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工作的一年》
作者:[日] 吉田修一 著,覃思遠(yuǎn) 譯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7月 ISBN:9787208164482
天無絕人之路!……
世之介第一次吐出這句臺詞,也許就是在剛開始找工作的時候。
他去了學(xué)校的就業(yè)指導(dǎo)中心,大概看了看那些厚厚的公司招聘簡章,覺得反正連自己都聽過的公司就算大公司了,便從里面挑了一些申請。
他之前確實聽到一些令人沮喪的消息,說什么經(jīng)濟狀況不如以前了、賣方市場的時代早就過去了云云,但是就在沒多久之前,在他剛開始考慮找工作的時候,還能看到大公司負(fù)責(zé)招聘的人搓著手求上門來的場景,所以他就在想,咳,大不了也就是沒人再搓著手了唄,來肯定還是會來的。
但問題是,何止是沒有負(fù)責(zé)招聘的人搓著手來求,就連之前那種對方很快就回復(fù)說“謝謝您應(yīng)聘我們公司”的情況也沒了。即便這樣,他還是很淡定,只是等意識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最初他申請的那些“聽說過名字”的公司全都在第一次面試時就給他拒了。
他是學(xué)經(jīng)營學(xué)的,所以投的幾乎都是和金融相關(guān)的公司。證券公司、城市銀行、人壽保險,還有損害保險……去就業(yè)指導(dǎo)中心的咨詢臺介紹說“我是經(jīng)營學(xué)系的”的時候,相關(guān)資料立馬就被遞了過來。
這就好比你在新宿站問“不好意思,請問怎么去澀谷……”,別人馬上就回答說“去澀谷坐山手線”一樣,根本沒有其他可供選擇的余地。
既然沒得選,那就在其中挑一家唄,這么想是人之常情。當(dāng)然了,既然要挑就要挑最好的,這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或許這與當(dāng)時那個年代的社會氛圍有關(guān)吧,畢業(yè)生們想當(dāng)然地以為自己肯定能進其中的某一家公司,以此作為就業(yè)的前提,他們根本不會想到,等待自己的居然還會有“哪家都進不去”這一選項。
基本上,有名的公司都是第一次面試就把世之介掛了。在就業(yè)指導(dǎo)中心剛拿到厚厚的資料時,他曾經(jīng)滿懷歉意地把一些公司從意向名單中排除掉,此時又慌里慌張地把它們找了出來。
“幸虧沒扔掉啊……”
這些資料原本是要扔掉的,此刻卻又被他緊緊地抱在胸前。
事后回想,當(dāng)時正值找工作的混亂期,給所有那些所謂的名企投遞簡歷并被淘汰時,世之介其實并沒有多沮喪。
按說,應(yīng)該會對自己的將來感到悲觀,或?qū)ψ约旱膶嵙Ω械绞傊?,會感覺自己竟是如此地渺小,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應(yīng)該是其人生當(dāng)中最具有哲學(xué)意味的瞬間。但是對不知道算不算天性乖僻,反正脾氣略嫌別扭的世之介來說,如果人家告訴他“還有還有”,他就會故作瀟灑地說一句“那先不買了”;如果人家說“就剩最后幾個了”,他就會急紅了眼,跟那些搶打折商品的顧客沒什么兩樣,此時別說什么哲學(xué)意味的瞬間了,根本就顧不上去想自己如何渺小?!澳羌一锒寄玫絻?nèi)定了?!薄澳羌一镆策M了三面?!碑?dāng)這些消息接二連三地傳入耳中,他就被逼到了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就業(yè),還是單純只想多抄幾份簡歷的地步。
當(dāng)然,通過了簡歷篩選,進入到筆試、面試環(huán)節(jié)的公司也不少。
說起這個,大家或許會很期待,畢竟是世之介,在筆試面試的過程中一定有很多糗事吧?但神奇之處就在于,根、本、就、沒、有!
世之介去面試?想想就覺得那應(yīng)該是笑話集錦了。
“昨天我去參加面試了?!敝灰乐橐徽f起這個話題,無論誰都會想“哇,肯定搞笑,來呀來呀”,做好捧腹大笑的準(zhǔn)備。
但是,從世之介口中說出來的事情卻全然不好笑。
世之介這個人,哪怕只是從家走到小鋼珠店,一路上都肯定會發(fā)生一些有趣的事,但就是在找工作的這段時間里,世之介完全不像世之介了。
敗北之因,也正系于此。
但是,大家想想看:投了五十二家公司,最后都沒被一家錄用。一次次地被人拒絕說“我們不需要你”,還會有人有心情去思考一些很哲學(xué)的東西,大發(fā)感嘆說“我真是一個渺小的人啊”之類的嗎?
恐怕只會在心里吶喊:渺小不渺小的根本無所謂,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總會有一個人需要我吧!
那始終緊繃的神經(jīng)突然斷裂的瞬間,是發(fā)生在他去一家中型零食公司面試的途中。
那時已是夏季,不知誰在鐵軌沿線種下的一大片向日葵正沐浴著陽光。平緩的上坡道上,世之介用手帕擦拭著額角的汗水。再次邁出步子的那一瞬間,突然感覺像是被猛地抽掉了脊梁骨,一步也挪不了了。
糟糕,腰閃了!
世之介抓著防護欄慢慢地蹲坐下去。哪怕只動一小下,一陣劇痛便猛地襲來。
汗全下來了。不趕緊的話就趕不上面試了。但實在走不了,沿途別說出租車了,連個人影都沒有。
“不行了不行了……”
他無意識地出聲道。
原是自我調(diào)侃,發(fā)出的卻是哭腔。
“我真是弱爆了……”
接著蹦出來的就是這樣一句話。
承認(rèn)這點之后,淚水便涌了出來,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他已經(jīng)沒有要去面試的想法了。
他決定就再也不站起來了。此時,當(dāng)然心有不甘,不過他有點喜歡上這樣的自己,真的就只是那么一小點。同時也隱約覺得,今后再也不會喜歡自己了。
★
驕陽如火,時值盛夏。
品川的港灣區(qū),堆放著集裝箱的廣闊地面承受著陽光的炙烤,熱烘烘的空氣隨東京灣吹來的風(fēng)涌過來。
首都高速公路高架橋下的陰涼處,世之介正在用小勺挖著刨冰吃。他從正午過后就一直和銷售兼配送司機阿誠一起給倉庫卸貨,工作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你不覺得應(yīng)該給我們拿更大的勺子嗎?”
見世之介抱怨的同時手一刻也沒閑著,阿誠笑了:
“看你這吃法,就像拿著五個勺子在吃一樣?!?/p>
說歸說,他自己的吃相也并不雅觀,剛才還按了好幾次因為嚼得太猛而發(fā)疼的太陽穴。
喝下盤子上殘留的草莓糖漿之后,世之介想著還了阿誠幫他墊的錢,于是從屁股后的口袋里取出了錢包。
“算了,我請你吧?!卑⒄\大方地說道。
“感謝盛情款待!”世之介就是這樣一點都不客氣。
在他伸著一個大大的懶腰的時候,阿誠說話了:“要我說,你這個人吧……”阿誠說到這里就停下了,也把盤子里的哈密瓜糖漿給喝光了。
“我?我怎么了?”
“你呀,嗯……”
話說到這里又?jǐn)嗔?,他似乎有些難以開口。
“什么嘛!”
“也沒什么,就是,你啊,是不是手不怎么干凈?”
“什么手不干凈?”
世之介不禁看了看自己那因為卸貨而弄臟的手。
“沒什么,不好意思,你別介意?。 ?/p>
“不不不,我很介意。因為我手沒什么不干凈啊。”
“是,這我知道。”
說著阿誠就要走回倉庫去,世之介可不肯輕易放過他:“別別別,這個我很介意,就你最后這句話?!?/p>
“哎呀,我也不太清楚啦。最近事務(wù)所里丟錢了,不過呢,也就丟個一百五百的,都是小錢,我們不是有裝小額現(xiàn)金用的小保險箱嗎?”
“是一直擺在早乙女先生的桌子上、平??偸情_著的那個嗎?”
“對對,就是那個。說是里面的零錢不見了。當(dāng)然,也可能是早乙女算錯了,或是鬧什么誤會了……”
“???哎,難道你們懷疑是我?”
“不,倒也不是?!?/p>
“可是照你剛才說的,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其實也不光是你啊,大概每個人都被問了吧,看是不是知道點什么。”
“可是沒人問我啊。”
“哎呀,我不是說了嗎……”
“你可饒了我吧。雖然也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可這輩子我還沒拿過別人的東西呢?!?/p>
“我知道啊?!?/p>
“啊不對,就有過一次,是在初一的時候,在比我大一級的籃球隊前輩唆使之下,我偷了學(xué)校附近一家點心店的關(guān)東煮,這倒是有過的?!?/p>
“關(guān)東煮?”
“對啊,就是關(guān)東煮。”
世之介極力想證明自己的清白,說著說著就有點惱火了,語氣也變得激動起來。
“是煮得熱乎乎的那種嗎?那種東西怎么偷???”
“就說啊,所以馬上就露餡了。在走出店門的瞬間,前輩催我說‘趕緊吃趕緊吃,消滅證據(jù)!’,于是我急急忙忙地就把關(guān)東煮塞進了嘴里,燙得我不停地喊‘燙死了燙死了’,正鬧騰的時候,就被店里的阿姨給摁住了。”
“你是不是傻?”
“但真的就那一次!除那之外,我沒干過一件問心有愧的事?!?/p>
世之介揮舞著小勺子激動地說著,叫阿誠有些招架不住。
怒氣未息的世之介回到事務(wù)所,美津子告訴他:“社長剛才找你來著?!?/p>
“我剛和誠哥在那邊吃刨冰呢?!?/p>
“哦,難怪你舌頭那么紅啊?!?/p>
“紅嗎?”
他跟美津子借來了小鏡子,伸長舌頭一看,確實染成了草莓色。
“社長應(yīng)該還在上面?!?/p>
美津子抬頭看向二樓,那里是社長室兼儲物室。
“那我去一下?!?/p>
他先出了事務(wù)所,然后順著屋外樓梯跑上去。一邊跑一邊想,說不定會被問到失竊的事情。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不是自己一個人被懷疑,果然是按順序一個個確認(rèn)的。
“社長!您在嗎?”
“啊,橫道君嗎?進來進來!”門內(nèi)傳來社長的聲音。
“打擾了!”他打開門走進去。
社長一邊點著眼藥水一邊問:“貨卸完了嗎?”
“是的,全部搞定!誠哥已經(jīng)出去營業(yè)了?!?/p>
“辛苦了!”
社長坐直了身子,眼藥水從他的兩眼滑落下來。
“美津子小姐說,您有事找我?”
世之介把待客用的沙發(fā)上堆放的紙箱挪到了地板上,騰出地方坐下之后問道。
“啊,對,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哦,這就來了。世之介早就做好充分的準(zhǔn)備了。憋在他嘴邊的那段“長這么大除了關(guān)東煮以外沒拿過別人的東西”的小插曲,現(xiàn)在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要蹦出來了。
“……嗯,是這么回事。說了你也不要太在意啊。那個,嗯,是這樣的。你看,先前我也跟你稍微提了一下,問你要不要在我們這兒做正式員工什么的。”
“啊……”從社長嘴里說出的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另一件事,世之介不由得脫口叫了出來。
實際上,在那之后,世之介也認(rèn)真地考慮過社長的這一邀請。這是一件好事,就他的求職經(jīng)歷來說,他也很清楚有人愿意正式錄用他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
但是,考慮的最終結(jié)果還是拒絕。也說不上有什么明確的理由,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心情讓他決定拒絕社長的邀請。如果非要給這種心情下定義的話,也許可以說,他這輩子還想再多撲騰幾下?
他曾經(jīng)以一種跌到谷底的心情開始現(xiàn)在這段打零工的生活。這種生活一旦開始,焦慮便一下子得以消除。嗐,已經(jīng)無所謂啦!這一想法反而來勢洶洶地逆襲,當(dāng)他回過神來時,他開始覺得,在定下來之前,多見識見識更廣闊的世界,不也挺好嗎?
“那個,關(guān)于這件事啊……”世之介正了正身子說道。
“對,關(guān)于這件事嘛,實在是不好意思啊,那個,能不能請你當(dāng)作沒聽過啊?!?/p>
“……實在是抱……”世之介說。
現(xiàn)實中的對話和他心里設(shè)想的對話完全混在一起,話頭對不 上了。
“當(dāng)然,是我們這邊的原因,不是說橫道君你不好?!?/p>
“那個……”
“不,對不起,橫道君,我知道你現(xiàn)在有點混亂,這也很正常。我前幾天才剛請你做我們的正式員工,現(xiàn)在又跟你說就當(dāng)沒這回事,任誰都會混亂的。唉,不好意思了!”
“不,那個……”
“真的不是說你的人品有什么問題。嗐,簡單點說吧,現(xiàn)在公司不景氣,沒法再多招人,所以不好意思,真對不起。”
人品這個詞都出來了,這讓世之介愣住了。那次邀請明明正是因為社長當(dāng)時認(rèn)可他的人品啊。
天啊!
這下就連一貫遲鈍的世之介,也聯(lián)想到了剛才阿誠所說的偷竊事件。
“那個,難道社長……您真的在懷疑我嗎?”他不由得把這句話吐了出來。
“嗯?什么?”
“我聽說事務(wù)所丟錢了……啊不,好像是……”
“什么?”
“嗯,是這樣的,如果是那件事的話,不是我做的?!?/p>
“到底什么事???”
“不,就是……”
就在這時,看到社長的眼神之后,世之介瞬間臉色煞白。那雙眼分明是在說“不用說了”。社長顯然已經(jīng)鐵了心了,那眼神就是在看一個小偷。
他頓時沒了氣力。同時,不知怎的,早乙女的那張臉浮現(xiàn)出來,他想起了上個月在BBQ時早乙女說的這句話:“可能你以為社長喜歡你,所以挺得意的,不過你要是覺得光靠拍馬屁人生就能一帆風(fēng)順,那可就大錯特錯了?!边€想到了當(dāng)他就此抱怨時,小諸說的那句話:
“早乙女已經(jīng)想好了,他早就暗自打算無論如何都要捍衛(wèi)從今往后的生活?!?/p>
說不定這次偷竊事件就是早乙女搞的鬼。為了不讓世之介搶走他深得社長歡心的地位而故意設(shè)計的。
當(dāng)他這么想時,一下子心就涼了。
不,不是我做的!想要大喊出聲的那股子沖動,還有對行事卑鄙的早乙女的憤恨情緒,所有的一切都瞬間冷卻,唯獨一股惡意留了下來。廉價的會客用桌上,就攤放著某人的惡意。
如果真的是早乙女的陰謀,那這就是早乙女的惡意。
然而,世之介很快就放下了,將它放到了桌子上。放下的一剎那,不知為何,已經(jīng)看不出那是屬于誰的東西了。
“明白了。承蒙您邀請一次,我已經(jīng)很高興了?!笔乐檎f道。
這不是不服輸,也不是諷刺,是他真實的想法。
“啊,那個,橫道君你還年輕,接下來總會有好的前程。”
明白明白,世之介想。這也不是什么諷刺,而是他直白的想法,就只是明白了而已。
就在前幾天,社長還跟他說過:“橫道君今年二十四歲吧?要是糊里糊涂混日子,那可就太可惜了。這個時期的決斷會決定你的一生,這點毫無疑問,我很清楚?!?/p>
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的,對值得期待的年輕人,他們會憂心忡忡地說“你都二十四歲了”,而對已經(jīng)放棄的年輕人,他們會安慰一句:“你不才二十四歲嗎?!?/p>
世之介默默地鞠了個躬走出社長辦公室。
他知道,恐怕做到這個月發(fā)完工資自己就要被解雇了,不可思議的是,他沒有生任何人的氣。
對可能是這件事的主謀的早乙女是如此,對這么容易就上當(dāng)?shù)纳玳L也是如此,還有,對阿誠和美津子也是。在后面這兩人看來, 也許這只不過是一個打工仔進了公司然后又辭了的故事,他們很快就會忘得一干二凈。而最神奇的是,他對就這么被人冤枉卻只能默默離開的自己竟然也完全不生氣。
他只是單純地想:沒辦法,大家都得生活??!
早乙女這家伙是很討厭。但他變得這么討厭也是沒辦法的事。社長呢,估計不管是對好人還是對討厭的家伙也都一視同仁,而誠哥和美津子小姐當(dāng)然沒什么錯。
回到事務(wù)所之后,看到早乙女背對著他在敲著計算器。世之介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埋頭檢查起醋拌海蘊的新包裝,這是他在幫著卸貨之前被交代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