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與安西水丸
謹以此文獻給只從插畫和文章中熟識的安西水丸。安西水丸
安西水丸
許多中國讀者是從村上春樹的書認識安西水丸這個名字。筆法稚拙猶如兒童畫的插畫家,和村上合著了九本書。如果再多讀些村上的隨筆,便會發(fā)現(xiàn),安西水丸原名渡邊升,自《挪威的森林》起反復在村上小說登場的主人公,也叫這個名字。
安西水丸對自己的定義是插畫家,同時,他有著可以說是全方位的職業(yè)生活。除了畫插畫,他還做書籍裝幀設計,畫四格漫畫和繪本,寫小說和散文,創(chuàng)作俳句。他創(chuàng)設了名為“咖喱部”(后改名為香料俱樂部)的酒局,每月聚集一回,和七八名新舊酒友就著咖喱喝日本酒,談天說地。聊高興了他便說,我給你畫個什么吧。新加入的酒友們以為不過是場面話,誰能想到事后他果然履約,音樂人河野丈洋就是這樣收到了水丸做的CD封面。水丸去世后,河野丈洋的妻子、作家角田光代在文章中提及這段從酒局延伸的往事,“我明白了,社交辭令對水丸來說也是不帥氣的。沒打算的事,他就不會說出口,說出口的事,就要做到?!?/p>
1980年,經(jīng)編輯介紹,水丸認識了村上春樹。前一年的四月,村上以《且聽風吟》獲群像新人文學獎。不過,這時的他尚未成為席卷日本乃至全世界的暢銷書作家,仍在千馱谷站附近經(jīng)營爵士酒吧“彼得貓”。這一年,他以《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入圍芥川龍之介獎和野間文藝新人獎,終究與獎項擦肩。不難想到,村上是作為“寫小說的酒吧老板”被介紹給水丸的。
在村上的店里,罐裝啤酒和杯子一道直接整罐上來,顧客自己開罐倒了喝。酒吧里不時地有老電影的放映會,客人們自得其所。
至于村上這邊,早在《GARO》和《寶島》時期,他就熟知水丸的作品。他極其喜愛《普通人》。不清楚是以什么契機,他向水丸提出借用“渡邊升”這個名字??傊?987年的《挪威的森林》,主人公渡邊升如此描述自己——
“我是個普通人。生在普通的家庭,普通地長大,有張普通的臉,成績普通,想法普通?!?/p>
后來,村上給1993年的《平成版 普通人》寫了解說?!啊镀胀ㄈ恕分械墓适氯菑脑缟系娘L景開始的。天亮了,人醒來,迷迷糊糊地起床。這一系列故事便從此開始。這個開頭給人的印象很深,且有種象征性。我以為,早上剛起床的人大概是最沒有防備,最漫不經(jīng)心的。(中略)進一步說,早上剛醒來的人們是沒能變成蟲子的卡夫卡《變形記》的主人公。他們沒有變成蟲,作為一個‘普通的’人,又一天,不得不以重復生產(chǎn)的方式繼續(xù)填充自己被分配的任務?!?/p>
先回到兩人剛結(jié)識那些年。1981年,村上決心成為專業(yè)作家,將酒吧轉(zhuǎn)讓。1983年,他來請水丸做封面插畫,書名是《去中國的慢船》(《去往中國的小船》,上海譯文出版社)。安西水丸畫的自己(左)與村上春樹(右)
安西水丸畫的自己(左)與村上春樹(右)
村上之前的書,從《且聽風吟》《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到1982年的《尋羊冒險記》,都由佐佐木馬奇擔任插圖。這位漫畫家、插畫家和繪本作家生于1946年,曾就讀京都市立美術大學日本畫系,因買不起畫材中途輟學。佐佐木馬奇是筆名,來自二戰(zhàn)期間法國的反抗組織maquis。他比水丸在《GARO》的登場要早得多,1967年的《在天堂做的夢》是相當前衛(wèi)的消解了故事性的作品。村上在青少年時期就是《GARO》的讀者,曾評論說,佐佐木的漫畫讓他懂得,當沒有東西可表達時,人應該表達什么。
水丸注意到,佐佐木為村上畫的封面是色塊構成,沒有描線。所以他去掉了自己的插畫一貫以來最個性的描線?!度ブ袊穆飞习氩糠质前咨×藭?,下半部分是藍色底色上的白盤子,里面有兩只茶色的梨。加上陰影,一共七個顏色。深棕、淺棕、茶色、黃色、白色、天藍、海藍。蘊含了安定和不可思議的一幅。白與藍的分界既可看作是桌面,又是水丸作品中永恒的故鄉(xiāng)的海平線。多年后仍有年輕插畫師告訴安西,自己當初就是看到這個封面才決心投身插畫界。
村上對封面常有自己的想法,但他很少給插畫師具體的要求。水丸說,村上就像個特別巧妙的美術指導,會指引人走他想要的方向。
偶爾也會有明確的要求出現(xiàn)。1984年的《螢·燒倉房·其他短篇》,新潮社的編輯打來電話,請水丸手寫書名。放下電話,水丸隨手用簽字筆將書名寫成豎排三列,以他特有的右上角上挑的字。后來重寫了許多遍,都不如最初的一幅,他便交了那一頁。得知經(jīng)過,村上開玩笑說,“真是筆好買賣?!?/p>
成書的封面是藍白藍的平行色塊構圖,書名位于視線主體的白色部分。同樣由水丸手寫的作者名“村上春樹”浮在長橢圓的草葉黃底色上,像一枚印章。到了1987年的文庫本,水丸畫了草坪、小屋和一株樹,手寫體書名不變,整體氛圍因配畫顯得截然不同。2010年的新版換成了黑體字書名,在左上角橫排成兩行,白色封面右側(cè)有一小株水丸畫的鈴蘭。說起來,還是第一版的“手工感”讓人印象最深。
出版社主動問水丸要不要出畫冊,他覺得很不好意思,先是拒絕了。后來對方又提了一次,說可以與人合著。水丸問了村上,便有了1983年的《象工廠的快樂結(jié)局》。兩人拿出手頭的未發(fā)表短稿和畫,攢成一本書。圖文并無對應關系,巧的是,水丸畫過順風威士忌——畫面中是威士忌酒瓶,酒吧的火柴,核桃,煙灰缸——村上的舊稿中也有寫該款威士忌的詩。
1984年6月到1984年5月間,光文社的女性雜志《CLASSY》連載了“村上朝日堂畫報”,由村上撰文,水丸配畫。雙開頁的文章,然后是一幅跨頁的畫。24期連載集結(jié)成書,便是1986年的《朗格漢斯島的午后》(譯文出版社的版本為《朗格漢島的午后》,原書名ランゲルハンス島の午後,如果直譯則是《胰島的午后》,村上玩了個文字游戲,將器官作為觀念上的理想島嶼)。這本書里首次出現(xiàn)的“小確幸”一詞,后來在中文世界成了頻繁被報章雜志借用的流行詞。有趣的是,當中國記者在采訪日本作家時使用這個詞,對方幾乎無一例外地面露茫然。
村上在此書的后記中提到了“水丸性”,說是只要由安西水丸配畫,“水丸性”就會滲透進自己的文章?!罢埾胂笠幌拢谝婚g氛圍很好的相熟的酒吧的吧臺,給朋友寫信。對我來說,那就是‘安西水丸性’?!?/p>
其后,村上向水丸提出邀約,做一本有趣的走訪工廠的書。1986年1月到8月,兩人走訪了七家工廠,由村上撰文,水丸配畫,構成《日出國的工廠》。水丸回憶,“這本書最后訪問的是新潟縣中條町的假發(fā)工廠。結(jié)束后,我們到海邊看海發(fā)呆。雖是夏天,盂蘭盆節(jié)過后的海邊杳無人跡,只有日本海的波濤聲高高低低地響著?!?/p>
假發(fā)工廠在村上的小說中再現(xiàn),要等到1994—1995年間陸續(xù)出版的《擰發(fā)條鳥行狀錄》。書中,鄰居女孩笠原May做一份奇妙的打工,為假發(fā)工廠統(tǒng)計馬路上頭發(fā)稀疏的男子。她從“我”的生活中消失后去了工廠,從那里寫來長信。
1986年,在完成工廠走訪后不久的10月,村上與妻子陽子一道去了希臘的斯佩查島,在那里翻譯科特蘭·布朗(C. D. B. Bryan)的《了不起的德特勒夫》(The Great Dethriffe),一部向《了不起的蓋茨比》致敬的小說。11月搬到米諾克斯島,他完成了翻譯的最后部分,開始寫《挪威的森林》。曾收在《螢·燒倉房·其他短篇》的《螢》,構成了新長篇的第二和第三章的底本。1987年,村上在西西里島的巴勒莫和羅馬繼續(xù)寫作,3月7日寫完第一稿。當年9月,講談社以兩卷本發(fā)行該書。第一卷紅色第二卷綠色,具有視覺沖擊力的封面,是村上本人的建議。從此,屬于村上的時代潮流勢不可擋。
另一方面,水丸與村上的合作平靜無波地繼續(xù)著。例如1995年由平凡社發(fā)行的《夜半蜘蛛猴》,封面的女子是《象工廠的快樂結(jié)局》的封底人像。水丸在后記中提到,“她很受歡迎,同時也是應了這本書的美術指導藤本靖的希望,讓她再度登場?!痹谑嗄昵暗姆獾變H用寥寥幾筆勾勒出的她,白T恤,黑色對襟衫,唯一的色彩是紅唇和蝴蝶結(jié)。新封面截掉了蝴蝶結(jié),添加了紅色耳釘,書名也用了同樣鮮明的紅。
兩人還合作過關于貓的繪本《軟綿綿》,和歌紙牌《村上和歌紙牌 兔子美味 法國人》,以及一系列“村上朝日堂”散文。水丸畫筆下的村上很好辨認,平頭,濃眉,豆子眼。表情的細微變化全靠眉毛表現(xiàn)。鍛煉時的圓領白T恤,冬天的藍色兜帽大衣,都是招牌式的村上春樹。1999年,水丸還為《BRUTUS》封面畫了馬拉松跑者村上。
水丸的人物畫簡潔又有神韻,卻也有人說“不像”。一次,他向村上抱怨道:“我開始在《電影旬報》連載和電影有關的內(nèi)容,但我畫的演員都不像,不好辦啊?!?/p>
“哦,這樣啊?!贝迳舷瘸烈髌蹋缓笳f:“可是,水丸有個好伙伴,那就是箭頭?!?/p>
真不知道是一本正經(jīng)還是嘲諷??傊?,水丸在文章中寫道:“那之后,箭頭確實成了我強有力的伙伴。畫上箭頭標上名字,再沒什么好怕的?!彼璁嫻P下的跑者村上
水丸畫筆下的跑者村上
村上追悼水丸的文章,名為《明知已不在這里》。“我有種感覺,終究,水丸不僅僅是畫畫,從最初到最后,他一直在用畫的形式,表現(xiàn)叫作安西水丸的人?!?/p>
生物學意義的死亡之后,人還會經(jīng)歷社會學意義上的死亡。只有當眾人——親近的或只是遙遙知道的人——將其遺忘,人的存在才會真正消逝。在后一項意義上,安西水丸將會活很久。還有,作為遙遠的異國的讀者,我們總會在邂逅某本書的插畫時忍不住喃喃,哦,水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