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的國度》
作者:【西】費爾南多·阿蘭布魯 著,李靜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7月 ISBN:9787532784189
拉蒙喬在家,從廣播里聽到了消息。格爾卡在電臺,忙著錄音采訪,先采訪編輯,后采訪畢爾巴鄂書商,對發(fā)生的事毫不知情。
普通工作日,下午過半。兩個同事在隔壁辦公室聊天,其中一個剛從街上來,說: 雨還在下,發(fā)生了一起恐怖襲擊,拉蒙喬什么時候到?格爾卡聽了,完全沒在意。
離下班還有好幾個小時,現(xiàn)在下雨,有什么要緊?至于第二句,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埃塔發(fā)動恐怖襲擊,再來一起,很難讓人驚訝。這么多年過去,心里已經(jīng)長出了老繭,適應(yīng)了。難道就我這樣?不是他對恐怖襲擊無所謂,而是恐怖襲擊早已成為家常便飯,無數(shù)次氣憤、悲傷過后,人會麻木。因此,除非死亡人數(shù)過多,比如巴塞羅那Hipercor超市那次,或者有孩子遇難,那天他會難過,其余襲擊,只是知情而已,不發(fā)表意見。
相反,每次聽到埃塔小分隊落網(wǎng)的消息,他總是心跳加速,趕緊去證實被捕的人里有沒有哥哥,強烈希望警察盡快讓哥哥遠離武裝斗爭。這話他跟拉蒙喬(沒跟別人)說過好幾次:
“他落網(wǎng),我會開心,為了他,也為了我家人。爸媽的生活被他毀了?!?/p>
七點不到,拉蒙喬來到電臺,風(fēng)衣墊肩處有雨水打過的痕跡。
“聽說下午發(fā)生恐怖襲擊了嗎?”
“沒聽說?!?/p>
“在你家鎮(zhèn)上,槍殺了一名企業(yè)家?!?/p>
“叫什么名字?”
“沒記住。你要是想知道,咱們現(xiàn)在就查。”
“不用,等會兒再說?!?/p>
這話相當(dāng)于: 等身邊沒人關(guān)注我反應(yīng)的時候,我會自己去查。他在腦子里過人名和面孔,怎么也想不出遇害者是誰。但他估計: 一旦知道名字,會——沮喪嗎?——很吃驚。
他想到鎮(zhèn)上好幾個工廠主、作坊主、商人和生意人,他們無一例外,都宣稱自己是民族主義者,說巴斯克語。也許,埃塔給他們施加了一點壓力,這種事,埃塔已經(jīng)做過許多回,特別是只要錢,不要命,否則會跟巴斯克民族主義政黨起正面沖突??傊麤]想出是誰,非常好奇,找個機會,沒跟同事打招呼,就下樓去了街角酒吧。
是“老伙計”。吧臺上放著剛給他端來的一杯不含咖啡因的咖啡,他一口沒喝。是“老伙計”。他的黑白照片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太恐怖了!太過分了!是“老伙計”?;氐诫娕_,在電梯里,他傷心地哽住,想起小時候,“老伙計”教他騎自行車。爸爸也教過,但給他實實在在的建議、解釋如何踩腳蹬才不會摔倒的人是“老伙計”。他在公司停車場,借哈維的車給我騎,在我身邊跑,先扶著車座,又松開,隨時準(zhǔn)備幫我一把,免得我往一邊倒。他答應(yīng)我: 學(xué)會了,就送我一輛車。他真的送了,那是我這輩子第一輛自行車?,F(xiàn)在他死了,他們把他殺了。
拉蒙喬見他進門,看臉色,就知道他從哪里來。他已經(jīng)查出遇害者是誰。
“這么說,你認(rèn)識?!?/p>
“他們一定弄錯了,想去殺別人,誤殺了他?!?/p>
“恐怕是他拒付革命稅?!?/p>
“他跟我爸是一輩子的朋友,打牌打?qū)?。盡管我在電話里聽姐姐說,最近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一些不愉快,互相不說話。”
“也許是政治原因?!?/p>
“我覺得不是,他不碰政治。他是個好人,提供就業(yè)崗位,很維護鎮(zhèn)上的人。當(dāng)然了,他說巴斯克語?!?/p>
“嗯,不管是不是好人,一定做過什么。埃塔不會無緣無故地殺人。喂,別想歪了,我不是要維護武裝斗爭。”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好久沒回鎮(zhèn)子了,一定有事,我沒弄清楚?!?/p>
“你想周末回去嗎?帶上阿瑪婭?”
“別,最好別?!?/p>
后來,拉蒙喬進工作室,做有關(guān)巴斯克國當(dāng)代音樂的節(jié)目。格爾卡趁機在電臺打電話回家,是胡利安接的。
“媽媽不在家。她去廣場了,參加集會,要求大赦。”
“鎮(zhèn)上剛有人被殺,幾小時后她就去參加集會?”
“我跟她說了: 你腦子少根弦。外頭還下著這么大的雨。她著了魔,狂熱地支持巴斯克獨立,沒人攔得住她?!?/p>
電話那頭的胡利安無神、驚恐、猶豫,說不想出門。是不想聽到相關(guān)細節(jié),對嗎?外頭的雨下個不停,我又有風(fēng)濕。最后,他也許說了心里話:
“再說了,我誰都不想見。”
談話并不連貫,出現(xiàn)了冷場。過一會兒,格爾卡開口問:
“他在哪兒被殺的?”
他沒說是誰,父子倆一次都沒提死者的名字和綽號。
“在家旁邊,一定有人專門等在那兒?!?/p>
“你們好像不來往了?!?/p>
“你怎么知道的?”
“爸,我有時會跟鎮(zhèn)上的朋友聊天?!?/p>
“聽阿蘭洽說的?”
“她也說過?!?/p>
胡利安當(dāng)死者是朋友。不管怎樣,在我心里,他就是我朋友。他們不說話,一方面怕人嚼舌頭根,一方面因為米倫,米倫不讓。她總說: 別想著去找那個人,不知道會被人看見嗎?恐怕是因為何塞?馬利的事,一定是,弄得她精神錯亂。還有肉店老板兒子的死,他的死讓鎮(zhèn)上的人特別記恨,誰都不相信他會自殺。胡利安覺得,他應(yīng)該去找畢妥利,向她吊唁。關(guān)系好了這些年,這是本分人應(yīng)該做的??伤粫?,他鼓不起勇氣去畢妥利家。那就偷偷去——不這樣,還能怎樣?——看看她??蓱z的女人,一定很痛苦。此外,他得承認(rèn): 這種場面,他不知該如何掌控。如果他去不了,就讓格爾卡從畢爾巴鄂寄張吊唁卡。
“寫上‘格爾卡及全家’?!?/p>
“你為什么不寫?用不著去看她,寫上‘胡利安及全家’就好。”
“兒子,讓你寫兩個字,怎么這么費勁?就算請你幫個忙。”
“好吧,再說?!?/p>
夜深了,格爾卡給拉蒙喬按摩。為此,他們專門買了一張折疊床,互相涂油,鋪了好幾條浴巾,免得把床弄臟。格爾卡替拉蒙喬按摩背部時,提到了跟爸爸電話交談的細節(jié)。
“你會給死者遺孀寄吊唁卡嗎?”
“當(dāng)然不會。實在沒轍,我就跟他說寄了,反正他也沒辦法證實。我怎么會這么做?”
“因為你沒那個膽兒。”
“沒錯。因為我跟他一樣,我跟其他人一樣,是個膽小鬼。這時候,鎮(zhèn)子里會有許多人悄聲說,免得讓人聽見: 這太野蠻了,沒必要流血,這樣沒法兒建設(shè)一個國家。然而,誰也不會去動一根手指頭。這時候,街道已經(jīng)用水管沖刷干凈,不會殘留一丁點犯罪痕跡。明天,也許空氣中會有人竊竊私語,但說到底,會一切如常。人們會去參加下一場支持埃塔的示威游行,最好出場,讓人看見。要想平平安安地生活在沉默者的國度,這就是代價?!?/p>
“好了好了,別那么毒舌?!?/p>
“你說得沒錯,我有什么權(quán)利指責(zé)別人?我跟別人一個樣。如果我們明天在廣播里譴責(zé)今天這場謀殺,你能想象出會有什么后果嗎?中午前,會砍掉我們的補貼,或者,直接將我們掃地出門。寫書也一樣。只要越雷池半步,就會遭人嫌棄,甚至被視為異己。用卡斯蒂利亞語寫作的人還有點出路,可以拿到馬德里和巴塞羅那出版。如果有才能,運氣好,或許還能在寫作這條路上走下去。像我們這種用巴斯克語寫作的人就不行,什么門都對你關(guān)上,不邀請你參加任何活動,你會沒有存在感。我很清楚: 這輩子,我只能寫東西給小孩子看,盡管我已經(jīng)對女巫、龍、海盜什么的厭煩透頂?!?/p>
“你計劃中的那本小說進展如何?”
“做了些筆記,也許會寫。要是寫,我會讓故事一半發(fā)生在加拿大,另一半發(fā)生在一座遙遠的小島上。”
“小伙子,今天你心情不好。別按摩了,咱們上床睡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