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0年第8期|陶純:風中百合
一
李百合在龍城師范大學上大四那年,家里出了變故——父親被抓了。她接到母親電話,沒說上兩句,腦袋嗡的一聲就大了,仿佛天上起了個炸雷,“咯啦啦”一陣響,把她震得站立不穩(wěn),幾乎要倒地,連呼吸都感到困難,那樣子真是天要塌了。她不記得怎樣回的宿舍,一頭扎在床上,衣服沒脫,臉朝里,一聲不吭,像入定一般,晚飯都沒下去吃。別人問,就說不舒服,懶得動。
事情來得太突然,她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完全懵了。這時候臨近放寒假,城市里,校園里,已有了過年的味道,不時傳來一陣鞭炮響,“砰砰……叭叭……”遠處的沉悶,近處的刺耳。第二天她又接到哥哥李百旺打 來的電話,傳達母親的話,一是讓她過年不要回家了,二是不要給家里任何人打電話,三是往她卡里打了五千塊錢,讓她省著花。她想問問父親的情況,百旺沒容她說,就把電話掛了。她再遲鈍也能夠感覺到,父親的事兒絕不是小事情。
那個寒假,她跌入人生的低谷,不堪回首。學生都走了,學校不讓住,她到校外的小旅館開房間,為了省錢,要了一間沒有窗戶的半地下室。開旅館的禿頭老板把她當成了“小姐”,神情猥瑣地直接問她,是不是需要他幫助介紹點“生意”,三七分成,還可以保她安全。她差點啐他一口。除夕之夜,城里萬家燈火,鞭炮聲連成片,像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她躺在半地下室的破床板上,頭頂是一紙碗吃了一半的康師傅泡面。她沒心情給 任何人發(fā)拜年的短信,和她幾乎“生米做成熟飯”的同學秦連成打來電話,她咬牙不接,對方不停地打,她只好接通,冷冷地告訴他,外面太吵,家里人多,她每天都不方便,放假期間最好別打電話,回學校之后聯(lián)系不好嗎?——她目前的狀況,同學中沒有任何人知道,包括秦連成。她怎么能告訴別人她現(xiàn)在的這個落魄樣子?
過了好久,百合才把從各處得到的信息串聯(lián)綜合起來,略略拼貼出了父親的大概情況。她家所在的村莊,名叫白沙村,是個海邊的漁村,這個村子可不是一般的村子,它富得流油,家家住別墅,戶戶有小車,連城里人都很羨慕。百合的父親李光進是白沙村的支書,這個支書,人家說,不比一個窮縣的縣委書記差。在早些年,白沙村是不怎么富裕的,不過是村里有幾條破漁船罷了。父親當上支書后,帶領村民大搞海水養(yǎng)殖、水產(chǎn)品加工,幾個村辦企業(yè)紅紅火火,沒幾年就成了當?shù)財?shù)得上的富裕村,村里人把父親當成大恩人。白沙村白姓人家占大多數(shù),李姓人家占少數(shù),白李兩姓的矛盾以前窮的時候還不怎么突出,后來有了錢,矛盾開始顯現(xiàn),錢越多,矛盾越大,父親是村支書,李姓人家雖然占少數(shù),但是常處上風。三年前白常勝當上村主任后,兩姓開始分庭抗禮,對父親的舉報一直不斷,直到這一次上面動真格的,查封了家里的財產(chǎn),擼掉了父親的職務,而且當眾把人帶走,藏到了誰也搞不清楚的地方。李百合家的天,這樣說塌就塌了。
那個寒假,百合總感覺不是父親出事了,而是自己給關(guān)進去了,說度日如年一點都不過。她盼著開學,卻發(fā)現(xiàn)開學之后,情況似乎更糟。家里的事情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盡管她明白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但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吧。以前她是那么高傲,雖然是小地方的人,但吃的用的穿的,不比哪個城里人差,在心理上,她是蠻強大的,從不怵誰;外表上,當然也不輸誰。還在上高中時,縣里的黃縣長就盯上了她,好幾次借著酒勁向她父親吆喝,希望將來黃李兩家聯(lián)姻,結(jié)親家!黃縣長的兒子考上了北大,是縣里的學霸,小伙長相也不賴,人家主動說出這種話來,足見百合多么的優(yōu)秀。
可是現(xiàn)在,她見了誰,都感覺低人一頭。她臉上沒有了笑容,小胸脯子再也挺不起來。她都不大敢照鏡子——臉色是她以前從沒見過的顏色,發(fā)烏發(fā)黃,眼圈也透著隱隱的灰褐,頭發(fā)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飄逸,而是干枯扎手,像用久了難以打理的一團黑絲麻。以前她在同學們面前,說話大聲大氣,花錢大手大腳,笑聲不斷,腳底有勁,被男女同學簇擁著,像個驕傲的公主,可是眨眼之間,她變了,變成了悶葫蘆,一天說不上幾句話,見了人群就想躲,那感覺真像個受氣包兒。
自然她不再敢大手大腳花錢。她想起父親說過,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父親還說過,天天宴客不窮,夜夜做賊不富。這套理論深刻地影響了她,讓她變成一個爽快的女漢子,有錢就花,向來不皺眉頭。可是這時候,她怎能再向家里伸手要錢?那五千塊錢無論如何得撐到大學畢業(yè)找上工作。幾個要好的同學很快看出了端睨,紛紛問她咋了,失戀了?還是家里有了什么事?她一概否認,可是越否認,別人越懷疑。失戀不可能,因為秦連成三天兩頭找她,也沒見她看上別人;那么就是家里出了事。實在瞞不下去,她只得托辭道:“我媽媽生病了?!彼龥]有騙別人,媽媽確實病了,那天百旺打來電話,說媽媽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人瘦了有二十多斤。放下電話,她抹眼淚,大家都圍過來勸她,有人自告奮勇要幫她聯(lián)系輔導員請假,讓她趕緊回趟家。她謝絕了人家的好意。畢業(yè)前的那幾個月,“媽媽病了”成為她離群索居的擋箭牌。幾個室友悄悄商量著,準備湊份子到外面請她下頓館子,她堅決地拒絕了。那些天,別人越是關(guān)心她,她越是感到不自在。她漸漸發(fā)現(xiàn)別人看她的眼色不對。她們是不是聽到了什么?獲悉了什么?校園里和她一個縣的同學倒是有幾個,但是從不來往,他們會不會聽說了她家里的事?抑或她夜里說夢話被室友聽去?……她變得疑神疑鬼,刻意和人保持著距離。
幸好她還有秦連成。他們同一個班,他是學生會干部,校園里的活躍分子,經(jīng)常組織一些活動,一來二去就和她熟了。她以前沒談過戀愛,等她發(fā)現(xiàn)和秦連成越走越近,并且拉了手親過嘴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掉進了戀愛的大染缸里。秦連成中等個頭,身材單薄,皮膚黝黑,但口才不錯,講起話來滔滔不絕,很有感染力,看上去精干利落。連成和她理想中的男友還是有較大差距,好在她和他僅僅是戀個愛而已,她并未承諾嫁給他。連成是個聰明人,早就猜到她家里出了事,變著法兒安慰她,順便也想套出點實情來。她差一點就告訴他父親的事,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她以前就曾疑心秦連成追她,是因為她家的家底厚,有父親在,她一輩子不會缺錢花。但是突然讓他知道父親出事,而且不是小事,會不會嚇跑他?如果他再因此疏遠她,她覺得自己可能會崩潰……
大四下半學期,他們這一屆的同學很多都在實習,順帶聯(lián)系工作。秦連成因為是學生會干部,留校的可能性很大,他倒不急于到外面找工作。他勸百合盡量不要回家鄉(xiāng)。以前百合說過,父親希望她畢業(yè)后回去,一個姑娘家在外面闖,他不放心。人說女兒是父母的貼身小棉襖,在父親眼里,她更是心頭肉,她打小就很乖,父親喜歡她,勝過哥哥百旺。
這天晚上,連成約百合出來。天氣熱了,校園里到處都是人,成雙成對的不少,空氣里彌漫著荷爾蒙的味道,令人蠢蠢欲動。據(jù)說保潔員每天早晨都能從操場邊上的樹林子里掃出成堆的安全套。連成和百合算是顯眼人物,他們晚上在校園里實在找不到私密的地方,就出了師大的西門,到小河邊上轉(zhuǎn)悠。雖然河水的味道不佳,但這里仍有不少人駐足,師大的學生占多數(shù),好在天色向晚,誰也顧不上打量誰。連成牽著她的小手,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坐的地方,勉強坐下來,連成開口道:“你媽媽……她好些了嗎?”顯然沒話找話。她長時間的情緒低落、萎靡不振,令他這個善做思想工作的人都沒了辦法。百合嘆口氣道:“說是好些了……但是誰知道呢?”往下便是沉默。連成只好換個話題道:“百合,快畢業(yè)了,你打算咋辦?”百合淡淡地道:“現(xiàn)在哪有心思想這些?!边B成右手伸過來,搭在她肩膀上道:“再一次奉勸你不要回去,留龍城最好,盡量不要去學校當老師,還是進機關(guān)好?!碑敃r正趕上改革開放之后的第二撥公務員下海潮,想當公務 員,也不太難,不像后來,多少人打破頭爭一個名額。百合沉默一陣道:“當老師不好嗎?我小時候的理想就是長大當一名教師。”連成笑道:“時代不同了,現(xiàn)在誰還想當孩子王?”說來也怪,他們師范生普遍存在不愿當老師的想法,畢業(yè)就想改行。連成又道:“親愛的,你爸爸應該能幫你在龍城找到關(guān)系,能進黨政機關(guān)最好,進不去的話,進事業(yè)單位也可以的。”一提到爸爸,百合心里就痛一下,她忍著,沒接話。連成往她身邊靠了靠,伏在她耳邊道:“親愛的,畢業(yè)班都在找工作,大家都想留龍城,你得抓緊點,不然好地方都被人搶占了去?!卑俸系溃骸拔乙粋€女的,進黨政機關(guān)能有啥出息?你怎么不去?”連成似乎胸有成竹道:“我留校是暫時的,早晚要進黨政部門。從大學轉(zhuǎn)機關(guān),并不太難?!庇值?,“這你不懂了,女同志在機關(guān),自有優(yōu)勢,只要聰明肯干,出頭的機會自不會少,即便職務上進步慢,人脈還是會越來越廣。你爸爸在鄉(xiāng)下一手遮天,你在城里再幫他撐起一片天,你們李家不就永遠立于不敗之地了嗎?”
你看看,他又扯上爸爸。百合心里莫名的一陣憤怒,猛推他一把道:“你住嘴!”連成嚇了一跳,以前很少見她如此發(fā)火,愣了愣,便又靠近她一點,收回手,兩只肩膀貼在一塊,這才感到百合最近確實消瘦了些——她的肩膀骨硌疼了他。小風吹來,頓覺涼意,百合低下頭,臉埋在膝蓋上,那一瞬間,她好想撲到連成懷里,把什么都告訴他,然后痛痛快快哭一場,她都壓抑了好幾個月,真快要垮掉了。幸好,最后關(guān)頭,她克制住了——絕不能主動把父親的事透露給任何人,否則這幾個月,她不是白熬了嗎?
五一過后,百合突然接到哥哥百旺的一個電話,說是就在學校大門口。她嚇了一大跳,以為又出了什么事,趕緊往外跑。百旺站在路邊一輛挺舊挺舊的桑塔納轎車跟前抽煙,她差點沒認出來,百旺又黑又瘦,腰桿似乎也挺不直了,而他原本不抽煙的,看來這幾個月折騰得不輕。自從她上了大學,百旺每年都要奉父親之命來城里看望妹妹幾次,開著他的奔馳越野,大包小包地往這送東西。而這一次,連一袋水果都沒給她捎來。到了近前,她望著舊車發(fā)呆,百旺苦笑道:“幾輛車都扣了,這是借的。來龍城想見個父親的老熟人,請他幫忙說句話,可是人家根本不露面。”
嫂子蔡倩也在車上,可她根本就沒下車。百合指揮百旺把車開到一條偏僻的背街上,三人鉆進一家臟兮兮的小館子,要了個小單間,感覺像做賊一樣。一上來不敢提父親,她先問母親身體咋樣。百旺囁嚅道:“妹妹,咱媽……精神頭不好,整天抹淚,吃不下飯。”她嫂子搶話道:“什么精神頭不好,其實早成了精神病?!卑俸涎劾锖藴I,差點哭出聲,嫂子指指門外,她便捂上嘴,忍住了。嫂子又道,“白沙村的人,個個不是東西,以前他們把老爺子當成大恩人,現(xiàn)在白常勝掌了權(quán),他們又把姓白的當成大恩人,理都不理咱家人,見了咱,都繞著走。本來可以讓咱媽搬到縣城住,可是縣城的房子也給扣了。在村里又不敢見人,還能有個好?別說她,我也要成神經(jīng)病了。是不是?”百合接不上話,默不作聲。嫂子顧自往下說,似乎找百合倒苦水來了,只見她眉毛一聳一聳的,袖子一挽,兩片嘴唇一碰,話便從舌頭底下冒出來:“妹妹呀,你還不知道吧?老爺子出事后,我這 個財會室主任也給擼了,成了個沒事干的出納,整天看別人臉子;你哥那個養(yǎng)殖場副場長,也不讓當了,他現(xiàn)在連個辦公室都沒有,看大門的老頭都不待見他,晚上進場,竟然敢不給他開門……”
百旺低頭抽煙,小房間里煙霧騰騰,蔡倩劈手奪過煙,丟地上,猛踩一腳,斥責道:“就知道抽抽抽,你怎么不去找姓白的拼命?啊?就你這尿性,除了靠老子,你還有什么?三腳揣不出一個屁!”百旺舔舔嘴唇,不敢反擊,呆愣片刻,又摸出一支煙,哆嗦著點上,對老婆賠笑道:“老爺子的事,不是還沒定性嗎?看你急的……”
三人一時都不吭聲,小屋里的氣氛仿佛降至冰點,百合擦擦額角的汗,感到心里冷得慌,她抬眼皮瞅一下蔡倩,隨即別過臉。她嫂子娘家是鄰村的,原先在白沙村的養(yǎng)殖場當出納。不知她用了啥手段,把百旺擒獲了,而當時盯上百旺的姑娘有很多。她那模樣倒是讓人看一眼就能記住,薄嘴唇,單眼皮,尖下巴,高鼻梁,深眼窩,人說像狐貍精。家里不同意,尤其是母親,千方百計阻止,甚至慫恿父親找茬解雇她。偏偏她懷上了,天天挺著肚子在村里和廠子里晃悠,還拿出B 超單子給人看,說是個男孩。沒有辦法,父母安排他們趕緊結(jié)婚收場。后來才知道,懷孕是假的,她褲腰里塞了個小包袱!
現(xiàn)在百合親眼看到了嫂子的厲害,以前她在百合面前不這樣,給人感覺乖巧得很??磥砟闶Я藙?,自家人都瞧不起你。百合點的三個熱菜上來了,她沒有胃口,只象征性地夾了兩筷子,百旺只顧抽煙,也不怎么吃,嫂子“吧嗒吧嗒”吃起來沒完,興許她真的餓了。百合牽掛父親,硬起頭皮道:“哥,咱爸他……現(xiàn)在咋樣了?”百旺愣一會兒,吶吶道:“見不上,不知道。聽說事挺大……”嫂子接上道:“妹妹你得記住呀,都是讓姓白的給害的,那白常勝想當書記,暗地里鼓動人告咱家老爺子。你想呀,這年頭,哪個管事的不搞錢?咱爸還算好的呢?!卑俸系溃骸安粫瓨寯腊桑俊彼蛔约旱脑拠樍艘惶?。百旺和蔡倩都愣在那,百旺手指頭捏得叭叭響,喘口粗氣道:“那不會。我問過別人,估計得坐個十幾年以上的牢……”百合松了口氣。嫂子把筷子一拍道:“十幾年以上呀!等他出來,咱們也都老了,這輩子就算過去了……”
百合的眼淚,終于不由自主地淌下來。從小到大,她過的都是甜日子,爸媽寵著她,身邊人高看她,她沒受過什么累,更沒吃過什么苦?,F(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都是因為有父親在,父親是這個家的支撐,父親一倒,就好比房屋拆了頂梁柱,房子只能塌下來。嫂子說得沒錯,他們以前的幸福生活,以后很難有了……想到這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掉落到衣襟上,她聳著肩膀,身體一抽一抽的,身子一歪,想靠在哥哥身上。百旺卻往邊上閃了閃,悶頭吸煙。嫂子隔著小桌子,伸出手來,抓住她的手道:“妹妹,快別這樣!快別這樣!你不像你哥,你是大學生,人又漂亮,你還有得混?!卑俸铣槌鍪值溃骸案纭⑸┳?,我不想上了,我回去陪咱媽……”嫂子一聽,立馬火了,瞪起小眼睛道:“傻妹妹凈說胡話!你瞅瞅,家里以后指靠誰?還不全指望你!哭頂個屁用,你要好好混,將來扳掉他姓白的,替李家出了這口氣!”
二
天氣已經(jīng)很熱了,南風呼呼從窗子里撲進來,風沒有帶來涼意,帶來的都是燥熱氣。頭頂上的吊扇葉片嗡嗡地轉(zhuǎn),間或發(fā)出“吃冷吃冷”的聲音。窗子外面那棵柳樹的枝條隨風起舞,有些枝條“撲達撲達”抽著窗臺和斑駁的灰墻壁。宿舍沒有人,幾個室友都外出游玩了,她們基本都落實妥了畢業(yè)去處,單等拿到畢業(yè)證提行李走人。百合在衛(wèi)生間里面化妝,她化得很仔細。幾個月都沒有化過妝了,她的手很生疏,忙活了一個多小時,漸漸地,她都有點不認識自己了。
鏡子里的她,重新煥發(fā)出固有的神態(tài),就好比這幾個月她戴了假面具,變成了另一個人。其實她化不化妝差別并不太大,不像有的人,前后判若云泥。百合的美,是那種難以言說的美,你一下說不準到底美在哪里——她的五官單個論起來,哪一樣也不是多么的精致明麗,但是組合起來,又是那么的合轍合韻,越瞅越覺得耐看,直至令你過目難忘。
昨天下午,連成打過電話來,道:“親愛的,我預訂了個高檔點的地方,離學校不遠。明晚就咱倆,二人世界,好不好?提前祝你生日快樂!”她這才想起來,明天是自己生日。她心里一熱,道聲謝謝。剛掛了電話,鈴聲緊接著又刺耳地響起來……
來電者是一個既陌生又有點熟悉的名字:梁信達。她猶豫著,猶豫著……鈴聲響了一分零十秒,停了。
這個梁信達是龍城東面的S 市人,距離龍城百多公里。S 市是個地級市,以盛產(chǎn)黃金聞名,梁信達發(fā)家,不是靠挖金,而是靠地產(chǎn),S 市北郊的大片土地都是他所在村子梁家莊的。他是個傳奇人物,早年在火車站拉板車,很快又買車跑運輸,掘到第一桶金;再后來當上村領導,趕上土地增值,利用區(qū)位優(yōu)勢,帶領村人辦起眾多企業(yè),然后成立信義集團,旗下現(xiàn)有三家上市公司,他因此成為遠近聞名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省人大代表。他雖然只是個初中生,但他對教育很重視,舍得掏錢,據(jù)說龍城師大圖書館里的書,一半以上是他捐助的,他那里每年都免費接待大學生來搞社會調(diào)查。本來百合和他八竿子打不著,去年這個時候,學校組織部分學生到信義集團搞社會調(diào)查,百合碰巧在里面。他們?nèi)ゼ瘓F下屬的幾家企業(yè)參觀,百合沒啥興趣,后來被邀請到梁總辦公室小坐,她一下子被一排巨大的書架所吸引,里面居然有大量的中外文學名著——一個農(nóng)民企業(yè)家,對文學作品如此感興趣,卻也少見。
吃晚飯的時候,梁總親自出席,他身材高大,氣度昂昂,看上去真是個有力量的男人。二十多個人圍座在一張巨大的圓桌前,百合被安排在離梁總比較近的位置上。讓人難以料到的是,梁總致辭之后,大手一揮,服務生徑直過來,給百合獻上一束百合花,里面還摻著一枝艷麗的玫瑰,接著又有兩個女服務員抬著一個巨大的定制蛋糕,放在桌子中央。百合吃驚不小,既欣喜不已又惴惴不安,道:“呀!你們咋知道今天是我生日?我自己都忘了呀!”梁總哈哈一笑道:“我的服務員細心,你拿身份證登記住店,他們就發(fā)現(xiàn)了。關(guān)鍵的是,今天也是本人生日!”話音未落,眾人都熱烈鼓掌,有人連連道:“緣分,緣分?!狈諉T又過來給梁總獻花,他懷抱鮮花,端起酒杯,先和右手邊的百合碰了下,然后又舉向眾人道:“今天是六一兒童節(jié),趕巧又是我和這位小朋友的生日。祝愿我們永遠都有一顆童心!來,各位同學,為了童心,干杯!”那個晚上,百合是梁總之外的第二個明星,人人為她舉杯祝福,她幾乎喝醉了。那個意外的生日場面,令百合對梁信達頗有好感。不久,他來龍城辦事,又搞了一次小型聚會,約了百合,還有另外幾個人。無非是在飯桌上說說笑笑,輕松愉快,沒什么不可以說給人聽的。
正恍惚間,手機鈴聲又響。鈴聲一下一下頑固地響著,百合飛快地摁下了接聽鍵,只聽對方笑道:“小朋友好!我是梁信達,還記得我嗎?”百合道:“梁總,您好。有事嗎?”她猜梁這個時候來電話,無非是預祝她生日快樂,此外還能有什么?只聽梁輕咳幾聲,壓低聲音道:“百合小朋友,去年咱們一塊過的生日,今年,繼續(xù),好不好?一塊祝福咱們永遠有顆童心?!卑俸洗翥吨?,不知怎么回答,她仿佛聽到了梁的呼吸,又仿佛把自己的呼吸聲也傳給了他。過了好久,才木然道:“到哪兒過?”梁道:“我?guī)闳€好玩的地方,明天下午四點半,你在學校大門口等我。咱說好了,啊?”不由她分說,電話已經(jīng)掛了。
百合一夜都沒睡好。半晌午爬起來,咬咬牙給秦連成發(fā)了一個短信,她寫道:“連成親愛的,不好意思,今天我哥嫂來龍城給我過生日,今晚不能和你一起了,真抱歉?!辈灰粫?,收到短信,連成回道:“好難過。親愛的,我只好躲在角落里祝你生日快樂!”
為什么答應了連成,轉(zhuǎn)而又赴梁的約,她腦子木木的,一時也想不明白。吃了幾塊點心,她先洗了個澡,正準備化妝時,門被敲響,她嚇得一激凌——若是連成跑來,真不知道該怎么應付他。轉(zhuǎn)而想到這是女生宿舍,他進不來,便按住胸口打開一條縫,宿舍的女保潔員遞給她一束百合花,她接過來,居然忘了說聲謝謝,便鎖上了門。
花是連成送的,里面夾了張小卡片。她嗅著它,漸漸眼里噙滿了淚。小時候老家的院子里栽了幾棵百合,父親雖然是個粗人,但他喜歡百合的香味,她出生后,二話不說便給她取了這個名字。百合百合,她走到哪里,這個名字都能給人快樂和美好。從小到大,她收到過無數(shù)的百合花,仿佛這個花的名字是為她命名的。此刻,手中的這束百合花卻讓她感到很沉很沉,似乎要壓垮她。
下午四點多一點,她接到梁打來的電話,他已趕到校門口,是一輛奔馳房車,黑色的,還告訴了她車牌號。她提醒梁,把車開到校門南邊的木器廠門口,那地方人少。隨即她下樓,快步往外走,目光不看任何人。她走得飛快,趕到房車跟前時,后背都打濕了。車門一開,一股洶涌的百合花氣息伴隨冷氣撲面而來。車里除了司機,只有梁一個人。她上車,被動地和他握一下手,低頭找個座位坐下,恍惚看到每個座位上都擺放著一大束百合花,既感覺華麗,又覺得浪費。坐在車里,仿佛置身花棚,花香熏得她有點暈眩。梁說了個去處,她沒聽明白,又不好再問。車子出了城,好像是往西南方向走,先走了一段高速,然后進入山間道路。此時夕陽西下,遍地生輝,梁讓司機關(guān)了空調(diào),打開窗子,山間的野風吹進來,百合感覺一下子清爽了許多。一路上,梁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說的什么,她一句也沒記住。
天擦黑的時候,行到一個翠綠的湖邊,這地方三面環(huán)山,一面是森林,十分靜謐,湖邊上坐落著十幾棟鄉(xiāng)間別墅,相隔都比較遠。梁告訴她,這是一個私人公園會所,他也是頭一回來。他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常來?!狈丈龑Ф诉M入一棟房子,還沒邁進門,就聞見一縷縷百合花的香味飄蕩過來。進去之后,她看到桌子上、茶幾上、沙發(fā)上、床上、床頭柜上、衛(wèi)生間里,甚至陽臺窗臺上,到處都擺放著十分新鮮的百合花束。這顯然都是梁的精心安排。乍看上去他像個粗心男人,實則心細無比。她心頭微微感動,努力沖他擠出一個明媚的笑容。
這時候天黑下來,司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大房子里只有他們二人。燈光下,梁的皮膚黑亮黑亮,其實他才三十七歲,只比百合大十五歲,看上去顯得比實際年齡偏大一些,他皮膚黑,比連成黑多了,黑得發(fā)亮,臉上還有些凸起的小疙瘩。男人黑點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像女人胖點不是什么大毛病一樣,只要看著順眼就好,她想。
服務生準時送來了晚餐,原來這里不設集體餐廳,客人都在各自房間用餐,像在家里一樣,特別溫馨。菜品十分豐盛,還有紅酒,自然少不了生日蛋糕。據(jù)說這里的廚師都是從龍城的五星級酒店請來的,主要的食材也從龍城運來,而有些食材剛坐飛機從廣州或者青島降落到龍城,接著就被送了來。他們端起酒杯,互道過生日快樂,然后喝酒、吃菜。梁興致勃勃,臉上冒油,邊吃邊凝視著她,連連道:“好,好……”不知是說菜好,還是說她好。
手機振動一下,不用看就知道秦連成發(fā)來短信,她有點擔心他突然打電話過來,真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想了想,索性關(guān)了手機。梁對她的舉動表示贊賞,他是個見過各種場面的人,男人中的高手,一般情況下,女人當你面關(guān)手機,專心陪你,說明她愿意與你往下進行。
那天晚上她沒有反對,連絲毫的反對都沒有,所以一上來他把她當成了情場老手,嬉皮笑臉地凈說下流話,而且恬不知恥。她不吭聲,用被角捂上臉,感覺渾身燙得厲害,像著了火,心里面油煎似的,像有什么東西破碎了……事后梁信達發(fā)現(xiàn)床單上麻麻點點的,終于明白過來,喃喃道:“你第一次嗎?咋不早說……”她不吭聲,想哭又流不出淚來。他像個做錯事的人,緊緊抱住她道:“百合,你不恨我就好?!?/p>
第二天早晨她睜開眼時,天光已大亮。床頭有一張便條,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是梁留下的,說他因上午有急事,必須早走。她相信他確實有事,不然不會丟下她。紙條上面還寫道:已給會所王經(jīng)理交待好,她有什么要求一律滿足,想何時走找王經(jīng)理,派專車送她。
這張便條下面,還有一張更小的紙條,上寫:留下一份禮物給你,在沙發(fā)上,請務必收下。
她起身到沙發(fā)那里,看到有一個小黑箱子,打開,里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十萬塊錢。
十萬塊,按理說不少。但她來這里,是為了十萬塊錢嗎?她想不通,也不敢往下想。
一個月后,面臨畢業(yè)。秦連成順利辦妥了留校手續(xù),其他要好的同學也都有了去處,唯獨百合,無著無落。別人都替她著急,她就一句話:“大不了回老家?!?/p>
臨離校之前,百合給梁打了個電話,請他務必抽空來一趟,她有事情要說。梁當天就乖乖跑來了,他時間緊,不能留宿,兩人在車里說話。她執(zhí)意要把那個黑箱子還給他,把他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他以前就沒遇見過這么好的女人,哪個女人和他來往,不是盯著他的錢包?
百合道:“梁總,我還沒找到工作呢?!绷厚R上道:“你愿意到我們信義集團嗎?只是S市不比龍城,怕你瞧不上?!卑俸闲Φ溃骸拔壹疫€在村里呢。S 市比我老家強多了,就怕梁總看不上我,把我當成吃閑飯的。”梁笑笑,正色道:“我代表信義集團熱烈歡迎李百合小姐?!惫词职阉龘н^來,親了一下臉頰,又道:“你給我當秘書,那是再好不過??墒牵谖夷且划€三分地,我卻不能亂來。其他崗位,任你挑?!卑俸峡闯鏊钦嬲\的,點點頭道:“梁總,我暫時不想上班,您能幫我找個地方住些日子嗎?等我休息一陣,再去上班?!绷号呐乃鶐偷溃骸斑@太簡單了,寶貝想去哪都行,我安排?!彼麄兩塘咳ナ裁吹胤胶线m,梁提出來,他年前剛在三亞海棠灣買了棟別墅,一應物品也都置辦好了,可以去那常住,只是夏天三亞太熱,怕百合不喜歡。百合拍手道:“太好了!那地方離S 市遠,而且我還沒去過海南呢。”
當下就說定,梁親自陪百合過去,正好那邊有集團業(yè)務要辦理,原本不想去,這下有了動力。飛三亞那天,百合只帶上幾件舍不得丟下的衣服和幾樣化妝品,什么被褥呀、多余的鞋子和衣服呀,還有幾個包包呀、一大堆書本呀,全送給了保潔員,感動得那個保潔大姐都快哭了。
昨天就和連成道了別,她告訴他,先回老家休息一陣,多陪陪媽媽,視情況再回龍城。連成可能已經(jīng)意識到和她的戀情有了裂縫,好在他當過學生會干部,明顯比同齡男孩子成熟,遇事想得開些,所以并沒有流露出太多痛楚。同學里面有多少對,分別時抱頭痛哭,痛哭的時候,也正是愛情墳墓挖好的時候。本來學生談戀愛,最后踏進婚姻殿堂的是極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也只是戀個愛而已。
梁信達在三亞陪百合住了一周就離開了,臨走給她雇了個中年保姆,白天過來買菜做飯清理衛(wèi)生,晚上回自己住處。百合在梁走的那天,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出了點意外——這個月的月經(jīng)沒按時來,而大姨媽以前可是蠻準時的。
到此刻,她才意識到,以前那個李百合,死了;而一個新的李百合,出世了。她果斷換掉了原先的手機卡號,新號碼通訊錄上,只有三個聯(lián)系人:哥哥李百旺、“老公”梁信達,還有保姆崔莉花。從這時起,她感覺自己才真正成熟了。
三
平心而論,秦連成是個好小伙,雖然他家在山區(qū)一個小縣城,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但他情商高,智商也不低,有遠大理想,品質(zhì)過硬,假以時日,他一定能成個較大的器——他對經(jīng)商不感興趣,像這種有頭腦的男人,要么將來在學問上出人頭地,要么在仕途上走到較高的位置去。也就是說,他是一支“潛力股”。
可是百合不能等,她等不起。她得盡快找一棵樹為自己遮風擋雨,她得趕緊摘一個大果子,不光為她自己——一家人全都指望她呢!嫂子蔡倩那天瞪眼說的那句話,她得惦記一輩子!為這個她愿意以命相博,也許一輩子就一個機會,所以她不想給自己留什么退路。
懷孕三個月時,百合到醫(yī)院做了個檢查,胎兒一切正常,而且是個男孩。這讓百合心里更踏實了。她每天吃好喝好,按時休息,而且還學著做胎教,感覺挺充實。她盡量不去打擾梁信達,他那么忙,工作那么重要,不能分他的心。
懷孕五個月時,到了十二月,三亞進入最好的季節(jié),百合每天兩次挺著肚皮到沙灘上散步,下午半小時,晚上半小時,腹中胎兒的涌動,伴隨著海浪的波動,迭加在一起,輕輕震顫,令她感到沉迷、陶醉。
一天晚上接到梁的電話,他喝了酒,舌頭不大靈便,一個勁地說想、想、想她、想要她,還對著話筒親嘴,“啵?!钡仨?。百合半開玩笑道:“老公,以后給你生個兒子,要不要?”說罷,便又嚇得一個激靈。百合無數(shù)次設想過,得把懷孕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卻又一直拿不準何時告訴他合適。梁脫口道:“兒子?好??!老子就盼有個兒子呢!”她不敢再順著往下說,勸他早點回家休息。他不干,啰嗦個沒完,突然道:“寶貝,我想過去陪陪你。這個月不行,下月!”百合又是一個激靈,趕緊道:“您那么忙,就別過來了,春節(jié)我回S 市,不好嗎?”他舌頭轉(zhuǎn)不過彎,好一陣咕嚕不清。百合又補充道,“讓老婆知道你外頭有人,多不好,還不得抓破你那張大臉?”梁吼道:“媽逼的,她敢!……以前她為這個老和我鬧騰,后來想開了,睜只眼閉只眼,家里反而太平?!卑俸辖又溃澳憷掀拍敲春?,那你更不能亂來嘛?!绷烘倚Φ溃骸皩氊悾詮挠辛四?,我可是好久沒亂開火了。”百合不想再聽他酒后胡言亂語,對著話筒送出一個帶響的吻,嬌笑道:“老公,我要睡了。晚安!”
第二年春上,三月底,百合在醫(yī)院生下一個男嬰,孩子足月,七斤八兩,順產(chǎn),母子平安,一切順利。三天后回到海棠灣的家,崔莉花幫她預先訂好了一位月嫂,三個女人整天圍著一個小人忙乎,其樂融融。百合給孩子起了五六個名字,只待他親爹欽定。
兒子滿月那天,百合終于下定決心——把事情全盤告訴老梁。她把手機里面兒子的照片選了一張,給老梁發(fā)去彩照。老梁半天沒回音,到了晚上,他打過電話來,悶聲道:“百合,你搞的啥名堂?”百合在三亞一呆就是大半年,從沒說過要走,他總感覺她有什么事瞞著自己,想來想去,頂破天就是她在那邊偷漢子養(yǎng)小白臉,卻又不相信她有那個膽。百合溫柔地一笑道:“老公恭喜你呀……你有兒子啦!”老梁一個愣怔,半天才道:“別胡說?!卑俸险J真道:“你聽。”她扭了兒子屁股一把,小家伙哭起來,百合把話筒遞到兒子面前,哭聲昂揚尖銳地傳到S 市,把梁信達搞懵了。
幾天后他飛到三亞,只看了小孩子一眼,就斷定這是他親兒子無疑,那微微鼓起的額 頭,那眉眼,那臉盤,那下巴,活脫脫就是一個小梁信達。他確實希望有個兒子,不然龐大的家業(yè)傳給誰?所以天上突然掉下個兒子,他還是蠻開心的,對百合也是懷著些許感激之情。百合拿出備選名單,歡喜道:“爸爸來了,趕緊給兒子取名兒吧!這一個月,小可憐連個名兒都沒有,我們都叫他小家伙?!彼钢渲幸粋€道:“梁——亞——新,可以吧?”百合高興壞了,笑道:“我心里也最喜歡這一個,你看,他是在三亞出生的,他是個新人,對吧?老公,就這么定了,梁亞新!小名新新!”她抱起兒子好一頓親,又遞到老梁手里,老梁也是愛不釋手,大手硌疼了小家伙,他像個小牛犢一樣昂揚地哭起來。
老梁小心翼翼地和百合商量,往后怎么辦。百合不拿意見,讓他先說。他身邊不乏這樣的事情,無非三條路:一、女人孩子不進家門,男方出錢養(yǎng)著;二、給一筆錢買斷,老死不相往來;三、奉子成婚,登堂入室。百合想要哪一個,早就想好了,只是她不能說,得讓對方先說。老梁想了一晚上,第二天起床,揉捏著額角,咕噥道:“百合,這樣行不行?你開個價,要多少,我都給。以后你們娘倆就住這兒,這房子也劃到你名下。”百合抱著小新新喂奶,把個后背亮給老梁,不吭氣。老梁又道:“你隨便要……三千萬?……五千萬?可以嗎?”
百合最不想要的結(jié)果就是這一個,給她一個億,她也不干,因為有錢沒面子,她就想要個完整的家,兒子身邊有個爸爸,她身邊有個丈夫。當然,她也清楚,一步到位是不可能的,除非老梁老婆突然間“咔吧”一下沒了。這世上,可能最難辦的就是接班這件事,歷史上有人為了接班,常常搞得血流成河,歷史就是一次次被接班這事改寫的。
老梁當然也很清楚百合想要什么,權(quán)力在他手上不假,但他也不能亂來,他得綜合考慮,多方權(quán)衡,首先得穩(wěn)住百合,別出亂子。于是他又提出,按第一條來,他每月拿錢,每個季度至少來一趟,每次盡量多住幾天。百合愉快地接受了,因為她現(xiàn)在不能逼他太甚,不能讓他發(fā)毛,道路曲折,她得迂回前進,先把風箏線抓在手里,她最怕老梁成為斷線的風箏。她想和平接班,眼下不過是個過渡時期。
老梁不是個小氣的人,堅持每月多給娘倆打錢。百合也不是個貪婪的人,堅持不多要,夠花就行。這樣的女人,還真讓老梁感動,他以前在外面也不是沒有養(yǎng)過女人,對方還不都是變著法兒搞他的錢。因此到現(xiàn)在為止,他一點不后悔認識李百合。
四
梁亞新在三亞的別墅里長到了一歲半,他會跑了,會說話了,他首先學會了叫媽媽,然后是爸爸,再然后是奶奶。這一年多,盡管梁信達想辦法捂著藏著,但他老婆王世珍還是知道了他和百合的事,王世珍一知道,不出一天,梁家老太太就全知曉了。王世珍不敢太過聲張,怕傳出去,對誰都不好,她只能到老太太這里叫苦喊冤。老太太打年輕時候就守寡,含辛茹苦把兒子信達拉扯大,她說什么,兒子不敢不聽。當下把信達叫來,先伸手在兒子額頭上戳一指頭,訓斥道:“你個傻瓜,在外胡鬧也就罷了,干嘛非得整出個野孩子來?趕緊的,拿錢把人打發(fā)掉,不要叫他冒出來壞了老梁家名聲!”信達見抵賴不過去,認真道:“娘,那可是個男孩,蠻可愛的,你快看看?!彼蜷_手機給老母親看照片,老太太搖著手不看。信達堅持讓她看一眼,只看一眼——結(jié)果這一看,老太太的氣消了大半。
老太太同意梁家不和這個孩子斷線,但是暫時不能讓他進家門,他媽媽當然更不能邁進這個門,而這正是信達想要的結(jié)果,所以信達心里像卸下一塊石頭,輕松愉快地離開了。
那王世珍卻憑空添了個心病,她嫁到梁家十五年,用上吃奶的力氣只生下兩個女兒,大閨女今年十三歲,老二剛滿十歲。不能為梁家生下個兒子,而且她年齡又比男人大三歲,所以她在老太太面前總是挺不直腰桿。李百合生的這個兒子,她感覺就是來羞辱她的,是命里來克她的小鬼。那段時間,她花錢請名醫(yī),吃中藥,喝補湯,拼著勁兒想再懷上一個——如果她也生出個兒子來,外頭的那個小鬼,還不得一輩子喝西北風?
遠在三亞的百合,天天想的就是接班。小新新一年只和爸爸見幾面,這怎么成?沒有父愛的孩子,大了往往出問題,既然她放膽生下他,必須保證他健康成長。兒子不成器,便是母親人生最重大的失敗。
百合不想硬來,她不想因此而搞臭她的男人,必須保護他的名聲不受連累,你讓男人受損,再嫁他,到頭來受損的不光是他,還包括你。那段時間,她在電視上看到一位專家講解《孫子兵法》,三看兩看上了癮。專家解讀說,孫子兵法,不是戰(zhàn)法,而是不戰(zhàn)之法;不是戰(zhàn)勝之法,而是不敗之法;所謂不敗之法,就是不要盲目追求勝利,而要讓自己始終處于不敗之地,守住底線,上不封頂。最大的敵人不是對手,而是自己不犯錯誤。專家又說,“不戰(zhàn)”“不敗”,有三層含義:打不贏,不打;打得贏但打不起,不打;打得贏也打得起,但是還要看看能不能“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因為戰(zhàn)爭的風險太高太大,因此要善于忍耐,善于等待。所以說,等待也是重要的軍事行動,但不是無所作為。
百合等待了一年多,小新新可以滿地跑了,她給老梁打電話,請他無論如何過來多住幾天,陪陪長期沒爸的孩子。自打這事挑開后,老梁來三亞,用不著在在王世珍面前藏藏掖掖,做賊似的,他可以堂而皇之地來。他已經(jīng)不再擔任梁家莊的領導職務,只分管集團事務,擔子輕多了,集團公司只要經(jīng)營不出大問題,他便高枕無憂。
老梁扛著兒子下海游泳,爺倆樂得滿臉開花。小新新抱住爸爸脖子,提出“回梁家莊見奶奶”。這顯然是百合教導的,因為梁家的家務事,老太太最關(guān)鍵,某種程度上說,老太太就是梁家的慈禧太后,只有她那個扣子解開,才算“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百合就從這一點上攻破。夜里,百合侍候得老梁舒舒服服,哼哼得像頭吃奶的豬。這兩年除了研究《孫子兵法》,百合還想辦法搞來幾張毛片學習,下功夫鉆研房中術(shù),這一次每回她都表現(xiàn)得既放浪又矜持,十八般武藝樣樣用上,火候拿捏得恰如其分,迷得老梁都不想回去了。
半夜,老梁睡不著,推醒百合,悶聲道:“孩子也應該見見奶奶,老不見面不行,不見面永遠沒感情。我覺著,老太太也想瞅一眼親孫子,她都奔八十了,高血壓心臟病,說不定哪天就撂倒?!卑俸洗⒌溃骸袄瞎涂茨懔?。兒子就應該在老梁家一畝三分地上成長,老住這兒算啥?連個熟人都沒有,時間長了,別說孩子,我都抑郁。你忍心?”老梁伸過手一邊揉捏著她的乳一邊道:“頭一回見很重要,別搞砸了,容我想想?!卑俸夏芨杏X出來,老梁不是應付她,他真有點舍不下她和孩子了。
王世珍跟幾個朋友到美國玩,一走半月。百合和老梁都意識到,機會來了。百合帶兒子坐飛機先到龍城,老梁派司機來接,直接把娘兒倆拉到梁家莊的老房子里。說是老房子,其實已在S 市城中,是在梁家老房子的地基上修的一個四合院,平時王世珍陪老太太住這兒。
進了家,百合并沒有下車。信達拉開車門把兒子抱出去,抱到堂屋里。老太太在念佛,耐著性子等她念完,信達把兒子往地下一放,老太太坐回太師椅里,瞇著小眼睛,根本不看他們。小家伙有點緊張,望望爸爸,望望奶奶,不知怎么辦,眼看就要咧嘴哭。信達伏在他耳邊小聲道:“媽媽咋教你的?”梁亞新有了主意,上前兩步,像模像樣跪下,沖奶奶磕了三個頭,高聲道:“奶奶好!我是您的孫子梁亞新,看您來了……”
老太太抬抬眼皮,繃著多皺的臉,兩片嘴皮子一碰,吐出兩個字:“野種?!毙胚_賠笑道:“娘!這可是你親孫子,你仔細瞅瞅。”信達抱起兒子,送到老太太懷里。老太太接也不是,推又推不出去,顧自道:“婊子養(yǎng)的?!绷簛喰陆K于給搞哭了,信達提溜過他來,一手夾在腋下,笑道:“娘,你有了親孫子,咱老梁家不就有后了嗎?”這話倒是提醒了老太太,她睜開眼,從八仙桌的果盤里摸起一顆糖,遞過去,道:“給,吃糖?!毙胚_放下兒子,小家伙不再哭,上前接過,很有禮貌地道:“謝謝奶奶?!?/p>
不知何時,百合進屋來了。而這之前信達和她約定,這次她不露面。百合一進來,信達一時不知所措。只見她上前,大大方方朝老太太鞠個躬,微笑道:“媽,我是孩子媽媽李百合。今天來,看望您老人家,我給您織了個帽子,天冷,您外出戴上?!痹谛胚_和老太太發(fā)懵的當口,百合把手中拿著的一頂棉錢黑針織帽,放在了身邊的茶幾上,擠出一個笑,又道:“媽,給您老放這兒啦!”
眾人都愣在那兒。百合口口聲聲叫媽,顯然不是亂叫,聽她這口氣,顯然來了就不想走。老太太緊繃著臉,惡狠狠瞪一眼百合,手指頭哆哆嗦嗦指著她,啐道:“你給我滾出去,這兒不是你家?!?/p>
梁亞新又嚇得哭起來。百合上前抱過他,小聲哄著。信達見狀,用眼色示意百合趕緊走人。百合沖老太太再次恭恭敬敬鞠個躬,出去了。
再把娘兒倆送回三亞已不可能,百合娘家也回不去,信達只能在S 市找個地方先把娘倆安頓下來。這是個小城市,信達原本是這里有頭有臉的風云人物,沒幾天,外室?guī)Ш⒆诱疑祥T,成為當?shù)厮较吕锏念^號新聞。等王世珍從國外回來,這才真叫“生米煮成了熟飯”。
信達找老太太商量對策,他的意思很明顯:請老太太做主,攆不走人,他沒辦法,只能娶李百合。老太太不想做這個主,畢竟王世珍當年嫁給信達,就是她做的主,現(xiàn)在信達要蹬了人家世珍,她怎能點這個頭?讓老街坊們怎么看?黃土埋到脖根的人了,她可不想落這個罵名。老太太讓兒子自己拿主意,她道:“是你娶媳婦,又不是我娶媳婦?!毙胚_道:“是你娶兒媳婦嘛!”老太太道:“呸!你愛娶不娶,老娘才不管這屁閑事!”
王世珍回來后,揚言要找“那個小騷貨”拼命,但沒人告訴她“那個小騷貨”藏什么地方;她又揚言找老梁拼命,集團辦公室的人告訴她,梁總到北京開會了。她去找老太太,請老太太做主。老太太陪著抹了一會兒眼淚,嘆道:“我老成這樣,說話誰還聽?……也怪你沒給信達生個帶把的,讓外人鉆了空子?!蓖跏勒滢q解道:“生男生女不在我,在他,醫(yī)生都是這么說的?!崩咸溃骸笆勒溲?,你這輩子,吃虧就吃虧在嘴上,你說賴他,那人家小新新他媽,怎么就給他生了個兒子?難道這孩子是偷來的不成?”王世珍嘴硬,忿忿道:“不是偷來的,是偷偷日出來的,下輩子讓他沒屁眼!”老太太知道王世珍心焦,不和她計較,勸道:“唉,要是擱解放前,像信達這樣有本事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你做大,新來的做小,也就不用鬧了。唉唉,可惜現(xiàn)在不興這個了……”
王世珍處處碰壁,回家沖兩個女兒發(fā)火,怪兩個傻瓜沒心眼,這么大的事不想辦法通知她,如果她早回國幾天,興許不至于這么被動。大女兒梁娟道:“媽,我和妹妹啥也沒聽到,這種事誰會告訴我們姐倆?”王世珍罵道:“小逼崽子,是你們耳朵不尖,塞了驢毛?!绷壕瓴桓吲d,瞪眼道:“媽,千萬別鬧了!你越鬧,我爸越煩你。他要娶那女人,你又擋不住,不如多要錢,在錢上找回來。我同學說,現(xiàn)在啥最親?爹親娘親不如錢親!”正在客廳踢毽子玩的二女兒梁萍大聲道:“只要有錢,啥都不怕!”
王世珍嗚嗚地哭起來。
五
梁信達四十歲那年,再一次做了新郎。那一年李百合二十五歲,應算是奉子成婚?;槠谔匾膺x的六月一號,國際兒童節(jié)。這一天又是他二人共同的生日,無比浪漫,意義非凡。婚禮上來了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信達挨桌敬酒時,有人伏在他耳邊咬牙切齒道:“你個狗日的!天下的好事,都叫你占了!”
信達和前妻辦離婚手續(xù)之前,很多人都等著看“好戲”呢,因為所有人都預言王世珍會獅子開口大鬧一場,財產(chǎn)至少得分給她一半。這個婚,沒有一年半載,收不了場。
但是后來他們讓S 城人失望了,梁家的財產(chǎn)并沒有請法院或公證處的人來搞分割,一切都由老太太做主。那段時間,梁信達退出了信義集團,新注冊成立一個家族式的集團公司,名為盛達集團,旗下業(yè)務有房地產(chǎn)、租賃物流、一家高科技產(chǎn)業(yè)園,還有一家五星級酒店,名為百盛開泰,都是優(yōu)良資產(chǎn),梁信達為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王世珍堅持至少切分一半,怒道:“我和梁信達艱苦創(chuàng)業(yè)二十年,才有了今天,她跑來摘果子,不同意我的條件,打死也不離!”老太太勸她道:“世珍,切你一半,就你那點本事,你能守?。繘]幾年還不得讓風刮跑?不如全讓信達干,你得利?!痹诒娪H戚開導下,王世珍很快想通了,婚姻婚姻,無非是一拴人、二拴錢——即使拴住人,拴不住心,有嘛用?她顯然就沒拴住信達的心,否則他怎么老去外面找人?何況現(xiàn)在連人都拴不??!只要一輩子有錢花,她還圖什么?
老太太總還是向著這個老媳婦的,按照梁家莊這地方的風俗習慣,分家產(chǎn),男兒就應當多分,女兒得往后靠,也就是男孩吃肉,女孩喝湯。這一次,老太太當仁不讓一錘定音:信達當一把手,世珍二把手,公司股份二人各占一半。信達管事,業(yè)務上的事世珍不摻和。百合剛來,無功不受祿,她那一份將來找男人要。小娟、小萍、小新新,三個孩子,不分男女,將來財產(chǎn)平分,三一三十一,誰也不多占,誰也不吃虧。王世珍道:“那個小騷貨,她再生下個兒子咋辦?”老太太想了想,把信達和百合叫來,問道:“你們還打算再要孩子嗎?”信達和百合明白過來,均道:“不要了不要了,一個就夠了。”這個問題迎刃而解。如此一來,王世珍認為自己是最大受益者,相當滿意。百合一只腳剛踏進來,寸功未立,沒有發(fā)言權(quán),只要能和老梁結(jié)婚,其他的她都可以不計較,何況兒子一進梁家門,就有巨額財產(chǎn)等著他繼承,她還有什么不滿意?
老太太當著信達和兩個媳婦的面,板起臉道:“信達和世珍雖然離婚,但是不分家,以后還像一家人那樣。將來我生病,兩個媳婦輪班侍候我,行不行?”王世珍趕緊道:“娘,我天天守著你,端屎端尿?!崩咸珨[擺手,仿佛把面前的臭氣趕走,冷眼望著百合。信達抬腳尖勾一下百合,百合一愣道:“媽,我沒意見?!崩咸又溃骸靶⌒滦滤麐?,我先把話落下,你別生氣?!卑俸喜恢览咸胝f什么,急忙道:“媽,不生氣?!崩咸迩迳ぷ拥溃骸靶胚_要是一個月半個月的,到世珍那兒住一宿,你可不要想不開,畢竟人家是老夫老妻,先有她,后有你嘛?!卑俸项D時愣在那里,臉有些發(fā)白。信達急忙給她使眼色。她想起信達說過,早就和大老婆分床睡了,一個月都同不了一回房,現(xiàn)在有她夜夜作陪,更不會再去碰那個又胖又蠢的老女人。于是她清清嗓子,放松表情,爽快地道:“媽!我沒意見,王姐姐高興就成!”邊說邊看一眼王世珍。王世珍感激地望她一眼,眼圈兒竟然紅了。
新婚之夜,百合幻想老梁會像餓狼撲食那樣,瘋狂地滿足她,然后再說些溫存話,摟抱著幸福地睡去??赡侨艘簧洗簿拖駛€死豬一樣,倒頭便睡,而且還背對著她。百合以前看到一本書里說,新婚之夜看男人表現(xiàn),如果男人碰都不碰你,象征他以后對你沒興趣。如果真是這樣,她未來怎么熬日子?沒登堂入室之前,她想的是財富地位,不光為自己,更想靠這個為娘家人爭口氣,最好像嫂子說的那樣,扳倒那姓白的,替父親出口氣!然而一旦嫁入豪門,她還想要屬于她的愛情——這兩樣都不能少,才算圓滿?。?/p>
百合腦子里亂七八糟,好不容易睡著,老梁卻又醒了。他其實也沒睡太死,抱得美人歸,還順帶搭上個活蹦亂跳的親兒子,是他多年來的奮斗目標。可是目標一旦實現(xiàn),他又感覺空落落的。他想起當年和世珍的歷歷往事,他拉平板車,在火車站貨場替人裝卸貨,常常累得臭死,還要挨別人唾罵,到年底也落不下幾個錢。世珍她爹是王寨村的生產(chǎn)隊長,家境比他家要好許多,但人家世珍不嫌棄他,父母雖一再反對,她堅持嫁給他。后來夫妻一塊創(chuàng)業(yè),她跟他一起吃苦,從沒抱怨過。有一年為了拿下一塊地,他陪領導喝酒,喝不過,鉆了桌子底,世珍上來繼續(xù)陪,直到喝得胃出血,終于把事情辦妥。他就是靠這塊地起家的。他后來當村干部、入黨,也是靠了王家,世珍她爹和梁家莊老支書梁向陽早年是拜把兄弟,要不是這層關(guān)系,好事哪能都輪到他?可以說沒有世珍,就沒有他今天……想起這些,他鼻子有些發(fā)酸。前些日子忙著處理問題,總想著趕緊搞定,顧不上想這些,現(xiàn)在一切辦妥,安靜下來,他突然又覺得良心上有點過不去。美人也好,兒子也好,其實都是他拿自己名譽的損失、良心的虧欠來做代價換取的……
他怎么也睡不著。小女人打著小呼嚕睡得實,她可是了卻了心愿,沒想到看上去那么單純的女孩子,心機那么深——這一步步,都是按著她的套路來的,現(xiàn)在他總算想清楚了!
老梁翻來覆去折騰,越發(fā)心亂,索性爬起來,穿著睡衣到客廳,打開壁燈,啟開一瓶法國紅酒,仰靠在沙發(fā)上,也沒取杯子,抓起酒瓶,一小口一小口的,有滋沒味地獨酌。后來天快亮了,百合躡手躡腳尋過來,見他大半夜地喝酒,像個落魄鬼,心里不高興,便叨咕幾句,不想就惹毛了他,瞪起大紅眼睛吼道:“你媽逼閉嘴!”把個百合嚇一跳。他那樣子蠻嚇人,以前就聽說他有酒后打老婆的壞名聲,他會不會打自己?……百合嚇得不輕,悶聲退回臥室,把臉埋進被子,默默流淚。
平心而論,剛結(jié)婚頭幾年,老梁對百合還算不錯,錢隨她花,想干啥他都不攔。她偷偷資助娘家,給百旺買車,給母親在縣城買房,雜七雜八的,沒少往家貼錢,他都是睜只眼閉只眼,佯裝不知。他原本就是個粗人,不能要求他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他平時也就愛冒幾句粗話——有本事的男人,誰不爆個粗口呢?自己父親不也這德性嗎?吊呀逼呀的,整天掛在嘴上,白沙村的人還不是照樣喜歡他,當然那是以前。
百合也是心甘情愿地侍候男人。她不用上班,每天時間多的是,想讀點書打發(fā)時間。她到老梁辦公室找書,發(fā)現(xiàn)那一大排書架上的書,一本都沒打開過,像是剛從印刷廠拉來的——當時就應該想到那是裝樣子的。有一天,她看到張愛玲的書里有段話:“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到胃。是說男人好吃,碰到會做菜款待他的女人,容易上鉤?!彼艿絾l(fā),開始研究做菜。從一竅不通,到做得幾件像樣的家常菜,只用了不到兩個月時間。老梁夸過她幾次,她很開心。
那本書里,張愛玲還寫道:“又有人說:‘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蹦且馑际?,占有她的人,才能占有她的心。然而老梁在床上,對她越來越冷,半個月一個月的,都不碰一次。他推說自己年齡大了,工作又勞累,哪里還有年輕時候那個勁頭。
不久就影影綽綽聽說老梁在外面找人,又沒有真憑實據(jù),想抓個現(xiàn)行,第一她沒膽——真抓著了,怎么收場?第二也不是那么容易抓的。她壯起膽子到老太太那里“告狀”,埋怨男人胡來,她才嫁來多久?難道到手了,就不珍惜了嗎?老太太叼著煙袋鍋, 嘬著牙花子,輕描淡寫道:“男人都那樣,新鮮勁兒一過,又惦記外頭的。不是有句老話嘛,吃著碗里看著鍋里,說的就是有本事的男人?!卑俸闲睦镱^有氣,撇嘴道:“還家花不如野花香呢!難不成他還有理?”老太太吐口煙,冷笑道:“小新新他媽,你算說對了。當初世珍是家花,你是野花;現(xiàn)在你為家花,不知哪個婊子野花又纏上信達。想想當初世珍是怎么熬的,你呀,能熬就熬吧!難不成你跟他打離婚?”直把百合氣得說不出話。
與梁亞新相比,老梁的事似乎不算啥了。后來最讓百合操心的,莫過于兒子。她為他操碎了心。兒子上幼兒園以后,不能時刻跟她在一塊了,她非常擔心他的安全。有一陣百合迷上一部電視連續(xù)劇,那部劇主要寫皇帝后宮的妃子們斗來斗去,有一個受寵的妃子生下一個男孩,皇帝非常喜歡,引發(fā)另一個受寵妃子的強烈妒嫉,最后發(fā)展到唆使人將小男孩投到井里溺死。這個劇嚇得百合噩夢連連,有一天夜里她竟然夢見梁亞新被黑衣人投進水井里,她怎么也找不到兒子,最后急瘋了……醒來后冷汗淋淋,幾近虛脫。她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一雙眼睛——那雙眼跟這個殺人妃子的眼色非常像,凌厲、尖銳、陰沉。她想了好幾天。那天帶新新到老房子看望奶奶,她突然看到了那雙眼——黑暗的角落里,王世珍射向新新的眼色,活脫脫就跟那個殺人的妃子一個樣!
這以后百合對兒子的安危更上心了。新新每周見一次奶奶,以前有時她讓保姆或者司機送過去,因為她不愿意看老太太尤其是王世珍的臉子。從這時起她堅持親自接送,一次不拉。平時送幼兒園,百合也是親自開車,堅決不讓別人送。為防止路上出意外,還在車里藏了把刀子。夜里睡覺,都是小保姆桂蘭帶新新睡,桂蘭是她嫂子蔡倩幫助從老家找來的,她很放心。但是有過那個夢之后,她開始不放心,不是不放心桂蘭,而是擔心桂蘭睡得太死,別人鉆進來偷走孩子怎么辦?她堅持跟兒子同床,如此一來老梁就有理由不過來了,他去樓上睡。一直堅持到上幼兒園大班,她才又跟兒子分床。
梁亞新大點以后,老想跑出去玩,他羨慕那些熟悉的小朋友,他們上樹捉鳥,到湖邊看人釣魚,還跑到小區(qū)里捉迷藏,到野地里放風箏。他不能亂跑,媽媽看得他死死的,除了每周按時到奶奶老房子那里玩一會兒,就只能在自家院落里呆著,院子倒是挺大,人工湖邊的一棟獨立別墅,但是一個伴兒都沒有,無聊極了。百合千般囑咐萬般叮嚀,不能吃別人的東西,不能上任何人的車,不能跟陌生人說話。后來她帶兒子到老太太那里,遇上王世珍給孩子吃的,她馬上擠眼睛提醒他不能要,或者接過來可以但不能往嘴里放。
六
誰都能想得到,被“那個小騷貨”插足后,王世珍的心情好不到哪里去。她后來得了一種病,乏力、關(guān)節(jié)疼、皮膚長紅斑、脫發(fā)、口腔潰瘍老是不見好。查來查去,確診為紅斑狼瘡。這是自身免疫出了大問題,這個病全世界都沒辦法,到后期,會很痛苦,甚至生不如死。
她以前身體好好的,感冒都很少,突然 冒出這種怪病,真是難過極了。治病需要服用較大劑量的激素,這東西用多了,人像發(fā)面饅頭一樣腫脹。本來她就胖——年輕時就偏胖,年長以后更是控制不住地胖。胖是她這輩子最大的病,既是心病也是身體病,這下可好,更是胖得出不了門。連老太太都笑話道:“世珍呀,你一走路,震得我耳朵底子嗡嗡響。”
她成這個樣子,怪誰?她問兩個女兒。大女兒說:“媽,還用問嗎?肯定怪那個騷貨?!倍畠貉a充道:“還有那個婊子養(yǎng)的。”不知何時起,娘仨在一塊議論那母子倆,從不指名道姓,就用“那個騷貨”和“婊子養(yǎng)的”代替。王世珍聲嘶力竭對兩個女兒道:“你們給我記住,媽混到這一步,全是那個騷貨給害的!媽肯定活不長,你們兩個,啥時候都不能忘了這個仇!否則老娘到地宮里也饒不了你們!”
從這時起,王世珍后半輩子只做一件事:和李百合對著干。除了不忘教導兩個女兒,還得騰出精力在老太太面前念叨她的不是,還得插空子在信達面前挑她的毛病,發(fā)現(xiàn)她在外頭和某個男人多說句話,那就是了不得的事情;聽說她時不時地給娘家人送錢送物,那還得了?吃里扒外嘛!梁家家底再厚,也經(jīng)不起她胡折騰。況且她爹還是個貪污犯,你梁信達的岳父還在監(jiān)獄里吃牢飯呢!你不管住她的手,說不定讓她把錢卷跑,錢是小事,關(guān)鍵是咱丟不起人哪……
離婚之后,信達對世珍反而客氣多了,她說什么,他都點頭,說得多了,他自然會相信一些,回家借著酒勁罵百合幾句,甚至還給過她兩個耳光,打得她七天沒敢出門,因為臉腫了。
那時候老太太還在世。老太太活著時,對百合愛理不理,雞蛋里挑骨頭,橫挑鼻子豎挑眼,百合經(jīng)常是熱臉蹭她的冷屁股,任你怎么做,在她那里都落不下好。老太太眼里,百合永遠無法改變她是個“外人”的印象。百合曾經(jīng)下意識盼她早點走??墒抢咸蛔?,問題更嚴重,王世珍似乎成了背后那只無形的手,百合越來越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里更孤立,她甚至開始懷念老太太——新新畢竟是她唯一的孫子,由她罩著,總是好一些。
梁亞新上的是貴族學校,周末才回家,百合一個人在家百無聊賴,她向老梁要求,到公司找點事做,人不能老閑著。老梁百般推托,到底沒拗過她,安排她到公司財務部上班,讓她分管一攤。百合有自己的小算盤,老梁畢竟年歲比她大不少,萬一哪天他有個三長兩短,她不至于睜眼瞎子一摸黑,她得慢慢熟悉公司事務,而財務部是最核心的部門之一。
起初百合老出錯,王世珍聽說后,給老梁施壓,不讓她插手。她非要賭口氣,發(fā)憤自學了大學的財會課程,而且拿到了會計師中級證書。她畢竟是龍城師大的畢業(yè)生,當年在老家也算個學霸,誰還敢小瞧她?
看到百合在財務部站住腳,王世珍急了,照這樣子,不出幾年,那個騷貨就會掌握公司財政大權(quán),公司的錢,不知有多少讓她“黑”到手,轉(zhuǎn)移給娘家人。信達看上去能干有頭腦,實則是個馬大哈,他算計不過那個騷貨。王世珍上不得班,她便打梁娟的主意,梁娟學習成績尚可,老師說將來考個二本沒問題。上完高二,世珍逼梁娟放棄高考,趕緊到市里民辦學校讀個會計專業(yè)的大專,早點到公司上班,好好盯著那個騷貨。梁娟不干,和她大鬧。世珍氣得躺地上打滾,喉嚨里“歐噢噢歐”直響,嘶吼道:“媽還能活幾年?老娘咽了氣,你不去那盯著,公司財務全都讓那個騷貨抓手里,到時候你和你妹妹喝西北風嗎?”梁娟邊哭邊道:“我奶奶早說過,我和妹妹占三分之二呢!我爸爸在,誰敢不給?”世珍哭聲降下來,壓低嗓門道:“你爸也有死的那一天!他哪天不在了,她就成了老大!把錢轉(zhuǎn)出去,剩下個空殼,分給你三分之二,沒準都是債務!”梁娟多少懂一點公司運營方面的事,母親的話真把她嚇著了,乖乖退學,轉(zhuǎn)去民營學校讀了兩年,領了張大專文憑,急急忙忙進了公司財務部,與百合分庭抗禮。
梁娟成了百合身邊最大的定時炸彈,處處盯著她、防著她,丁點事就回去給母親說,她母親都記下來,插空子找信達念叨,添油加醋,防不勝防。隨著百合對公司業(yè)務越來越熟悉,她發(fā)現(xiàn)好多問題。盛達公司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家族企業(yè),里面姓梁的、姓王的,把持著主要的部門。信達兄弟一人,上面有兩個姐姐,下面一個妹妹,姐姐妹妹姐夫妹夫還有另外一大堆親戚,還有一大堆堂兄堂弟,都在企業(yè)里面混事,王世珍娘家那邊,也有一堆堆親朋在各個部門,他們沒有股份,搞不到大錢就盯小錢,涓涓細流匯聚成河,他們經(jīng)手的大量發(fā)票都經(jīng)不起細究。百合感覺問題暫時雖不太大,但不堵上小口子,千里大堤,早晚會潰于蟻穴。百合想了很多辦法堵這些漏洞,漸漸地斷了那些親戚族人的財路。她做的事情瞞不過梁娟,梁娟回去給母親匯報,王世珍把這些炮彈一點點打出去,沒多久,百合得罪了幾乎所有親戚族人。
叫百合煩心的不光是這邊,老家那邊似乎更讓她糾纏不清。那年父親的案子處理完之后,家里基本上只剩下吃飯喝湯的錢,想吃頓肉都得下好幾回決心。母親也是好意,由于害怕,心里發(fā)毛,案子判決之前,拼了命地多退錢,就想著父親少判兩年,把家里的錢毫無保留地都交給了專案組,結(jié)果呢,父親還是領了十八年的刑。都說這個判決有點重,可是人已進去,說啥也沒用了。為了這個,嫂子可沒少埋怨母親和哥哥,生氣道:“別人都是想辦法多藏點掖點,咱倒好,比誰都積極,又不評選退款積極分子,傻瓜透了你們!”父親下獄后,母親的病時好時壞,在村里總感覺抬不起頭,無臉見人,病體就往壞的方向走。百旺兩口子在單位一沒前途二沒面子,還擔心他們的兒子受影響,鼓動母親賣了老家房子到縣城買房,大人孩子都搬縣城去。那時百合躲在三亞保胎,又不能告訴他們實情,干著急,幫不上忙,索性不管不問。村里想買房的人摸準賣房人心理,放出話來說,李百旺家房子風水不好,不吉利,刻意壓價,結(jié)果好端端一棟別墅,裝修得那么好,那么大的院子,賣出的錢到縣城只能換回一套兩房兩廳的二手房。百合辦婚禮前一天才通知百旺夫婦,第二天他們借了輛好點的車代表娘家人出席婚禮,也虧了嫂子那張嘴,婚禮上面對梁家莊人的八方打探,連蒙帶編,總算沒把家里的老底讓好事人給揭出來,否則婚禮當場百合就得大減身價!
嫂子親眼見過梁家的氣派,對百合既佩服又羨慕加上妒忌,她把一半功勞歸自己,返回縣城的路上給百合打電話,酸甜不分道:“妹妹呀,你聽嫂子的,沒錯吧?那年沒有嫂子那兩句話,可能你還糊涂著呢!這下好了,咱媽,還有你哥,你侄子國棟,以后有靠山啦!”不久又打電話說,她和百旺暫時沒找到合適工作,國棟要上學,母親精神頭還是不行,得給她請個保姆,這都需要錢。百合爽快地答應,每月打一萬。這以后夫婦二人把母親當成了搖錢樹,經(jīng)常以母親的名義找她要錢要物,她能給就給,決不含糊。她走到這一步,原本就是想讓家人過得好一點,她沒有什么怨言。
年底,百旺開一輛車門都關(guān)不嚴的破車拉著蔡倩來找百合,張口就要買輛奧迪A6。百合有點吃驚,道:“要那么好的車干啥?你看我,不也才開輛奧迪A6。”百旺哼唧半天沒說清楚,嫂子接過話道:“妹妹呀,你哥買車不為他,不為我,我們這張臉不值錢,可你就不同了,現(xiàn)在白沙村,咱們縣,哪個不知你過好了,如果你哥還開輛破車,那不僅是丟你的人,還捎帶著丟咱老媽的人!”叫她這么一說,似乎得買輛更好的才行!百合苦笑,嘆口氣,沒吭聲兒。嫂子又道:“前幾天我和你哥去那個……里面探親,給老爸匯報,說妹妹跳福窩里了,有錢了!一個包包值十幾萬。爸一聽,高興壞了!你哥念叨,想讓你幫忙買輛車,爸特意囑咐我倆,買來新車別忘拉上媽到村里溜一圈?!?/p>
說到老爸,百合鼻子一酸,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她有多久沒見爸爸了?自從他進去后,她一次也沒去看他,一次也沒有!她這個當閨女的,實在是不孝呀……她抹抹眼淚,心一橫,一咬牙道:“他娘的,不就一輛車嗎?買!”嫂子眼淚呼地下來了,上前抱住百合道:“妹妹……你的大恩,我們忘不了!永遠忘不了!”
當然這都得背著老梁,更不能讓王世珍知道,否則,計較起來沒個完。盡管百合想辦法捂著蓋著家里的事,但現(xiàn)在是信息社會,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捂過今天捂不過明天,到底還是讓王世珍打聽出了家里的那檔子事,到處放話,說信達讓一個犯罪分子的女兒給算計了,老梁家的人,都跟著灰頭土臉。既然把話挑開,百合索性也把話說滿,心平氣和對男人道:“老公,你那個大老婆,到處說我家人壞話,請你最好管管?!崩狭旱溃骸澳莻€老逼就是圖個嘴巴痛快,她年輕時就這樣,你裝聽不見就是了。再說了,又不是她胡編,你家確實有事嘛!”百合冷笑一聲道:“如果是金枝玉葉,誰來你這里當二老婆吃剩飯?你不想想,我爸要是好好的,我這身子能輪到你嗎?”老梁點點頭,嘿嘿一笑道:“這么說,我要感謝你爹呢!”
百合開始明著幫家里。母親和哥嫂住一塊,畢竟不方便,而且住得也擠,她很想花高價把自家原先的別墅回購過來,好好整一下,裝成個全白沙村最豪華的,讓母親回去住,給她找兩個保姆侍候。后來嫂子勸她道:“賭氣不在明面,咱只要過得好,不在村里別人也會知道?!卑俸纤鞗Q定在縣城買了個三室兩廳的新房讓母親住。后來發(fā)現(xiàn),母親沒過去,嫂子打電話解釋道:“咱媽不習慣住新房,有味兒。新房離你侄兒的學校近,我們先過去吸味兒,以后媽想過去了,隨時搬?!?/p>
一個倒霉的家,像一堵要倒塌的墻,墻倒眾人推,社會就是這樣子。老李家因為有百合,沒有徹底倒下,沒有特別讓人瞧不起,甚至還讓人羨慕起來。
百合晚上睡不著,扳著指頭算來算去,身邊除了桂蘭,竟然沒有一個貼心人!你看,連司機、廚師、保潔員,都是老梁找來的人,都對老梁負責,更不用說辦公室那群人,哪一個和她貼心?表面上都哄著她,爭相討好她,其實是想討好老梁,一旦發(fā)現(xiàn)老梁臉子不對,馬上對她冷淡。而且百合感覺到,一些重要的崗位上,王世珍那邊的人越來越多,二姑娘梁萍跟她姐一樣,竟然也不去上大學,對付一張大專文憑了事,急慌慌鉆進來,找她爸要求到人力資源部門上班,其他部門不去。大姑娘梁娟新找的男朋友,明明在事業(yè)單位上班,據(jù)說也要辭職“下?!薄€能到哪里下海?誰都明白,這些援軍是來對付百合的!
蔡倩經(jīng)常打電話過來開導百合,一個好漢三個幫,偌大一個公司,沒幾個自家人幫著守攤子,肯定不行;那大老婆離婚不離家,盯的就是百合,想害的人百合排第一;老梁腳踩兩只船,和你李百合同床異夢。這年頭相信誰?想來想去,還是娘家人稍微可靠些。百合也不甘心只在公司財務部當個“高管”,連個正式的名分都沒有,既然王世珍掛名副總,她為啥就不能當副總?
她抓住時機吹枕邊風,老梁居然哼哼哈哈答應了。王世珍來公司大鬧過一回,老梁躲出去了,他的策略就是不和大老婆正面發(fā)生沖突,能躲就躲,他提拔百合的目的,主要是他感覺王世珍那邊力量有點膨脹,得想辦法壓一壓。還有一個目的,公司很多事他不便管,容易得罪人,你李百合不是想管嗎?由你來得罪人好啦!
百合當上副總,拍她馬屁的人越來越多,梁娟表面對她也是客氣多了,李姨長李姨短的,百合立馬感覺不一樣,看來掌不掌權(quán)就是不一樣?。±洗蟛辉?,她就是老大。哥哥嫂子陸續(xù)從老家舉薦過來十多個親戚朋友,百合想辦法予以安排。老家那邊的人紛紛夸百合,把她說成活菩薩。百合覺得,雖然這些人暫時主不了事,至少充個耳目,慢慢的,她這里有了消息源,不像以前,老梁回來說啥就是啥。王世珍逮住老梁告百合的狀,說她把七姑八姨全弄進來了。老梁攤手笑道:“咱們不都一樣嗎?本來就是個家族企業(yè)嘛!”把她支回去。老梁對王世珍把兩個女兒都拽進來很不滿,他原本打算讓梁娟好好考個大學,再到國外拿個學歷,學點真本事,將來和弟弟亞新一同管理公司?,F(xiàn)在都把心思放在賭這口氣上,爭眼前這點利,不為公司未來考慮,還真是讓他犯愁。
后來公司慢慢形成了三派,老梁這邊一派、王世珍一派,百合及其娘家人一派。不過這樣也好,三足鼎立,三條腿的凳子最牢靠。實際上百合這一派上升勢頭很猛,梁亞新仿佛是大觀園里的賈寶玉,百合挾子自重,把兒子的優(yōu)秀當成控制老梁的武器,老梁越來越讓著她,她漸漸成了公司實權(quán)派,至少能當半個家。
……
作者簡介
陶純,本名姚澤春;山東東阿人;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現(xiàn)為解放軍某部創(chuàng)作室專業(yè)作家;1986 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芳香彌漫》《浪漫滄?!贰兑蛔鶢I盤》等6 部,小說集《雨中玫瑰》等3 部,曾兩次獲“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大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圖書獎”;長篇小說《一座營盤》入選2015 年度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