白發(fā),眼淚汪汪地說,我為什么沒早點去看她呢。包全球聽了姐姐的自語,泛濫的歉疚一下子把他整個人淹沒了。他搓搓臉,抬頭望著監(jiān)視器上的血壓心跳頻譜,屏幕上的數(shù)值異常得嚇人。
媽右半身動不了……老婆暗示包全球。
包全球的眼前升起一萬顆金星,亮閃閃地飛舞。他俯下身子,摩挲著昏迷中的老媽,她的右半身如一截潮濕的腐木,消失在黑暗的蒼穹。媽,媽,我是你兒子,媽啊。
老媽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
大夫說,今晚要留兩個人值班,一刻不能離人。老婆搡搡包全球,提醒他此刻不易悲傷。
行。咱倆留下,讓姐回去。包全球彈掉指尖的眼淚,干脆地說。
你明天還得上班。我和春華先頂一宿,等你姐夫從老家回來就倒開了。我給他打電話了。包全清心疼弟弟,如是說道。
再議吧,我去找主治醫(yī)。包全球心亂如麻,卻沒法和家人說筒體的事,轉(zhuǎn)身出了急救室。
急診醫(yī)生辦公室在一樓大廳右側(cè),全開放式,患者及家屬隨時進出。兩張桌子各放一臺電腦,彼此背對背,里面記錄著病人的全部信息。其中一個醫(yī)生不在,另一個三十多歲相貌英俊的男醫(yī)生正在接待一個躺在擔架上的病人,看得出那病人生活條件不錯,渾身上下的衣服很有質(zhì)感,雖然步入老年,身材依然挺拔高大,以至于雙腳耷在擔架外面。他氣勢不凡的兒子和男醫(yī)生年紀相仿,邊答復(fù)醫(yī)生詢問,邊時不時扭頭訓(xùn)斥,告訴你有事打電話,不聽,自己有主意。病人不吭聲,臉朝天花板,像是那里有什么東西吸引了他。
輪到包全球,介紹自己是9床宋明勤家屬。男醫(yī)生停止電腦操作,扭過身,說,你是她兒子吧?包全球點頭說是。男醫(yī)生直截了當?shù)仃U述病情,老太太三天高危期,目前采取化解淤血治療,控制出血點,如果繼續(xù)出血,后果很難預(yù)料。包全球說這情況需不需要手術(shù)。男醫(yī)生說現(xiàn)在談不上手術(shù),當務(wù)之急是消化淤血,讓老太太醒過來。包全球的心急劇下墜,醫(yī)生,你的意思是我媽沒必要手術(shù)了?男醫(yī)生搖頭,家屬你誤解我的話了,我是建議先觀察,找到出血點,消淤后再決定。包全球說我確實有點蒙。男醫(yī)生說人之常情,理解。又說,你來得正好,老太太現(xiàn)在有痰,得給她加藥化痰,我開完你去取藥吧。醫(yī)生拽過處方簽,筆尖快速地在紙上滑翔,嘴里說,千萬注意不能讓她肺內(nèi)感染,這對她是致命的事。說著撕下處方交給包全球。包全球謝了醫(yī)生,接過處方箋,看了一遍那些怪異的符號,去大廳窗口排隊交款。
晚上,包全球和老婆守夜,老媽一直在昏迷嗜睡,手胡亂劃拉,春華說這不行,容易把打針的胳膊碰著,針口堵了就不好辦了。包全球就簽了字,請護士用繃帶給束縛一下。老太太稍微穩(wěn)定,包全球暫松一口氣,思緒重又回到塌腰的筒體上。春華見包全球若有所思,以為他恐怕老太太撐不過這一關(guān),便勸他面對現(xiàn)實。等包全球說了原委,春華也愣了。這么多年來,她從未見包全球為工作犯這么大的難,看來確實是遇到大障礙。那咋辦?春華試探著問。包全球一籌莫展,能咋辦,自己的夢自己圓唄。春華說,要不跟經(jīng)理他們請示一下,派個人給支支招呢?包全球不搭話,倆手渾身上下地劃拉。春華彎腰從床底下的塑料盆里拽出他的外套,摸出“長白山”,隔床遞過去。包全球接過去,說,你信不信木匠多了蓋歪歪房子?他們是比我文化水平高,但未見得比我更了解鋼板屬性。春華沉默了,技術(shù)的事她不懂,不過她知道包全球這話不是吹,包全球別的方面差勁,擺弄鋼板那是一套一套的,誰不服都不行。春華又說,那你們的進度能誤不?包全球說,盡量往前趕吧,交付日期絕對不能超。春華聞言,轉(zhuǎn)頭看一眼昏迷中的老太太,壓低了聲音,唉,媽病在這節(jié)骨眼上,你分身無術(shù)啊。包全球遂不再言,攥著“長白山”出去了。
所幸老媽平穩(wěn),醫(yī)生最擔心的情況沒出現(xiàn),到了凌晨,春華熬不住,趴在對面病床的欄桿上打盹。包全球卻毫無困意,坐著一只塑料凳子長達十幾個小時,寸步不離地守著老媽。他感覺腿腳有些麻木,站起來活動活動腿,扭晃幾下腰,順便掃了一眼監(jiān)視屏幕上的數(shù)據(jù)波動。猛然間,他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得到某種暗喻。
四
早晨七點多鐘,包全球臨上班前,不放心春華一個人照看媽,催姐姐包全清早點來。春華說姐昨天連累帶嚇,讓她多歇會兒吧,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顧得過來,你該上班上班,別因家里誤了大事。包全球想想也是,橫豎自己必須到崗,再不放心也不差個把小時的,喝了一碗老婆買來的粥,吃了兩個包子,丟下老婆和老娘,上街去等通勤車。春華目送包全球離去,對昏迷中的老太太低語,媽,你兒子遇到難處了,你要挺住啊,你好了,你兒子就不用兩頭上火了。
包全球啟動了天車,筒體在巨大的牽引力作用下緩慢地轉(zhuǎn)動,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筒體,凌晨時的那個閃念像只小彩蝶,在他的頭腦花園里展翅飛舞,美麗的斑紋越來越清晰。
包,包!
包全球沒搭理,嘴上咕噥,這個愛添亂的玩意。又朝干活的杜煬招招手,杜煬放下工具,和奇里科夫一前一后走過來。
奇監(jiān)理呀,這么早就來?
許是杜煬把包全球的不待見給過濾掉了,也許是奇里科夫今天心情好,總之他忘了昨天的不愉快,友好地說,我來早了嗎?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奇監(jiān)理敬業(yè)。包全球言不由衷地恭維,暗中還呸了一口。
奇里科夫信以為真,湊到跟前指著轉(zhuǎn)動的筒體說,包,你在看什么?你有新的考慮嗎?
包全球搖頭,皺眉。他心里把這個技術(shù)監(jiān)理視為一只大黏蟲,明晃晃地沾著你,甩不開,剜不掉。奇里科夫說,你們必須聽我的,換鋼板吧,沒什么挽救的希望。奇里科夫和杜煬嘀咕他的英式漢語,包全球從他們的神色中辨出幾分意思。他不吭氣兒。奇里科夫跟杜煬嘀咕夠了,轉(zhuǎn)向包全球,說,包,你抓緊時間把它卸了,你們弄不到新鋼板,我來協(xié)調(diào)。包全球一聽,這是非換不可的節(jié)奏,光搖腦袋不接茬。奇里科夫不喜歡包全球跟他唱對臺戲,催促他表態(tài)。包全球被逼無奈,正色道,奇監(jiān)理,我覺得我能調(diào)整過來。奇里科夫已然從包全球的神態(tài)中料知此言,耐不住他的急性子,說這么大的缺陷哪是說調(diào)就調(diào)回來的,你看看這里,再看看這里,明顯的不同點位的凹陷,你打算怎么辦?鄙夷在他臉上生了蛋,瞬間孵化出無數(shù)的小鄙夷,它們教唆他訓(xùn)斥包全球,難道用你的大鐵錘砸?幾塊焊接的鋼板,多少個點位,你砸多少天完成?奇里科夫原本是譏諷,包全球卻鄭重其事地說,奇監(jiān)理你說對了,我還就是想這么干。不要開這樣的玩笑!奇里科夫攻擊的武器刺在一塊海綿上,氣得換成霹靂口吻。包全球不溫不火,表示自己沒開玩笑,在不浪費的前提下他必須試試。包全球說奇監(jiān)理,一塊鋼板多少錢你是知道的,你不心疼,咱得心疼啊。這個合同的價格你清楚,俺家不掙錢,再浪費原材料就虧了。包全球瞅了瞅奇里科夫,俺家不能做虧本生意,但絕對保證你要求的質(zhì)量。奇里科夫仍不買賬,包,你技術(shù)好我知道,鋼板一塊多少錢我也知道,可你動動這里!奇里科夫指著自己的腦袋,繼續(xù)說,這個厚度的鋼板,你的大錘上去管多大用?奇里科夫忽略了他的腦袋是西方的腦袋,包全球的是東方的,腦袋和腦袋里的想法是不一樣的,這個高級智庫代表著主人各自的利益。包全球說服不了奇里科夫,干脆來個閉嘴啞巴,既不反駁也不爭辯,杵在原地。氣氛就有些詭異。杜煬一看師傅和奇里科夫真鬧掰了,想勸解,又不敢插嘴。沉默一陣,奇里科夫拿包全球沒辦法,拋出撒手锏,今天的事情我要提出交涉!包全球說,你交涉到最后也得到我這里落實。奇里科夫瞪著一雙地中海藍的大眼環(huán)視在場人,丟下一句怪腔怪調(diào)的“可咋整”氣咻咻而去。
幾個徒弟嘁嘁喳喳地笑,我的媽呀,老奇學(xué)會東北話了。
包全球一梗脖子,呵斥徒弟,小年輕們一吐舌頭,各自閉嘴。
師傅,真能救過來嗎?杜煬怯怯地問包全球。
也許能,也許不能。
杜煬張了張嘴,閉上了??伤睦锏脑捵宰髦鲝埩锍鰜?,師傅,你倆下次吵架能不能慢點說,我這點瓶底子的英語水平,翻譯容易生歧義。
包全球說怎么地,跟他吵架還得帶節(jié)奏唄?
杜煬噎住了。緩了緩,又說,他真去跟上面交涉,怪罪下來咱不得吃熱的?
包全球說愛咋咋地,我就是不換!
師徒倆置氣的時候,包全球的手機響了。杜煬說怎么樣,來了。包全球抬腳踹徒弟的腚,按綠鍵接通。杜煬揉著屁股,拎起耳朵也沒聽清師傅手機里說的啥,不過師傅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末了,惡狠狠地咬出一句,天大的事我擎著!啪,把手機關(guān)了。杜煬猜到師傅頂撞了誰,沒敢插嘴。
包全球盯著轉(zhuǎn)動的筒體一上午沒挪窩兒,午飯也沒去食堂吃,杜煬把飯打回來,包全球蹲在地上,拿筒體就飯,吃一口飯,看一眼。就這么看了一天。
次日,包全球把徒弟叫到筒體跟前,讓他們看那些他畫出來的地方,說,塌腰是受運動過程中鋼板自身的密度、引力和壓力等復(fù)雜因素影響造成的,找到原因,就有修復(fù)的希望,你們幾個聽好了,現(xiàn)在起,都把眼珠子給我瞪起來,照我說的辦,誰馬虎闖禍我饒不了他!師傅動了真格,徒弟們豈敢再調(diào)皮,一個個把真氣灌入脊梁。
包全球指揮徒弟這邊松一松皮帶,那邊加一塊墊板,泄力與加壓同時進行,這工作車間就是他的練武場,研習借力打力。
筒體保持緩慢地勻速運動。再停車,再調(diào)整。如此反復(fù)。
期間,奇里科夫來過兩趟,急赤白臉跟包全球掰扯,指責他一意孤行,不聽指揮。包全球說我當初跟老總立過軍令狀,如果我錯了,我去老總那交代,要打要罰沒怨言。我對了,也不要你什么道歉。這行了吧?奇里科夫被懟得無言以對。他還沒遇到過包全球這樣的一線技工——沒有受過嚴格的技術(shù)培訓(xùn),沒有學(xué)歷,完全靠摸爬滾打的經(jīng)驗教訓(xùn)灌溉成長。他更搞不清楚,這個個子不高木墩似的東北男人哪來的倔勁,非和本應(yīng)廢棄的半成品死磕。他無奈地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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