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長篇專號》2020春夏卷|李鳳群:大望(節(jié)選)
幾乎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今天有什么特別之處,可今天如此不同尋常。
老趙清楚地記得,他七點零三分到樓下去買早點,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時,他意識到手上沒有拿鑰匙。他平常出門都是鑰匙不離手,今天在穿鞋的時候腦子一走神,少了拿鑰匙這個動作就順手帶上了門。他先在公園里溜達了兩圈。等到快八點的時候,回到小區(qū)邊上的面包房買了幾塊面包給孫子吃。他老早就習慣性帶一張百元現(xiàn)金,疊成小方塊放在一個小布袋里,揣在口袋底部,但付錢的時候還是會刷手機,現(xiàn)金的意義變成應(yīng)對緊急時刻,如同有些人身上的速效救心丸。進小區(qū)的時候,正好前面有人刷卡,他就跟了進去。
他敲了敲兒子家——也就是自家的門,開門的是趙光軍。他已經(jīng)梳理完畢,準備上班。趙光軍是九院的大夫,對形象特別注意,他每天早上花在收拾頭發(fā)和刷鞋的時間超過半個鐘頭。表面上老趙有點看不慣,嘴上說這樣在乎外表容易招惹是非,心里又覺得兒子的形象真真是遺傳了他。此刻,趙光軍站在門口,對著老趙禮貌地問:
您找誰?
切!
老趙以為兒子幽他一默,咧了一下嘴抬腿準備進門。趙光軍“哎哎哎”幾聲之后,伸出一只手指碰了一下老趙的肩膀,他的聲音高起來了,他說:
老人家,您這是干什么呢?
“喲喲喲,”老趙說,“我難得一回不帶鑰匙,你就不認得爹了!面包買好了,我給你熱杯牛奶?!?/p>
趙子昂也站到了門口,那孩子搭他爸爸的車去上學,這會兒也洗漱完畢。他探出頭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老趙。
咋啦?老趙有點不耐煩地提高嗓門,覺得兒子孫子都有點邪乎。
趙光軍已經(jīng)掏出手機撥打110了,他對著手機說,有個陌生老者在他家要當他爹。老趙咧開嘴幾乎要笑出來:這家伙做事就是這樣,一言不合,就要訴諸法律。遇到醫(yī)患糾紛,他也不愿意多啰唆,就是這么傲里傲氣的??哨w光軍的面色是嚴峻而略帶嫌棄的。老趙被這態(tài)度傷到了。搞什么嘛!他說。
趙子昂站到趙光軍邊上,兩個人排成一排擋住了老趙的道。老趙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臉部肌肉變得僵硬,嘴角微微抖動。他進去不是,出去也不是,就杵在門口。
如果這是個玩笑,這玩笑過火了。他緊張起來,面對兒孫如此大不敬的玩笑,他可不會像錢老師那樣受著——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錢老師家里稀松平常,錢老師經(jīng)常被兒子孫子們用言語推來搡去。老趙在腦子里緊張地搜索應(yīng)有的態(tài)度。以他一貫的作風,小小的火還是要發(fā)一發(fā)的,而且不能等太久,等太久就是在自降身份。他想像電視里那樣大喊一聲“畜生”,話到嘴邊又覺得有點過頭。他停在那里,像被什么人點了穴一樣,時間很快過了三秒,他再發(fā)作就顯得滑稽了。突然電梯門一開,警察從里面走了出來。原來就是負責他們小區(qū)的片警邱警官,接警的時候他正好在樓下。
趙光軍言簡意賅地介紹了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位陌生老人敲開他的門,自稱他父親。他父親死去多年,這老者一定是得了老年癡呆。兒子說的時候,老趙張著嘴,奇怪,發(fā)不出聲來了。
邱警官長著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態(tài)度卻很和善。老趙盯著他多看了幾眼。邱警官也看了看他,也感應(yīng)到了老人向他發(fā)射出來的信任和祈求。他們雖然沒打過交道,但打過好幾次照面。老趙確定他是邱警官,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同。邱警官頓了一頓,又對老趙看了三四眼。老趙看上去不像個壞人。他七十開外,身材高大,上身穿一件李寧牌運動衫,腳上穿一雙耐克運動鞋,平頭,鬢角修得整齊,臉上也有些肉,不像不體面的人,邱警官有心放他一馬,誘導他說,你是不是認錯門了。
兒子,他想,我的兒子,我昨天還對我噓寒問暖的兒子,轉(zhuǎn)臉不認人的兒子。他嘀咕著。警察的話他聽不進去了。他只盯著他的兒子,死死地盯著,想盯出個子丑寅卯來。他的眉毛鼻子眼睛哪一樣不是遺傳自我的??墒悄切∽佣酥哪莻€架勢,好像他不是從他媽肚子里出來的,而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老趙當時就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滲入到空氣,從空氣又滲入到他的鼻腔,最后滲入到他的心臟。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盯著兒子說,你照照鏡子。他的嘴張開,可是發(fā)不出聲,他扯了扯脖子,仍然發(fā)不出聲。
中邪了,他想。
趙光軍看了看手機,上班時間已經(jīng)到了,他明顯不耐煩起來了。他不耐煩地將眉毛向上挑。他假裝不耐煩的時候眉毛挑不上去。
老人家,走吧。他到底按捺住自己被打擾的火氣,簡潔地催促。
兒子的聲音熟悉中透著嚴厲,聽起來像刀子砍在瓷磚上,發(fā)出刺激耳膜的推撞聲。
他聽到警察在請示上司,對講機里的聲音泄出來,叫他先把人帶到局子里問清楚了再處理。
他再遲鈍也嗅到了一絲危險信號,何況他見過世面!那警察放下對講機,向他走過來。他收對講機的時候,什么東西在腰上一閃。一雙手隨即搭在老趙的肩上,像一根鐵棍觸到了棉花,老趙沒抵抗。以他這個年紀,試都不用試。他垂下手,縮了一下肩膀,臉上盡量露出像被驚醒的表情。他說,警察同志,我突然想起來了,我認錯人了。說這句竟然發(fā)出了聲。
你記錯了?
我記錯了!
您老的身份證拿出來瞧瞧。
身份證在家里呢,離得不遠,就是隔壁那棟樓,我年紀大,犯糊涂了。對不住哪。
肩膀上的手松了一松。
那下次不能再走錯門了。
他兒子站在門口,對警察道了謝,隨手關(guān)上門。
怎么變成這樣?他喃喃地說。感情受到創(chuàng)傷,人反而變得冷峻?,F(xiàn)在,他又能發(fā)聲了。
他帶著心涼不如說驚詫的表情就那么盯著,警察架著他的胳膊,他順從地往樓梯口走,一直把他帶到小區(qū)門口,扯他的手放松了。他站在路牙邊。好像面對接下來的一切都心里有數(shù)似的坦然接受,其實他慌得很,心一直怦怦跳,這會兒額頭開始冒汗。
目睹警察上了警車,車子掉個頭開走了,他一動不動,凝神靜氣,好像點燃爆竹之后等待火花沖天的神色,可是等了一會兒,一輛接一輛汽車從他身邊駛過,穿黃馬甲的清潔工在掃地,揚地的灰塵慢慢地扭擺,又悄悄地落地,就像什么壞事也沒有發(fā)生過,就像什么壞事也不會發(fā)生一樣。
他的臉上保持著一種黑白不清的迷惑。一定是做夢。他之前做過類似的夢。死去多年的親人再度站在他面前,比他還要年輕的樣子;蝗蟲飛進廚房,鵝在天上飛翔。但是醒來后一切都消失了。
做夢的時候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夢?,F(xiàn)在,他坐到一角,等著自己從床上醒來。
這樣一切都解釋得通了,有時候,人在一個夜晚做過的夢像一年那么久,而且,在夢里許多人都像是真的,根本意識不到是在做夢;許多時候知道在做夢,也有許多時候以為不是做夢,但是,醒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夢欺騙了自己。
……
作者簡介
李鳳群,安徽無為人。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高研班學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收獲》《人民文學》《作家》《大家》等雜志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大野》《大風》《大江邊》《顫抖》《活著的理由》《背道而馳》《良霞》等多部。曾獲第三、第四屆紫金山文學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安徽省首屆魯彥周文學獎長篇小說獎;安徽省第二屆小說新星獎;2003年度青年作家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提名獎;《人民文學》2018年度長篇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