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當越來越多的作品被冠以“非虛構寫作”之名時，它就有被泛化的危險。因此，重新厘定這一概念的幾個側面，恰當其時。從最初的寫作過程與具體的文本呈現(xiàn)來看，口述史、新樂府、見證文學與現(xiàn)實主義，是認識“非虛構寫作”的四個側面。盡管四個側面直接切入與“非虛構寫作”的對接都有問題，但聚合起來作為參照物，卻恰好提供了一個有益的認識之規(guī)約。

關鍵詞：非虛構寫作 口述史 新樂府 見證文學 現(xiàn)實主義

目下，許多寫作都被冠以“非虛構”之名，在大類中它包括散文、報告文學、紀實文學、日記、調(diào)查報告、筆記、雜文、新聞報道等，甚至公文寫作亦入其列。與此同時，后來興起的“非虛構寫作”文本，也就變得面目不清，只能廁身其間。翻閱圖書館的檢索與書籍擺置，就可以發(fā)現(xiàn)，梁鴻、黃燈與阿列克謝耶維奇等的“非虛構寫作”作品，就被擱放在“散文的大類”之中。由此也足見，時至今日，“非虛構寫作”仍無法獲得其準確的“身份”。其實，與虛構類文學創(chuàng)作相比，其特點還是相當鮮明的：它是行走的文學，而非書齋里的想象與書寫①；它是大眾的呼聲、社會的現(xiàn)實，而非私人的隱秘、花邊的表達；它是介入與實踐的文學，而非抒情與虛構的故事；它也是追求真相、訴諸真理的文學，而又不僅僅止于此，它還呼吁公平、正義，對準人心、人性，亦考量個體生命在公共領域內(nèi)所遭受的擠壓與變形，乃至于關照一種精神、思想與心靈意義上的生命存在之自洽與福祉。當眾多研究都從文本出發(fā)來探討“非虛構寫作”之時，采用按圖索驥、以意逆志的方式，從作品倒推寫作過程，并結合文本構成樣式與精神訴求來觀察它的癥候，或許是一條可行 的路徑?；诖耍瑢懽饕庾R上“新樂府”精神的追求、前期材料準備時的口述史特點、寫作過程中提供的見證者證詞與最終文本呈現(xiàn)的報告樣態(tài)，就能成為可資辨析“非虛構寫作”的四個維度。

一、口述史、民族志或田野調(diào)查

在歷史研究中，一般認為口述史“意味著源于口述的、且主要通過目擊者的訪談而流傳下來的歷史……不是關于對歷史事件與進程的準確回憶，而是關于歷史的加工、早先體驗對后來的歷史進程所產(chǎn)生的影響，以及一種‘集體記憶’的產(chǎn)生、社會局限性及其對文化與政治的意義”②。在這一理解基礎上，口述史并不強調(diào)敘述者所陳述事實的客觀性，倒反而強調(diào)個體觀念與敘述的差異。 這正是湯普遜所強調(diào)的“口述史的首要價值”，即“相比于絕大多數(shù)的原始材料，它可以在更大程度上再造原有的各種立場”。他還強調(diào)，“通過口述史，我們應該堅信共同體能夠而且應該寫為屬于自己的歷史”。畢竟，“借助歷史，普通人想要理解的是他們親身經(jīng)歷的動蕩和變遷”③，并借以來認識自我與生存的意義。當然，就歷史研究本身而言，口述史“作為口碑史料以彌補檔案文獻之不足，并為歷史書寫提供生動細節(jié)”④。從這些論述即可看出，親歷者的見證、個人立場的表達、 歷史的生動細節(jié)等，都指向了口述史存在的獨特性，對歷史的接受也從“閱讀”一變而為“傾聽”⑤。歷史的現(xiàn)實變成了瑣碎的個人遭際，“口頭回憶和重大歷史事件的個人評論”⑥成為鮮活的“現(xiàn)場材料”，使之具有“原 始史料”的價值。

在歷史研究領域，這或許已經(jīng)或正在成為“常識”，甚至在文學研究中也開始變成“實際操作”⑦，但在文學寫作中似乎還仍然是新鮮的嘗試。不過，好在嘗試不但已經(jīng)開始，而且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幾乎“非虛構寫作”的踐行者們，都有意無意地采用了 “口述史的方法”。對于他們而言，“口述史的方法”不僅是寫作之前的準備階段的必備工具，也是文本呈現(xiàn)的方式之一，甚至是唯一的方式，這尤其體現(xiàn)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中⑧。只需要傾聽一下因切爾諾貝利核泄漏的受害者母親的敘述，就能真切地體會到一樁歷史的、社會的事實所導致的普通人的生活現(xiàn)實之逼真與切膚⑨；或者，在最質樸的語言中體會一個因戰(zhàn)爭而失去父母的六歲兒童的悲慘遭遇⑩，口述史所帶著的細節(jié)、情感、個人的觀點與立場，皆一目了然。所以在創(chuàng)作談中，阿列克謝耶維奇說：“我感興趣的不僅是圍繞著我們的現(xiàn)實，還有我們的內(nèi)心。我感興趣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時間的感覺……對我來說，感覺就是現(xiàn)實。”因此，她強調(diào)，“歷史，就是通過那些沒有任何人記住的見證者和參與者的講述而被保存下來 的” 。11

在梁鴻和黃燈的“非虛構寫作”中，口述史的痕跡似乎并沒有那么明顯，但不可忽略的是，作為寫作的重要手段和途徑，口述都是她們寫作過程中所必不可少的方法，也是構成文本不可或缺的部分。黃燈直言，在決定寫作之后，她“有意識地去東莞黃江、廣州塘廈等地……進行了一些訪談……說是‘訪談’，其實更多的時候是在聊天，是親人間不由自主地傾訴和傾聽”12 。這些“傾訴” 經(jīng)過“非虛構寫作”，一變而為眾人皆可傾聽的“歷史與社會的真實”，盡管這真實充滿著“個人的觀點與立場”。所以梁鴻提醒說：“歷史學家必須認識到‘事實’的‘虛構性’，所謂的‘事實’是由論者先驗的意識形態(tài)、文化觀念所決定的。”所以對她而言，“非虛構寫作”本身所具有的“隱喻”過程使得她的敘事“只能是文學的，或類似于文學，而非徹底的‘真實’” 13。即便面對著“如此冰冷，又如此殘忍”的少年強奸殺人犯供詞， “非虛構寫作”文本介于“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特征，也十分明顯?？谑鍪窂娬{(diào)對歷史真實的呈現(xiàn)，但這種呈現(xiàn)本身就同時因個體的差異而帶有“非真實”的一面，或者說這些“歷史真實”是片面的、個體化的與碎片化的。因此，與其說“非虛構寫作”是“寫作”，不如說它更是“傾訴”，只不過這傾訴經(jīng)過了加工、整理、擇取。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非虛構寫作”者們并非是歷史研究的專家， 而是別有用心的“人類學家”。同樣是在《中國在梁莊》的序言中，梁鴻接著就她的“非虛構寫作”敘述道，她希望“以一種整體的眼光，調(diào)查、分析、審視當代鄉(xiāng)村在中國歷史變革和文化變革中的位置，并努力展示出具有內(nèi)在性的廣闊的鄉(xiāng)村現(xiàn)實生活圖景……對村里的姓氏、宗族關系、家族成員、房屋狀態(tài)、個人去向、婚姻生育作類似于社會學和人類學的調(diào)查”14 ?；诖耍掝}可以隨之轉入“民族志”或人類學研究的重要方法“田野調(diào)查”的討論中。

在人類學的研究中，“對地方知識的民族志再現(xiàn)，本身是一個文化詮釋的過程，它既不是‘原滋原味’的本土知識，也不是我族文化的自然投射；它是一種再創(chuàng)作，是自我與他者合作生產(chǎn)的第三種產(chǎn)品。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為事物賦予特殊化的社會意義，因而事實變得多義起來，它既是‘真如鐵’的‘事實’，是相似的屬性，也是‘人為事實’，是象征意義，其中包括主觀的意義分析和表述，也包括讀者的理解。文化的解釋就是‘翻譯’，翻譯過程中，獲得了一些東西，也丟了一些東西”15。如果說口述史還仍然強調(diào)“‘真 如鐵’的‘事實’”的話，不管這種事實是社會的現(xiàn)場真實還是個人的情感真實，那么書寫民族志所進行的“田野調(diào)查”更在乎其中的“文化解釋”。這種“文化解釋”既是梁鴻努力要勾勒的“具有內(nèi)在性的廣闊的鄉(xiāng)村現(xiàn)實生活圖景”，也是黃燈所觀照的“轉型期中國農(nóng)民的整體命運”以及“他們與命運抗爭的復雜圖景”。在這種“翻譯”過程中，或許會“丟了一些東西”，諸如更廣闊的社會背景的描摹、政治經(jīng)濟學的分析等，卻也“獲得了一些東西”，即“現(xiàn)實生活的圖景”。格爾茨提出，“一部具體的民族志描述是否應該引起注意，并非取決于它的作者能否捕捉住遙遠的地方的原始事實，并且 把它們像一只面具或一座雕塑那樣帶回家來，而是取決于它的作者能否說清在那些地方發(fā)生了什么，能否減少對在鮮為人知的背景中的陌生行為自然要產(chǎn)生那種困惑——這是些什么樣的人？” 16在對這樣的問題回答的過程中，“非虛構寫作”對事實的訴求便體現(xiàn)出來，同樣重要的是寫作者如何來“說清在那些地方發(fā)生了什么”——對于梁鴻而言，梁莊即中國，留守兒童、外出務工、農(nóng)民自殺、鄉(xiāng)村政治亂象等，便是“梁莊的事實”；類 似地，黃燈借助她所生活過的三個村莊，以剖析農(nóng)民的經(jīng)濟窘境、轉型時期的鄉(xiāng)村鎮(zhèn)痛、古風生活與現(xiàn)代生活的對比等方式，對這個問題作了回答。

里奇在《牛津口述史手冊》中對民族志和口述史進行了很有趣的對比，他所呈現(xiàn)出來的“差異”，恰好可以構成觀察“非虛構寫作”的兩個側面與一個本質性規(guī)定，即“非虛構”之“非”的事實與“非虛構”之“虛構”的筆記特征，及其對真實的訴求。他說：“民族志學者可能也會深入采訪并對采訪做記錄，但他們通常更關注文化習俗而不是歷史事件。民族志學者可能不會以任何正式的方式記錄采訪，反而以參與者和觀察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與被調(diào)研社區(qū)的民眾進行一天接觸后撰寫出大量筆記?？谑鍪穼W家因其參與的采訪主題不同而只會對特定人員進行采訪，民族志學者與其采取的方式有所不同，他們只與那些想交談的人交流。民族志學寫作的學術標準習慣上也鼓勵研究人員為被采訪和被觀察的當事人捏造假名，而口述史學家和記者的道德標準就是在無特殊情況下使用被采訪對象的真實姓名和身份?！?7 這不是“殊途同歸”，而是“非虛構”的內(nèi)在規(guī)約。

二、時間里的“新樂府”

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梁鴻心中充滿憤怒的疑問：“從什么時候起，鄉(xiāng)村成了民族的累贅，成了改革、發(fā)展與現(xiàn)代化追求的負擔？從什么時候起，鄉(xiāng)村成為底層、邊緣、病癥的代名詞？”與其說這是疑問，不如說是質問，而質問背后所隱藏著的正是“非虛構寫作”的“別致或額外的關心”，所以她才會在敘述“少年強奸殺人犯”的時候，帶著悲憫之心提醒讀者：“沒有人提到父母的缺失、愛的缺失、寂寞的生活對王家少年的潛在影響，這些原因在鄉(xiāng)村是極其幼稚且站不住腳的。而鄉(xiāng)村，又有多少處于這種狀態(tài)中的少年??！誰能保證他們的心靈健康呢？” 18鄉(xiāng)村在現(xiàn)代轉型中被置入歷史的陰暗角落，普通人或者底層人也被拋棄在大歷史的邊緣，尤其是對于無法行諸文字的人們而言，歷史、社會與現(xiàn)實所加于他們身上的負擔，從未被彰顯而在時代的潮流中忽略不計。這正是阿列克謝耶維奇所說：“不是所有的人都決心寫自己的回憶錄，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做到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訴諸于文字。19” 何以“非虛構寫作”能存在，或它的價值何在，恐怕這是一個繞不開的理由，所以黃燈才說：“我不再將鄉(xiāng)村視為寄寓鄉(xiāng)愁的載體，而是將其作為‘問題的場域’?！?0 這種寫作的追求，或者雄心，恰好構成了觀察“非虛構寫作”的重要側面。而這些問題，其實也內(nèi)在于口述史的論述中，因此，不妨借用過來，作為透視“非虛構寫作”的法門之一。

在論及口述史研究的意義之時，湯普遜尤其強調(diào)它的“民主”價值，認為它“可能進行更公平的嘗試：證據(jù)還可以從下等人、無特權者和失敗者的口中說出來?？谑鍪房梢愿F(xiàn)實、更公平地重構過去，可以向既定 的記述提出挑戰(zhàn)……這樣，歷史寫作本身的 范圍就會變得廣闊和豐富來，其社會使命 同時也會產(chǎn)生變化。簡言之，歷史變得更加民主了” 21。從這一點而言，“下等人、無特權者和失敗者”，亦即那些無法發(fā)出自己聲音的人群，逐漸地豐富、辯證了社會現(xiàn)實，或者以別一種方式來重構了當下的歷史事實。所以，針對對口述史真實性的懷疑、記憶的偏差等問題，里奇借用亞歷山德羅·波特利的話論證說，口述史的作用是“通過轉變重點并打開探究的新領域以及讓人認可那些很多被遺忘的人民群體”?！罢嬲匾氖?，記憶并不是過去事實的被動載體，而是積極創(chuàng)造意義的過程?！?22這也被他稱之為是“讀懂他人”。在這種論述視野和框架中，“歷史需要去行動：并不是要去鞏固這個世界，而是要改變這個世界”23 。而“改變這個世界”首先從“重新認識這個世界”開始，“非虛構寫作”也同樣如此，不僅僅是因為它所具有的口述史的屬性，還在于它自身的訴求。

從“非虛構寫作”者的論述中不難看出，為底層發(fā)聲、介入并反思社會現(xiàn)狀，成了追求的重要目標。就寫作方式而言，毋寧說“非虛構寫作”也恰恰是一種“直歌其事”24 的書寫路徑。擇取“新樂府”的視角來體認“非虛構寫作”，須得彰明白居易之所以取“新”的意思。在論述白居易創(chuàng)作“新樂府”之前，陳寅恪引用其言稱：“古之為文者，上以紐王教，系國風，下以存炯戒，同諷喻。故懲勸善惡之柄，執(zhí)于文士褒貶之際焉；補察得失之端，操于詩人美刺之間焉?！?5 這與其《與元九書》中“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26的觀念是一致的，也是他寫作“新樂府”的重要目的：“古之君人者，采之以補察其政，經(jīng)緯其人焉?！?27詳細討論白居易詩論對古代“詩教傳統(tǒng)”的回歸既沒必要也沒意義，指出其“諷喻”“褒貶美刺”的特征，是為了體察其文，因為在這種主張里，《新樂府》詩前序言中所聲稱的種種才是可理解的：“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偠灾?，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28以至于后來的論者強調(diào)，白居易的這些詩作“具有強烈的左拾遺官的立場意識，而沒有為一己之私的意圖，是為天子為公而吟詠，甚至可以說，這些作品由萌芽而結果，已具備作為純粹意義的社會諷刺詩的性格特征” 29。因其影響的巨大，對古文運動的參與，后世將白居易的這種寫作稱為“新樂府運動”。

文學的“美刺或諷喻傳統(tǒng)”一直就是中國文學發(fā)展中較為顯在的線索。當然，把“非虛構寫作”歸入這一傳統(tǒng)，略有生硬之嫌，但白居易所引領的“新樂府運動”，尤其是“為時為事”而著作的追求，恰好能用以理解“非虛構寫作”。從這一點出發(fā)，梁鴻帶著怨氣的疑問、黃燈所謂“問題的場域”以及阿列克謝耶維奇強調(diào)的“我不喜歡偉大的思想，我只喜愛小人物” 30，便都可以獲得其解釋。倘若再來傾聽一下她們在文本中類似于“吶喊”的呼聲，“美刺或諷喻傳統(tǒng)”似乎也并不為過：“有一位通過參軍得以改變命運的軍官，利用各種關系將兩邊兄妹的子女全部調(diào)出去，甚至把二十七歲初中未畢業(yè)的小舅 子都調(diào)到了部隊當兵，轉業(yè)后再通過關系把他安排到政府部門。” 31那些祖居鄉(xiāng)村而沒有“關系”的農(nóng)民，則只能一代又一代重復著生來即可預見的蒼涼日子。因此之故，“學術如何介入現(xiàn)實，學術如何在當下語境找到它最有生命力的形式” 32，也就成為“非虛構寫作”者們所一以貫之的追求方向。無論是口述史研究中對“民主”的強調(diào)，還是寫作者們貫徹使底層人發(fā)出其聲音的方針，把“非虛構寫作”歸入“新樂府運動”在時代里的再一次呈現(xiàn)盡管并不嚴絲合縫，卻也能瞥見其本真面目之一側。

三、見證者與見證文學

接下來的討論，還可以用黃燈的剖析來引入，她說：“當像哥哥這種家庭的孩子、孫子，很難得到發(fā)聲的機會時，關于這個家庭的敘述也不容易進入公共視野，那么，關于他們卑微的悲傷，既失去了在場者經(jīng)驗的見證性，也可能喪失了歷史化的可能?！?3這并非聳人聽聞，只需細細端詳歷史中被淹沒的“沉默的大多數(shù)”，關于見證者、集體記憶與創(chuàng)傷敘述的種種擔憂，也就有了它存在的理由。為了保存這種鮮活的個人性、底層化的“事實”，“非虛構寫作”以別樣的命名方式將自己與以往所存在的種種對“事實”的呈現(xiàn)途徑區(qū)別開來，也才有了阿列克謝耶維奇“見證者”與“傾聽者”的邏輯：“在采訪過程中，我不止一次成為見證者，是那 些聞所未聞的全新故事的唯一傾聽者?！?4當然，見證者或見證文學所強調(diào)的，還并非只是寫作者對敘述對象故事的親身見證，它還有著更為復雜的、不同于口述史的第一手性與直接性的其他特質。

在論者的陳述中，“見證文學所呈現(xiàn)的是邪惡的災難和被苦難和死亡扭曲的、絕境中的人性。幸存者講述的是一個顯示共同人 性復雜性的故事。典型的幸存者是一個在歷史中無所適從的人物。他代表的是痛苦記憶。傳統(tǒng)的英雄戰(zhàn)勝苦難，為理想而死，幸存者不是英雄。傳統(tǒng)的悲劇人物因個人的缺陷而遭遇不幸，幸存者也不是悲劇人物。歷史并沒有為幸存者提供一種現(xiàn)成的敘述方式，他們因此陷入沉默無語的狀態(tài)。他們在歷史中找不到歸宿。幸存者通過見證敘述，要打破的正是這樣一種困境” 35。作為“無所適從的人物”，許多事實的經(jīng)歷者們“陷入沉默無語的狀態(tài)”，而這恰好是“非虛構寫作”者們所念茲在茲的訴求之一。表達之于表達者而言，并非是要對抗、戰(zhàn)斗，而是提供社會事實的同時，來修補、填充公眾歷史的宏大敘事?！耙娮C文學強調(diào)的是個人性，是從親歷者個人的經(jīng)驗、情感和知覺進入到歷史災難的普遍性層面，從而與國家權威性的描述、集體性的言說和宏觀的大歷史敘事區(qū)隔開來?！?36對于歷史書寫而言，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呈現(xiàn)來說，見證者的敘述以口述史的方式 呈現(xiàn)，被敘述者擇取并加以編排，盡管會因主觀意識的加入而導致個人敘述的“統(tǒng)一性”，但不可否認的是，即便如此，見證者的言說都對其個人、社會真實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歷史研究者可能會看中這些見證者言辭中提供的私人化、鮮活性的歷史資料，但對個人來說，通過回憶、敘述來進行自我心理與情感的修復，也是重要的意義之體現(xiàn)?！盎貞洝@并不是對已經(jīng)逝去的經(jīng)歷做激動或冷漠的復述，而是當時間倒退回來時，往事已經(jīng)獲得了新生?！?37沉湎于往事，或許并不能令敘述者獲得欣慰，而在往事的回味中獲得某種生命的教益，對于他們而言則意味著生活的 進步。所以當梁莊的普通婦女菊秀通過追憶往事的方式而得出“世界上最壞的東西就是理想” 38之時，她所遭際的一切既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與審視，對個體也同樣意味著無奈的命運沉思，而傾訴使她短暫地獲得心理修復。由此，見證文學也被認為具有“建構文化創(chuàng)傷記憶和修復公共世界的意義……不僅在于保存歷史真相，更在于修復災后人類世界……道義和責任擔當意味著見證文學是一種高度自覺的創(chuàng)傷記憶書寫。沒有這種自覺，幸存者就無法把個人經(jīng)驗的災難事件上升為 普遍性人類災難，更不可能把創(chuàng)傷記憶書寫視作修復公共世界的道德責任” 39。倘若奠基在這種論述的框架中，重審“非虛構寫作”可以看到，一方面，從寫作的目的與追求上，它強調(diào)口述史的重要性是為了能夠凸顯“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言說可能，并以此來獲得對“個別真實”的觀照，從而補充歷史史料。另一方面，又往往通過對個體的關注，逐漸上升為社會的公眾層面，用一個個帶著情感的敘述來構筑整個國族的想象，進而在社會和歷史的層面來顯示出不被關注的“個體的豐饒”。 這種由整體而個人，再通過個人而整體的過程，看似重又回到了原點，但因構筑的現(xiàn)實的不同，歷史史料就有了辯駁、齟齬的可能，以之而充滿思辨的張力，而言說本身對于見證者來說，似乎也完成了情感的傾訴——對于因切爾諾貝利核泄漏而畸形的孩子的媽媽而言，她的傾訴并不能帶來“實際利益”，卻在傾訴中構筑了一場災難所導致的普通人生活改變的事實；對于18歲的打工少女來說，暴露工廠的超時加班、違規(guī)操作、糟糕伙食等，也不會立即產(chǎn)生“變革效應”，但卻對她自己而言獲得了反思的機會，將它界定為成長也好，成熟也罷，總之，她提供了社會現(xiàn)實 的一角；一個縣長即便認識到了“農(nóng)村正在渡過一個危機期”，面對問題重重的鄉(xiāng)村也幾乎是束手無策 40，卻在接受采訪時表達了自己清晰的思路。只是，經(jīng)由他們個體而構筑的社會層面的普遍現(xiàn)實，經(jīng)由“非虛構書寫”而成為后來者研究歷史的資料。

不可否認的事實是，見證文學尤為強調(diào)的是“災難以及災難之后的幸存者言說”，并進而通過幸存者而反思人性，這在“非虛構寫作”中卻并沒有成為核心要義。阿列克謝耶維奇對切爾諾貝利核事故、戰(zhàn)爭中的娃娃兵與女人等的記錄，歸入見證文學大概不會見出多少歧義，但梁鴻、黃燈的寫作納入這一視野似乎就不那么恰當了。這提醒我們，見證者以及見證文學作為理解“非虛構寫作”的一個視角，截取的并非是對內(nèi)容的亦步亦趨，而是它們本身所攜帶著的共有氣質。這正如論者所主張的，“見證文學對生命的思考和關懷，仰賴的是個體化的切身經(jīng)驗與獨特感受，它更憑借個人的道德與倫理力量，去揭示歷史帷幕背后的真相，以延續(xù)歷史斷裂的脈絡，阻絕對歷史創(chuàng)傷的漠視和遺忘，并針對往昔，重構當下的記憶框架” 41。所以阿列克謝耶維奇才在創(chuàng)作談中強調(diào)：“我記住的只有一點：人性更重要?！?42這人性不僅僅屬于被采訪的個人，也屬于整個社會和時代，它本然地構成了一種歷史事實。其實不 必再去討論何為創(chuàng)傷、創(chuàng)傷記憶，在時代洪流、社會大潮面前，個體永遠是弱小的一方，對于他們生活的關注本身必然帶著見證者的目光，而“非虛構寫作”所要見證的，不僅包括危及整個社會的大災難，也包括生活無常帶來的屬于個人的小災難；它不僅去見證災難過后的人們的普遍心態(tài)，還要為歷史留存最鮮活的一手資料。這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對社會現(xiàn)實的介入，一種知識分子情懷的重新回歸，是作為“問題場域”，而非單純“鄉(xiāng)愁載體”?！胺翘摌媽懽鳌迸c見證文學之間差異固然明顯，但就書寫見證者及其見證，以及對個體生活與情感真實的重視而言，它們始終是一致的。作為一個觀察的視角，見證者與見證文學，用來理解“非虛構寫作”，凸顯的恰是它的道德承擔、社會責任與撬開 歷史的板結等作用。

四、作為一種“現(xiàn)實主義”

報告文學、紀實文學或調(diào)查報告不管是口述史，還是新樂府，或者見證文學，“非虛構寫作”都對“事實、現(xiàn)實、真實” 有著額外的執(zhí)迷。從公眾的事實轉向個人的事實、從事件的真實到情感的真實、從社會和歷史的現(xiàn)實到生命本身的現(xiàn)實……與其說“非虛構寫作”強調(diào)的是“非虛構”，不如 說是在凸顯“非”字的內(nèi)涵。它仍然是一種文學寫作的方式，只不過變得更加“切實”。在《中國在梁莊》的前言中，梁鴻開頭便以類似交代創(chuàng)作目的的方式說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對自己的工作充滿了懷疑，我懷疑這種虛構的生活，與現(xiàn)實、與大地、與心靈沒有任何關系。我甚至充滿了羞恥之心，每天在講臺上高談闊論，夜以繼日地寫著言不及義的文章，一切似乎都沒有意義……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種能夠體現(xiàn)人的本質意義的生活，這一生活與我的心靈、與我 深愛的故鄉(xiāng)、與最廣闊的現(xiàn)實越來越遠。”43不唯此，黃燈在談到《一個農(nóng)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土圖景》一文的寫作時也說：“在知識和理論重重包裹的學術語境中，返鄉(xiāng)書寫，是寫作主體在問題的刺激和喚醒下，脫下文字的華麗外裝，與現(xiàn)實和刺心難題的一次短兵相接?！?44兩個在不同時段以“非虛構寫作”而受到關注的學人 45都不約而同地指出“重返現(xiàn)實”的重要性。無獨有偶，阿列克謝耶維 奇也在她的《切爾諾貝利的悲鳴》一書“后記”中坦承：“簡單和呆板的事實，不見得會比人們模糊的感受、傳言和想象更接近真相。為什么要強調(diào)這些事實呢，這只會掩蓋我們的感受而已。從事實當中衍生出的這些感受，以及這些感受的演變過程，才是令我著迷的。我會試著找出這些感受，搜集這些感受，并將其仔細保護起來。” 46摒棄簡單而呆板的事實，強調(diào)奠基于現(xiàn)實的感受，反而成為她所記錄的事實，而“講述現(xiàn)實”本身就是呈露這些感受的最佳方式。

聚焦于現(xiàn)實，長期以來文學都不曾缺席。報告文學與紀實文學，乃至于傳記文學、新聞報道等，都被以某種方式置入“非虛構”的大框架中，這也是為何現(xiàn)在許多并非屬于“非虛構寫作”的作品也被冠之以“非虛構”名頭的原因 47。但在反思清理這些概念之時，梁鴻明確地表示：“非虛構文學一開始就把報告文學和紀實文學排除在外……既不同小說的虛構，不同散文的狹窄，也不同于報告文學的總體性和確定性，它應該是一種嶄新的文學樣式?！?48這體現(xiàn)在作者的隱藏及“有限的個人”的視角、主觀的真實的呈現(xiàn)等 49。清楚報告文學發(fā)展歷史的人都知道，在最初的誕生中，報告文學與無產(chǎn)階級運動有著密切的關系，被普遍認作世界無產(chǎn)階級的新型文學形式 50，引入中國之后也與左翼文學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在 1963 年召開的“報告文學座談會”上形成的共識成了觀察報告文學基本特征的重要依據(jù)：“一、寫真人真事或以真人真事為基礎；二、迅速反映當前現(xiàn)實斗爭，反映時代精神，具有強烈的戰(zhàn)斗性和鼓舞作用；三、主要從正面歌頌先進人物、先進事跡；四、用文學語言、文學構思來進行寫作，與一般新聞通訊有別?！?51因此也有“時代的輕騎兵”之稱謂，后來逐漸形成了“現(xiàn) 實內(nèi)容的客觀性、主題思想的批判性、文本彰顯的透明性”等特征論述52 。只不過其自身從誕生之時就“帶有先天的‘政治性’與‘功利性’”53 ，依然成為觀察的重要標簽，而忽略了此后它所經(jīng)歷的“轉型”。有研究者就指出，新時期以來報告文學“因了它的社會性及相應的批判鋒芒，乃至于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與前景的關注”54 ，而顯示出“非虛構”的品質來。此后，“情形的問題意識、強化的復合性能” 55等成為研究者強調(diào)的重要特質。這其中尤其以“底層問題”較為突出，形成了較為明顯的“社會轉型時期民生問題”類的報告文學作品56 。但這些所謂的轉型與時代相互契合，如果說還是它偶有的、最新的特點，那么報告文學所包含的種種“特征”依舊貫穿其內(nèi)里，“戰(zhàn)斗性”“文藝輕騎兵”等稱 號依然合適。紀實文學在研究者的論述中，亦如是。歷來論述紀實文學，論者指出：“就‘寫實’特征而言，或以新聞事件為敘事載體……進行‘實體化’寫實……或以個人的親歷與經(jīng)驗為敘事載體……側重于‘主體化’寫實”，57 除了藝術真實之外，“還同時具有‘事實’之真（即生活真實）、‘認識’之真與‘敘述’之真” 58。就其稱呼上“報告”“紀實”二詞來說，用它來窺探“非虛構寫作” 便足夠能幫助我們獲得一定的理解。當然， 仍需警惕的是：“它不像一般的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為了保持事件的客觀性和完整性，作家常以局外人的身份扮演著事件的記錄者，而是以非常鮮明的主觀意愿，直接展示創(chuàng)作主體對事件本身的觀察、分析和思考?！?59這同于它的口述史、民族志的癥候。

在同一篇文章中，梁鴻注意到“很多人把非虛構文學自然等同于現(xiàn)實主義文學”，盡管有所辯駁，但不可否認的是，就“關于生活本身的描述”來觀察，“非虛構文學，好像恰恰就是現(xiàn)實主義的” 60。引入“報告文學”“紀實文學”的范疇來觀察“非虛構寫作”并不是要彰顯“批判視角”“主體性介入”等它本身就具有的癥候，這些已經(jīng)在口述史、新樂府的層面被談論過了，而是要強調(diào)“非虛構”之“非”的內(nèi)涵究竟是什么。就這一點來說，將“非虛構寫作”指認為是一種“現(xiàn)實主義”并不為過，或者說它“更加地”是現(xiàn)實主義，因為它所秉承的已經(jīng)是拋開了作為文學寫作方法的現(xiàn)實主義的條條框框，而是在精神、思想上契合了現(xiàn)實主義的本質規(guī)約。因此，如果說“報告文學”“紀實文學” 還都是掛靠在“文學”之名上的現(xiàn)實記錄，那么毋寧說“非虛構寫作”更像是一種“調(diào)查報告”，它不僅是在“報告”事實，屬于個人的，也同樣是屬于社會的事實，這種“報 告”還充滿了辯駁、質疑與拷問的聲音，因此它顯得更為復雜、多樣、凌亂，事實與聲音互相交織在一起難分難解，又整體上構成 了一種面貌，與時代的發(fā)展密不可分。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它仍然是在“調(diào)查報告”，還原、補充、闡發(fā)著事實，也關切、眷顧、吁請著事實，還力圖辯證、介入、改變著事實，這就是“非虛構寫作”與報告文學、紀實文學乃至于調(diào)查報告的“同與不同”。

必須認清楚的是，“非虛構寫作”既不 是口述史，也不是民族志；既不是新樂府，也不是見證文學；既不是報告文學，也不是紀實文學；既不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調(diào)查報告，也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但與此同時，它既是口述史，也是民族志；既是新樂府，也是見證文學；既是報告文學，也是紀實文學；既是調(diào)查報告，也是刻骨銘心的現(xiàn)實主義：它對底層、個人的關注，使文學描摹的歷史與社會事實變得更加民主了；它對現(xiàn)實生活不打擾的切近觀察與客觀呈現(xiàn)，讓文學成了人類學研究的一種方式；它對社會的介入，為無法發(fā)聲的人們記錄下他們的生命情態(tài)，關心民生疾苦，令歷史的文學精神不至于湮沒無聞；它提供了見證者之詞，也提供了見證者們的經(jīng)歷、情感與生活，從而使記憶成為可能，使個人的與公共的歷史事實融合為一；它也用對現(xiàn)實的不折不扣的切近與切膚式的書寫，來達成知識分子精神與職責的落實，不僅是道德意識上的，也是 現(xiàn)實行動上的。

注釋：

①梁鴻曾以《書齋與行走》為題撰文來論述這一特 質。參見梁鴻《書齋與行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 年第 10 期。

② [ 德 ] 斯特凡·約爾丹：《歷史科學基本概念辭 典》，孟鐘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2 年版， 第 232 頁?！翱谑鍪贰痹~條的寫作者為亞歷山 大·馮·普拉托。

③ [ 英 ] 保爾·湯普遜：《過去的聲音——口述 史》，覃方明、渠東、張旅平譯，遼寧教育出 版社 2000 年版，第 6、17-18、2 頁。作為口述 史研究的重要著作，偏向于“歷史研究的民主” 也成了其著述的原因——從帝王向普通人的轉 變之重要性。

④陳墨：《口述史學研究：多學科視角》，人民出版社 2015 年版，第 7 頁。由于該書主要將口述

史納入到歷史研究的范疇，所以較為強調(diào)口述史的學術價值。

⑤楊祥銀：《與歷史對話：口述史學的理論與實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4 年版，第 6-7 頁。在

許多研究者那里，與其說是在探討“什么是口述史”，不如說更加強調(diào)“如何做口述史研究”，這也證明了口述史的“實踐性價值”。

⑥李向平、魏揚波：《口述史研究方法》，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0 年版，第 2 頁。

⑦這其中，傅光明研究老舍的系列著作就多用此法，尤其是《口述歷史下的老舍之死》，頗具代表性。

⑧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文本中，受訪者的言說直接被呈現(xiàn)出來，幾乎是文本構成的唯一方式，其間除了作者的簡單敘述插入外，敘述者基本上為事件的親歷者。在梁鴻的寫作中，亦如是，大量的當事人的口述直接錄入，只不過她有了較多的敘述與分析，口吻中帶著鄉(xiāng)愁和悲憫。黃燈的寫作是知識分子剖析最多的一位，她將鄉(xiāng)村作為場域來分析問題，但不可否認的是，文本的構成，大多數(shù)仍然是直接的“采訪”與“口

述”。

⑨這位叫作拉里莎的母親的講述被名之為《古老的語言》。參見 [ 白俄 ]S.A. 阿列克謝耶維奇《切爾諾貝利的悲鳴》，方祖芳、郭成業(yè)譯，花城出版社 2015 年版，第 96-99 頁。

⑩這篇口述文本名為《“他害怕回頭看一眼……”》，參見 [ 白俄 ]S.A. 阿列克謝耶維奇《我還是想你，

媽媽》，晴朗李寒譯，九州出版社 2015 年版，第 1-3 頁。

111930343742[ 白俄 ]S.A. 阿列克謝耶維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呂寧思譯，九州出版社2015 年版，第 412-413、131、433、405、407、 411 頁。

1220313233黃燈：《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nóng)村兒媳 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臺海出版社 2017 年版，第 344、v、20、345、21 頁。

1318梁鴻：《中國在梁莊》，江蘇人民出版社 2010 年版，第 3、1-2、55 頁。

14梁鴻：《中國在梁莊》，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第3頁。這種類似的表述也出現(xiàn)在黃燈的敘述中：以“村莊親人的生存境遇，觀照轉型期中國農(nóng) 民的整體命運，并在此基礎上，勾勒他們與命運抗爭的復雜圖景”。參見黃燈《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nóng)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臺海出版社2017 年版，第 vi 頁。

15納日碧力戈：《格爾茨文化解釋的解釋（代譯序）》，[ 美 ] 格爾茨：《地方知識：闡釋人類

學論文集》，楊德睿譯，商務印書館 2016 年版，第 xvi 頁。

16[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譯林出版社 2014 年版，第 12、21 頁。

1722[ 美 ] 唐納德·里奇：《牛津口述史手冊》，宋平明、左玉河譯，人民出版社 2016 年版，第21、67-69 頁。

21[ 英 ] 保爾·湯普遜：《過去的聲音——口述史》，覃方明、渠東、張旅平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第 6-8 頁。

22[ 英 ] 保爾·湯普遜：《過去的聲音——口述史》，覃方明、渠東、張旅平譯，遼寧教育出版社 2000 年版，第 23 頁。湯普遜還在書中用了一章的內(nèi)容，以“證據(jù)”作為核心，來論述口述史在共同體構建、心里療愈等方面所體現(xiàn)出的意義。

24白居易在《秦中吟》的序言中如是說：“聞見之間，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為秦中吟。”參見《白居易集箋?！罚拙右字?，朱金城等校，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8 年版，第 80 頁。

25陳寅?。骸对自姽{證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09 年版，第 122-123 頁。此引文出自白居易《策林·議文章》，可參見《白居易集箋校》，白居易著，朱金城等校，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8 年版，第 3547 頁。

26在這封書信中，白居易廣泛論述了諷喻詩傳統(tǒng)及其在當時的發(fā)展，詳文可參見《白居易集箋?！罚拙右字?，朱金城等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 2789-2796 頁。該信與新樂府論述之關系，可參見陸楠楠《白居易〈與元九書〉中“新樂府”問題考論》，《雞西大學學報》，2016年第 9 期。

27白居易：《白居易集箋?！罚旖鸪堑刃?，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8 年版，第 2865 頁。關于白居易“新樂府”寫作的“社會功能”之論述，亦可參見張之為《中唐詩樂關系及其社會功能的理論重構——以〈篋中集〉〈新樂府〉詩論轉變?yōu)橹行摹?，《文學遺產(chǎn)》2018 年第 2 期。

28白居易《白居易集箋校》，朱金城等校，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8 年版，第 136 頁。

29[ 日 ] 靜永?。骸栋拙右讓懼S喻詩的前前后后》，劉維治譯，中華書局 2007 年版，第 14 頁。

35徐賁：《見證文學的道德意義：反叛和“后災難”共同人性》，《文藝理論研究》2008 年第 2 期。

36呂鶴穎：《見證文學與文學的見證》，《文藝爭鳴》2016 年第 10 期。

38相關敘述可參見梁鴻《中國在梁莊》，江蘇人民出版社 2010 年版，第 90-96 頁。為了避嫌，或者尊重當事人的隱私，梁鴻并沒有將菊秀的全部往事和盤托出，但其中卻看到了一個懷抱理想?yún)s不能實現(xiàn)的苦悶鄉(xiāng)村婦女形象。

39陶東風：《“文藝與記憶”研究方式及其批評實踐——以三個關鍵詞為核心的考察》，《文藝研究》2011 年第 6 期。

40以上內(nèi)容分別可參見 [ 白俄 ]S.A. 阿列克謝耶維奇《切爾諾貝利的悲鳴》，方祖芳、郭成業(yè)譯，花城出版社 2015 年版，第 96-99 頁。黃燈《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nóng)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臺海出版社 2017 年版，第 78-84 頁。梁鴻《中國在梁莊》，江蘇人民出版社 2010 年版，第158-174 頁。

41鄒軍：《文學見證與見證文學》，《文化研究》2017 年第 3 期。

43梁鴻：《中國在梁莊》，江蘇人民出版社 2010年版，第 1 頁。對于梁鴻而言，這一篇“前言” 猶如她的“創(chuàng)作宣言”，其中提到了該書的創(chuàng)作過程，但恰是這一對“過程”的描述，透露著理解“非虛構寫作”的某些隱秘的心聲。

44黃燈：《一個返鄉(xiāng)書寫者的自我追問》，《文藝理論與批評》2017 年第 1 期。其時，《大地上的親人還未出版，但據(jù)作者的交代，書中許多內(nèi)容此時已經(jīng)寫好。該文可以看作是一篇充滿學術反思力的“創(chuàng)作談”。45與一般的作家不同，不管是梁鴻還是黃燈，首先是學者的身份，學術研究是她們的第一要務，高校任教與講壇授課是她們的第二要務，而“非虛構寫作”則更像是她們的“副業(yè)”，是在學術研究過程中產(chǎn)生知識質疑之后反思所得，并在反思之后身體力行后的產(chǎn)物。因此，比起“作家”的名頭，稱呼她們?yōu)閷W人似乎更為準確。

46[ 白俄 ]S.A. 阿列克謝耶維奇：《切爾諾貝利的悲鳴》，方祖芳、郭成業(yè)譯，花城出版社 2015年版，第281頁。同樣，在《寫戰(zhàn)爭，更是寫人（創(chuàng)作筆記摘錄）》一文中，她也說：“我一直書生氣十足，既害怕現(xiàn)實，又被現(xiàn)實所吸引?！?參見 [ 白俄 ]S.A. 阿列克謝耶維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呂寧思譯，九州出版社 2015 年版， 第 404 頁。

47比如2019年《收獲》長篇專號春卷中盧一萍的《祭奠阿里》就被明確歸入“非虛構”中，但實際上更類似于報告文學。類似情況很多，這也反映了“非虛構”作為一個概念它的外延之不確定的特征。

4860梁鴻：《改革開放文學四十年：非虛構文學的興起及辨析》，《江蘇社會科學》2018 年第 5 期。

49梁鴻在文中引述李敬澤的話說：“非虛構作品的根本倫理應該是：努力看清事物與人心，對復雜混沌的經(jīng)驗作出精確的表達和命名，而這對文學來說，已經(jīng)是一個艱巨而光榮的目標?！倍?，她評論道：“非虛構文學的現(xiàn)實 / 真實是一種主觀的現(xiàn)實 / 真實，并非客觀的社會學的現(xiàn)實 / 真實，它具有個人性，也是一種有限度的現(xiàn)實 / 真實?！眳⒁娏壶櫋陡母镩_放文學四十年：非虛構文學的興起及辨析》，《江蘇社會科學》2018 年第 5 期。

50此處論述要感謝趙天成，他的研究帶來了某些啟示性的東西?？蓞⒁娳w天成《重溫“新時期”起點的“報告文學熱”——以“首屆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評選（1977-1980）”為中心》，《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 年第 2 期。但關于報告文學性質與起源的討論，文中作了刪節(jié)，此處參考的是作者提供的初版本。特此致謝。 51袁鷹、朱寶蓁、吳培華：《報告文學座談會紀要》，

《新聞業(yè)務》1963 年第 5-6 期合刊。此處材料轉引自趙天成《重溫“新時期”起點的“報告文學熱”》一文的初版本。

52相關論述可參見龔舉善《報告文學的現(xiàn)代轉型——從新時期到新世紀》，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1 年版，第 69、12-16 頁。

5358章羅生：《中國報告文學新論——從新時期到新世紀》，湖南大學出版社 2012 年版，第85、73 頁。

54周政保：《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若干理論問題》，《文藝評論》1998 年第 5 期。

55龔舉善：《報告文學現(xiàn)代轉型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12 年版，第 111-119 頁。

56相關研究可參見張璦《底層現(xiàn)實的守望與期盼：社會轉型時期“民生問題”報告文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16 年版。

57張璦：《20 世紀紀實文學導論》，文化藝術出版社 2005 年版，第 99 頁。

59洪治綱 :《論非虛構寫作》，《文學評論》2016年 3 期。

[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文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