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豐紅色村莊的扶貧行動
海豐縣公平鎮(zhèn)白山村張淑尓(右)講述自己燒傷的經(jīng)歷
海豐縣赤坑鎮(zhèn)大化村的村民孫賢在說:“暗房子里住的都是發(fā)愁的人!”
作者丁燕(右二)與海豐縣聯(lián)安鎮(zhèn)坡平村黃小雄一家合影
海豐縣赤坑鎮(zhèn)大化村村民孫后船身殘志堅,性格爽朗
在海豐,歷史是以疊縮的方式存在著的——你不僅可以目睹到當下,還可以目睹到包括100年前的那段歷史。海豐還是一個充滿象征意味的城市——就像倫敦現(xiàn)在依舊是狄更斯的倫敦那樣,海豐現(xiàn)在依舊是彭湃的海豐。穿過大街小巷,走過鱗次櫛比的小店,擠在熙來攘往的市場中,你無法逃出彭湃的眼神。在海豐,彭湃無處不在——他的名字出現(xiàn)在人們的閑談中,也出現(xiàn)在學校、醫(yī)院和公園的牌匾中。如果你不了解彭湃,你便無法了解海豐——海豐的特點,便是彭湃的特點。
1922年,從日本早稻田大學政治經(jīng)濟系畢業(yè)歸來的彭湃,深入海豐縣各個農(nóng)村,開始從事起農(nóng)民運動。他換下學生裝,穿起粗布衣,“食盡了四鄉(xiāng)的茶飯,差不多日日是早出夜歸”,利用各種形式揭露地主剝削農(nóng)民的罪行,啟發(fā)農(nóng)民的階級覺悟。1922年7月,彭湃與5位農(nóng)民成立了廣東省第一個農(nóng)民協(xié)會——“六人農(nóng)會”;之后,農(nóng)會從幾人至幾百、上千、上萬人,最終達到幾十萬人。在1923年的《廣東農(nóng)會章程》中,彭湃提出綱領(lǐng)——“圖農(nóng)民生活之改造,圖農(nóng)業(yè)之發(fā)展,圖農(nóng)民之自治,圖農(nóng)民教育之普及”。1927年,彭湃領(lǐng)導海陸豐人民召開了縣工農(nóng)兵代表大會,成立了海陸豐工農(nóng)兵蘇維埃政府——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豎起了蘇維埃政權(quán)的旗幟。
如今的海豐鄉(xiāng)村,早已不是彭湃當年所見到的模樣??h里通過落實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發(fā)展、農(nóng)村基礎(chǔ)設施建設、“廁所革命”、“三清三拆”等措施,使鄉(xiāng)村振興發(fā)展取得明顯成效。到2019年年底,海豐縣建檔立卡的9089戶共27999名貧困人口,人均可支配收入達1.5萬元以上,按“八有”標準100%實現(xiàn)穩(wěn)定脫貧;省定貧困村37條全部達到脫貧標準。
坡平村
位于大液河畔的聯(lián)安鎮(zhèn)坡平村,是廣東省的省定貧困村。昔日的小村雜草叢生、滿目瘡痍,如今,村里已修復和重建了廣場、革命英烈紀念館、烈士故居等舊址,整個村莊干凈而整潔、寧靜而優(yōu)美。當你來到亞前彭村小組時,這里已成為一個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和黨員廉政教育基地。彭湃于上世紀20年代到村里搞革命的場景,已變成墻壁上的巨型畫面;而彭桂、彭元漳等烈士的故居皆粉刷一新,整齊干凈;以前那個屋頂破舊、墻壁斑駁的農(nóng)會舊址,現(xiàn)在變成了展覽館,擁有簇新的青色墻面和紅色大門,館內(nèi)的布置相當現(xiàn)代化。
黃小雄家的屋子面積雖然不大,但卻拾掇得相當整潔——鋪了瓷磚的地面掃得很干凈,各種用品擺放得整整齊齊,就連灶臺上的鍋碗都擦拭得晶瑩發(fā)亮,而衛(wèi)生間里也鋪了瓷磚,很是順眼。顯然,這個家一定有個勤快的女主人。果然,妻子葉少華看著就是個利索人。59歲的黃小雄微笑著,一頭黑色短發(fā)里已摻雜著些許銀絲。他穿著一件黑白相間的長袖T恤,微笑時神態(tài)嚴肅謙恭,但卻絲毫不失尊嚴。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然而,總讓人覺得哪里不對勁。當我再次凝視這位已是爺爺?shù)哪腥藭r,才恍然大悟——原來,他的膚色焦黑,像被炭火燒烤過。
他的大女兒已32歲,嫁到廣西,育有3個孩子;小女兒30歲,嫁到陸豐,育有兩個孩子。小女兒除了照顧孩子外,還在家里做些首飾裝配;小兒子23歲,在梅隴鎮(zhèn)的首飾廠打散工,收入很不穩(wěn)定。今天著實碰巧,遠在廣西的大女兒黃樹穎回了娘家——腦后梳著條粗黑的馬尾,上身穿白T恤,下身是黑褲子,皮膚白凈細嫩,眉眼相當標致。她熱情地招呼著客人們喝茶,周身都洋溢著青春的活力。我不禁納悶——這樣一家人,看著如此整齊而體面,待人又如此和氣而周到,何以會讓生活陷入困頓?
原來,導致這個家陷入貧困境地的,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那是2013年,當黃小雄發(fā)現(xiàn)脖子上的淋巴變得腫大,便趕忙到醫(yī)院檢查。萬萬沒想到,他居然被確診為鼻咽癌!看到那十幾萬的醫(yī)藥費清單時,他的眼淚忍不住淌下來。出院后,他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不僅干不了太重的活計,還要定期去醫(yī)院復查,每查一次便要花費一萬多元!就在丈夫出院剛剛兩年時,妻子又檢查出糖尿病。之后,她因為腦血栓而引發(fā)了中風,致使嘴歪腿軟,根本無法下地走動。經(jīng)過一年多的治療,耗費了一萬多的醫(yī)藥費,最終才勉強好起來。夫妻雙雙遭受病痛折磨,而女兒們又都遠嫁別處,兒子只有一份勉強維持的散工,于是,這個家便像一座屋頂鏤空的房子,顯得搖搖欲墜。2015年,當扶貧工作隊進村進行審核時,他家便被核定為貧困戶。
黃小雄陷入回憶——早在上世紀80年代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時,村里給他家分了七八畝地。然而,水稻賣不了什么好價錢,而西蘭花則要看市場行情。全家人在地里從年頭忙到年尾,算了算賬,才有幾千元收入。2010年,黃小雄做出了一個決定——將地讓給親戚種,舉家搬到梅隴鎮(zhèn)賣魚。每日凌晨4點起床,這男人便急匆匆出門,趕往鲘門鎮(zhèn)的碼頭。他要在這里等第一批從海上歸來的漁船靠岸,在以批發(fā)價購買到足夠多的魚類后,他再包車拉到梅隆鎮(zhèn)市場出售。唉,他賺的都是些辛苦錢——一斤22元的魚,在市場上賣25元。做生意有風險,總是時好時壞——有時,他踩對了點子,批來的魚很受顧客歡迎,很快便銷售一空;可有時,他的運氣卻很背,剩下一堆魚賣不掉。全家人就這樣忙碌著,一個月能掙上5000多元就算相當不錯。
2015年,黃小雄又做出了另一個決定——重返坡平村,重新開始種地。對于這個決定,他從來都沒有后悔過。當他家被核定為貧困戶后,村里的扶貧干部便針對他家的情況進行幫扶——先是免費發(fā)放袁隆平研發(fā)的水稻良性種子;又免費發(fā)放化肥等農(nóng)資用品;通過蝦養(yǎng)殖項目,每年可有1.5萬元分紅(包括2018年、2019年);入股縣里的“紅色旅游”后,每年有1400元分紅。除了這些幫扶之外,最令黃小雄感慨的,是“以獎代補”政策——為鼓勵貧困戶通過種地或打工致富,政府決定,貧困戶每種一畝地可補1000元。這個政策讓老黃家在2017年領(lǐng)到補助6000元;2018年為7500元;2019年為3850元。
當扶貧干部發(fā)現(xiàn)坡平村的土壤和水質(zhì)很適合種植番石榴時,便鼓勵黃小雄干起來??伤麉s顯得有些猶豫:“樹不掛果怎么辦?”“我們找專家來解決??!”“銷售不出去怎么辦?”“我們來幫你聯(lián)系??!”于是,從2017年開始,老黃便在地里忙活了起來——當他將一棵棵樹苗栽種到大田里時,滿懷著希望。在安全地度過了2018年后,這片番石榴樹在2019年年底時掛滿了果實。按這個情況預算,番石榴的收入應在2萬元左右。
聽說我想去地里看看時,黃樹穎爽朗地答應道:“沒問題!”于是,坐在她的摩托車上出發(fā),一路顛簸,在穿過了幾條鄉(xiāng)村小路后,又拐上了一條大路,之后,來到了一片田野。當摩托車試圖穿過魚塘中的那條碎石小路時,因為顛簸得實在厲害,她趕忙跳下來推著車往前走。穿過碎石小路后,是一片開闊的田野,正午的陽光將琥珀色涂抹在一叢叢綠樹上——??!這就是黃小雄精心種植的番石榴樹!這盛景令你不禁感慨——有時,貧窮并不僅僅意味著缺錢,它還會使人喪失挖掘自身潛力的能力。
現(xiàn)在,長在地埂兩側(cè)的番石榴樹,每一棵都有一米多高,葉片碩大,果實青綠。穿行在地埂間,你像來到了某個郊區(qū)的小公園——林地里打理得十分干凈,沒有任何多余的雜草,而且樹與樹的間隔都是等距離的。我感慨自己多么幸運——居然看到了正在開花的番石榴!那團白色花瓣有五片,正緊緊地相互擠挨著,中間簇擁的花蕊,像是一團正在綻放的乳白色煙花。在那個溫柔的核心地帶,集中了世界上一切的甜美。雖然枝頭掛滿了果實,但那一個個拳頭大小的東西,并不是青綠色的,而是白色的。原來,果農(nóng)為了保護果實不受傷害,懷著極大的耐心,在所有果實的外面都裹上一層白色的塑料袋。果農(nóng)在干這件事時需要十二萬分的小心——既要讓袋子將果實全部包住,又不能在操作過程中傷害到側(cè)旁的果實。
放眼望去,我的心里微微一抖——這個工程真不算小!那些上萬顆的果實,都被套上了袋子,這便意味著套袋子這個動作,被黃小雄重復了一萬次以上。我終于恍然大悟——為何他的膚色會那么黝黑!因他長時間暴露在田野,為這些樹上的果實套袋子,所以他的整個面孔、脖頸和胳膊,都被陽光反復地炙烤過。我不覺心疼起來——這個男人在這塊地里流下了多少汗滴?要知道,他不僅接近六旬,還是一個要做化療的病人!若在城里,他是個馬上要過退休生活的人,而在這里,他還拿自己當主勞力呢!
2017年對老黃來說是個特別的好年頭——他不僅開始種植番石榴,還申請到了5000元的醫(yī)療救助。他還蓋起了一棟新房子——雖然自己花費了9萬元,但通過國家的危房補助政策,又拿到了4萬元的補助。這之后,通過“以獎代補”政策獲得補助和年底的各種分紅,都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黃小雄是個見過世面的男人,也是個勤勞肯干的男人,更是個懂得生活真諦的男人!現(xiàn)在,這個平凡而普通的一家人,維持著一種簡樸而自尊的生活。雖然他們的手頭上沒有太多余錢,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心情卻是篤定而踏實的。
白山村
穿過公平鎮(zhèn)的中心,來到了白山村。白山村有近3000人,共489戶,而其中,因先天殘疾、后天患病、沒有勞動能力等各類原因,致使88戶被核定為貧困戶,共313人。村里有條名叫“大浦洋”的村道,原本是條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而現(xiàn)在,已被修整成一條平坦的水泥路。經(jīng)過村道硬底化建設工程后,村民們再也不用擔心下雨時會弄臟鞋襪?,F(xiàn)在,我看到了白山村公共服務中心——精準扶貧基建項目——那是一棟姜黃色的三層小樓,有著棕紅色屋頂。這棟樓房已成為村里的標志性建筑。站在服務中心門前,只見一條條柏油路輻射開來,向著村子的各處延伸而去。以前,村里的夜晚是漆黑漆黑的,而現(xiàn)在,當一排排路燈豎立起來后,整個夜晚都變得亮堂起來。當路燈照耀著服務中心對面的籃球場時,那個空間顯得格外闊氣——湖藍色的地面配上紫色的籃球架,襯托出白色籃板的秀美。
張淑爾的家也是一棟獨立的新磚房。站在門口的她,正在向我揮手。雖然我只是個偶爾到訪的客人,但她依舊熱情四溢。35歲的她有著一張銀盤大臉,眉毛濃黑、睫毛翻翹。除了遮住鼻孔、嘴唇和下巴的口罩外,她的面部看著十分標致動人。她的體型微胖,在黑色T恤衫外套了件粉紅色毛衣開衫,下身穿著條牛仔褲。她的屋子是新建的,所以外墻的瓷磚顯得格外簇新。進入屋內(nèi),你大吃一驚,像是進入到一個英國貴族家庭——純白色的歐式家具,姜黃色的絲綢窗簾,大彩電和大冰箱,開放式廚房,整潔的衛(wèi)生間……顯然,這個家的主人更青睞西式家俬,更強調(diào)現(xiàn)代品位,和此前所見的大部分家庭都不一樣。她有三個孩子,分別是6歲、8歲和10歲,在讀小學一年級、三年級和四年級。那個擺在鞋柜上的頭盔,便是母親騎摩托車去接孩子上下學時用的。
當年,她從隔壁村嫁到白山村后,和丈夫相親相愛,日子過得欣欣向榮。丈夫鄭建生常年在外地打工,家里的事全靠女主人打理——那兩畝地雖然每年只能收入2000元,可她卻舍不得荒掉;再加上照顧孩子們的日常生活和學習,她每天都忙得團團轉(zhuǎn)。丈夫會裁剪,原來在鎮(zhèn)上的服裝廠打工,每月可掙個3000多元。但是,這幾年服裝行業(yè)整體衰落,他便到廣州去打工。誰能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巨變陡然降臨到這個家。2015年,正在炒菜的女主人被泄露的煤氣所傷,不得不住院治療。大火將她燒得面目全非——雙手完全變形,手背上布滿大小深坑,整個面部全然發(fā)焦。在住院的一個多月時間里,她做了面部、手部和大腿的植皮手術(shù)。之后,她的手掌因萎縮而變小,表皮發(fā)白,指縫間粘連,活動起來很不自由;她的下巴處變得皺巴巴,像火山熔巖的碎片拼貼起來。如果她沒有戴口罩,那么她的臉便由鼻梁處開始分界——上半部讓人看著欣喜,下半部讓人看著驚駭。所以,如果要出門或者見客,她總會把口罩戴上。
那場突如其來的事故讓這個家庭花費了30多萬元——因為有些進口藥不能報銷,所以有7成的醫(yī)藥費是自己付的。張淑爾不僅被肉身的疼痛所侵襲,精神上也遭遇了巨大打擊——眼瞅著三個孩子都要上學,可生活費怎么辦?正當她陷入愁苦之地時,一項政策令她欣喜無比——通過對貧困戶的助學補助,每個上小學的孩子每年能獲得3000元生活補助。她掰著指頭算了算:有了這一年9000元的補助,便能解決孩子們的吃飯、穿衣、買學習用品等問題,實在是雪中送炭。
除了助學補助外,張淑爾還有殘疾補助——每月300多元;她家還申請了低保——每月1000多元。有了這些補助托底,加上地里的收入和丈夫的打工收入,這個家已經(jīng)像加了油的發(fā)動機,開始轟隆隆地轉(zhuǎn)了起來。這棟新房子是2018年蓋起來的,花費的20多萬中有一半的錢是借來的,而國家補助的4萬元簡直是雪中送炭?!袄戏孔邮峭叻?,總是滴滴答答地漏水,里面又暗又潮?!爆F(xiàn)在,張淑爾每天騎摩托車接送孩子們?nèi)ド蠈W。當她的手抓住車把時,總顯得顫顫巍巍??墒?,她是母親??!一咬牙,她渾身都充滿了力量,就那樣把摩托車開了出去!現(xiàn)在,當她做任何一件事時,都需要付出比一般人多幾倍的努力才能達到。然而,她卻不愿等、靠、要,而愿意努力地去干活。當她拿出手機展示孩子們的照片時,眼神璀璨得像黑絲絨上的寶石。經(jīng)歷了那樣一場大劫難,可在她的身上,一點都沒有看破紅塵、茫然若失、怨恨詛咒,反而充滿了誠摯和熱情。現(xiàn)在,她以無比的努力和耐力,平靜地接受著命運給予她的不公。不,她并不想把生活變成號啕的哭墻,而想把它變成旋轉(zhuǎn)的舞臺。
大化村
終于來到了赤坑鎮(zhèn)大化村。大化村共有700多戶,其中的103戶為貧困戶,而有勞動能力的貧困戶有71戶。以前的大化村不僅經(jīng)濟力量薄弱,且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單一——蔬菜種植和家禽養(yǎng)殖處于零星狀態(tài),而水稻農(nóng)田則拋荒很多,基本沒什么像樣的產(chǎn)業(yè)?,F(xiàn)在,村里的經(jīng)濟呈現(xiàn)出“百花齊放、滿園爭妍”的狀態(tài)。扶貧工作隊因地制宜打造“一村一品”,促成了海豐勤致合作社、智慧農(nóng)場、禮揚腐竹生產(chǎn)基地、袁隆平水稻等40多個項目的誕生。
在那間普通的平房正門上,貼著“吉星高照”——這是孫賢在的家。雖然內(nèi)里的空間不算大,但墻壁卻刷得相當潔白。當上午10點的陽光從小窗投射進來后,整個房間璀璨而明亮。我注意到這間屋子和我在嶺南鄉(xiāng)村所見的屋子差不多,但就是那墻白得有些異?!孟褡蛱觳艅倓偡鬯⑦^。然而,那石灰粉卻并不均勻,有的地方深,有的淺。
男主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雖然皮膚黧黑,但眼瞼的輪廓卻格外清晰,暗黑的瞳眸里閃閃發(fā)亮,嘴唇厚實而有弧度。他梳著三七開的分頭,穿著件白色長袖襯衫和黑長褲。雖然在額頭、眼角和臉頰處有些許皺紋,但整個面部刮得干干凈凈。最讓人難忘的便是他的眼眸——那是典型的廣東人之模樣——深深地凹陷下去。原本,他應和村里人過著相似的生活——侍弄那幾畝地,到了年底,將水稻和番薯賣出后可收入6000元左右。然而,這種生活模式卻發(fā)生了意外。1987年,孫賢在結(jié)婚了,但他卻沒有發(fā)現(xiàn)老婆是個腦膜炎患者。雖然她看起來身量不高,但卻是好手好腳的模樣。婚后,做丈夫的才大吃一驚——妻子早已患有腦膜炎,既沒有勞動能力,也無法干家務。
在2016年時,當扶貧工作隊在進行貧困戶的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老孫家的問題很大。男主人已不再年輕,無法勝任高強度的重體力勞動;妻子常年有病,無勞動能力;三個子女雖然都20多歲了,但都干的是散工,收入很不穩(wěn)定。故而,孫賢在的家被核定為貧困戶。針對他家的情況,扶貧干部們設計了特別的幫扶計劃——鼓勵子女們盡量能干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老孫的年齡偏大,不適合干地里的活,但可以搞養(yǎng)殖?!帮曫B(yǎng)走地雞是個不錯的活,既不用耗費太大體力,又能有相當收入!”可老孫畏手畏腳:“賣不出去怎么辦?”干部們給他打氣:“你只管養(yǎng),我們來幫你賣!”于是,老孫安下心來,搞起了走地雞的養(yǎng)殖。果然,等200多只雞養(yǎng)成后,干部們幫他聯(lián)系銷售,一只雞能賣到100元,一年便收入2萬多元!三年下來,干部們已幫他銷售了將近700只雞呢!
除了賣雞的收入外,因父親和子女們都在工作,故而他家在2017年時獲得“以獎代補”的獎勵5000元,2018年時有8000元;再加上村里扶貧項目的分紅1000元,縣紅色旅游項目的分紅1400元,老孫積腋成裘,很快就甩掉了窮帽子。他的心里一直揣著個小夢想——將舊房子翻新一下。而現(xiàn)在,說干就干!現(xiàn)在,房子不僅墻壁雪白,客廳和臥室都鋪了瓷磚,連衛(wèi)生間的四壁都嵌上了瓷磚,而這些全部工程,才花費了1.3萬元!看到我大吃一驚的模樣,他指著墻壁說:“那些都是我自己買涂料自己刷的!”頓了頓,他補充道:“暗房子里住的都是發(fā)愁的人!”
陡然間,我被這句話給擊中了——雖然這是一句相當普通的話,但卻蘊含著嶺南人所特有的機敏與幽默。他一定要粉刷房子,哪怕不專業(yè),也要讓墻白起來,因為,他不想發(fā)愁!顯然,這棟簇新的屋子帶給他的,是一種強烈的成就感!所以,當他在描述自己的生活時,態(tài)度顯得那樣積極。飼養(yǎng)走地雞啟動了一個良性循環(huán),而在那最初的時刻,鼓勵他不要害怕付出的聲音顯得尤為重要。
42歲的孫后船像個運動員——身材矯健、動作靈敏。他穿著件灰色長袖T恤和藍色牛仔褲,黑皮鞋擦得干干凈凈。他的模樣顯得十分可親——那頭烏發(fā)下是張洋溢著笑容的臉。看得出來,他是個性格爽朗而樂觀的人。甚至,連他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脆——他說話的語速較之常人要快一點,且用詞十分準確,還藏著一絲俏皮和詼諧,但又不失分寸。這個男人,如果不是因為左眼有殘疾,實在是個俊朗而討人喜歡的人。然而,命運對他卻顯現(xiàn)出了異乎尋常的殘酷性——因為左側(cè)眼皮耷拉著,所以,在他左眼周圍的肌肉都有些扭曲。于是,他的面孔呈現(xiàn)出一種古怪的效果——左側(cè)丑陋而猙獰,右臉卻英武而俊俏。然而,他卻有一具和肉身不配套的靈魂——那樣樂觀!那樣充滿活力!絕不輕易言輸!這種狀態(tài)讓你也感到歡欣——也許肉體的缺陷并不嚇人,而人們?nèi)羰菍ψ约汉翢o期待,那才是真正的嚇人。
“我剛出生的時候是能看見的!”他用強烈的口氣陳述著這個事實。然后,他捋了捋情緒,開始講述自己的前半生。出生4個月后,他的左眼突然失去了光明,眼皮亦塌陷了下來;而就是在這個時刻,他的母親因病撒手人寰。一只眼睛失明和喪母,都發(fā)生在他還是個嬰兒的時期,這是怎樣痛心的慘烈之事!
7歲時,父親和另一個村的女人結(jié)了婚后,自己也去了那個村。臨行前,父親將他過繼給了大伯。初中沒畢業(yè),他便開始下地勞動。很快,他就對地里的各項活計都十分諳熟。等他長成一個青年時,大伯張羅著給他娶媳婦。和妻子結(jié)婚時,他并不知道她有病。事實上,這個女子和他的情況恰好相反——雖然她好手好腳,但腦袋卻像電腦主板會經(jīng)常短路般,一下子就黑屏了。雖然已生了兩個兒子,但妻子的精神一直處于時好時壞的狀態(tài)。清醒時,她像一個正常人;犯病時,她不僅大吼大叫,還會奮力打人。
這個家似乎已落入了“疾病陷阱”——丈夫殘疾,妻子精神有病,兩個孩子都未成年。家里的全部開銷靠丈夫一人種地所得。他是無法出門打工的,他有自知之明:“我這個樣子是不能出門的,但我可以把所有的氣力都放在地里面!”他發(fā)狠地種了十幾畝地,每天都早出晚歸地耕作,但是日子過得依舊很是艱辛。如果沒有殘疾補助,沒有助學補助,這個家的日子一定會非常困難。然而,當政府提供給這個家一把“梯子”后,他們便從可怕的“貧困陷阱”中慢慢地爬了上來?,F(xiàn)在,他家一年有3000多元的殘疾補助;全家每月有900元的低保補助;13歲的大兒子在上小學,一年有3000元生活補助。當扶貧干部們看到他比那些好手好腳的人還愛干活時,便將村里的一些公益工作——鋤草、搞衛(wèi)生、清潔水渠等——都讓他來干,讓他掙點零用錢。
他的小兒子才3歲,有著一頭軟軟的黑發(fā),兩只眼睛又黑又亮,小巧的嘴巴很是紅潤,甚為機靈可愛。這孩子在灰毛衣外套了件黑色馬甲,下身是藍色牛仔褲和運動鞋,和城里孩子的衣著并無二般。在父親的手機視頻里,我看到那個小孩舉著個小鋤頭,正認真地朝地上砍去。他的樣子那樣認真,絕對是在幫助父親,而不是在玩游戲!這個小男孩像個勤勞的農(nóng)民般舉起鋤頭,手腳并用,腰桿挺直,真心實意地要給爸爸幫忙。唉!命運對這家人如此苛刻,可他們卻從未抱怨,反而坦然接受,并盡力適應與改變。這些最平常普通的人,就像那些田野里的泥土,毫不起眼,但卻是撐起整個世界的基石。他們應該過上更好的生活!他們配得上更好的生活!我的耳邊響起彭湃在100年前說出的心愿——“圖農(nóng)民生活之改造,圖農(nóng)業(yè)之發(fā)展,圖農(nóng)民之自治,圖農(nóng)民教育之普及”。
(本文節(jié)選自丁燕長篇報告文學《嶺南萬戶皆春色:廣東精準扶貧紀實》,即將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