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4期∣寧肯:十二本書
“有舊鞋換洋火?!边汉嚷曇怀霈F(xiàn),我們院孩子都跑出去,隨后大人也來到大門洞外。好多年沒吆喝聲了,春天胡同口出現(xiàn)賣小雞的就讓我們很意外,很興奮了一陣子:農(nóng)人推著一輛雙梁加重自行車,一邊拴著一只大籮筐,筐里的小雞你擠我、我擠你滿滿當(dāng)當(dāng)快漾出來。大概因為多年來第一次進城,農(nóng)人穿得干凈整潔,嶄新的兔毛帽子映著一張紅撲撲的臉,一雙干凈的眼睛。這么多剛破殼的小生靈讓有些東西沉默了,有阿姨、大媽也擠進了挑小毛雞的人堆兒。農(nóng)人不招誰、不惹誰,不聲張、不吆喝,往電線桿子邊一靠,讓人想起干凈的楊子榮。也不管挑公母,自己挑,挑好收錢。秋良白色的手與老祖奶黑色的手交替晃來晃去,那是像枯藤一樣的九十多歲的手,單看手已不像人。
我抓的是母雞,祖奶幫秋良挑了四只小雞。秋良白色的臉竟有了一點紅,小雞裝在不用的書包里,激動地快步往家走。祖奶三寸小腳兒跳舞似的跟著,一邊喊“祖宗、祖宗、我的祖宗,你慢點、慢點”。她才是祖宗,說簡單點,她是秋良的爸爸的奶奶,算算她有多大了?好多人都死了她還活著,耳不聾眼不花,頭二年稀疏了的頭發(fā)又長出來,好在核桃臉沒舒展開,小眼睛還陷在核桃縫兒里,賊亮賊亮,不然更嚇人。
家家都買了小毛雞,小毛雞仍戀著大籮筐,喜歡扎堆兒,整體地在當(dāng)院運動,水波一樣,一會兒波到這兒一會兒波到那兒,也分不清誰是誰家的。不過一到飯點各回各家,一點不差。家家剁菜葉,弄食盆,拌棒子面,一下回到很久以前的鄉(xiāng)村。也難怪,誰沒有老家?誰不是來自鄉(xiāng)下?稍往上一兩代都是農(nóng)民,誰家與鄉(xiāng)村沒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小毛雞最是激動人。只是終究城市與農(nóng)村不同,沒過多久小毛雞死的死燉的燉,多數(shù)大點一看就是公雞,養(yǎng)它做甚?毫不含糊燉了。秋良的四只都是公雞,雖然沒燉也都命不長久。幸好最后一只死了沒多久,吆喝聲又出現(xiàn)了。
張××拿信!周××拿戳兒!吆喝聲有點像以往的郵差,通過大門洞如同通過天然的擴音器,非常響亮。秋良聽信是一絕,仿佛專門豎著耳朵聽,一聽喊像箭一樣沖出去。多數(shù)時候各家里沒人,秋良接了信用磚頭壓在鄰居大爺大媽叔叔阿姨的窗臺上,主人回來一看便知。要是趕上阿姨叔叔在家,秋良將信送上會等上一會兒,叔叔阿姨有時會告訴他信的內(nèi)容,有時不會,秋良等上一會兒便走了。如果是匯款、寄的包裹需要拿戳兒,秋良每次都直接取了自家的戳兒。郵差連問都不問了就按了戳兒,倒是秋良有時問一句,用我們家戳兒行嗎?不行,郵差邊按戳兒邊說,很是嚴(yán)肅。
“有舊鞋換洋火?!?/p>
全院人都是一怔,這天是星期天,全院人都在,這可和賣小毛雞不同。這完全是以前的聲音,大人都記得。我們不知道,但是也像聽?wèi)T鳥叫忽然聽見一聲鵝叫。秋良既不像大人有記憶,也不像我們,沒和我們一起跑出去。
多年了家家都積了不少破鞋爛襪子,破家值萬貫,什么都不舍。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話這么說可也隔了好幾年吆喝再起。說春雷過分了,秋雷還可以,反正是震人。換還是不換?這個疑問還是劃了一下,但人都敢喊了豈有不換之理?
來人真的像野草一樣,卻沒春天氣息,破衣爛衫,一看就是盲流。這倒跟以前也差不多。初次交易熱火朝天,很快盲流的破袋子就滿了。洋火是緊俏商品,憑本兒供應(yīng)。秋良自然也換了洋火,但不像別人歡蹦亂跳,大概還在想郵差的事。
像早先一樣,吆喝反復(fù)出現(xiàn),但不是一個人。平時院里沒人,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秋良豎著的耳朵不用分辨,一下跑出去。祖奶動作也就不慢了,一出溜就下炕跟了出去。郵差可以放心,這才出現(xiàn)的換洋火的可不讓人放心。到了大門洞秋良一下慢下來,停住,像小永他們家的貓一樣。
秋良以為和郵差一樣是上次的人,結(jié)果不是。這人穿得破爛,齜著黃板牙笑。祖奶趕到了,秋良才出了大門洞,也如貓一樣。
祖奶對一雙鞋換一盒洋火很不滿,不依不饒,要求再加一盒?!拔艺f你懂不懂規(guī)矩?早先都是換兩盒的,早先換過沒有?沒有我得給你立立規(guī)矩,規(guī)矩都不懂干什么營生?”秋良不知道祖奶說的早先,還不是幾年前,是太多年前,她年輕的時候,那是秋良無法想象的。其實祖奶也不算規(guī)矩,一邊說著人家,一邊就從黃板牙手里奪過一盒洋火。“那鞋好好的,還能穿呢,賣誰都值倆錢!”祖奶瞪著核桃縫兒里的小眼睛,秋良看不出那鞋哪兒好,那是他小時候穿的一雙布鞋。
回到炕上,祖奶又說,早先吆喝聲沒完沒了,推著排子車收舊衣服的,收破襪子、牙膏皮、尿騷被、破鞋、廢銅爛鐵的,雖然喊的也是洋火,可換的有杯子、空竹、瓷碗。說的就跟昨天發(fā)生的似的。秋良一點概念沒有,換過洋火后洋火又不能玩,孩子玩火尿炕,還不如收信。秋良不想聽了,還是讓祖奶講故事,盡管是老掉牙的故事,講過無數(shù)遍了。
雖然已無鞋可換,秋良每次還是聞聲跑出去,總比聽老掉牙的故事強。來人要是上次的也就罷了,不是秋良也會有說道:“你憑什么只換一盒?早先都是兩盒!”
“早先是什么時候?”有一次來人問,還沒有人這樣問過。
“早先就是早先?!?/p>
秋良依然保持著驕傲,看著來人的怪帽子。怪帽子臟兮兮的說不出像什么,帽子下面的臉黑得像炭。
“要看什么鞋,”來人說,“要是新鞋可以換三盒?!?/p>
“新鞋我還穿呢,誰跟你換!”
“可你什么鞋也沒拿?!?/p>
“我沒鞋了,再說我們家洋火已多得用不完,又不能當(dāng)飯吃?!?/p>
“你有什么?”
“我有好東西,可我不想跟你換洋火,除非換別的?!?/p>
“什么?”
“鬧鐘,我有個小鬧鐘?!?/p>
“鬧鐘壞了?”黑臉人明知故問很煩人。
“沒壞,就是不走了。”
“不走了不就是壞了?”
黑臉人說話也像他的帽子怪怪的,秋良幾次想轉(zhuǎn)身離去。
“修修就能走,是好鬧鐘,”秋良咕噥。忽然打起精神,“你有小人書嗎?你要有我拿它就跟你換?!?/p>
每個新來的人秋良都會問一次,有一搭沒一搭。“我就說了,換洋火的怎么會有小人書,還是聽我講故事。我講個新的給你聽,這還是我的奶奶給我講的,早先有個哪吒一落生不是個人,是個大肉蛋,他爹托塔李天王一刀……”
講了無數(shù)遍了。
秋良翻小人書,不時地打斷祖奶的講述,因為有和上次講得不一樣的地方,一個詞、一個句子、一個上次沒講過的地方,秋良每每一旦挑得興起,干脆合上小人書,瞪著大圓眼睛挑錯。秋良臉圓眼睛也圓,直瞪得祖奶生氣不講了。不講了秋良就看書,不一會兒祖奶一邊縫著被子,一邊又自言自語講起來。
秋良有三本小人書,跟祖奶老掉牙的故事一樣看過不知多少遍了。三本小人書原都不是秋良的,是全院的小孩集中到秋良這里的。三本小人書沒頭沒尾,更不用說封面,什么樣壓根兒就不知道。其中一本簡直不能稱作一本了,因為只有三頁,秋良粘了一個書脊勉強保住了這本書。
祖奶的孫子,也就是秋良的爹已是五十開外的人,在遠郊上班,大禮拜才回來一次;是個鐵匠,卻喜歡做木匠活,一回來就悶頭打家具,一句話不說。娘在床單廠上班,時不常帶回處理床單,秋良受到街坊四鄰照顧固然是因為有病,處理床單也是原因。他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大姐和哥哥一個去了東北兵團,一個去了山西。二姐是七一屆,留在城里向陽鞋廠,也有處理鞋——這也是“原因”。平時主要是鞋廠的二姐帶著秋良到反修醫(yī)院定期看病,打針吃藥外加每次都要輸血,連東北兵團的大姐都往家寄錢,山西插隊的哥哥沒錢,寄過花生、菽子和棗。
早晨下了雪,中午變成了雨,下午雨小得幾乎感覺不到,基本就是清晰的霧。不用穿雨衣、打傘,不過黑臉人的怪帽子還是濕了。他站在大門口,手里拿著一本小人書。書在霧般的雨中,不礙事。
“你的鬧鐘呢?”
黑臉人晃著小人書,似乎是拍打霧,“我費了很大勁才找到一本,你可別拿不出鬧鐘來。你們家大人讓你換嗎?”
小人書包了褐色牛皮紙書皮,一看就不是新包的,因為牛皮紙都很舊了。也因為有書皮所以不在乎小雨。黑臉人打開小人書,翻到扉頁,是一本古裝小書——《雙槍將陸文龍》。
秋良跑回屋,拉出太師椅站上去爬上八仙桌子從最里邊的玻璃框拿出紅色小鬧鐘,二話不說往外跑。祖奶一般不跟著秋良,這會兒一出溜下了炕,三寸金蓮飄了出去。
“怎么著,還真的有小人書了!我看是哪個挨刀的動了壞心眼子,這不明搶打劫嗎?慢著點兒、慢著點兒,你慢著點兒,我的祖宗!”
秋良的小鬧鐘尚有五六成新,工字牌,全銅機芯,帶日歷,紅色,一邊有一個銀鈴鐺。
祖奶追到大門洞,全紅色小鬧鐘已落入黑臉人之手。黑臉人正左看右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嘎嘎擰發(fā)條。祖奶眼見生米做成熟飯,再者過去答應(yīng)過秋良可以用小鬧鐘換小人書,便沒好氣地說:
“甭看!看什么看!”祖奶百歲的聲音像干木頭,“這是好鬧鐘,修修就能走,能換你十本小人書,你虧心不虧呀,沒看他有??!”
秋良的雪白一望而知。
祖奶說十本都少了,小人書多少錢,一兩毛錢一本,鬧鐘要十好幾塊錢,舊的也值個五、六塊。算算五塊錢能買多少小人書?但黑臉人卻一點不收斂,居然弄響了鬧鐘,長下巴露出滿意的笑容,隨手扔進帆布鞋袋子里,這下又惹惱了老祖奶。
“咳,你怎么能把這么金貴的鬧鐘扔鞋袋里,它有魂兒,是活物,每天把它放你胸口上,拍拍你的良心是不是叫狗吃了!”祖奶跺腳。
真厲害,黑臉人直往后閃。
秋良充耳不聞,低頭翻書,走走停停,回屋里時祖奶也回來了。照著剛才的氣勢祖奶非把秋良數(shù)落一頓,卻沒有,繼續(xù)上炕做活兒,只是自說自話、自言自語,叨叨念念同自己說。而且知道說什么也沒用,秋良一對什么入了迷耳朵就聾了,說了白說。
秋良迅速地看完了第一遍,到第二遍、第三遍就慢了,第四遍老半天頭都不抬一下,也不翻一頁。有時翻回到封面,仔細端詳,牛皮紙書皮已被揭去平展展放一邊。封面畫的是雙槍陸文龍馬上大戰(zhàn)岳云,而且是車輪戰(zhàn),陸文龍真是了得。主要秋良還真知道點陸文龍,祖奶講岳飛、岳云,講過陸文龍,那可是個義薄云天的英雄。秋良沒想到祖奶講的,書上還真有,不時看祖奶一眼。祖奶說過那陸文龍本是漢人,他自己不知,一直以為自己是金兀朮的兒子。王佐斷臂潛入金營告知陸文龍原委,他本是大宋安州節(jié)度使陸登的兒子……
這天黑臉人站在陽光中,手里的小人書沒包書皮,彩色的封面一目了然,金光閃閃。不過封面一看就是陳年的舊書,有許多很細的裂紋。封面人物高頭瘦馬,金盔銀甲,拿著很大的盾牌。旁邊還有一頭驢,一個小人兒。秋良見所未見,很陌生,而且主要是秋良也不像第一次那樣興奮。
“我沒東西跟你換了?!?/p>
“看一眼都不想看?”
“能借我看嗎?我一會兒就看完,一會兒就還你?!?/p>
“就是借你的,你可以拿回家去看,下次想著還我就行。要是你又有了好東西,就不用還了。”
“我沒有好東西了?!?/p>
“那可說不定?!?/p>
鬧鐘換小人書的事受到全家人的嗔怪,甚至祖奶也受到責(zé)怪。秋良理直氣壯地說鬧鐘換小人書祖奶早就答應(yīng)過,只要有就換。祖奶捶胸頓足,罵自己老糊涂,該死不死真是活得夠夠的了。街坊四鄰大多也都咂舌,小人書雖稀罕,可畢竟沒法和鬧鐘比。秋良雖不說話心里也是認(rèn)可的,再次見小人書的冷漠其實也是一種自責(zé)。
黑臉人給秋良的小人書叫《堂吉訶德》,秋良看不懂也不喜歡??簧系淖婺叹璧貑枙趺磥淼?,秋良不搭話,問煩了才說是借的。雪白的眉頭一直皺著,一看就很是較勁。要說也不是完全不懂,字面都懂,畫面也懂,只是不理解:這個瘦干兒狼的半人不鬼的家伙沒任何本領(lǐng),也拿著長槍,可簡直像個玩笑、大傻瓜,總被打得丟盔棄甲,抱頭鼠竄,還神經(jīng)病,把風(fēng)中轉(zhuǎn)動的“風(fēng)車”當(dāng)敵人。桑丘呢,倒是有點豬八戒的可愛,比堂吉訶德還聰明一些,但豬八戒也還有三十六變,有時也能丁點勁,最不明白的是堂吉訶德頂不濟也該比桑丘強吧?但是不,就更別提和孫悟空比了。秋良問祖奶,祖奶更不懂,祖奶只說外國人是外國人,外國人的事咱不知,快百歲的人還是不知。
“有舊鞋換洋火——”
一聽就是戴怪帽子的人,聲音不太大,不是使勁喊的那種,秋良一耳朵便聽出。別的換洋火的聲音秋良已無動于衷,不再跑出去,倒是聽見郵差還像以往跑出去,接信或拿戳兒,與郵差說上一兩句。
“喜歡《堂吉訶德》嗎?”
秋良不知說什么。讀不懂能說什么?正是大風(fēng)降溫的天氣,已經(jīng)非常冷,手都不容易伸出。
黑臉人向手上哈氣,將《堂吉訶德》又塞給秋良,從破棉襖兜里摸出一本新小人書讓秋良拿著。
“我沒東西了。”
“傻瓜,你怎么回事,還看不出來?”黑臉人撫秋良的頭。
秋良還是不太相信。
“是我欠你的,你奶奶說得對。我轉(zhuǎn)了好多的廢品站。”黑臉人擦秋良的眼睛,沒像哄孩子那樣,而是繼續(xù)問那本小人書。
“至少喜歡桑丘·潘沙,對吧?”
“喜歡!”秋良說,眼睛亮晶晶的,“桑丘像豬八戒,我喜歡他?!逼鋵嵰矝]那么喜歡,但是這兩本小人書都是他的了,太高興了。而且要是自己的了就沒不喜歡的道理。所以秋良也說的是真的。
“桑丘很好玩!”
“你要不說,我還真沒想到豬八戒,還真有點像,你很聰明,能想到豬八戒真不錯。”
他們聊起來,有點像朋友了。
“什么時候你要是覺得堂吉訶德也好玩就好了?,F(xiàn)在我已把你的小鬧鐘完全修好了,我每天聽著它唱歌起床?!?/p>
“它怎么會唱歌?”
“唉?!焙谀樔藝@,“因為是你的鬧鐘,難道不是唱歌嗎?丁零零,丁零零。你太饑餓了?!?/p>
“我不餓?!?/p>
“不餓。”黑臉人笑笑。
“你住哪兒?”
“車子營,”黑臉人一下高興起來,“知道車子營嗎?我住在大名鼎鼎的車子營?!?/p>
“知道!”
老五叔指航程,七姑兒走向車子營——我們院,我們那片兒的孩子都會唱這句。老五叔、七姑是《青松嶺》的落后分子,唱腔是《杜鵑山》柯湘所唱,我們給串在一起。就像我們還篡改了耿連鳳和張振富的“嘿——山也笑水也笑,我們提著褲子滿街跑憋著一泡尿,你們家茅房一排排,你們家尿盆一摞摞”。我們斜挎著書包在上學(xué)路上排成一隊唱。絕對的歪瓜裂棗之才,沒法不歪,怎么可能不歪呢?
車子營是北京最大的廢品站,我們心中的圣地。不知怎么“走向車子營”?車子營在菜市口丁字路口往南一點的一條寬敞胡同里,早年嘉靖皇帝加筑北京外城設(shè)立七坊,車子營是七坊之一,很有些來歷。清代車子營發(fā)展起來許多車馬店,自然和城里客棧沒法比,但也正因為如此,南來北往,各色游民、三教九流,在這里或暫住或寄居或隱匿,以至于這里各種物品交易十分活躍,大鐵鍋、大鐵桶、缸、洗衣盆、火爐子……形成北京最大舊貨市場,后改名廢品站。廢品有著特殊地位,“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一直叫得特響,從未失色。
車子營最火時還要屬頭幾年,別的四舊不說,光是書就堆積如山,線裝書、外版書、硬皮書、豎版書、小人書從這兒運往紙廠。廢物利用。當(dāng)然不可能沒有遺漏、收藏,從來沒鐵板一塊的事。我們唱“老五叔指航程”也沒人怎么樣我們。
戴怪帽子的黑臉人具體住在車子營哪兒是個謎,那兒太雜了,路邊、門口、墻犄角、電線桿子下到處都是廢品、破爛兒,盲流熙熙攘攘,以至于這兒好像都沒街道積極分子。墻上的標(biāo)語貼了也白貼,形同虛設(shè),雖然除了墻上的標(biāo)語我們也幾乎什么都不知道。我們根本不可能找到黑臉人,最接近的一次是我們院大鼻凈在一個大雜院里發(fā)現(xiàn)了黑臉人的背影,但院里曲里拐彎,廢品又多,最終也沒有確認(rèn)是不是黑臉人。當(dāng)然,我們院孩子其實也不單為黑臉人而來,真正的原因是為小人書而來。
小人書是幾年前的遺存,存在于眾多廢品的角落里,廢品站的工作人員哪兒找到一本就給了黑臉人。自然有個別廢品站的人警惕性特別高,黑臉人也有被帶走的時候。我們當(dāng)然找不到小人書,一行有一行的道兒。
黑臉人換洋火碰上好東西也給廢品站的人員留著,他們深入民間什么可能都有。秋良好奇,什么東西黑臉人總是拿小鬧鐘相比,“就是好比長著兩只銀耳朵那種東西?!?/p>
“到底是什么?”
黑臉人吹雪,“你知道Zippo打火機嗎?”黑臉人撣了撣了鴨舌帽帽檐兒上的雪。秋良當(dāng)然不知道Zippo,秋良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不過秋良現(xiàn)在已知道黑臉人頭上的帽子叫“鴨舌帽”,黑臉人的一切現(xiàn)在都讓秋良著迷,小人書只是其中之一。
隆冬,雪下得很大,兩個人在胡同的大門洞外,雪越大反而越不冷,就像下著羊毛、棉被,比平素的冬天更有一種溫暖。
“不就是打火機?”
“Zippo,Zippo打火機?!?/p>
秋良不服氣,我們院里常走動的一個親戚就用打火機,很簡單。但黑臉人說起來可真復(fù)雜,什么機械、凸輪、銅制鍍鉻外殼,好像他就是生產(chǎn)這種打火機的。越不懂、聞所未聞,秋良就越著迷。“你知道嗎,二戰(zhàn)有個美國黑人士兵就因為Zippo的堅硬外殼保住了命,子彈打在打火機上,打火機非但保住了士兵的命,啪一打還照樣能用,什么事沒有?!?/p>
秋良不知道二戰(zhàn),不知道美國——只知道美帝蘇修。不知道黑人、黑人士兵。黑臉人是合肥人,秋良也不知道合肥是哪兒,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中國科技大學(xué)。當(dāng)然,更不知道計算機——想都想不出來。
臨別黑臉人說:“小人書別說是換的,跟誰都別說,有人問起也不要說,不要提車子營、廢品站,什么也別說,明白嗎?”
“明白!”
秋良又緊張起來:“可是我已經(jīng)跟別人說了?!?/p>
“那就別再說了?!?/p>
黑臉人笑著說。
“我不再說了。”
黑臉人繼續(xù)微笑說:“有一個廢品站讓我把《神筆馬良》交回去,你要交嗎?”
“不交!”
“好,那我們說定了,這個鬧鐘你拿回去。春天快來了,春天我看你就可以上學(xué)了?,F(xiàn)在你連下雪都不怕了,你的病好多了。拿著,聽我的話,必須拿著。要不然我們再都換回來?你把小人書都還給我?”
“不換!”
孩子的世界簡單而殘酷,仨兒一群倆兒一伙兒分分合合,今兒你和他好了,明兒他又和他好了,策反背叛的事時有發(fā)生。而群體孤立某一兩個人的事更是司空見慣,是實在沒得玩時最有趣的一種游戲。正如一群人在船上把一個人扔在沙灘上,一個人如何自處?不過有了小人書,情況不太一樣,至少一個人可以和書自處,游戲也就失去意義。那段時間小人書統(tǒng)一歸了我們。小人書就是新的地方。我們都到秋良家看小人書。
小人書承載著世界,聞所未聞的世界。平時還好,趕上禮拜天尤其大禮拜,我們院隨父母在遠郊區(qū)上學(xué)的孩子回來了,秋良家成了我們院的少年之家。街道有“少年之家”,在永光寺西街一座朱紅古寺里。我們前青廠胡同往西走到頭,就是永光寺,過了永光寺就叫“永光寺西街”。那個“少年之家”老說要重新開放,卻一直遲遲未開,一直朱門緊閉。門中間的封條都好幾年了,日曬雨淋,斑斑駁駁早已失去封條的用途,按理可以隨便打開,卻沒人打開。
秋良家就是我們院的小“永光寺”,我們不僅自己來看還帶著同學(xué)來看,還帶同學(xué)的同學(xué)、同學(xué)的伙伴,絡(luò)繹不絕。常常一本書四五個、五六個人圍著看,圍成了一把傘。按理圍著看也算看了,不成,還非要等到自己拿著書看,被別人圍繞著,那才算看。真的,接近白色的秋良,自然成了中心。白色的秋良給大家伙兒發(fā)書,叮囑要小心,洗干凈手、剪掉指甲,防止鼻涕流到小人書上。
我們每個人幾乎鼻子下面都掛兩條鼻涕,這幾乎是我們的標(biāo)志。鼻涕自然有長有短,有人吸回去,有人完全不自知。一旦掉到小人書上,白的還好說,黃的就是毀滅性的。秋良注意打量每一個人的鼻子,手拿著紙,光這一項就夠他忙活的。
各家都是一間屋子半間炕,秋良家算寬敞的,還有里間半間,也不夠來人占,常常里外屋全是人,里三層外三層沒站腳的地方??煌ǔJ菉蕵返牡胤?,打牌、下棋、講故事,大家團團圍在炕上,這么多外人,開始不讓上炕,后來也上了。
秋良給大家端茶倒水,身體允許的話,會把從黑臉人那兒聽到的自己也還似懂非懂的東西講給大家。大家都愛聽,沒不愛聽的,放下小人書聽。像后羿射日、海底兩萬里、環(huán)球旅行八十天、司馬光砸缸、加加林、Zippo、計算機——計算的機器,可不是算盤子兒,秋良竭盡全力描繪,說得也不過像他小鬧鐘后面的齒輪。不過一間屋子的齒輪還是讓我們震驚,一秒鐘能算多少秋良說不出,似乎臉都憋紅了。秋良的博學(xué)讓我們吃驚,秋良不再是秋良。
秋良的家人也沒有任何怨言,不僅如此,還都成了工作人員。連悶葫蘆爹都幫助燒水,通火爐子,添煤。祖奶坐在炕頭里面總是笑,不笑還好,越笑越嚇人,簡直像小人書《堂吉訶德》里的人。有時祖奶在火爐子蓋兒上給大家炒黃豆,人多,每人也只能分上幾顆。有幾顆就不錯了,大家吃得興高采烈,滿屋子嘎嘣嘣響。
秋良在床單廠工作的娘、鞋廠工作的二姐在邊上看著秋良發(fā)號施令,指揮閱讀、講演,眼圈兒有時都紅了。沒人注意到秋良娘和姐姐幸福的百感交集的目光。我們都知道秋良有病,但秋良的病是讓人不太理解的病,血液里的病,不理解的事物一般有兩種結(jié)果,讓人回避或者忘記。
每次,黑臉人送來一本新的小人書都像一股春潮,大家奔走相告。最初的第一本大家驚訝但并不喜悅,到第二本《堂吉訶德》我們院的小永就猜到了第三本,我們還不太信。三本之后,四本、五本已無懸念。其中有兩本小人書趕上我們沒課,大家都在院子里玩,重復(fù)看小人書,聽見喊聲,我們跟在秋良后面看見了黑臉人。小永也不知從哪兒知道的說黑臉人戴的帽子叫鴨舌帽。黑臉人不如我們想象得高大,最多不算矮個,下巴很大,穿著一雙不合腳的黃色大頭鞋,一看那就是高個子的人穿的鞋。加上黑臉和鴨舌帽給我們一種混亂的印象,而眼白和牙事實上多少還讓我們有點害怕,有點像“壞人”。我們親眼看見黑臉人像變戲法似的變出一本小人書,秋良接過小人書,我們簡直像觀眾似的。他們竊竊私語小聲交談,我們不敢過去,也不知道為什么不敢,本能地不敢。我們隱在各個角落,就像在樹杈上或假山上。我們完全忘了秋良是一個病孩子,一個過去我們不太接近的人。
老祖奶真是老糊涂了,她竟然說黑臉人不該送鐘,將秋良的死歸咎于黑臉人送鐘。好像很奇怪,秋良死后黑臉人再也沒來過,他知道秋良沒了嗎?從初秋到隆冬,直到快春天的殘冬,黑臉人一共給了秋良或者說我們院孩子九本書,加上原來沒頭沒尾的三本書,共十二本書。是的,九本書也不抵鬧鐘的價值,可黑臉人已把鐘送還了還說什么?有些后續(xù)的東西在我們之中存在了很長時間,爭論了很長時間,都是瞎?fàn)幷?。秋良的十二本書后來分散到了我們每個人的手中,流出了我們院,流到社會上,像漂流瓶一樣,一直在留傳。我們院最后只剩下那本只有三頁的小人書,書脊一直都還在,書脊在就仍是一本書。
寧肯,小說家、散文家,1959年生于北京,原名寧民慶,祖籍河北省河間縣寧莊。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天·藏》《蒙面之城》《三個三重奏》《沉默之門》《環(huán)形山》。1983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學(xué)院二分院中文系。1982年在上?!睹妊俊钒l(fā)表詩歌處女作《積雪之夢》。1984年至1986年旅居西藏,《天湖》《藏歌》《沉默的彼岸》等一系列散文使其成為中國“新散文”運動代表之一。著有散文集《說吧,西藏》《北京:城與年》《我的二十世紀(jì)》《思想的煙斗》。另有中短篇小說集《詞與物》《維格拉姆》,非虛構(gòu)作品《中關(guān)村筆記》。原《十月》常務(wù)副主編,現(xiàn)為北京市作協(xié)簽約作家、中國作協(xié)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兩次摘得老舍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獎,獲首屆施耐庵文學(xué)獎,第四屆《人民文學(xué)》長篇小說雙年獎,北京市文學(xué)藝術(shù)獎,2001年第二屆《當(dāng)代》文學(xué)拉力賽總冠軍,首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第一屆香港“紅樓夢獎”推薦獎,首屆美國紐曼文學(xué)獎提名、魯迅文學(xué)獎等。有作品翻譯成英語、法語、意大利語、捷克語等多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