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8期|張楚:過香河(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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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香河收費站,還不能說是出了河北。在香河跟白鹿之間有個西集檢測站,驗完行車本、身份證、保險單,拿到進京證,才算真正入了京城。在驗行車本時,那位斜眼女士發(fā)現蜜蜜有兩次違章沒有繳納罰款。真他媽倒霉,蜜蜜扭過頭問,舅,你帶現金沒?我忘了帶錢包。我說我身上一毛錢都沒有。蜜蜜皺著眉頭攤了攤手,媽的,銀行卡里也沒錢了。我瞥了瞥蜜蜜,用微信替他繳了罰款。操!他往地上啐了口痰,又擤了把鼻涕,抬腳在鞋幫處抹了兩抹。
我們上了車。他的車。他的車是輛白色寶馬。我向來對車沒什么概念,在我看來,這輛昂貴的寶馬還沒有那種銀灰色的普通大眾漂亮。他開得很快,當然并沒有超速。收音機里放著相聲,老相聲。老相聲演員跟德云社的演員有些不同,聲氣里少油腔滑調,仿佛穿了很久的長袍馬褂。高速路兩側的樹木恍惚拱了苞芽,又恍惚沒有。以后跟老艾說話注意點,我遞給他支紅梅煙,清了清嗓子,想了想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哪兒能說話沒把門兒的?
叫我葉密,舅,他脧我一眼,跟你們說多少遍了,別再叫我蜜蜜,你們老也記不??!
好的,蜜蜜。
你不知道她多氣人,蜜蜜說,我懷疑她得了老年癡呆。哪天把她送進敬老院,我也徹底省心了。他吧嗒了兩口過濾嘴,滅了,我趕緊又掏打火機,襪子內褲好好的,沒漏沒洞,你扔了,她撿回來洗洗涮涮,不照樣穿?你尋思你真是土豪地主?那是一次性的,蜜蜜撇了撇嘴,再說了,都扔垃圾箱了她還烏鴉似的叼回來,惡心不?衛(wèi)生不?那你也不該罵她老不死的,我說,你好歹也是大學畢業(yè)。我那算啥狗屁大學,他撓了撓頭說,我光顧著練吉他打籃球了,英語四級都是花錢雇槍手考的。那你至少算個藝術家了?我打趣他。我藝術家?屁。他頓了頓說,不過,我吉他彈得還行。
我沒再說話,偏頭看他。他的臉比絲瓜短點,三層眼皮,每隔兩秒他的眼睛就以蜥蜴岔舌吞噬昆蟲的速度眨一眨。他從初中就這樣眨,一晃都眨了快二十年。初始以為是眼疾,老艾和老葉帶他去縣醫(yī)院。醫(yī)生說,人哪,每天都在不停眨眼,正常人呢,一分鐘眨十次到二十次,去掉睡眠時間,一個人一天要眨眼一萬次,眨一次眼就跟擦一次玻璃窗一樣,能使眼睛保持清潔,而且,閉上眼皮時可以預防光線不斷地進入瞳孔,眼底的視網膜能暫時休息下。
老艾和老葉沒料到眨眼還有這么多學問,他們拿著醫(yī)生開的眼藥水回了家,每隔倆小時就將蜜蜜按在炕上,將眼淚般的透明液體小心著滴進他的眼皮。點了七天藥水,蜜蜜還是不停地眨。老艾和老葉又帶他去北京兒童醫(yī)院,排了兩天隊也沒掛上號,干脆帶著蜜蜜去動物園看蟒蛇看孔雀,還看了熊貓跟河馬,然后蜜蜜手里攥著棉花糖一家人坐著綠皮火車回云落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蜜蜜的眼睛恢復了正常。所謂的正常,就是從前一秒眨兩次,后來兩秒眨一次。我們都眨眼,只不過他比我們著急,我記得當時老葉說,只要不把它當病,它就不是個病,況且,醫(yī)生不是說了嗎,眨眼相當于擦玻璃,越擦越亮堂,是好事呢。既然老葉這么說了,老艾也就這么信了。反正無論老葉說什么,老艾基本上都認為是對的。老葉從部隊轉業(yè)后在村里當過兩屆婦聯(lián)主任,專門負責超生婦女的計劃生育工作。他最得意的是,不動刀槍就打消了李根旺老婆再次懷孕的念頭。她已經生了四個女孩。
前幾天,我把電腦紙箱扔了,蜜蜜說,她也不嫌累,那天正趕上停電維修,她吭哧吭哧地抱著紙箱爬到十三樓,渾身的臭汗。還把紙箱藏進我辦公室的衛(wèi)生間。你說我的員工們怎么想?老板連瓶瓶罐罐、破箱子破鞋都攢著賣破爛,還能發(fā)啥大財!我隨便損了她兩句,她就哭哭啼啼。她眼淚咋恁便宜呢?
你不是還沒招聘員工嗎?你那能叫隨便損兩句嗎?又是傻子又是白癡的,也就是老艾,換成我,大巴掌早扇過去了。我抬起胳膊朝著空氣猛烈扇了兩下,正手一下反手一下。他肩膀抖了抖,方向盤一歪,車差點撞上高速護欄。舅啊,我滿肚子苦水,只是沒處倒,你哪天有空了,我陪你喝兩盅?他笑著瞥我兩眼,你們學校離我家太遠,不然讓我女朋友天天給你燉牛肉、蒸海鮮。
我忙得很。我不愛吃海鮮。
忙啥???你快五十歲了吧舅?咋想起辭職來進修了?還學的編劇。編劇是啥玩意兒?編瞎話?編一集瞎話多少錢?啥?一線編劇每集三十萬?嘖嘖,五十集就是一千五百萬,扣稅還剩下……一千二百萬。靠!他踩了踩剎車,望著我說,這買賣不賴啊!比賣手機膜利潤大。
好好開你的車,蜜蜜。
叫我葉密,舅,叫我葉密。
他并沒有生氣,不過他努力顯出生氣的模樣。他一生氣,特別像《海綿寶寶》里的章魚哥。這孩子從小就長得老,不過,嫩絲瓜和老絲瓜還是有區(qū)別的。他的眼角也有皺紋了。他眨眼的頻率也比以前更頻繁了。
即便是私下場合,他也不愿意我們管他叫蜜蜜了。
2
蜜蜜叫葉蜜蜜。蜜蜜是老艾和老葉的兒子。老艾是我老姑的大閨女。老艾生了龍鳳胎,大的是女孩,叫葉甜甜,小的是男孩,叫葉蜜蜜。葉甜甜很皮,十歲那年偷著去河里洗澡,淹死了。那段日子,老艾差點把眼哭瞎了。老葉呢,患了恐水癥,從河邊走哆嗦,看到水缸哆嗦,喝口水也哆嗦,當然水不能不喝,不過后來他再也不洗澡了。冬天還好,夏天老葉穿行在村莊的葬禮或婚禮上,猶如隨身攜帶著簡易垃圾箱,都是老艾趁他睡著了,偷偷地給他擦胳膊擦屁股。葉蜜蜜當時倒沒什么,悶了幾天,該吃吃該喝喝,照樣鼓搗他的收音機。
他打小就喜歡收音機,一開始聽中央臺的小喇叭,后來聽單田芳的《白眉大俠》,再后來就拆了收音機,將零件卸得七零八落,關鍵是卸了他還能裝起來。我們當時都對這個長得比水芹還細的男孩抱了無限的幻想,他讓我們想起歷史課本中的瓦特,想起愛迪生,我們都以為我們的后輩中總算要出個人物了,即便不能是愛迪生那樣的大人物,好歹也能到大型國有企業(yè)里當名工程師??擅勖坶L大后只考上了普通本科,學的機電,卻天天打籃球,要不就抱著吉他唱民謠,還組了支樂隊,樂隊的名字叫“夏天的云梯”。據說畢業(yè)前他們舉辦過一場校園演唱會。我從沒見過他在舞臺上的樣子,按照他的說法,那至少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之一。當他在空曠龐大的舞臺上唱那首Beyond的《海闊天空》時,透過冒著糊味的燙過的棕色卷發(fā),他看到黑暗中渺小的人們舉著手機,一束束的光捅向夜空,猶如無數把《星球大戰(zhàn)》里的激光劍,在無邊的夜幕上寫著激昂的情詩。當情詩兩個字從他的厚嘴唇里哆嗦出來時,他的眼睛以暗夜閃電劈過曠野的速度眨了兩眨。
畢業(yè)后他去北京混日子。我搞不懂為何這些孩子都喜歡到北京扎堆,哪怕住地下室吃咸菜,哪怕送快遞送外賣。那時我還在縣城里當公務員,跟他來往稀松。我向來對年輕人的熱忱充滿了懷疑。我似乎從來沒有年輕過。按照蜜蜜的說法,他在北京飯店的后廚切過菜,能將土豆絲切得比銀線還細,要不是老被一名住房部的胖阿姨騷擾,沒準早混成涼拼了。那可是北京飯店?。∷[著眼說??蓳宜?,那是家很老舊的飯店了,除了離王府井和天安門近些,菜還沒有胡同里的蒼蠅館好吃。
據他說,還在后海的閣樓酒吧里當過駐唱,一小時七十八塊,唱到后半夜他感覺嗓子都冒煙了,如果不是不想跟那個專唱法語情歌、長得貌似剛果黑猩猩似的海拉爾姑娘糾纏,他極有可能也會在后海開酒吧,專門賣瀏陽河威士忌和駐馬店生產的傳教士啤酒,“一瓶進價五十塊的洋酒賣一千五!”總之,當他敘述起那些年的北漂日子時,眨眼的次數比平時緩慢了些許,仿佛沉淀的、灰頹的時光給他的眼皮打了針鎮(zhèn)定劑。
他還在海淀新中關大廈前,也就是十號線海淀黃莊B出口的空地上賣過唱。在我印象里,那里基本上都是抱著孩子賣假發(fā)票的、手工擦鞋的、貼廉價手機膜的,還有就是衣冠楚楚神態(tài)自若的小偷??擅勖壅f,那里是高校區(qū),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都唱英文歌,他的英語發(fā)音就像是平翹舌不分的南方人說普通話,不過他照樣吸引了很多音樂愛好者?!懊烂畹纳ひ羰菒鄣耐ㄐ凶C”,那時候微信流行,他跟他的粉絲建了個群,群有個風騷甜美的名字,叫蜜汁源。蜜汁源群頂峰時期人數曾達到二百零三人。他不定期在群里發(fā)布演唱的時間和地點,以及他PS了無數遍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總是戴副黑色墨鏡,頭頂上是墨西哥寬檐草帽,吉他扛在肩膀上,總之看起來像位悒郁的盲詩人。而他的那些歌迷,即便是下大雪,也會撐著傘將他圍圈起來,默默地聽他唱賈斯汀、山羊皮或槍炮與玫瑰的老歌。多年后那個群依然沒有解散,不過沒有人在里面講話。按照蜜蜜的說法,那仿佛是塊肅靜的墓地,既然是墓地,當然不需要聒噪的贊美詩,也不需要早已死亡的上帝。
你知道嗎舅,蜜蜜有次說,我過得苦哇,你想都不敢想!為了省房租,我在地下室跟對情侶合租,一間房,十平米,還是張雙人床。兩男一女擠一張床,幸福吧?我們在墻上釘了根鐵絲,睡覺時就把布簾拉上。布簾上有四個戴紅頭套穿藍色緊身褲的蜘蛛俠,他們分別朝上下左右四個方向爬,燈熄滅了,還在不知疲倦地爬。要是他們吐的蜘蛛絲能堵住我耳朵就好了。為啥不買耳塞?難道買了耳塞就感覺不到床鋪像海嘯時的波浪那樣咆哮嗎?媽的,那個推銷假藥的重慶小子又黑又瘦又矬,咋就那么能折騰!……舅啊,我就是那時患上失眠癥的。
舅啊,你知道失眠有多難受嗎?
眼睜睜看著天黑下來,眼睜睜看著天亮起來。
他可能不知道,我也有失眠癥,只不過,比他初到北京的日子幸運些,我有張屬于自己的彈簧單人床。那張床也老了,哪怕是打了個噴嚏,也要等著樓下投訴。我辭了公職,跑到這個在兒歌里詠唱過的地方,住在一所比麻雀腸子還細的學校里,念狗屁編劇班,在我那些親戚們看來,也許比蜜蜜強不了多少。用老艾的話來講,就是人要死活不肯過好日子,連菩薩也勸不住。不過你一個人,在哪里都一樣,怎么歡喜了怎么來吧,老葉安慰我說,實在混不下去,就找蜜蜜。放心,蜜蜜哪怕只有半碗飯,也不會讓他老舅餓著!老葉說完干了盅二鍋頭。你看,說不定我比蜜蜜還不如。
我那時才曉得蜜蜜在北京過得不錯。初到北京時,他約我在國貿地下餐廳吃貴州跑山雞。我等了很久,才看到他晃著比火雞還長的脖子進來。他套件黑色敞領翻毛飛行員夾克,夾克有些短,這顯得他的腿跟鷺鷥似的,他脖子上拴著條粗金鏈,看成色即便在澡堂子里泡澡也飄不起來,腳上呢,是雙沒腳踝的油亮皮靴??傊炎约捍虬绲孟駯|北那片的直播歌手。他快速眨著眼,大聲呼喊著我的名字,猶如歐洲人見面般熱烈地擁抱著我,又長輩似的拍拍我的肩膀,說,胖了,胖了。他蹺著腿點了跑山雞,點了糟辣脆皮魚,點了稻草燒鯽魚,還點了鍋苗寨酸湯魚。他不停地給我夾菜,盯著我囫圇著吞咽。當我不停打著飽嗝時,他眨著眼角說,舅啊,我?guī)愕椒孔永锟纯础?/p>
你在北京買房了?我驚訝地盯著他,在哪里買的?哎,三環(huán)內的房價比紐約都貴,我在通州買的,不大,一百八十平米,夠我住了。
他似乎在期待著我繼續(xù)問點別的。我沒問。至于他怎么賺的錢,我也沒問。他有些失望地掃我兩眼,舅啊,你胃口真好,要不我再給你擓碗雞湯?
當我跟他到地下停車場時,才發(fā)現他是騎摩托車來的。那是輛黑色寶馬摩托,看上去手扶拖拉機那么龐大,當他干癟的屁股騎上座位時,仿佛一枚50毫米的麻花釘釘到了鋁合窗上,從車玻璃擋板看過去,他只露個扁螞蚱似的狹長腦袋。我很嚴肅地勸他晚上最好別騎摩托出行。他問為啥,我說,路人遠遠瞅著一根細絲瓜架車把上,沒上身,也沒下身,會嚇死的。他愣愣地看著我,半晌才說,舅啊,你幽默起來挺瘆人的。我說,讓你意外的事多著呢。他拍了拍后座說,上來吧,帶你兜兜風。你們這些老人家,肯定沒體驗過心率一百五的感覺。
那天我確實體驗到了心率一百五的感覺。不僅如此,還體驗到了什么是心率過緩。當他將房間墻壁上的儲物柜挨個打開時,我看到了整齊如鍵盤的白色方格,每個格子里都有雙鞋,像是每個佛龕里都供著尊佛像。鞋是新鞋,只不過擱置的時間長了,難免鞋面上落著灰塵。我從小就喜歡這個牌子,現在總算把一九九六年到二〇一六年所有款式所有顏色的紀念版收齊了,他摸著下巴上的兩根胡子問,咋樣?我問,你要開網店嗎?他“嘁”了聲,那些收集老照片收集黑膠唱片的,是為了賣錢?那叫精神享受。我不禁瞅了瞅他的腳。他小時候都穿布鞋,會干農活了,鞋的款式才多起來:玉米地施肥時穿老葉攢的部隊綠膠鞋;稻田里間稗草時穿兩塊五一雙從集市買的塑料拖鞋;雨后扶被風吹倒的高粱時穿過膝的黑雨靴。高三時我給他買過雙“雙星牌”球鞋,他穿了整整半年,臘七臘八腳都凍皸裂還不舍得脫。
過幾天我媽就來了,給我和員工們做飯。他將儲物柜的門一扇一扇小心關緊,我才察覺柜角都貼著標簽,標簽上寫著年份、尺碼與產地,印度尼西亞、越南、土耳其、羅馬尼亞、菲律賓……手寫的,字侉大侉大的。這么多年了,這孩子的字還那么丑,但寫得很認真,丑得非常一致。
據說,老艾第一次去蜜蜜那里頗費了番周折。她先從周莊村頭坐短途汽車到縣城,從縣城坐長途汽車到市里的東站,再從東站坐2路公交到火車西站,然后坐一個半小時的高鐵抵達北京南。她不會坐地鐵,蜜蜜叮囑她直接打車,到蜜蜜的公寓花了一百三十多塊錢。老艾可能沒想到出租費那么貴,她面色通紅地說,咱們縣城的趙四燒雞才四十二塊錢一只,這……三只燒雞就沒了?蜜蜜知道她對燒雞情有獨鐘,知道趙四燒雞對她而言不啻是另外一種貨幣,他對老艾抱怨似的疑問并未介意,他穿著條紋睡衣睡褲趿拉著拖鞋悠閑地領著老艾參觀完自己的臥室和辦公室,又領著老艾參觀未來員工們的辦公室、衛(wèi)生間、廚房和儲物間。當然,他的員工們都還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等待著他的呼喚,此時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那天陽光不錯,老艾走在一間又一間明亮的房間里,房間里飛舞著寧靜的灰塵,窗臺上擺放著盛開的紫色滿天星,這一切讓她的眼眶漸漸潮濕起來。她不停地嘟嘟囔囔,至于嘟囔了什么蜜蜜半句都沒聽清。后來老艾扶著門把手問,我住在哪里呢?蜜蜜一愣,他竟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記了,可他畢竟從小拆過二十多臺收音機,他說,媽啊,你住我臥室,我住辦公室。老艾說,那王如云來了怎么辦?蜜蜜咧嘴盯著老艾說,媽呀,我現在是單身狗。老艾笑著問,咋,為了養(yǎng)狗不要女朋友了?蜜蜜說,媽呀,王如云被我踹了。我倆分了。
老艾瞪著蜜蜜,不曉得說什么才好。后來老艾跟我叨叨,她覺得特別對不起王如云。王如云是北京延慶的姑娘,以前跟蜜蜜是同事。王如云臉大眼大,身坯大,手腳也大,老艾第一眼就看上了,覺得這姑娘干活肯定是把好手。那年春節(jié)王如云在老艾家住了三天,頭天晚上燒的土炕,有些倒煙,老艾聽到王如云咳嗽了半宿,晨起時眼睛比巨型安哥拉兔還紅,心里不落忍,從兜里踅摸半天,好歹掏出二百六十塊錢,讓王如云和蜜蜜晚上去鎮(zhèn)上住旅館。王如云說,阿姨,我沒您想得那么嬌嫩。于是老艾當天讓村里的鐵匠和水暖工安裝了兩組暖氣,又從她妯娌那里背過來半袋大同煤塊。刷碗也不用老艾,王如云那蒲扇大手三兩下就將碗底的油漬蹭得干干凈凈,連絲瓜瓤都省了。沒事了也不多言不多語,坐在炕沿上嗑瓜子看各地方臺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人家可是北京姑娘呢,老艾跟我說,半點架子沒有,聽說聽道。王如云還為蜜蜜墮過胎。本來老艾老葉想那年將婚事辦了,可蜜蜜死活不同意。你個王八羔子!有啥洋氣的!人家是北京戶口,家里有房有車,你咋就不開竅!老艾罵了一上午,罵也就罵了,蜜蜜只是坐椅子上用手機打游戲。他打游戲時,眼就眨得慢。老艾喜歡蜜蜜打游戲。
如今竟然不要王如云了,老艾覺得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翌日天還沒亮,老艾就從床上爬起來,躡手躡腳去廚房給蜜蜜做早餐。蜜蜜最愛吃煎柴雞蛋,八成熟,上面涂層老艾春天做的酸豆醬,再涂層蒜蓉汁。做完早餐老艾去洗漱,才發(fā)現唇角生了排細密的水泡。據老艾說,她想了兩天,才鼓足勇氣給我打電話。在她看來,親戚中只有我混過仕途,當過股長,發(fā)展過黨員,做過上訪戶的思想工作。我是出面勸慰蜜蜜最合適的人選。我對老艾說,年輕人的事我們不要管,管也白管。你當初要死要活,偏要嫁給老葉,我姑父用皮帶抽你,我姑戴著頂針掐你,你不照樣沒松口?戀愛中的男女,做烈士的心都有,分了手的男女,做殺手的心都有。
老艾就不說話了??赡芾习瑳]想到我會把話說這么絕對。她的沉默讓我有點心疼。我說,哪天我去蜜蜜那兒看看你吧,咱姐弟倆喝點小酒,我這里還有瓶陳年茅臺。老艾這才結結巴巴地說,弟啊,我忌酒了,糖尿病,血糖九點多。我勸她注意飲食,水果少吃,含糖的飲料也別喝了,胰島素該打就打,別舍不得。她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后來才知道她嫌每年二百塊錢的農村合作醫(yī)療費太貴,根本就沒交。
我記得以前老艾有事沒事就喝紅糖水,一茶缸一茶缸地喝,咕咚咕咚地喝,像是三伏天里饑渴的騾子。
3
雖說要去看老艾,可一次都沒去成。初春我搬了次家。以前我住在學校南區(qū)宿舍,后來房子被收回,將我安置到北區(qū)的一棟筒子樓。那棟樓大概也有三十多年了,屋內沒有廁所也沒有洗漱間,晨起要排隊方便洗漱。我的新室友是山東人,青島四方區(qū)的,學的中國古代美術史。他長得也特別像古畫里的人,細眉細眼,溜肩長臂,住了幾天,發(fā)現他頗有雅士風范,是個難得的慢性子。
他的慢反映在方方面面,比如起床,他先要抱著那個長約一米的棕色維尼小熊抱枕蘇醒十分鐘,然后才磨磨蹭蹭穿衣服,下床后他會茫然地盯著書桌,一盯就是半天,不曉得是在整理日間的行程還是在回味昨晚的夢境。當我吃完早餐回來,他開始洗臉。洗臉要用洗面奶,他會耐心地用掌心來來回回地蹭著鼻頭、下頜、雙腮、額頭和尖耳朵,他把臉洗完了,我在圖書館都看了半個小時的書了。等他洗完臉如完廁,會從衣柜里挑選衣服,如果覺得褲子和上衣不搭配,他就會陷入困難選擇癥。這倒沒什么,主要是當他發(fā)現換掉的那條褲子上有塊栗子大的油點時,他會想到洗衣服。等把衣服泡好,發(fā)現洗衣粉也沒有了,于是,他穿著拖鞋去學校南區(qū)的日用品商店買洗衣粉。
而他人緣那么好,在去商店的路上,會遇到讀本科時就認識的打掃衛(wèi)生的大爺(這個大爺被解雇過,然后又被聘用)、食堂賣北京炸醬面和河南燴面的大姨(他加了她的微信,據他判斷,大姨的丈夫應該在人民大會堂當保安)、剛從芝加哥交換回國的師弟(師弟的一位美女同鄉(xiāng)在民族大學讀碩士,長得很像吳若萱)以及籃球場認識的經管系球友……當然這樣也挺好的,只不過他的時間總是不夠用,而且有時時間難免發(fā)生錯位,比如他最近一件麻煩的事情就是,記錯了雅思考試的時間。他以為是十四號,結果是四號,當十天后發(fā)現這個事實時,他多少有些懊惱,報雅思的兩千塊錢白交了。為了安慰自己,他只好重新報了名。為了慶祝重新報名成功,他決定和女友去泰國旅行。
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蝸牛,不過思來想去這個稱呼也不是很合適。再說了,一個無聊的中年人給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起綽號,顯得有些為老不尊。不管怎樣,自從跟蝸牛同居一室后,我發(fā)現自己原來是電影中的閃電俠,這讓我挺驕傲的,無論上課還是在圖書館自修,都有種偷盜了他人時間的喜悅。那套十二冊的維特根斯坦全集我早就不讀了,我覺得沒有必要再折磨自己,不能因為讀哲學書再去研究概率和線性代數,再說即便將概率和線性代數學透徹了,也不一定能把維特根斯坦的話弄懂。我倒是對他的身世很感興趣,他的父親卡爾·維特根斯坦是奧地利鋼鐵工業(yè)巨頭,母親萊奧波迪內是哈耶克外祖父的姑表妹。一九〇三年,維特根斯坦前往林茨的一所技校學習,同學里有個人叫阿道夫·希特勒。維特根斯坦跟蜜蜜一樣,從小愛好機械與技術,十歲時就制作過一臺簡單實用的縫紉機。
當蜜蜜在學校里組建樂隊吟唱著風花雪月時,十九歲的維特根斯坦已經到曼徹斯特維多利亞大學攻讀航空工程空氣動力學學位。據說為了徹底搞清螺旋槳的原理,同時出于對數學基礎的興趣,維特根斯坦閱讀了弗雷格的《算術基礎》……然后,他去拜訪弗雷格,并且聽從了弗雷格的建議,又去拜訪了羅素,剩下的事情我們大概都知道,羅素是如何贊美他的:“他對哲學具有比我更多的激情;他的是雪崩,相形之下的我似乎只是雪球?!币粦?zhàn)期間,維特根斯坦在戰(zhàn)場上完成了《邏輯哲學論》初稿。他認為所謂的哲學問題已被解決,了無生趣,就去小學教書。這是個一直處于“主動性”的人,在這點上,他跟我有點八字不合,總是超出我的思維邊界。
這樣我放棄了維特根斯坦,開始讀威廉·??思{。有時我將那本讓人頭疼的《押沙龍!押沙龍!》扣在桌面上,呆呆望著窗外。窗外是那種北方常見的白楊樹。青白色的皮,盤旋著上升的樹瘤和筆直的枝條讓葉子的響聲顯得格外透亮,我常常以為外面在下雨,而當我將目光投向窗外,只不過是春風拂過,那些綠油油散發(fā)著清苦味道的葉片嘩啦嘩啦地響著,同時泛著白亮耀眼的光芒。
我當初來這里,只是不知道我還能干點什么。我對寫劇本一無所知,興趣也不大,上這個學憑的是在單位寫材料的一點基礎。不過我知道,這是個賺錢的行當,當然,也是個殺人的行當。要想老老實實寫出來,大概相當于讓老葉去當省長或書記。后來我不再追查所謂的“意義”了,人沒死,總要干點事,無論這事喜不喜歡。世界的意義必定在世界之外。這樣,我如往日那樣聽課、蹭課、翹課或者逃課,那天我正在聽國學院的老頭講八卦乾坤,蜜蜜來電話了。他說他要住院了,能不能陪幾天床。我問老艾和老葉呢,他支支吾吾地說,他們都在老家。我問王如云呢,蜜蜜說,舅啊,如今她是貓,我是老鼠。
當我見到蜜蜜時,他裹件猩紅色運動服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仿若才端出烤箱的南美對蝦。蜜蜜換了半月板,那塊他從來沒有在乎過的骨頭變成了塊金屬。幸虧他還沒有從公司正式離職,住院的費用公司給報銷。我媽不管我了,蜜蜜哭喪著臉說,我媽跟王如云見了面。她倆去吃了頓鹵煮,還每人喝了兩瓶小二鍋頭。我說老艾不是忌酒了嗎?蜜蜜說,架不住王如云哭啊。王如云啥話也不說,灌口酒,哭一陣??抟魂嚕嗫诰?。我媽就勸,勸了半天屁事也不頂。你也知道我媽心眼比海綿還軟,最見不得別人傷心。她就陪著王如云喝唄,開始用酒杯,后來就吹酒瓶。兩人都喝高了,王如云抱著我媽哭,我媽也哭。你知道我媽哭起來,聲音比土狼叫還瘆人,把服務員嚇壞了。勸也勸不住,老板娘就來勸,還是勸不住,老板就來了。老板看見桌上的兩屜慶豐包子吃光了,炒肝也吃干凈了,就勸她倆回家。王如云哼唧哼唧還是哭,老板就報了警。我就把我媽領回來了。我媽罵我狼心狗肺,我罵她軟柿子。她一生氣就跑回老家了。舍不得打出租,還跟我問去火車站咋坐地鐵。我這膝蓋壞了,要動手術,前幾天給她打電話,她說田里活多,忙不過來,自己不來還不讓我爸來。啥雞巴玩意兒!
我說你這就叫報應,明知道膝蓋有舊傷,還偏去打籃球,明知道你媽心軟,還偏讓她去會王如云。你要是再罵你媽,我也不管你了,屎尿都拉在病床上也不管。蜜蜜不吭聲了,別過頭去。他旁邊的病床上是個女孩,豎著耳朵聽我們講話。我看到蜜蜜的眼眨得像蜻蜓振翅膀。
蜜蜜還沒出院,老葉先從云落過來了。他不光自己過來,還帶了三罐酸醬、五棵發(fā)臭的酸菜、十斤剝好了的花生米和十五個刮了毛的豬蹄。反正他把蜜蜜的冰箱保鮮層都塞滿了。他當兵時任過伙食班的班長,擅長揮舞著鐵鍬炒大鍋菜,其實呢,他炒的小灶更香,尤其是燉肘子和熘肝尖。肘子火候大了容易燉爛燉飛,熘肝尖火候小了容易熘嫩浸血。老葉平時不下廚,只過年過節(jié)才系上圍裙露兩手。這兩手也就夠了,肘子才端上桌就被客人搶光了,他們通常給他剩兩片散發(fā)著油光和蒜香的豬肝。老葉年輕時見過來自五湖四海的人,人到中年時跑過烏魯木齊和銀川的大貨車,走到哪里都不發(fā)怵。他下了火車后沒有打出租,而是買了張北京市交通地圖,從衣兜里掏出那管筆尖快磨禿了的永生牌鋼筆,戴著花鏡勾勒了一條地鐵路線。他事先準備了一元硬幣,順利地買了票,然后背著那個沉甸甸的尿素袋上了地鐵。當他推開病房的門站在蜜蜜跟我面前時,我們都驚呆了。那年北京的春天老下雨,細細的,密密的,這讓老葉仿佛是個走夜路掉進河里的旅人,眉角、發(fā)梢和臉龐濕漉漉,衣角和褲腳滴答著水。你個臭小子,該好了吧?他笑嘻嘻地盯著蜜蜜說,你老尋思自己是美國夢之隊的隊員,其實呢,他掏出三塊錢一盒的三塔牌香煙在鼻孔下嗅了嗅,打了個噴嚏,說,其實不過是咱們村籃球隊的水平,還是替補的。
老葉陪蜜蜜住了半個月,老艾才來。老艾拉著張老臉,唇角彎垂,行動遲緩。我媽像不像慈禧太后?蜜蜜擠咕著眼說,她尋思自個掌管六宮呢!瞧她那件毛衣,穿了三十年,絨球都磨禿了,還不下架,我從SKP給她買了件Burberry豹紋真絲女式上衣,她竟然說比家里炕上的那條床單還丑,我真服了她!蜜蜜嘴不閑著,眼也不閑著,他盯著老艾拿塊用內褲裁剪的抹布擦了他的辦公室,擦了他的臥室,擦了他未來員工的辦公室和廚房,又去擦馬桶。你就不能閑會兒?鬼似的飄來飄去,我頭都被你晃暈了。老艾溜他眼,將抹布用熱水燙,用洗衣粉搓,然后搬了家用折疊梯擦客廳的燈管。老葉!我聽到老艾惡狠狠地喊道,沒眼力見,快來幫我扶著!老葉就將手里那只剛褪完毛的白條雞扔水池里,小跑著過來,一只手扶著梯子,一只手攥住老艾比斑馬還細的小腿。手洗了沒?老艾皺著眉頭嚷,你把我褲腳都攥濕了。老葉慢條斯理地說,沒洗,我剛把雞糞掏出來。老艾站在梯子上俯瞰著我們,猶如圣母在云端俯瞰著受難的眾生。我聽到她冷冷地說,他們爺倆的心啊,真是比老鴰都黑。然后,她的目光熱切地打在我身上。
我就點點頭。老艾發(fā)牢騷的時候,我就點點頭。
4
那年春天,我的蝸牛室友真的跟他女朋友去泰國旅行了。他們去了一個禮拜。等蝸牛爬回來,黑亮黑亮的,動作似乎更遲緩。他打開那個睡袋似的長條行李包,一件一件往外掏衣物,等把衣物疊好,都夜里十二點了。要幫忙嗎?他笑笑說,不用大哥,我自己來。他似乎很介意別人碰他的東西,哪怕只是雙鞋幫被海水浸泡過的鞋子。我的手機掉海里了,哎,他用紙巾將鞋面擦干凈,打了鞋油,用刷子來來回回地蹭,我想他至少蹭了有六百下。等那雙鞋子亮得刺人眼時,他哎呀了聲,我的那雙涼拖丟在芭提雅的賓館里了……哦,除了涼拖,還有我給你買的泰絲領帶,從普吉島買的呢。他說話時眼睛無辜地盯著我,仿佛是我弄丟了領帶。出于禮貌,我隨口問了句他們在泰國的行程,他就絮絮叨叨地說起來,他的語速比平常人的語速要慢一半,等我睡著時他還在慢慢騰騰地述說著他們在芭提雅碰到的不靠譜的導游。我迷迷糊糊地想,他能安全地活到這么大,真是不容易。以后過十字路口的時候,千萬記得拽他一把。
那天蜜蜜說要帶著老艾和老葉來看學??次摇N艺f太遠了,比從北京到老家的時間還要長。蜜蜜說,不是我要看你,是老艾和老葉,其實也不是老葉,主要是老艾。她老不放心你,怕你老了,再學壞了。我說那就來吧,我請你們吃潮汕牛肉火鍋。蜜蜜嘿嘿笑著說,你沒給我找個舅媽嗎?我說你再貧嘴,就用錘子把你另外那條腿的半月板也敲碎。
他們還是讓我吃了一驚,來的不光是老艾全家,還有王如云。蜜蜜什么也沒說,王如云倒是很客氣,舅舅舅舅地喊著,仿佛喊了幾十年。老艾的那張圓臉時不時擠出絲微笑,然后時不時地瞥蜜蜜兩眼。我就知道了,王如云肯定是老艾帶過來的。老葉身上的味道沒那么濃重了,看來老艾在他睡著時替他擦了身。
為了以示隆重,我叫了蝸牛和另外兩位同學,那兩位要去北大聽講座,這樣,只有我們六人圍繞著那張十人臺的轉桌稀稀拉拉坐好,等著鍋里的水滾開。老艾似乎對蝸牛印象不錯,問他是哪里人,多大,父母做啥工作的,讀的啥專業(yè),以后是留在北京還是回老家。蝸牛都鄭重地一一作答。他標準的普通話和低音炮般的男中音讓老艾更是喜歡了,又問他有沒有女朋友,女朋友是干啥的,父母是干啥的。蝸牛還沒應答,蜜蜜說,媽,你要做媒啊?老艾說,這么好的小伙子,能當回媒人也是福氣。蜜蜜說,人家是研究生,將來留北京的,你還要給人家介紹個咱們村的姑娘嗎?老艾愣了愣,羞澀地說,哎,咱們村里的姑娘,怎配得上他呢?蝸牛這才說自己有女朋友,也在讀碩士。老艾就略顯惋惜地盯著蝸牛說,哎,要是甜甜還活著……一提到甜甜,老葉就哆嗦起來,我趕緊給老艾遞了個眼色,老艾小女孩般垂著頭,看著滾燙的鍋底里冒出的紅辣椒發(fā)呆。
那頓飯吃得很慢。話題大都圍著蜜蜜馬上要開張的公司展開。蜜蜜說公司在工商局辦了營業(yè)執(zhí)照,稅務登記過段時間再辦理。員工也不用多,四五個人就能忙過來,要是老艾和老葉添把手,效率就更高了。我才知道他的公司主要業(yè)務是加工手機膜和各種零部件,聽他的意思,在原來的公司跑銷售時,他已經打通了各種關系,銷路是不愁的。按照他的口風,公司每年賺個三四百萬是小意思。王如云自始至終沒怎么講話,只是低頭吃肉。她胃口很好。她長了雙蒲扇大手是有道理的。等酒足飯飽,蝸牛才說,呀,我女朋友發(fā)信息了,在學校等我呢。我瞅了眼,那姑娘是半個小時前聯(lián)系的他。姑娘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阿杰莉娜。
蜜蜜他們打車回通州,我跟蝸牛回宿舍。宿舍門口的樹下站著個女孩,穿著件粉紅色連帽衣,背對著我們,無疑就是他的女朋友了。這所學校有規(guī)定,女生不準進男生宿舍樓。尤其是我們這棟的宿管大媽,都是朝陽區(qū)的,眼睛自然更毒辣。其中有個姓楊的,天天拉著張寡婦臉坐在門廳里,盯賊般盯著往來的學生,即便蒼蠅飛進來,也要逮住辨清公母,母的絕對就地正法。蝸牛只能跟他女朋友在樹下說話了。幸虧那棵樹不僅枝繁葉茂而且粗壯雄闊,樹齡兩百年也有了,遠遠望去只能看到黝黑樹皮,看不到樹后的人。
等我再接到老艾電話時,已經是暮春了。我知道蜜蜜的公司開張了,作為一家手工作坊式的公司,蜜蜜雇傭了五名職工,當然,這五名職工里包括老艾和老葉。老艾和老葉是廚師、保姆、保潔員、搬運工、裝貨員和郵寄員。老艾說,她要被蜜蜜氣死了,人家王如云常常來公司打下手,蜜蜜連個好臉也不給。更讓她惱怒的是,他把那輛寶馬摩托車賣了。為啥賣?蜜蜜有天騎著摩托車去打籃球——我不讓他去他就不去嗎?向來都是我說往東他偏往西!在國貿跟輛奧迪撞上了!奧迪車主邊開車邊打電話,就懟到摩托車屁股。幸虧蜜蜜命大,從摩托車上摔下來,只磕破了臉皮。車主大概是個角色,橫得很,連句好話也沒有,只是說他入了保險,讓保險的人來處理。你還不知道蜜蜜那脾性?當時就爆炸了,跟人家吵起來,不光吵起來,還動了手,把人家的門牙打掉了一顆。哎,反正到最后,蜜蜜鬼迷心竅,非要把那輛破相的摩托車賣給那個撞他的人。那人死活不買,蜜蜜就天天打電話,又去公司堵人家。人家被纏得沒辦法,答應出二十萬。
我有點發(fā)蒙。我記得蜜蜜說過那輛摩托車花了四十多萬買的,這才騎了不到半年,就半價處理了?我說話就跟放屁一樣,老艾咬著牙,蜜蜜那王八羔子,非說一看到摩托就煩,眼不見為凈,賤賣就賤賣吧。他那點花花腸子我還不知道?這不,前幾天他買了輛轎車,難看得很。膝蓋沒好全,還老開車去體育館打籃球。你當舅舅的可要好好管教管教!他公司剛開張,哪里有閑心玩?膝蓋上還鑲著塊鋼板,再作下去,鋼板壞了咋整?這要殘廢了,拄著拐杖上躥下跳,就算是王如云,也不會嫁給他了。
好吧,為了讓老艾放心,我不得不約談蜜蜜。蜜蜜說,舅啊,我正在打籃球!你忙啥呢?要不過來一塊打?我才到體育館!我記得你以前是單位籃球隊的。我說好,七八年沒摸過籃球了,可蹦起來還能摸到籃框。蜜蜜說,舅啊,你就別吹牛逼了,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
為了教訓下蜜蜜,我特意帶了個幫手。這幫手不是別人,正是蝸牛。蝸牛別看性子慢,打籃球卻是把好手?;竟υ鷮崳ɑ钔娴煤?,手指轉球左右手背銜接揉球,動作既唬人又迷人。我們到那里時他們正在打半場。在旁邊觀察了會兒,發(fā)現他們裝備雖然齊全,卻全是半破子手。蜜蜜見到我跟蝸牛有點意外,他可能沒想到我們真的會來。他殷勤地向他的球友們介紹我們。他的介紹有點夸大其詞,不過很是讓蝸牛受用。他說我是國內著名的編劇,像《千秋引》啊、《丈母娘會武術》啊、《太監(jiān)也瘋狂》啊這些收視率超百分之一的巨作都是我寫的。說實話,這些電視劇的名字我都沒聽說過。他又介紹蝸牛,說蝸牛不但是研究唐伯虎的專家,還是唐伯虎的第八代傳人,畢業(yè)后就到故宮博物院當研究員了。那些球友對我們似乎很感興趣,又是遞煙又是遞水。我們也沒說啥。能說啥呢。
打完籃球已經傍晚,幾個球友紛紛收拾行李。蜜蜜揮揮胳膊說,今晚我做東,吃日料,都別回家了。那些球友都贊成,看來對我和蝸牛的球技還比較滿意,愿意我們倆摻和在他們當中。我們一起去停車場。蝸牛偷偷問我,蜜蜜的朋友都是啥人???最便宜的那輛車,也要一百多萬。
那家日料店在三元橋附近,東拐西拐的,上了樓才發(fā)現是家私人會所。男女服務員穿著和服在門口鞠躬相迎。屋里只有兩張?zhí)茨咀雷?,中間用影壁隔開,再里面是個KTV包間。老板是個日本人,長得像蓄了胡須的福山雅治,中國話說得比蜜蜜還溜??礃幼铀麄兪斓煤?,老板說今天上午才從北海道運來條藍鰭金槍魚,你們真是有口福。還有條寒鰤魚,要是喜歡,一塊兒做了。蜜蜜叼著香煙說,上!把最新鮮的都上一份!別忘了海膽我要……他還沒說完,福山雅治抖了抖小胡子,笑瞇瞇地應道,兩份。
那天晚上喝的清酒。清酒也許是世界上最難喝的酒了。盡管如此我們也都喝了不少。我跟蝸牛很少插話。我們只是聽著他們講。聽著聽著我似乎明白點什么。這些球友多是有錢人家里的孩子,聽口風不是讀過哈佛商學院的MBA,就是在中信證券任職,其中有個孩子是山西人,他明顯喝多了,耳根子比龍蝦還紅,他拍著蜜蜜的肩膀問,你爹那個礦賣了沒?最近大形勢不好,該出手就出手,我家老頭賣了三個礦了,礦多累主啊。
蜜蜜說,我家還好,畢竟有個鋼鐵公司接著,說完他瞥了我一眼,說,我爹是個土財主,目光短淺,我攛掇他去海外投資,他又不肯,要是把馬德里市政廳買下來,價錢不早就翻倍了嘛。球友哎了聲,又跟他碰了杯酒,說,這些老古董遲早要被淘汰的。他們這代人啊,沒知識,更沒見識,只是走了狗屎運。
我夾了塊金槍魚慢慢地吃。我很替老葉開心。走了狗屎運的老葉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開了家鋼鐵公司,還有座礦山呢。
蜜蜜明顯喝大了,結賬時錢包掉出來也絲毫沒有察覺。我替他撿了起來,里面得有二十多張銀行卡,還有張合影,黑白的,模糊不清。我辨認許久,才看清是蜜蜜和甜甜的合影。他們長得并不像,完全瞅不出是雙胞胎。當我將錢包遞給蜜蜜時,他嘻嘻地笑著說,舅啊,我可從來都想著我姐呢,我常常跟她嘮嗑,她只聽我說,卻不搭腔,不過,我知道她想我,她還像小時候那么愛我,總是趁我睡著時偷偷親我。她其實一直想著我們,對不?
我只好拍拍他的頭。說實話,這么多年來,他在我印象中還是那個四五歲的男孩,抱在懷里猶如營養(yǎng)不良的豬仔。稍大些,他總是坐在過頭屋的水泥地板上,戴著近視眼鏡手持放大鏡,研究收音機的電子管和線路,神態(tài)猶如一個研究病毒的老科學家。當我們從他身邊躡手躡腳走過時,總會聞到刺鼻的、零件燒焦的糊味。我很難把這個記憶中的男孩跟眼前這根絲瓜重疊鉚合。我只比他大十幾歲,因為是他舅舅,卻像隔了幾個世紀那般遙遠,他在我面前似乎永遠也長不大了。每次看到他,我就想起切斯特菲爾德的那句話:青年人往往自視聰明,就像醉漢自覺清醒一樣。這話簡直就是針對蜜蜜說的,或者就是針對作為他舅舅的我說的。我也知道,這樣想他有點不公平,但是習慣成自然了。
那晚我跟蝸牛先行告辭,蜜蜜的朋友們也喝多了,非要去K歌。讓我意外的是,下樓時我仿佛晃到了王如云。她躲在一樓那扇龐大透明的旋轉門旁側抽煙。她來等蜜蜜嗎?為何不一起吃晚餐?我愣了愣,抬起手跟她打招呼,可她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迅速轉過身去。她對面是雙層立交橋,黑魆魆的,猶如蟒蛇的骨架,車輛螢火蟲般慢吞吞地行駛,沒有聲息,而空氣里是西府海棠花粉的顆粒。我留意到她的肩膀很寬,站在夜色中仿佛一個柔道運動員。她就那樣背對著我,哆哆嗦嗦地抽煙。(節(jié)選)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8期)
選自《收獲》2020年第3期
張楚,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雜志發(fā)表過小說,出版小說集《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野象小姐》《在云落》《中年婦女戀愛史》等?,F為天津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曾獲魯迅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作家》金短篇獎、《小說選刊》獎、孫犁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茅盾文學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俄、日、韓、德、西班牙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