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0年第5期|徐春林:一覺醒來人走了
徐春林,1981年生,江西修水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水利作協(xié)合同制專業(yè)作家。中國國土資源作協(xié)第二、三屆簽約作家。河南省文學院第六批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首屆自然作家班學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六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在《人民文學》《詩刊》《當代》《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清明》《散文》《文藝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300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白虎郢都》《活火》、小說集《該死的見面》、散文集《山居羊跡》《芳亭記》等十余部。
朝著那扇木門的裂縫往外望,我似乎看見了那個女人的背影,扁扁的拉得很長。我看見了她臉上那顆熟悉的黑痣,那雙長扁的眼睛,有形的長發(fā)在風中蕩著,還有她走路時的樣子,像是腳踩著樹葉,一片片朝著遠處飄,葉片又一片片掉落在地上,掩埋她的行蹤。
我每天站在門的背面偷偷看著,那個時候,村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所有我看得見的東西都是扁長的。像是從土地里長出來的聲音,到處亂竄。我聽見有人在喊我,那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像是躲在翻虛的土地里,聽不清楚聲音的方向。這時,我看見人和老鼠打架,村外的大片荒野開墾成棉地,老鼠的家園被摧毀,就跑到人的地里來爭奪糧食。
早晨我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在喊,“起來,走了?!贝芭_上隱約著一絲光,我搓揉著睡意朦朧的眼睛爬起床,一閃一閃地跟在大人后面,朝村外走。我害怕他們回頭,所以走得特別小心,害怕他們見著我跟在身后,會扔石頭打我。“趕緊回去,不然石頭砸死你。”大人是不允許孩子跟著的,害怕走出村就再也回不來。十多年前,村子里有個小孩走到村口,就再也沒有回來。誰也不知道那個孩子他朝哪個方向走的,去了什么地方。
那年夏天,我不知道,那是一場怎樣的夢,女人是風吹來的,也是風吹走的。她來的時候,村子里刮著大風。她就站在我家地場上。她走的前夜,村子里還是刮著大風。后來我想想,她本來就不屬于這個村莊,只是一個稍作停留的過客,但她的到來給村莊和我的夢增添了許多色彩。我習慣了聽她說話,覺得她說話的樣子好看,尤其是那雙深得不見底的眼睛,我特別喜歡。可一切都像是樹上的葉子被風刮得不知所蹤,“不要再做夢了?!蔽乙呀洺闪舜遄永锒嘤嗟娜耍械娜硕枷肴拥粑?,把我丟在村子里,而我呢?還時常能聽見她說話,但聽不清楚她要去哪,往哪走。
我總感覺她就在我前方,隱隱約約的,也許只要喊一聲她就會停下來,可我費盡了氣力都沒法喊出聲來。在夢里,我的聲音被風堵在咽喉處,看著她的影子越走越扁,慢慢地變成一束炊煙。
黃昏的時候,我等在村口的老槐樹下,聽見有腳步聲從遠處慢慢移來,卻只看見一片浩浩蕩蕩的風,像是風把她帶到了另一條路上。我開始反復夢見我們見面的情形。我的個頭太矮,踮著腳跟努力地望著遠處時,老槐樹也探著頭幫我眺望,可它看見的是大片的黑壓下來。黑夜落在老槐樹上,我走幾步,又停下來,蹲在地上聽一會,夜靜得發(fā)麻,然后我趴在村口田野的草垛上,很快又睡著了。在夢里村子還是以前的樣子,她蹲在地上“叮叮咚咚”地干著事情,敲打聲傳遍村子的角角落落,“珊,你這涼席到底涼不涼?”“躺下去就知道哩!”說完她用袖子擦額頭的汗。她的手藝特別精巧,做出來的東西也很好看,她在村子里干了兩年,做出來的涼席村民也很喜歡。
我擔心有那么一天,她會走掉。每天晚上,我總會躡手躡腳地摸進那個半開著門的院子,里面空蕩蕩的,屋子里沒有燈,我聽見自己的腳步碎碎的,我不敢進門,爬到院子旁邊的草垛上閉著眼睛,聽見她躺在床上均勻的呼吸。有時我會赤裸著身子站在院子里,她見著我,好奇地把我拉進屋里?!敖憬悖蚁肼犇愠??!彼ζ饋怼N沂窃谒母杪暲镞M入夢鄉(xiāng)的,醒來時我的臉貼在她肚皮上,突然有種沖動想把手伸進她毛衣里,她一扭身差點把我甩到床底下。
有一個夜里,我聽見一場呼嘯的風吹進村子,看見她在屋子里收拾東西,收拾完后走出屋子。我看她在院子里圈來圈去,圈到草垛的地方又圈了回來。那時我不在草垛里,我躲在另一個暗處,她不知道我的方位。那天晚上,我蜷縮在草垛里度過了一夜。第二天,天還沒亮她就出村了,我不知道她要去哪,偷偷摸摸地跟在身后,想喊住她,卻喊不出聲來。我以為她還會回來的,跑進她的院子,門是敞開著,除了她睡過的床,和一些用過的物什,沒有任何與她有關的東西。從那天開始,我一直在村子里等。我再也長不大,我還是個少年,活在女人出走的早晨。我就這么等著,看著村口來來往往的人,看著黃昏村子上空的炊煙,聽著鍋碗瓢勺的響聲,雞鳴狗吠相聞,覺得她還活在村子里。后來我跟在大人背后,遠遠地跟出村子,但很快他們就把我甩在村口。我躲在村口的草叢里睡覺,當他們走回來時,我感覺叢草在不停地抖動,他們挑著的擔子很重,扁擔嘰嘰喳喳地響。這時我來不及拍打身上的草葉,又跟在他們后頭。我不敢肯定這些人是不是早晨的那些人,看著誰都是陌生的,沒有見著他們的臉。我長久地被他們扔下,不敢咋聲。
我發(fā)現,我再也沒有按照正常人的生活進行。本來我該下地種田了,該去鎮(zhèn)子上挑米了,可我還是不見長大,就連拿把鐵鍬鏟土,我居然都不會。我停在那個女人出走的早晨,所有我該做的事情我都推掉了。無論村子里發(fā)生了什么,我都活在那個早晨,一動不動的?!翱靵?,我教你唱歌?!彼穆曇艉寐?,帶著沙啞,感覺聲音一點一點地朝天空擠去。有時候她也會和我講故事,故事講到一半她的聲音突然停在那里,“接著講嘛!”有時候她講得入神的時候也會淚流滿面。
她是來村里干嘛的呢?我知道她不是村里人。她來的那年我還是個小屁孩,剛滿五歲。我見她躲在屋子里寫文字,父親說她是個不會勞動的女人。村子里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沒有不會干農活的,一個規(guī)定好的動作一百年沒有變。不需要練習,生下來就會的。各自都在自我的局限中生活,誰也不會去讀書識字,仿佛一生注定就是和土地打交道,成天操著鋤頭下地。天黑時,又從地里爬回來。
自從她來到村子里后,我的心就落在她屋子里。她住的地方是一間牛欄改造過來的,用石頭砌了個圍墻。不過圍墻挺高的,一般人爬不進去。那時,她也就十七八歲吧?她不會燒火做飯,好在會做涼席。那段時間她在我家搭伙吃飯,可能是這個原因,我和她特別地熟。我喜歡她身上的那股味道,那個味道和村子里的味道不一樣。我總是莫名其妙地產生一種夢境般的感覺,感覺那個讓人討厭的破牛欄成了村里最美的風景。
當然,我畢竟還是個幾歲的孩子,不會有村里男人那樣看女人的眼神。村里的姑娘都很土,這些外來的姑娘讓人見著就心驚心動。
父親夢想著我長大成人,可我讓他失望了。我不想讓自己長大,以為那些都是別人的事,跟我半毛錢關系都沒有。因此別人站在高處的時候,我就站在低處。想著法子不讓自己長大,我害怕自己長大后,她就會不和我一起玩了??墒遣还芪以趺磁?,我的身子在不停地拔高。我開始害怕,自己哪天長大后混跡在人群中間,她再也認不出我來了。
某天晚上,我聽見村子里人說,得搬出去,不搬出去這些大齡男人都會打光棍,哪家的姑娘愿意嫁到這窮山溝里來。“搬出去是搬到哪里去呢?”“當然是城里?!闭f是上面來了政策,移民搬遷進城有補助,每個戶頭補二萬,每個人口補三千五百元。這可是個不錯的待遇,村民在這個寂寥的山角落里算是熬到了頭?!暗冒盐者@個移民的機會,錯過就再也沒有了。”村主任說。大家都議論紛紛,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村民們在村里過著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身上的味道特別濃,人、牲畜、果木混合在一塊,洗都洗不掉。坐個車得走十幾里山路,車擠得緊,左右搖晃著,夾著的氣味也左右搖晃著?!澳艹鋈ミ€是出去吧!”從一開始的不同意,到后來村子里再也沒有了人。
幾年的時間,一個熱鬧的村莊變得寂靜起來,女人做的涼席,也被拋棄在荒草上曬太陽。進城的生活,得狠心拋棄鄉(xiāng)間的破銅爛鐵。想想,那又會是另外的一種日子。
村民們都離開村子的時候,我也跟著離開了,如果說人有靈魂的話,我的魂還留在村子里。我覺得我只有活在村子里不會成長,即便是長大了,可我還是當初的那個孩子。我喜歡躲在昏暗的墻角里睡覺,歪著頭,打著呼嚕,不用在意別人的表情。在村子里,我會忘記白天,把夜晚扣在背上。那些夜里我穿行在村子里,不知道白天發(fā)生了什么。我的記憶里全是她的影子,我不知道她去的地方,聽說回了廣州,也有人說她嫁人了。也有傳說,她去廣西支教去了,再后來在支教的路上發(fā)生了意外。她來村子里時大學剛剛畢業(yè),是來邊遠山區(qū)社會實踐的。聽著這些傳言,我就像丟了魂似的,見著雞狗都唉聲嘆氣。她就這樣永遠地消失在我的記憶里,無論怎么尋找就是找不著。夢是會認識人的,多少年后它還會記得你的樣子,即便是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可還是會記得年少時的夢,那個夢一直會在村子里,等著她?,F在呢?每次回到村子里時,我依然和那個早晨一樣,我在離村的路口停住了腳步。她在村子里我沒能占到便宜,可我那時還是個少年。也有人拿我開玩笑說,木,珊那么喜歡你,長大把她娶了。內心的喜歡,沒咋辦法呢?
每個夜晚我都能聽見孩子的腳步聲,他在村子里跑。我沒有見過他,聽見他的腳步聲,我朝著那個影子不停地追趕,可沒能追趕上。但我聽見他在白天和夜里不停地喊叫,那聲音傳遍了村莊的每個角落。我在夜里追趕時,那聲音仿佛又在另一個白天。我追趕不上,沒法走到他們中間。很多時候,我覺得那孩子就是我,我又偷偷地闖進那個院子,我看見一只老鼠追著另一只老鼠跑。自從女人走后再也沒有人住進來,院子里滿是枯草,那扇門早已沒有了,里面是塵土,黑黑的,房頂上是一片星空。
村子里來過的外地人非常少,來一個人會熱鬧好一陣子,走一個人會讓村民惦記好久,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說她的事情。何況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呢。一個從孩子記憶中走丟的人,多少年后還會尋找她的去向。我以為,這是孩子最天真的地方。
好些年沒有人聚在一起了,他們商量著好像是要把我扔在村子里,也許我會是那個經常在村子里走的人,還會惦記起有關她的事。因為村民的習慣已經打破了,他們搬到城里后分散在小區(qū)內,很少再相互聚在一起討論村莊,外面世界有說不完的新鮮事,每一件似乎都比村子里的精彩。
現在村子里的老鼠越來越多,它們不用偷偷摸摸地生活了,一個院子里到處是鼠窩。村民們落在村子里的碎食,夠它們吃上幾個季節(jié)。
我突然從夢中醒來的時候,發(fā)現她已經走遠了。我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可我閉上眼睛就會看見村子,看見老鼠不分勝負地打架,看見她在村子里走。
每個人走同一條路就會合成一個村子,那時所有的人又都會回來,所有的夜里星星都會到齊,一起聊著過往的事情。
風跟著村子的季節(jié)一起變化。人一輩子看路的時間比看啥的時間都長,一個村子里的人走到哪都可以從腳印里看出來,他們把更長的身影投向大地,村子里的人還會回來干活。其實,他們和我一樣哪也沒去。
一個人出走,很多時候不會再回來,她會不會再回來,我不敢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