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0年第7期|蘇熱:白鳥
一
母親從鄰村嫁到我們家不到一年,村后的山就被霧慢慢淹沒了,幾年不見絲毫消散的跡象。村里人的閑言閑語飯后睡前,不知什么時候四下響起,相撞迸出的幾聲傳入了母親的耳朵,母親聽到以后只能把委屈打碎往肚里咽,她并不奢望那個每天回家只知道看書的男人,能做出任何為她出頭的事。村人的閑話像是被突然遺忘了一般,沒有幾天就戛然而止,人們都被眼前的山吸引怔住——被霧氣籠罩的山像一個龐然大物伏在地上,偶爾飄出的幾縷霧氣是它對世界的試探。
人闖得開霧,卻躲不開山。村里上山的人幾乎沒有,山陡看不清路,又易遭到熊或狼的伏擊,風卻不時帶來山的訊息。據(jù)路過山腳的人講,他們經(jīng)常能聽到山腰傳來的人聲,冒著霧氣上去卻絲毫不見半點人影。人們從此談“山”色變。
父親上山的原因無人知曉,滿身酒氣的父親進山時已然傍晚,他的身形被酒泡了后有些搖晃,但拽不住他上山的步伐。黑夜在山上翻滾,山在父親腳下一丈一丈站了起來,沒有盡頭。霧氣層層疊疊趕來圍堵,在父親身前紛紛散開,又在父親身后靜靜合住。搖擺的身形晃動了腳下的山地,一塊塊石頭從父親腳底滑落,跌入看不清的深淵,響起一陣細碎的撞擊聲。
父親在爬到一塊大石頭后滑倒,摔了腿崴了腳,躺在石頭上喘著粗氣。蟄伏在霧中的兇險一動不動。父親透過霧氣看到了其中星星點點燃起的亮光,被注視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傳來。
他想大聲呼叫求救,挪了一下身,想起了村里老人的話,在山里迷路就是人在和山比膽,人要在氣勢上輸了,準沒命,人要是有氣勢有膽量,山拿人也沒有辦法。
但山里的寂靜和重疊的霧障擊碎了父親的膽量。父親閉上眼剛張開嘴要大喊時,一聲人響頓時傳來。
你怎么在這里?
父親聽到聲音,鼻子有點酸澀。他睜開眼,除了瘆人的霧氣看不到半點人影。一陣冷汗從身下流出。
你是誰?父親嗓子擠出了一句話。
咯咯咯,一陣笑聲傳來。父親松了一口氣,原來是個女人。父親躺在石頭上大喊著自己的腿受傷了,希望姑娘幫忙去村里捎個口信。
又一陣咯咯咯從濃霧中傳來,父親心里猛地抽了一下,想起了之前村人所傳的謠言。他又小聲試探了一次剛剛的話。笑聲停止,幾句夾雜著先生的半文不白的話傳來,壓低了父親的理解能力。父親聽懂了一個大概,知道了女人同自己一樣,白天迷失在了這深山中。他嘿嘿地笑了,幾個先生聽得父親很是受用。父親不由對這素未謀面的女人心生好感,忘記了村人所提及的恐怖。他的話漸漸地多了起來,開始有意無意地詢問女人的家里情況。女人好像知道了父親所想,她用禮貌而又不失體面的應答避開父親的問詢,同時又反向他提了幾個家長里短的問題。父親心里暗暗稱贊她的機靈,你是大學生吧?女人回答,不是,小學大學之事與我無關(guān)。父親沉默了,他有點沒有聽懂,但心生羨慕,他想起了自己的曾經(jīng),不禁長長嘆了一口氣。女人似乎是感覺到了什么,忙問先生可有心事?父親笑著說道,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對了,你怎么不出來和我說話呢?兩個人多多少少能壯點膽。女人的聲音頓時有些慌亂,不可不可,家父有言,孤男寡女授受不親,在這荒山野嶺如不是我害怕至極,斷然不會與先生交談。父親感到自己的心臟被輕輕碰了一下,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這種感覺騰起的瞬間父親不由得感到一陣失落。父親說:我結(jié)婚了,兒子都已經(jīng)好幾歲了……
啊,不行不行,有婦之夫更不可隨意接觸交談。如家父知曉,必會呵斥小女。
父親聽到后,失望中帶點喜悅,他試著動了一下腿,發(fā)現(xiàn)可以輕輕移動一下,他打算坐起捏捏腳踝。他剛坐起,女人就小聲驚呼起來,先生!
父親嚇了一跳,他說感覺腿好了一點,等天亮了就試著下山。
先生要離開嗎?
父親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似地說道,要不,你也和我一起走吧。
不可不可。
父親心生疑問,既然你如此畏懼你的父親,為什么你還來這樣一個荒郊野嶺?
說來話長……
女人說到這里,壓低了聲音,講起了自己自幼被父親嚴加管教的事。她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閱讀家中藏書,十幾年下來,書是越讀越多,人卻越讀越糊涂。書中所描繪的自由生活令她向往不已,本想趁著父親外出做生意之時趁機行萬里路,但不曾想沒出家門多久就迷失在了人跡罕至的山嶺中。如今霧氣彌漫,不知何時才能出去。話音剛落,父親就聽到了幾聲啜泣。
父親心生同情,卻不知如何作答,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有一句沒一句地扯開了剛才的話題。
他同女人講了些自己的事,講著講著不由淚目。偶爾女人的安撫話語不時從霧中飄來。父親感覺樹林里好像掛了一串鈴鐺,搖得他心里一陣陣心神蕩漾。他感覺自己一輩子從來沒講過這么多話。他腦海里不時想著女人,他感覺女人應該戴著一副眼鏡,長發(fā)瓜子臉,身上的衣飾美麗而不妖艷,有一點樸素氣息。隨著想象的精進,父親漸漸在心里刻畫出了女人的樣貌,同時也越來越按捺不住想見她的沖動。一夜過去,陽光透過霧氣漸漸攏了上來,霧障消散了一些,父親又動了動腿,放在地上踩了踩,雖然很是疼痛,但應該勉強能走。他看了看女人聲音傳來的方向,低下了頭。
突然,父親猛地起身,一拐一拐地沖向了那個方向,女人傳來一聲啊的尖叫。
父親去到那里,四下沒有一絲人影,只見一只白鳥棲在一片低矮的樹叢間??吹礁赣H,白鳥驚慌地扇起了翅膀。沒等它飛高,父親又一個箭步踏上前去,憑著感覺,一下把白鳥擒在手里。
連續(xù)的動作讓父親腿上的傷吃不消了,父親坐在地上喘著粗氣。他左手拉著白鳥的腿,右手揉搓起了自己的傷腿傷腳。村人的話在父親腦海里一閃而過,難道……
白鳥從被父親捉住就開始狠勁啄他的手,父親朝著白鳥問道: 剛剛的女人聲音是你發(fā)出的嗎?白鳥繼續(xù)啄著他的手,不時發(fā)出的鳴叫,充滿了凄涼,父親的眼睛潮濕了,沉吟了一會兒,對白鳥嘆道,算了算了,他松了手,示意讓白鳥離開。
白鳥抬頭看了看父親,剛要扇動翅膀,父親心里一緊,不行,這怎么能行?又一下把白鳥的腿抓住了,白鳥發(fā)出了一聲清脆的撕心裂肺的鳴叫……
二
父親回到村里,剛進家門,母親的抱怨就撲面而來,嫌他一身酒臭味辣了她的眼睛。聽到這話,父親愣了一下,他看了看抱在懷里的白鳥,感到一陣恍然。父親一拐一拐走到臥室,把白鳥的腿用一根棉線系在了衣架上,然后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臉。
白鳥撲棱了兩下翅膀,可能是腿被線拉疼的緣故,很快又落在了衣架上。你腿怎么了?母親問。
昨天去宴席的路上摔了。
怎么沒摔死?每天就知道四處找酒喝,你們那些親戚究竟有完沒完,連圓鎖還擺桌,想收份子錢?
母親把云南白藥和跌打丸扔到床上。
你自己數(shù)數(shù),今年這是第幾次了?隨一次份子錢動不動就幾百幾百地出,你白看了那么多的書!
你怎么捉了只白烏鴉回來?
路上撿的,看著好看就撿回來了,這個不是烏鴉。父親悶悶的聲音從被中傳來,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孩子。
嘿!你沒發(fā)現(xiàn)你越來越酸了?還學人家養(yǎng)鳥。
母親看父親悶在被子里不說話,穿著拖鞋啪啪走到衣架旁,衣架上的白鳥發(fā)出驚慌的叫聲。
母親的手剛剛舉起,父親一下?lián)溟_被子,直挺挺坐起來盯著母親,你給我動它試一試!鳥扇著翅膀隨即應和,你給我動它試一試!
不知是因為父親的話,還是白鳥的開口,或者說是母親想起了什么,母親聽到這話后,猛地后退了一步,險些摔倒。
好,我不動它,曉東馬上就要小升初考試了,你要知道。母親一句一頓地說道,她深知父親的短處。
父親又躺下了,頭蒙上了被子。
行,你翅膀硬了,行……
母親快速走出臥室,廚房里隨即傳來一陣乒乓的響聲。
白鳥的第一次露面就給母親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在那之后,母親從來沒有給白鳥喂過一次水或食,她還特意把一些容易粘毛的衣服拿出來,掛到臥室,以鳥掉毛為借口大發(fā)雷霆,沖父親喊叫個沒完。有一次,母親剛罵完,猛地回頭,看到白鳥在直愣愣地看她,嘴一張一張似乎在說些什么,她的心里瞬間涌上一陣恐懼,?。“?!母親尖叫起來,她跑到我的書房,抱著我正寫作業(yè)的胳膊,一直說那鳥不是鳥!
我被母親的話逗笑了,鳥也有自己的眼睛,你怎么能不讓它看你?
怎么和你爸一個德性?那鳥看人的眼神不對!
三
父親養(yǎng)了只罕見白鳥的消息不脛而走,縣里甚至市里的一些愛鳥人士都前來觀摩。父親很是厭惡,對所有的來客不是閉門拒之,就是說他要去種地沒有時間。父親的行為更添加了人們的好奇心,來訪的人有增無減。母親對此樂此不疲,每次來客人母親總要領(lǐng)他們欣賞白鳥一番??腿藗冑澷p白鳥的毛色、有神的眼睛,甚至還有人聞著它的糞便,說它不是一般的鳥。不少人都說要出高價買它,母親每次點頭應允的剎那,不由瞅見了白鳥那直直的眼睛,突如其來的心悸打消了母親的想法,打著哈哈給自己圓了場,這可不能賣啊,這是他的命根子,賣了它,他不得和我拼命???
母親似乎從這些訪客的話里刨出了尊嚴,每次見到村人,頭也不免昂了幾分。但父親的憂慮卻是一天比一天加深。有好幾次母親不在的時候,我就在書房里聽到墻另一邊父親的絮絮叨叨。每次我剛打開房門的時候,父親就若無其事地從臥室里走出來,看見我,不由地嘆氣。他總是習慣走上前輕輕揉弄我的頭發(fā),囑咐我說一定要考到縣里的中學。
我不明白父親是什么意思,但他總是習慣把憂愁擺在臉上,讓人只要一眼就能看到他臉上日積月累所負的重量。
父親曾是我們村里的驕傲,他是我們村為數(shù)不多考上縣里高中的人??h城里讀書的父親把村人的厚囑打在心里,年年得優(yōu),月月得贊。黃白相間的獎狀裝入的白色信封,隔三岔五,像雪花一樣刮到我們這個閉塞落后的小村莊。父親臨畢業(yè)時,老師告訴他,學校有一個保送大學的名額。
祖父的肺炎算計好了時間,剛好砸在父親高三下學期。那幾天,死神的身影在整個家里閃閃爍爍,父親想著多一個人多一份生氣,就向?qū)W校請了假回家。
祖母借錢的步伐震顫了村里每一戶的門檻,每家門上抖落的灰塵磕臟了祖母鼻子上的毛孔,祖母沒有辦法,只好通過城里親戚,借了高利貸。沒過幾天,祖父的病沒有得到一點緩解,借的錢連本帶利節(jié)節(jié)攀高,大概一周后,村里來了一群面帶兇相、提刀帶棒的人。村里人從沒見過這架勢,口耳相傳說我們家今天要死人。所有人都在傳著我家將要發(fā)生的血腥場面,那些人隔著幾里把我家的慘痛描述得一清二白。但令他們難以理解的是,我們家最后沒有出事,所有人都肢體健全,可還是不可避免地多出了一個死人。
祖母把給父親通融保送關(guān)系而準備的錢拿出,臨時堵了槍眼,化解了危機,不然那天,一條半命的祖父祖母至少要被那伙人剁下一只手來,可父親從那以后眼里的光就黯了。祖母欠人的錢在那之后兩個月就還清了,但父親卻被永遠釘在了這片土地上?;氐綄W校后的父親沒有吃驚,保送的名額換送到了縣里成績同樣優(yōu)異的商人子弟手里。他放棄了應屆的高考回到家里。第二年,縣里高中重新裝修了一番。
父親一直想著自己可以抽時間自學,但是每次拿起書本,就發(fā)現(xiàn)眼前的白紙黑字不斷地跳轉(zhuǎn),眼前黑乎乎的一片。試了幾次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是上大學的料了。深夜坐在床上,父親看著窗外,偌大的山脈死寂無聲。月亮把父親的身影分成了兩份,一份映在床上,一份掛在墻上。父親夠不到墻上的影子,只能反復撫摸床上的影子,過一會兒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個人使勁哭了起來。
父親在那晚遇見了自己的孤獨,在那之后的很長時間與之相依為命。母親的到來沒有擠走父親的孤獨,反而擠走了父親。母親從小生活在土地上,她總覺得人們的腳底都生長著一種看不到的根系,最后總會牽牽絆絆地把他們留在土地上,她對腳下土地的關(guān)心甚至遠勝于土地上生活著的人。她想不清那些人們手里捧著的輕薄書頁,有一天竟會比她所熱愛的渾厚土地更加為人推崇,但這就是事實。父親第一次見母親時,父親就從母親的舉手投足之中看到了土地的影子。對于父親,母親早有耳聞。父親是我們村第一位與大學失之交臂的人,她對此毫不在意。媒人拉著母親的手進了父親的家時,她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個愁云滿面的文弱書生,母親擔心他的重量壓不住土地風起時蕩起的灰塵,她直截了當?shù)叵蚋赣H表達了自己的疑問,父親沒有看她,只是淡淡說了一句:農(nóng)活我還是會的,沒你想的那么差。
祖父祖母在父母結(jié)婚后的兩三年里因病相繼去世,再加上村后山上漸起的濃霧,讓有關(guān)母親不祥的言辭四下傳起。母親把聽到的謠言化作自己喋喋不休的怨言倒給父親,父親想用村人的迷信搪住母親的口,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管用,更多時候,母親只想把在外受到的委屈毫無保留地轉(zhuǎn)嫁給父親。母親與父親打我記事起就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所交惡的內(nèi)容無非就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那時候父親每次回家,總像是躲避似地一頭鉆到書房,翻看著從縣里淘來的舊書。母親以為父親還在做著他的大學生夢,隔三差五就諷刺一下父親的臭老九行為。一次,母親不知道什么原因與父親大吵一架,父親照舊躲進了自己的書房,母親跟著父親進了書房,把他剛拿起的書一頁一頁地撕掉,父親看著她默不作聲轉(zhuǎn)頭走出書房,走了十幾里,在親戚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回來的時候,父親發(fā)現(xiàn)自己的書都不見了,問我,我不敢做聲,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走出家門,找到了在田里的母親,二話不說,上去給她兩個巴掌。母親第一次見父親發(fā)這么大的火,心里雖然有些害怕,但嘴上不依不饒,并越說越氣,哭出聲來,跑回家,從家里拿出了菜刀,一邊罵一邊把菜刀揮來揮去。父親不知是因為覺得丟人,還是覺得自己做錯了,一邊不停說著好話一邊走上去試圖奪下刀,母親的倔強不停地反抗著軟下來的父親。在兩人的互相推搡中,菜刀劃傷了父親右手的三個手指,頓時鮮血如注。
見了紅,母親就驚嚇得把菜刀扔到了地上,退了幾步,低著頭看著父親不敢出聲。父親淡淡地說讓她回家,自己一人去了村里的診所。
我從來沒見過母親在父親面前那么順從,在父親剛剛受傷的那幾天,母親給父親端茶送水,父親一點也沒有領(lǐng)情,母親對此不以為然。那幾天家里的沉寂壓得我喘不上氣,但母親的臉上卻一直帶著裝出來的歡愉。第三天,母親從地里用布包回來一抔帶著血的土,我那時雖小,但一下就感覺到了撲鼻的鮮血氣息。母親把土裝到了塑料袋里扔掉了,她做完這些如釋重負地笑了。第四天,母親面色凝重地又帶了一抔帶著血的土回了家,她好像有意躲開我,把那些土又裝到塑料袋里扔掉。第五天第六天都是如此,我想不清一個人的手怎么會流那么多的血。第七天的時候,母親又帶著一抔帶著血的土回來,一見我,她就淚如雨下,你爸那個該死的,就是不肯原諒我,我該怎么辦……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母親的脆弱,但七歲的我不知如何作答。父親受傷后就把自己的被褥拿到了書房,他每天除了換藥出書房門外,我基本見不到他,他也不和我們吃飯,每次換藥回來就順路去小賣部買一些饅頭帶到書房。那段時間,母親在擺碗筷的時候還是擺三套,把最好的菜放到了屬于父親的位置面前。
我從小和母親待的時間比較多,母親的強勢在我面前化為了對我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柔情,但對于父親,我總感到一種莫名的隔閡。長大以后我漸漸懂得父親是愛我的,可我至今仍不知父親的這種愛是情感居多還是責任居多。母親不斷響起的哭聲讓我鼓起勇氣推開了書房的門,父親正坐在對著窗戶放置的椅子上,朝著山上不知望些什么。聽到門響,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微微笑了一下。問了我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生活小事,問了問我的學習,又問了問我什么時候考試,我都一一作答。父親說這些話時他的眼睛是看著我的,可我莫名其妙地感覺他在望著別處。
不知是村里的閑話還是其他,父親沒有多久就又把被褥抱回了臥室。兩人好像遺忘了這件事,閉口不提,但臥室卻牢牢記住母親那段時間獨處的空寂,兩人的舉手投足之間眼神交替的距離,也不知什么時候被拉扯得無限長。
四
父親模仿著那些養(yǎng)鳥的人去縣里買了鳥籠,他用幾根木頭做了一個小床放了進去,又自己做了一個小墊子放置在了床的上面,旁邊又鋪了一些花瓣用以裝飾。
父親說,她睡巢是不舒服的。
母親對此頗有微詞,聽出了父親這句話里包含的感情。她想不通這個以前一直埋頭書本、荒于家政的男人在做這些手藝活時竟會如此利落迅速。母親去了親戚家,用電腦查了一下這只鳥的品種,網(wǎng)上的圖片和腦海中的記憶糾結(jié)不清,它究竟是喜鵲還是其他?她又拜訪了村里的老人,用她的諾基亞拍了照片讓他們一一辨認,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山上有過這種鳥——至少在山被霧氣籠罩之前是沒有。
白鳥住進鳥籠后,父親就把它掛在了客廳,之前那些聞訊拜訪的客人就像蒸發(fā)了一般突然消失,這讓母親的頭在村里也不再昂起。每每向父親提起此事時,母親總是憤憤地說道,不讓看就不讓看了,打人家干什么?還好人家沒讓賠醫(yī)藥費。
有天半夜,客廳里傳來的尖叫把我從睡夢中砸醒。我下地穿上拖鞋,揉著眼睛走到了客廳。父親帶著愧疚低著頭坐在沙發(fā)上,母親背對鳥籠直挺挺地站著。深夜客廳里迷離的光刺了我的眼。父親看見我出來,猛地抬起頭對母親說,這叫什么事?算了算了,以后我再也不多喝了,曉東明天還要上課。
你出來干什么?回去好好睡覺去。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說你天天大半夜和一只鳥卿卿我我叨叨不停是什么意思?
母親說完后,白鳥立刻重復了一遍,卿卿我我,叨叨不停。
母親頓了一下,哦——我明白了。好啊,你把鳥掛在客廳,是嫌我妨礙你倆?。∽儜B(tài)!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見父親的臉上騰起一片紅色,在燈光的照射下,臉上的汗和紅閃閃發(fā)光。
變態(tài),變態(tài),曉東你父親瘋了,你父親瘋了……這個家可怎么辦啊……
母親仰著頭,聲音帶著哭腔。話音剛落,母親轉(zhuǎn)身就要去砸那個鳥籠。
你動它試試!父親猛地站起來,用他帶著大大傷疤的右手指著母親說。
好?。∧氵€有理了!這個家完了完了……母親哭著回了臥室。
夜里的寂靜擋不住吵架聲的蔓延。沒有兩天,村里就有了父親喜歡上了一只鳥的傳言,我的老師和同學都知道了這件事。傳言最火的那幾天,我的同學都把這個當作笑柄,天天上課下課嘲笑著我,說我是從鳥蛋里孵出來的,我母親孵我的時候天數(shù)不夠,不小心把蛋殼磕破,早產(chǎn),才讓我一直這么笨,又說我老婆以后還會下鳥蛋,一年下一窩。同學們的嘲笑傳到了班主任的耳里,他找我談了兩小時的話,批評同學的同時還讓我不要在意這些謠言。但從他只言片語的旁敲側(cè)擊中,我還是敏感地感覺到了班主任對這件事真?zhèn)蔚暮闷?。我雖然親歷了這件事,但仍不確定這件事的真?zhèn)危蚁蚰赣H詢問求助,母親對此守口如瓶,好像這是她的傷疤恥辱。那段時間我感覺自己被世界孤立背叛,在學校和家里都是獨來獨往。有次深夜的失眠,讓我想起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白鳥。我打開臥室的房門,走到客廳,揭下鳥籠覆蓋的黑布。我頓時被一陣白色的光刺痛了眼,趕忙用雙手堵住自己的眼,右手只拉開一個小縫。
白鳥此時正用著它那圓溜溜的眼睛望著我,借著月光,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看到了它的樣貌。它正像一個人那樣坐在它的床上,白色的羽毛如輕紗一般浮在身上,兩只黃玉般的足輕輕搭放在父親給它做的床的邊沿上。它啄了啄被子,又站起輕輕踢了踢枕頭,眼皮半垂看著我,一陣奇異的感覺從頭傳到腳,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熟悉的女孩身影,她正回頭沖著我笑,向我伸出了雙手,她的兩條馬尾輕輕晃動,粉粉的嘴唇上下微微張合,引得我一陣莫名的焦躁臉紅。女孩平時用她的高冷一直拒我于千里之外,可現(xiàn)在……我的呼吸不由急促起來。
好啊!父子倆一個德性,母親的聲音一下震醒了我。
什么人了都,你們陳家,從上到下,都他媽一個德性!
父親站在母親的身后,幾次想要開口,但一看到我身后的白鳥就下意識地閉上了嘴,最后無奈地嘆了口氣,拉著母親回到臥室。
……
作者簡介
蘇熱,蒙古族。1997年7月出生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巴彥淖爾市,有小說及評論刊發(fā)于《草原》《文藝報》等。曾獲新概念作文大賽全國一等獎,高校文學排行榜小說組二等獎等?,F(xiàn)就讀于內(nèi)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17級漢語言文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