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0年第5期|草白:河水漫過堤岸
草白,1981年生,浙江三門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北京師范大學聯辦研究生班學員。作品見于《十月》《鐘山》《作家》《天涯》等雜志,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出版短篇小說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等。曾多次獲獎。
我不能去學校了。為了能讓我在那里待下去,他們花了太多的錢,一家人辛苦賺來的錢幾乎全花在我身上了。他們以為我畢業(yè)后就能去銀行上班,可以賺很多錢,可他們想錯了。
從前,我的姑父就是那里面的人。姑父總是說,只要我能拿到大學文憑,他就有辦法把我弄進去。
去銀行上班好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數錢。數錢好啊,又輕松又舒服,盡管數的是別人的錢,可那也是讓人開心的事啊。——親戚們都這么說。
說那些話時,姑父還是某銀行的副行長,有一間很大的辦公室,還有一個專門為他開車的司機。現在,他本人已經在監(jiān)獄里蹲了快三年了。
我們坐出租車去看過他一次。那個監(jiān)獄在一個鎮(zhèn)上,地方很大,樹很多,都是平房,那些犯人們安安靜靜地坐在活動室里做手工,在做一種叫串珠汽車座墊的東西。他們低著頭,專注于手里的勞作,看上去非常虔誠。我姑父除了頭發(fā)變短了點,人消瘦了點,看上去也挺不錯,還成功地把抽了多年的香煙給戒掉了。
在那里,姑父仍然滔滔不絕,盡揀有趣之事說給我們聽,口才好到絕對沒有我們插嘴的份兒,似乎一點也不為喪失自由這種小事發(fā)愁。整個探監(jiān)過程,我們什么話也插不上,自然無法滿足對監(jiān)獄生活的好奇心。一旦我們流露出一點點想要探知的端倪,姑父便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似乎在說,每天就是做做手工呀,很輕松呀,沒別的事呀。
臨走時,姑父塞給爸爸一張紙條,說回去交給姑媽?;爻痰穆飞希以诎职值纳弦驴诖镎业搅四菑埣垪l。那是一張白軟的餐巾紙,上面的字是用鉛筆寫的,又淺又淡,輕飄飄的,我只記住其中四個字:淚如泉涌。
后來,我每次想到那四個字,再聯想姑父侃侃而談的神情,就有一種很奇怪、似乎被什么東西蒙蔽了的感覺。三年時間并不算短,在那種地方更是難熬,而我在學校的這三年倒是時光飛逝。
現在,我決定不去那里了。
我不想上學了。
既然學校畢業(yè)也不能讓我找到一份好工作,既然現在的我就已經找到一份工作了,我為什么還要去上學呢?那個工作,是我在市人力資源中心找到的,他們給我找來一本書,對我說,來,你把這個念一下。我只念完一段,他們就說,好,別再念了,你可以來上班了。
我就是這樣找到工作的。
我不知道找工作原來這么容易。
他們留了一個地址給我,說隨時可以過去上班,他們的人會在那邊等我。我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去?說實話,我還有點舍不得離開學校,離開家。昨天他們又給我打電話,叫我快點過去,不然就沒有崗位了。
今天,我一定要和家里人說這個事,主要是和我的爸爸說。在我們家,所有事情都是他說了算,如果他說可以,那一定是可以的。
無疑,這是一件大事……我居然要去上班了,而且是中途輟學去上班,連大學畢業(yè)證也不要了。當然,他們早就已經知道那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只是不愿意承認罷了。
我躺在床上,想起過去拼命讀書的日子,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焚膏繼晷的地步——一想到那些事,我心里就充滿哀傷。有一天晚上,我睡不著覺,居然拿著一本英語書跑到人家房子外面的路燈下,還大聲朗讀出來。一個年輕男人從他的窗戶里往外扔廢紙團,叫我閉嘴,說我擾了他的美夢。月光下,我落荒而逃,卻不知逃往何處。人人都在屋子里,人人都在他們的睡夢中——那些夢里沒有升學,沒有考試,沒有任何煩惱,可我連一個這樣的夢都沒有。
那些年,有個聲音一直在我耳旁說,不要回頭看,不要往回走,不然你會變成石頭,變成鹽柱,變成一只在泥潭里打滾的豬。
可是,那些回頭的人,那些中途輟學的人,并沒有變成石頭,變成鹽柱,變成豬。相反,他們年紀輕輕就結了婚,有了不止一個小孩,運氣好的還開上四個輪子的小轎車,買了商品房,用假花來裝飾屋子,去郊外的小樹林里燒烤。男的在胳膊上紋老虎和玫瑰傳奇,女的則紋桃花或錦鯉戲水,那些顏色暗淡、刻進肌肉深處的圖案讓我心里直發(fā)顫,一個勁兒地搖晃他們的身體:疼嗎?到底疼不疼啊?他們都笑了,笑我少見多怪。他們可不怕疼,疼有什么可怕的呢?
學校生活讓我變得膽小,我沒有去過舞廳,沒有化過妝,連溜冰也不太會,而紋身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我怕疼,更怕紋錯了,不喜歡了,那些圖案永遠也擦不掉。即使后來有人告訴我,紋錯了也沒有關系,有一種藥水可以擦掉它們,就像從來沒有紋過那樣干凈,可我還是害怕。
這會兒,我決定不再想紋身的事。明天,我就要去上班了,我和電話里的人說好了。上班這件原本遠在天邊的事,此刻似乎伸一伸小手指頭就能觸碰到。不知道他們聽了這個消息會有什么反應?爸爸或許不會同意,如果他同意了,我媽就不會反對。媽是那種什么都聽男人的女人,好像連她的力氣也是男人給的。她會說,好呀,你爸說可以,那一定可以呀。也許,他們早就盼我能去上班了,他們干了大半輩子的活,沒日沒夜地干活,早就想歇歇了。
今天,爸爸廠里停電半天,他沒去上班。而媽媽上的是夜班,剛回家不久,這會兒或許還躺在那張硬板床上,正蒙著被子呼呼大睡呢。
爸爸下樓的時候,我正在廚房做飯。那里一片狼藉,做飯用的所有工具,什么搟面杖啊笊籬啊網篩啊漏勺啊,全被我搜羅出來擺在桌面上??蓴[弄那些鍋碗瓢盆從來不是我擅長的,鏟子刮鍋底的聲音一度讓我窒息,好像我的心臟正變成一條大絲瓜,被人拉扯著往外頭拽。爸爸看見我的時候,我正被青煙熏得直掉眼淚,怎么也無法讓灶膛里的松針燃起來。我甚至用上了蒲扇,那些草木灰撲簌簌地往我眼睛和鼻孔里鉆,眼前起一陣嗆人的煙霧。我已經二十一歲了,可連最簡單的飯菜都煮不熟,而我的同齡人都已經用結婚禮金來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了。
我抬起頭,看見爸爸站在那狹窄的過道上,他眼睛是紅的,布滿紅血絲,讓他顯得神情恍惚。但他和我說話了,或許只是叫了一下我的名字,什么也沒說。他的聲音顯得異常低沉,好像有什么東西正使命地拽著他,不給他脫身的機會。
終于,他讓自己在那張舊餐桌前坐下。無疑,他在等待早餐,或許是在等待那些蝦餅、油條、炒米線、腸粉和豆?jié){,那是他年輕時在一個小島上品嘗過的美味佳肴,從此之后再也忘不了。從前他也喝酒,下酒菜是豬頭肉、板鴨和大黃魚,現在家里只剩甜酒釀,糯米做的,甜得就像喝白糖水,怎么喝也不會醉。那是我媽和我奶奶喝的,而他從來不喝那種東西。
我跟爸爸說,我要去上班了。
明天就去。
他的神情就好像我要去鎮(zhèn)上書店里買一本書,根本用不著擔心什么。我再次說了去上班的事,說有一家公司錄取了我,不過他們讓交五百塊……押金。我終于將押金的事說出口,然后就再也不想說什么了。該我說的都已經說完了,現在輪到爸爸說點什么了。從前,我和他可是無話不說,他講那些未來的故事給我聽,說什么以后的天上會有兩枚月亮,小學生可以在月光下寫作業(yè);水稻再也不必種在水田里;未來的人類只需嚼食一種片劑就能活命等等。但現在,他連一句玩笑話都講不出來了。他的那只右眼總是充滿血絲,早晨看見他的左眼也成那樣了,盡管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心里還是感到難過。
我終于煮好早飯,一鍋子半生不熟的稀粥,米是米,水是水,涇渭分明,就像是速成品。對有些人來說,即使最簡單的事也是難的??粗且诲佔忧宄阂姷椎闹嗨?,我有種想哭的沖動。爸爸端著碗,皺著眉頭,那些粥太燙了,他來不及等它們冷卻,就稀里嘩啦往嘴里倒。他哆嗦著嘴唇,伸了伸舌頭,還是被燙到了。
爸爸放下碗,對我說,他可以給我五百塊錢。
那是他月工資的一半。
他甚至有點高興,但又努力掩飾它;如果這是最后一次為我付錢,他自然是高興的,甚至會有一種擺脫一切重負的輕松感。媽媽如果知道我要去上班了,也會有相同的感受吧?想到這一切,我忽然有些恐懼,他們都在盼著我離開家去自食其力呢,哪怕知道我連普通的飯菜都煮不熟,連續(xù)加班可能會暈倒在馬路上。既然是我自己要去的,他們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很快,爸爸就把那碗粥喝完了。他一共喝了兩碗,用手背抹抹嘴巴,勉強對我笑了笑。他的神情還是那么倦怠,大概又要去睡覺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總是很容易入睡,有時候吃著飯就能睡著。他甚至沒有問我那個工作是干什么的,如果那時候問了,或許我就不會那么輕易地交出五百塊錢了。
是的,這一切只因為他們太想讓我去工作了。
第二天,爸爸扛著行李送我到車站,他一定要送我去車站,好像是要親自見證這一特殊時刻,他終于把他的女兒養(yǎng)到可以送去上班的歲數了,從此之后就可以不必管她了。為此,他請了半天假,穿著那雙黑色尖頭皮鞋,鞋面擦得錚亮。一路上,他笑瞇瞇地逢人就說,嘿嘿,這是我大女兒,今天要出門了,我送送她。那些人理解地笑笑,似乎知道我們要去干什么。從家到車站的路上,我們遇見很多熟人,他和他們打招呼,有些人沒等他說完話,就騎著自行車從我們身邊過去了。
離車站近了,爸爸卻有些沉默了。我感到他的身體似乎縮了縮,又變回過去那個滿臉憂愁、低著頭拼命走路的男人了。他在擔心什么呢?或許,他已經預感到事情并不會那么順利。
媽媽的反應與我預想的很不同,她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怎么找到那個工作的?一個月多少錢???它可靠嗎?你為什么不在學校里讀完最后一年呢?我告訴她,即使讀完最后一年,即使順利拿到畢業(yè)文憑,我還是進不了銀行,因為他們只錄取有錢人的小孩。
就是說,我們要往銀行里存很多錢,他們才會要你?
那到底要存多少才有可能呢?
提到錢,她倒吸一口涼氣,不再說話了。
早上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去上班了。今天,她上的是早班,要提早去的。大概為了不讓自己難過,她干脆一走了之。在此之前,她以為還有希望,即使姑父入獄也沒有讓她破滅那份希望。現在,她肯定覺得供我念書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他們的辛苦全都白費了。
車站近在眼前,傳來商販的吆喝聲——或許他們并沒有大聲吆喝,但那一刻,我本能地聽到一些與此有關的聲音,大概是過去無數個類似場景在腦海里重現了。那是一些臨時攤位,吃食放置在簡陋的三輪車的車斗上,如遇特殊情況,他們可即刻駕車逃離。父親走過去,走到一個與他面目相仿的中年男人那里,幾分鐘之后,他拎著一只白色塑料袋向我走來。
塑料袋里面裝著兩枚深褐色的、蛋殼碎裂的茶葉蛋,似乎還冒著熱氣。他惶然而匆促地將那只袋子塞到我手里,好像那是一個急于擺脫的罪證。我什么也沒想就接了過來。幾秒鐘之后,我意識到這可能是個累贅,自己并不想在鬧哄哄的車廂里吃什么茶葉蛋,弄得滿手臟污,狼狽不堪。爸爸站在距我三步之遙的地方,那些行李堆放在腳邊,此刻已被他遺忘。他的眼神似乎在告訴我,那些茶葉蛋,是他唯一能幫我做的事了。他已經付出太多,以后的一切全靠我自己了。我低著頭,不敢看他。車子快來了,路邊等車的人中,沒有誰像我這般憂心忡忡,不知該拿手中的茶葉蛋怎么辦。等一上車,我就吃掉它吧;最好別坐最后幾排免得被柴油味熏得嘔吐,我要坐在靠窗的位置,如果能在瞌睡中穿過那些隧道就更好了。
所有離開家鄉(xiāng)的車子都要穿越一個個隧道,最害怕的是車剛進入時,那種莫名脆弱的感覺,似乎頂上的山體隨時可能垮塌,整車的人被掩埋。我也知道最終都會平安無事,可那種恐懼和眩暈感總無法消停。
爸爸拽了拽我的衣角,遲疑地說,本來你媽想讓你過完生日再出門,可想著還有一個多禮拜……等你下次回來再補過吧。我詫異地望著他,很怕他繼續(xù)往下說,一個前途未卜的人,怎么可能對過生日感興趣呢?他或許意識到了什么,馬上就不說了。大巴車就要進站了,我似乎聽見排氣管發(fā)出的突突聲,它帶我去的那個地方可是它每日必去的。
爸爸不再說話,與我一起望著車子進站的方向,好似只為了等那一刻到來時好及時提醒我上車。此后,直到車子出現在眼前,我們再沒有說話。等我終于上了車,如愿在前排靠窗的位置上坐下,車子啟動了,窗外已不見他的身影?;蛟S,他還在原地打轉,過一會兒,等他往回走的時候,他的腳步就會變得輕快,好似挑了多年的重擔終于放下。
隨著車子開出站臺,快速前進,我已將家里的一切拋之腦后。午后時分,我從那輛大巴車上下來,短短幾個小時,我已來至另一個世界。下車后吸進的第一口空氣意外地清鮮而熱烈,漫溢著一股子淡淡的土腥氣——地是潮潤的,這里剛下過雨,陌生街衢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走在大街上,路過陳設精美的店鋪,綠意蔥蘢的城市公園,有許多大型玩具的游樂場,看見一個女孩站在墨綠色郵筒前,猶豫不決。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那一刻,我愿意與這個城市里的任何一個人交換身份。我想留下來,留在這群人中間,要在這里找到一個房間,一堵墻壁,一張床。
但直到黃昏時分,我才找到那里。根據紙條的提示,我爬了七層樓,終于爬到那幢房子的頂樓。木門之外還有一道鐵門,鐵門上掛著長長的鎖鏈。我以為走錯了地方。很快,就有人從里面把門打開了,順便還把外面的鎖鏈也解開了——那個人伸出一雙長而枯瘦的手,輕而易舉地完成了這個動作。從門里走出一個卷頭發(fā)的女人,穿著睡衣和拖鞋。
我滿臉疑惑地望著她,似乎在向她求助。
就是這里。
你要找的地方就在這里。
女人的聲音充滿篤定,不容質疑。
她回頭叫了一聲,片刻之后,另一個女人披散著頭發(fā)從門里出來,那人什么話也沒說,甚至不看我一眼,就拎著箱子進去了。我不得不跟著我的箱子進入那間頂樓的屋子,一間有兩道門、被反鎖的公寓房,客廳被分割成一個個玻璃隔間,里面的桌子上擺放著紅色電話機。
那些電話機前,坐著一個個穿睡衣的女人,頭發(fā)都很長,長而蓬亂的頭發(fā)遮住了她們的臉。紅色聽筒貼住她們蒼白的臉頰,螺旋形的電話線鑲進她們的頭發(fā)里,壓低嗓音,好像是在和一個藏在柜子里的人說話。
我累了,躺到那張屬于我的床上。在我的左邊和右邊都是床,并排放置著,就像被捆綁在一起的竹筏子——它們就是竹子做的,硌得我的后背生疼,翻身時發(fā)出極其難聽的咯吱聲,好像那聲音來自我的骨頭縫里。
剛才,那個給我開門的女人,賜給我一個新名字:百靈三號。很快,這個女人就開始用這個新名字稱呼我了。
百靈三號,這是你的床。
百靈三號,請把你的身份證給我。
于是,我的身份證,連同那個從父母處繼承來的名字一起被鎖進箱子里,暫時用不著了。我躺在床上,想著自己的新名字:百靈三號。我默默地念了三遍,可能這是一個離開者留下的;她走了,她們便把她的名字給了我?;蛟S,這張床也是她睡過的。
天黑了,她們仍坐在客廳那邊的電話機前,好像和她們講電話的是同一個人,他們有說不完的話。還有一些人躺在我身邊,她們把腦袋埋進被子里,無疑,她們在睡覺,但當有人叫她們的名字——叫的也是代號,她們便快速地從被窩鉆出來,有些甚至連鞋子也來不及穿,赤著腳跑出去。房間里的昏睡者出現短暫的囈語,戰(zhàn)栗,蹬腿,揮舞胳膊,繼而又悄無聲息了。
我或許睡了一小會兒,當醒來的時候,四周已一片漆黑。即使有零星的城市的霓虹燈發(fā)出的光從窗戶外面流瀉進來,也不能改變什么,不能照亮這屋子里的任何東西。女人們仍坐在黑暗里,手里握著紅色聽筒,那聽筒上的紅色部分變得異常耀眼;繼而,耳邊傳來奇怪的窸窣聲,壓低嗓門的浪笑聲,卻不知為何而笑。沒有人去開燈,讓那頂上燈盞里的光線傾瀉到整個屋子里,去照亮她們,照亮桌面上的電話機,以及她們躲藏在長發(fā)里的臉。
白墻上沒有任何裝飾物,沒有照片,沒有鐘表,時間在這里停住了。那個給我開門的女人或許在另一個房間。我總覺得這個屋子里還有很多這樣的房間,房間里也滿是床鋪,從門口一直排到窗戶底下,只在床和墻壁之間留一條窄窄的通道。
從客廳那邊傳來的人聲忽然變得遙遠,似乎來自比黑暗還要遠的地方。她們怎么會有那么多話要說?到底是哪些人在和她們說話?
那個給我開門的女人對我說,這個工作很簡單,就是說話,有時候也不一定要說,但不能掛斷客人的電話,通話時間越長越好。
我面無表情地望著她,希望她說的不是真的,希望這個工作不是她說的那么簡單。
放心吧,你很快就會弄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的。
說完,她詭異地一笑,走開了。
后來,我才想起那次測驗,他們只是想測試一下,看我是否能說話,如果發(fā)音標準,吐字清晰,那就更好了。
結果是,我的聲音太好聽了,她們認為我比這里所有人的聲音都好聽,她們很需要這樣的聲音。
他們想讓我明天上班,或許是后天,一切都取決于我的意愿。她們給我一兩天緩沖的時間,觀察觀察,適應適應,看看別人是怎么工作的。一旦開始工作,便是沒日沒夜,再也停不下來了。
我一想到……沒日沒夜地工作……再也停不下來……在我的生活中,除了工作再沒有別的事,這難道不是最理想的生活嗎?早在學校里,我就學會了這一套。除了學習,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現在,她們希望我也這樣。
其實,這里所有的人都這樣,我的耳朵里盡是嗡嗡聲。時間一久,連那些嗡嗡聲我也聽不見了。某些時候,我甚至感到自己在這個房間里生活了很多年,完全習慣了這里的一切。
我左側床鋪上的主人已經回來了,此刻,她就躺在我身邊,只需伸一伸手就能觸碰到。她的兩只耳朵都埋在被窩里,黑暗中只看見一片黑乎乎的頭發(fā)。剛才她進門的時候,我條件反射似的坐了起來,想對她笑笑,和她打個招呼??墒?,她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接近床鋪,就差點栽倒在地上。沒過幾分鐘,她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像個男人打起呼嚕來。
自從她躺在那里后,我第一次產生一種與人相依為命的感覺。我不自覺地靠近她,聞著她身上的氣味,忍住了想要觸碰她的沖動。等她醒來,我一定要問問她,那個百靈三號是怎么回事,她是怎么離開這里的?既然她的身份證和名字都被鎖在箱子里,既然她們告訴我說這個工作是世上最輕松的工作,只要動動嘴皮子,就能賺到錢,她為什么還要離開呢?
從跨進這個房間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千萬不能讓她們看出什么。我乖乖地從口袋里掏出名字、身份證和所有的錢。我沒錢了,我沒地方可去了。外面天黑了,街上的人都回家了,或者去跳舞了。我又不會跳舞,那種震耳欲聾的音樂聲讓我頭暈,站都站不穩(wěn)。
可她們都說,你的聲音真好聽,就像真正的百靈鳥那樣動聽。我從沒有聽過百靈鳥的叫聲,也不知道她們想說什么,更不知道為什么那種工作需要好聽的聲音?我知道的是,我在這里睡不著覺,一個屋子里的人要是超過兩個,我就很難入睡。在學校里,我還有一頂黑帳子,只要一躲進那帳子里,只要她們不說話,我就以為這個世上只我一人。
不知怎么,有一刻我想到了姑父,就像想起一個過去年代的人,一個只聽說過名字而沒有見過面的人。大概他也在這么一個大屋子里睡覺吧,他的腦袋邊上一定還有別的男人的腦袋。一開始的時候,他肯定也覺得難熬,但最終都會適應的。那次探望之后,我們再也沒有去看過他,也很少想他。每當過節(jié)的時候,面對一桌子好吃的飯菜,我們就會假惺惺地說,不知道姑父有沒有吃到好吃的東西,但愿他也能吃點好的。說完之后,便大快朵頤起來,轉眼就把他忘了。
一旦家里有人抱怨工作辛苦,什么錢也賺不到,奶奶可沒忘了他,她會說,想想那個住在里面的人吧。奶奶的話很有用,當我們想到那個住在里面的人,果然也就不再抱怨什么了。
現在,我終于找到工作了,這么輕松的工作,只要張張嘴皮子就行,奶奶要是知道了肯定會高興的。她會說,阿彌陀佛,這世上還有這么好的事。
現在,她肯定已經知道這個事了,我媽會和她說的,而且只會揀好的說,還喜歡在那些事情上描紅,讓它們看上去閃閃發(fā)光。我想起奶奶用金箔紙疊做的元寶,它們也在那個黑色木箱子里閃閃發(fā)光,那光芒出現在奶奶皺紋密布的臉上。
后來,我睡著了。我在那個屋子里睡了一個晚上還是兩個晚上,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當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那架紅色電話機前了??蛷d里很安靜,所有人似乎都睡著了,不是趴在紅色電話機前的桌子上,就是躺在那張竹床上睡。整個屋子只有我一個人醒著,我搞不清楚是清晨還是黃昏,光線有些暗,屋里有一種滯悶的感覺,可能快要下雨了。
無論下雨還是下雪,我都不必管了。我在一個屋子里,一個溫暖的四季如春的屋子里,還有空調。上班的桌子離睡覺的床只有幾步之遙。從此之后,他們再也不必擔心我會被風吹到,被雨淋著。
我還是想不起來自己怎么會坐到這電話機前。無疑,我在等電話鈴聲響起。只要我接過一個電話,和電話里的人聊到一句話以上,那我的工作就算真正開始了;一旦開始,我便不能離開這里了。
沒想到,這個屋子里會有那么多臺電話機,在我家,我媽連電話線長什么樣都不知道。裝電話機太貴了,在電話里說話更貴。我不知道那些打電話的都是什么人,他們是怎么知道這些號碼的,這中間的人有沒有我認識的?
我死死盯著眼前那一架鮮紅的話機,等待指示燈亮起。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我走過學校閱覽室門口,里面那個聲音“丁零零零”地叫囂著,我知道那是電話機發(fā)出的聲音,曾在電視里聽到過。我走進去,舉起聽筒,那個聲音馬上就消失了,隨后我的耳邊傳來另一個聲音,一個男人的說話聲。他說他要找一個人,那個人恰好是我的英語老師,住在閱覽室樓上。我請他稍等片刻。說完這話,我順便把手里握著的東西“哐當”一聲丟回那個凹槽里。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其實已經把電話掛斷了,等英語老師下樓的時候,什么電話也接不到了。
從那之后,我再也不敢接什么電話。
現在,這個屋子里有那么多臺電話機,要是一起發(fā)聲的話,都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一臺在叫。我的名字是百靈三號,她們告訴我,要主動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客人,這樣他們下次還會來找我,這樣找我講電話的人就會越來越多。
此刻,我既聽不見那些人的呼嚕聲,也聽不見電話鈴聲,但我聽見了雨聲。外面下雨了。我艱難地抬起頭,透過窗簾之間的縫隙,望向窗外。密集的雨滴正熱烈地砸在窗玻璃上,在那里匯聚一堂。雨下大了,或許是黃昏來臨了,也有可能是清晨。雨擋住了光線,使得室內愈加昏暗,很快除了眼前那臺紅得發(fā)亮的電話機,我什么都看不見了。
很多年前的早晨,當那個害怕已久的日子終于來臨時,也下雨了,連綿的雨線砸在瓦楞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我躺在床上,一點也不想去學校。我真的就沒有起床,沒有下樓,沒有走進那些雨里,沒有去上學。他們就在樓下,談論餐桌上的早飯,談論這一場驟然而至的雨,說小河里的水都快漫過堤岸了。最終,他們的談話聲也被雨聲淹沒了,什么也聽不見了。
他們將我遺忘了,忘卻了我沒有去上學的事實。許多年過去,沒有人知道那個清晨,因為雨,我躲過了一場災難。
現在,窗外還在下雨,很多年后,也會有相似的雨水降臨。那些雨沒什么特別的,它們終究會停。最難熬的是此刻:在兩場雨之間,在電話鈴聲響起之前。而且,我大概已經明白自己要說什么了,屋子里那些百靈們都是那么說的。我只需和電話里的人說上一句話,哪怕僅僅是發(fā)出一聲嘆息,一切就會被改變。
我等待著,不放過屋子里的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