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4期∣劉大先:故鄉(xiāng)即異邦
大霧迷蒙的早晨,我和父親一前一后走在荒野小徑上,說著閑話。難得的親密時刻。我從小出門讀書,很少回家,假期回來彼此交流并不多,父子間輕松漫散地一起去趕集的場合很少,更別說聊聊家常了,所以此刻我的心情很愉悅。濕氣彌漫,四周蒼茫一片,影影綽綽地什么也看不清,上坡轉彎的時候,迎面遇到了表姑媽,父親的表姐。見到她,我和父親都很高興,父親迎上去招呼她。表姑愣怔了一下,驚訝地望著我,又回身看我父親,慢慢流下了眼淚。我很奇怪,表姑媽轉過來對我說,你爸爸還不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了啊。
這個時候,我的心里晴明起來,在悵惘中慢慢醒過來,想起來父親已經(jīng)去世快六年了,而我在他去世后就再也沒有走過家鄉(xiāng)那條去集鎮(zhèn)的道路。外面天色濃黑,可能是凌晨的某個時分,我在黑暗中坐起來,下床,走到外間的陽臺,點了支煙。從十五樓的窗戶看出去,青黑色的蒼穹籠罩在燈火明滅的北京,城市如同堅硬的礁石,紋絲不動地佇立在幽藍廣袤的大海之上,只有遠處高樓頂端的紅色航標燈閃爍不定。
一
人們同自己家鄉(xiāng)的關系,往往混雜著普遍的矛盾:甜蜜溫馨的記憶似乎并不能阻止冷酷無情的離別。只有眼界狹隘、抱殘守缺的人才會覺得家鄉(xiāng)完美無疵,而那些出走他鄉(xiāng)之人的贊美與緬懷盡管可能是真誠的,也難免打上了時間與空間的濾鏡。堅強的人四海為家,而最高級的靈魂則認識到個體情感與認知的局限,從而太上忘情。圣維克多的雨果會保有此種清晰的觀念,一般人頂多做到隨遇機變、惟適之安,而將家鄉(xiāng)作為安放懷舊情緒的處所。在這么做的時候,他們或多或少帶有逃離者的歉疚和竊喜。當家鄉(xiāng)成為故鄉(xiāng),意味著家鄉(xiāng)已經(jīng)同他隔離開來,曾經(jīng)的聯(lián)系變得愈加稀薄,它慢慢隱退為一個審美的對象。
背井離鄉(xiāng)、觸景懷鄉(xiāng)的故事并不新鮮,桑梓之地或者成為一世的守望,或者成為衣錦榮歸的故里,但前現(xiàn)代時期因為羈旅、游宦、戰(zhàn)爭、行商的漂泊,并沒有形成家鄉(xiāng)與故鄉(xiāng)的割裂。故鄉(xiāng)大規(guī)模地被拋擲在身后,成為一個只供懷想而不再期盼回歸的地方,無疑是現(xiàn)代以來的景觀。村社地理、熟人社會、血緣與宗族所形成的諸種共同體,在工商業(yè)與城市化進程中紛紛土崩瓦解,人們?yōu)榱酥\求想象中更美好的生活不惜遠走他鄉(xiāng)。
我想我屬于那種將家攜帶在身上的人。從識字之始,家鄉(xiāng)的長川丘陵就開始漸行漸遠,新鮮的外部世界洞然敞開,無數(shù)新的經(jīng)驗紛至沓來,讓人根本無暇回顧那并不愉快的鄉(xiāng)村生活,更遑論有閑情逸致去沉思過往。這倒不是一種個人主義的逃離,而是生活的巨大壓力。這樣的鄉(xiāng)村青年一定不是少數(shù),牽連著我們和故鄉(xiāng)的可能只有親情那唯一的線索,但我并不想從社會結構和流動的層面進行淺薄的分析,畢竟個人經(jīng)驗參差不齊,有的人對任何地方都無意流連,他們不一定是有世界的胸懷,純粹就是情感遲鈍而已。
2013年正月初六,我在北京短暫處理一些事情之后,又回到六安,回到我曾經(jīng)以為很熟悉實際上已然陌生的故鄉(xiāng)。不是歡度春節(jié),而是陪伴父親度過他一生最后的時間——事實上,我也知道,這也將是自己在故鄉(xiāng)度過的最后光陰。
節(jié)后春運剛剛開始,但是從大城市到小地方的車票還算容易買。我先到合肥,然后搭乘上海至武漢的動車,準備半路在六安下車。合肥離六安很近,高鐵只要半個小時,人情風物已是家鄉(xiāng)的氛圍和感覺。火車站的人并不很多,很多農(nóng)民工要過完十五才出門。我背著包在候車廳里找落腳的地方。旅客雖然談不上擁擠,但有人把包擱在身體兩邊的椅子上作為墊靠,斜倚著,所以竟然沒有空閑的位置。踱到大廳一側時,我看到一個雙眉緊蹙的中年人在閱讀一本商務印書館版的那種世界名著翻譯本,仔細一看是亞里士多德的《巴門尼德篇》。那個人看上去有些落拓,像個平庸而不得志的大學老師,眉宇之間有種讓人討厭的瞧不上任何人的神情,在這種吵鬧的環(huán)境中讀這樣一本書,未免有些牽強,就像他的眉頭。我想我在此間別人眼中也就是這種角色吧。
從六安南站出來直接坐公交車去西站,打算搭乘下午三點鐘往郭店方向經(jīng)過火星和黃臺的私人巴士——這種私家公交車是縣鄉(xiāng)一帶的地方特色,并不由市里的公交公司統(tǒng)一管理,而是私人擁有的中巴運輸車加盟到公交公司中去的,繳納一定的管理費,但自主性比較強,所走的路線不固定,是根據(jù)乘坐人員的多寡決定走哪條鄉(xiāng)間小路——那些路是在“村村通公路”工程中修建的,就是在原有自然形成的泥巴路的基礎上鋪上沙石修筑的非常狹窄的雙車道水泥路。
六安的公交車我?guī)缀鯖]有坐過,上車才知道是自動投幣一元。我翻了翻錢包找不到一元錢。找個身邊的人詢問想換一下,也沒有。我就先到后面坐下,打算定定神再找人兌換。這時候坐在我前排的瘦瘦的青年給了我一塊錢,并且不要我給他的十元錢。他晃了晃手中的一瓶涼茶說:“我也沒有零錢,這是剛才在底下買了瓶水換開的?!彼S身帶了只青黑色的大旅行箱,可能是大學生,更像在外面打工回鄉(xiāng)過節(jié)的青年,還沒有在都市競爭的生涯中變得油滑和冷漠。
西站的車是對霍邱、葉集、固鎮(zhèn)方向的,非常混亂,往我家的方向最合適坐的是到小鎮(zhèn)郭店的一路車。往這個方向在這個季節(jié)有三班車,只有下午三點的一班經(jīng)過我家所在的黃臺村,否則就會從廣廟村那里岔路開往另外一個順河鎮(zhèn)。我清晨五點起床,從北京趕到此時,水米未進,已經(jīng)疲憊得很,懶得張口問人,就背著包在亂七八糟、破爛骯臟的中巴車中間尋覓。正巧聽到司機拉客,有乘客問路線,就坐了上去。陸續(xù)有人上來,我看到一張認識的臉,是一個遠房堂哥。兩家離得并不遠,但是我們這一輩來往不多,我們至少有十幾年沒有見過了。他長了鄉(xiāng)村中年人的亂蓬蓬的頭發(fā),面上已經(jīng)帶有農(nóng)民常見的滄桑表情,不過我很快就認出了他。他顯然沒有認出我,咕噥著向司機老婆——也就是售票員——確認這個車子的確切路線。這輛車原先是走丁集那條線的,如果走那條線,我回家就麻煩了,需要再步行十里地。幸運的是,那條線的乘客被上一輛車搶走了,這輛車為了攬客只好臨時改走火星鎮(zhèn)這條路。這個對我的幸運,對于司機夫婦無疑是不幸,他們等候了半天的乘客一下子被卷走了,所以潑辣的售票員一路罵罵咧咧,跟乘客數(shù)落前一輛車車主的不地道。司機偶然故作寬容地讓她別計較了,但是可以看出他自己心中也大為不滿,只不過一個男人的面子阻止了他的破口大罵。
鄉(xiāng)土的倫理禮儀也就是在他這樣年近五十歲的中年男人身上還殘存著,二十年來的外出務工潮流和近十年內(nèi)的城鎮(zhèn)化進程,已經(jīng)極大地改變了地方的道德生態(tài)。這個季節(jié),年輕人大部分已經(jīng)奔往江蘇上海一帶,他們在冬季時回來,帶回的不僅是金錢,更多的是新學會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和城市生活方式,與觀念。我在父母那里聽聞這個遠房堂哥也曾經(jīng)在外面打工多年,這幾年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待在家里。他的父親和母親都在蘇州做清潔工掃大街,每個月收入約三千,那樣的收入比在農(nóng)村種田強。下車的岔口路西引水支渠上搭建的是一家雜貨鋪店,兼賣自產(chǎn)的豆腐,我打了十五斤豆腐提著,想著家里可能需要。店主認識我,就問我是不是從北京回來,我說是的。他嘆道,那路費要不少錢??!
父親已經(jīng)是癌癥晚期,醫(yī)院放棄了治療,現(xiàn)在家里等死,這里面的無望和恐懼,讓家里籠罩著揮之不去的抑郁情緒。我怕父親的心智已經(jīng)糊涂,就坐到床頭問他還記不記得自己當年當兵時的部隊番號,他說是南京軍區(qū)直屬獨立炮九師十四團二營六連,番號6413師6457團56分隊六連。這讓我又莫名其妙地寬慰了一下,同時陷入一種難以說清楚的惆悵中:那是父親一生最風華正茂的年代,他當然記得清楚。2009年夏天,我路過江陰出差的時候?qū)iT找到了父親年輕時代生活過的那塊駐地,部隊已經(jīng)撤走,番號早就不存在了,但是留下了幾門對著長江的大炮,藏在雜花生樹中間,成為偶然到來的游客們的獵奇之物。我在一個防空洞的坑壁上用石塊刻下了父親的名字。
夜里忽然天陰下雨,然后就變成大雪。我鄉(xiāng)的農(nóng)諺說:“正月雷打雪,二月雨不歇。三月抄干田,四月秧上節(jié)?!贝藭r下雪意味著三月會干晴,對春耕不好。第二天雪還在下,雪里聽到門前河汊中發(fā)動機的聲音,那個用電動船在河中打魚的人想趁著雪撈一筆。父親被疼痛折騰了一夜,白天開始睡覺,我松了口氣,騎著摩托到鄉(xiāng)醫(yī)院去拿些藥,回來的路上踏著荒村中平滑的雪地到河邊去看那人打魚。白雪無聲落在水中,倏忽地消失不見,仿佛河流是個無窮無盡的黑洞。那個電動船則是游弋在太空中的飛艇,給寂靜空曠的天地帶來一絲活氣。
師弟劉汀寫過一本書叫《老家》,他說:“當我談論故鄉(xiāng)的時候,我說的只是老家?!比欢?,我并沒有老家的觀念,和那些擁有可以在故鄉(xiāng)靜謐生活的人們相比,我們這樣的鄉(xiāng)土少年注定要在這個迅速變革的社會中離家出走。很多時候,故鄉(xiāng)在心中只是幻化成某個具體的意象:童年的明媚夏天,村莊東面的斷河,青翠而酸澀的杏子,老屋后的竹林和大橡樹……故鄉(xiāng)是屬于童年無風的歲月的。它和熱情的七月有關,和七月傍晚煙霞中的蜻蜓有關。那時的天空無比晴朗,空氣清新透亮,萬物充滿生機,大地一片綠意。我踩著翠綠柔嫩的鴨舌蘭,撥開蒲草,腳下的沼澤噗噗作響,一個個歡快的氣泡噴涌而出。天地間充滿氤氳的氣息,一如太古的初蘗。那時候我的眼睛明亮,血氣充盈于胸間,現(xiàn)在卻身心俱疲。我的臉龐因為長期的失眠而枯黃,我的胡楂如同茅草般涌起,我的面孔變得越來越模糊,失去光澤,沒有力度。我想象在一根鐵軌上描刻下七月蜻蜓的形象:靈動、鮮紅的、充滿生機。那段鐵軌因為年久失修,銹跡斑斑。我的手指在上面滑動,咯咯作響,鐵屑散墜于草叢中。霧靄漸起,我的雙眼蒙朧。許久以后當我跌跌撞撞地走回到那段童年的鐵軌時,發(fā)現(xiàn)那段鐵軌已被洪水沖走。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那一年的洪水特別多,空中老是飛舞著淡紫色的塵。我不知那是什么,大概是蝴蝶大批遷移時遺落的花粉。
那些鮮明而生動的意象是無可捕捉的精靈。我一直想把它們固定在文字中,但是每當面對電腦鍵盤的瞬間,心靈干枯得擠不出一絲水分。那時候,只聽到思緒的碎片紛紛剝落,摔在地上泠泠作響。是什么使我汗流浹背、疲憊不堪,文思阻隔、不著一字,讓我陷入長久的失語和無端的惘然?
我想,之所以無法在文字中銘寫下那些意象,那是因為它們本來就是一廂情愿的懸想,被凈化了的幻象。如同決絕而去不再回頭的少年,故鄉(xiāng)也同時拒絕了我們的回返。浪漫主義之后,知識分子的“返鄉(xiāng)”幾乎形成了一種原型母題,自我反思型的現(xiàn)代個體再重回故土時候往往會經(jīng)歷桃源不在的感傷式懷舊。記憶中渚凈沙明、清新修潔的地方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涂抹得臟亂不堪,外在的風景如同破舊的衣服一樣凋敝,人情風俗也變得面目全非。他亟待救贖的情感找不到落腳之處,只能倉皇逃離。但這個故鄉(xiāng)其實是心造的故鄉(xiāng),正表明了這個人與他的鄉(xiāng)土的割裂,他從中生長出來,并且日益壯大,最終離去,故鄉(xiāng)成了一個憶念中的存在,它與現(xiàn)實不再發(fā)生聯(lián)系。所有的故鄉(xiāng)在這個時候都成了異邦。
二
“人死了就跟這些爛芋頭一樣。”
堂哥說這個話的時候,踢了踢腳下那堆被寒冷天氣凍糠心了的紅薯。我們倆站在松樹下,討論即將到來的葬禮該如何處理。父親已經(jīng)到了最后的時刻,他自己應該也明白,只是人總歸有著求生的欲望,所以我們也竭力避免談論生死的話題。但我卻不能不考慮即將到來的葬禮問題。
按照大多數(shù)親戚的意見,土葬是最佳選擇,但是火葬的政策在那里,偷著埋了也不是事情,如果有人告發(fā),挖出來遺體再倒上煤油燒——此前有過類似的例子,那就麻煩了。堂哥是一個受過現(xiàn)代醫(yī)學教育的理性主義者,他的意思就是燒了算了。
過了兩天,在上海的二弟也請假回來,但是勞累奔波中發(fā)了燒。我坐著看護了父親一夜,六點多鐘二弟起床下樓來替換我。我睡了兩個小時起床,吃了碗面收拾一下往丁集走,準備去那里乘車到四十公里外的市里采辦一些物品,以招待家中來訪的客人,當然更主要的是需要計劃辦理喪事時的用度。喪事與婚禮是鄉(xiāng)民生活中的兩件大事,前者尤為重要,必須早作打算。我希望運氣好能夠遇到鎮(zhèn)上來接送四散于鄉(xiāng)村的學生的私人面包車。如果沒有車子,只能步行這十里地,然后在丁集鎮(zhèn)找車去市里。
馬店小學門口停了輛雙排座小車,但是門口的小商店大門緊鎖,車中也沒有人。我只能繼續(xù)往前走,心中有些發(fā)毛,真要這么走下去,到丁集也該快十二點了。好在剛過馬店不多久,背后聽到車響,一輛紫色小車子跟過來了,我招手上車,果然是到鎮(zhèn)上接學生放學的山寨校車。我和司機聊起來,他很熱情地把我從丁集新區(qū)送到大路。丁集新區(qū)其實就是平行著老街修建的一片規(guī)劃很齊整的住宅區(qū),清一色的四層板樓。這些新修建的房屋目標客戶是附近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大部分農(nóng)民都出門打工了,留下的多是老幼病殘,農(nóng)忙時才有少數(shù)打工者回鄉(xiāng)勞作。我鄉(xiāng)農(nóng)民多去往江蘇蘇州、昆山以及上海一帶,這幾年產(chǎn)業(yè)轉移,蘇州的一些服裝廠與婚紗廠搬遷到了丁集,季風式的民工也隨之遷回,成為私營企業(yè)中的工人,無論如何,他們與土地的親緣關系已經(jīng)終結。這無疑是城鎮(zhèn)化進程中的新現(xiàn)象:農(nóng)民的土地和他們的居室分離,他們的勞動與棲息之地也發(fā)生了分離。
地理空間與身體行為之間的分離隱含著心理的分離,生活在家鄉(xiāng)的農(nóng)民在價值觀上已經(jīng)悄然被外部社會和新興媒介所改變,表征了中國偏僻角落最基層的共同體單元出現(xiàn)了離心。在市場經(jīng)濟大規(guī)模到來之前,至少20世紀80年代前期,農(nóng)民被城鄉(xiāng)二元戶籍制度束縛,很少有離鄉(xiāng)離土的經(jīng)驗。父親因為入伍當兵,屬于為數(shù)不多有過外地別樣生活的經(jīng)歷,但他那點微不足道的過往很快就在90年代以來大規(guī)模的外出潮流中貶值了。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流動。新生代的農(nóng)民主動或者被動地被新的離心力甩出了原先的凝聚性結構,如同宇宙原點發(fā)生的大爆炸,還在膨脹過程之中,星云與星體尚未冷卻形成。身體從其生成空間中剝離出來,卻又無法擺脫周期性的復歸——畢竟能夠扎根于都市的是極少數(shù),所以總是像候鳥一樣在春節(jié)時候返回到鄉(xiāng)里。他們的精神處于搖擺型的動態(tài)割裂中:每當割裂的傷口即將痊愈或者遺忘時,對于故鄉(xiāng)的回歸再次將其撕裂,因而這種傷口成為一種周期性發(fā)作的病痛。伴隨著鄉(xiāng)村土地的資本化,歸園田居也失去返回的道路,故鄉(xiāng)日益形象模糊,與之并行的是傳統(tǒng)、習俗、心靈和精神的重新結構。
在丁集街頭的風中這么胡思亂想的時候,下起了小雨。我跑到一家店鋪里躲雨,條凳上已經(jīng)坐了兩個老幾(我們方言中叫中年人為“大老幾”)。一個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年人,穿著筆挺的西服套裝,皮鞋都一塵不染,完全不像是剛從鄉(xiāng)下上來的。另一位則是典型的農(nóng)村老頭,和這個小集鎮(zhèn)的氣氛和諧一體。老頭穿了件寬松的黃軍裝外套,勞保棉鞋。我們交談了幾句,立刻打消了可能產(chǎn)生的對于鄉(xiāng)土社會逝去的多愁善感的念頭。事實上,新一代的農(nóng)民(工人)只是如同任何歷史上的潮流一樣,內(nèi)在包含著相當復雜的成分,利益訴求和生活追求也參差百態(tài)。與土地的分離自然而然地發(fā)生,并沒有帶來劇痛——哀悼淪陷的村莊更多是有閑者的懷舊與憂慮。也許是因為農(nóng)民的短見和缺乏全局和統(tǒng)籌式的眼光,之前局限于一畝三分地,如今滿足于工商業(yè)溢出紅利,他們對現(xiàn)狀并沒有表現(xiàn)出杞人憂天的不滿。這里面的復雜性不是任何個體浮光掠影的觀察所能涵括,而遍布在中國大地上的多元性也使得任何個案都不能提供整體性的結論。這涉及一個經(jīng)久不衰的知識分子難題:需不需要代言,究竟由誰代言,社會不同群落的共同福祉究竟如何確定。
從馬店到丁集,司機收了我十塊錢,錢集過來的公交車從丁集到六安也是十塊錢,后者的路程大約是前者的三到四倍遠,這就是地方上根據(jù)樸素的經(jīng)濟學本能依照供求關系發(fā)明的定價機制,大家都沒有異議。從公交西站出來看了一圈,沒有找到要去的市場的公交車,就招手喊了個的士,又幫司機招攬了三個人坐后排,我一個人付十塊錢,后面三個一起付十塊錢——這也是心照不宣的慣例。在市場購買葬禮接待吊客需要用的雞鴨魚肉以及紙竹鞭炮的時候,我的心里充滿了荒誕感——我東奔西走操持這一切都并不是為父親在做什么,而是為了活著的人,當他還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在操辦他的喪事。
我和母親、二弟日夜換班輪流看護父親,身體和精神在壓力下都瀕臨崩潰。垂死之時,人總是會感到恐懼,父親一定要兩個人守在自己身邊,仿佛要抓住人間最后的依戀,這時候他顯示出孩童一樣的執(zhí)拗。癌細胞擴散帶來的劇痛讓他無法以一個姿勢躺太久,一會兒就要我們抱著他翻個身,一邊哎呦皇天地呻吟。我和二弟整夜坐在床邊束手無策,常常是在凌晨三四點最困的時候,他叫我們打電話給堂伯打電話來打杜冷丁鎮(zhèn)痛。堂伯以前是鄉(xiāng)村醫(yī)生,如今我的堂哥子承父業(yè),但是因為堂哥自己膽子小,夜里不敢出門——我想這也是一個托詞,可能他也被父親弄得疲沓了。他很冷靜:“你們也不必過于難過,我們每個人都要經(jīng)歷這一遭?!?/p>
我對父親一生并不熟悉,只是感到他很聰明,多才多藝,身上有一種我和弟弟都匱乏的理想主義和行動的激情。在親友們羅生門式的片斷敘述中,我只得到一些零碎的信息,了解的事情并不多。我知道他做過偵察兵、司機、榨油作坊的主人、農(nóng)技站的會計,沒有一項是長久的。在最后一個職業(yè)上干了幾年,沒有頂職就回鄉(xiāng)自己養(yǎng)魚——20世紀80年代還有“接班”這種做法,即符合條件的職工子女頂替父母的職位參加工作。父親雄心勃勃,不想在爺爺?shù)膯挝恢凶鰝€處處掣肘的小職員,回到黃臺村雇用全村人攔著河汊打壩圍成一個池塘?!皩I(yè)戶”的短暫生涯是他一生中最頂峰的時光。有了點錢,還主持修訂家譜,這是他做過的最為得意的事情,鄂豫皖蘇四省方圓幾百里的人都來尋根問祖,記得那時候家中老是賓客盈門,門檻都快被人踩壞了,那是80年代后期。那時候,他還有閑情在無聊的時候畫一筆在我看來幾乎可以亂真的齊白石式的蝦,拉幾下胡琴唱《紅燈記》,或者跟我們談一談《紅樓夢》。
1990年的洪水是個分水嶺,從此以后他的命運就急轉而下。在那之前,父親養(yǎng)魚已經(jīng)有幾年的時間,幾年都是積淀,91年這年的魚長得最好,膘肥體大,數(shù)量也壯觀。偏偏是漲了洪水,將一塘的魚都漂走了。我當時在外面住讀,兩個弟弟親歷了整個過程,我后來在二弟的一篇文章中看到他的回憶:“洪水漫過堤壩,媽媽用鐵鍬扶泥,做成小堤壩,我跟在后面看,后來水漲高過堤壩足有一米,無可挽回。那時太小,不知道心疼,直至后來每每說起也沒有太多的感覺??墒墙鼇黼S著年齡的增長,回憶起這些,就隱約能體會到爸當時是有多心痛,91年之后,再也沒有養(yǎng)過那么好的魚了。提起安徽經(jīng)歷的洪水,人們往往記起的是98年的那場洪災,但真正對我們家造成重創(chuàng)、對爸和媽造成沉重打擊的是人們及媒體上沒怎么提過的1991年的那場洪水。”大水先是淹沒了池塘,直到次年家中還沒有緩過勁來,第三年的大水又一次沖到了家門口。那一年的夏天我上初一,放暑假回到家,大雨滂沱中,父親躺在床上背對著我,沒有回身。我站在門檻里,用臉盆舀門外的水洗手。本來信心十足的父親,經(jīng)過如此三年,此后陷入了頹廢之中。
一般人都會覺得家是個溫暖的地方,在我和我弟弟的經(jīng)歷中卻是截然不同的體會,至少我從來沒有覺得家是港灣。也許是酒精的影響,頹廢了的父親常常會有無名的暴力,那些遭受暴力的戲劇化場景,親歷者后來回想都有種似真似幻的感覺。我曾經(jīng)在“豆瓣”看到有個“父母皆禍害”的小組,心中雖不以為然,但也承認確實存在這樣令人費解的親情關系?,F(xiàn)在我和弟弟在父親榻前照料,隨叫隨到,已經(jīng)毫無怨恨,這全然在個人的情性,也許民間流傳多年的“棍棒底下出孝子”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兩個弟弟都是學理工科的,與我性格愛好差異很大,但是我們都喜歡《燃情歲月》(Legends of the Fall)和譚家明的一部電影《父子》,這都是關于父子的故事,內(nèi)在里應該隱含了潛意識中的缺憾與想象。我們是在鄉(xiāng)土倫理中長大的人,在后來的教育中也接受了個體道德的現(xiàn)代觀念,但無法完全分開個體與家庭之間清晰的界限,那種更久遠的關于情感與孝道的認知并不與理性相連,而是根植于血肉心靈深處。
坐在垂死的父親的身邊回想起少年事,我和弟弟都平靜得很。那些曾經(jīng)讓我們在無數(shù)無法入眠的深夜中翻腸攪肚的痛苦,如今都好像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事情了。我無法理解身邊這個垂危之人幽暗的心靈,就像我無法參透人性數(shù)不清的秘密。我們是截然不同的兩代人,他經(jīng)歷過最為激進與瘋狂的烏托邦歲月,而我和弟弟則成長在改革開放與個體化時代。五六十年代與八九十年代之間的代際差別超過了以往任何時代,但并沒有完全斷裂,那種藕斷絲連才真正讓人痛楚。我們似乎“脫嵌”了,但并沒有真正的“拔根”,有一種更為恒久的情感沉淀在心靈的深處。
父親已經(jīng)十幾天沒有吃東西,只是喝水,不知道為什么還會有糞便排出來。但是他的肛門括約肌已經(jīng)失控了,必須用手把糞便摳出來。父親一生強悍堅硬,此時卻已經(jīng)沒有了尊嚴。他自己用手摳出來兩團硬邦邦的屎給我們看,還說肛門爛了,然后毫無羞愧地讓我們摸他的尾骨,說那里發(fā)熱。這在外人看來骯臟可笑,在親人那里則是深沉的悲哀。那些時不時會過來看望一下的親戚與鄰居們都已經(jīng)不耐煩了,他們像是等待著父親的死亡,以便盡到情義。父親已經(jīng)脫形了,腮幫完全癟進去,使得嘴巴前凸出來,像個骷髏,眼睛深陷在眼窩里直瞪瞪地看人,模模糊糊地沒有光彩。這是一副將死之人的面孔,讓人難以直視。每次打完杜冷丁他略微安生的時候,我觀察這樣的一張臉,心中都升起濃郁的悲愴。他已經(jīng)不像他自己了。但是他自始至終沒有改變的強硬性格,完全沒有任何影視劇中那樣的感傷情境中的溫情,帶給我的只有卑瑣、愁悶和焦躁。
不好過吶!父親帶著哭腔說。每隔十幾分鐘就讓我們給他翻個身,為膝蓋怎么擺放,會折騰幾分鐘。我和弟弟都不勝其煩,但是也無能為力。這是一個瀕死之手,徒勞無功地試圖緊抓著人間的一點點東西,渾然不顧其他。死亡的陰影很早就開始籠罩在他的頭上,當還能自己上下走動時還可以玩笑說置之度外,真的事到臨頭,人類的恐懼本能就輕而易舉地俘獲了原本就虛張聲勢的坦然。這種看透了的感覺,讓我產(chǎn)生出一種濃郁的悲涼。
燈光照在院中的葡萄架上,旁邊橘樹的葉子顯出一種躍躍欲試的青蔥??諝庵惺怯筒嘶ǖ那逍孪銡?,與田野中的蛙鳴形成了完滿的初春之夜。星空黝藍,松樹的濃黑陰影投在地上,我站在陰影里撒了泡尿,河道吹來的南風已經(jīng)褪去了冬日的寒氣,讓人精神一聳。時間在悄然流逝,它催逼著衰亡,也孕育著生機。
有一天父親對著窗戶外面說,楸樹發(fā)芽了!我今天感覺不錯,也許這個病到春天會好呢!我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時候外面枯黃落葉的樹木居然都泛青了,我們不知不覺已經(jīng)在屋里待了三個多月。他說這個話的時候的神情帶著渴盼,希望我給他一個肯定。那是一種悲愴的留戀,帶著僥幸心理,其實是根底里的絕望。我不敢回應他充滿期待的眼神,無法欺騙他。我選擇了沉默。這種無情無義的舉動深深地傷害了內(nèi)在的情感,讓我在許久之后依然會夢見這個場景,看到他期盼的眼神,然后在內(nèi)疚中醒來。
三
對于逝者,除碎片拼接,沒有其他記憶方式。故鄉(xiāng)的遠去與親人的死讓我們的生活無法再完整,從此只能碎片地體驗生活,像蜻蜓點水,當蜻蜓不再能飛了,腐爛化身為浮游生物,生活在水面底下,而事實上每部分水面也都只不過是片段。
2013年4月1日是平常的一天,我原以為父親還會撐幾天,因為他的神智依然非常清楚。他執(zhí)意要求醫(yī)生加大杜冷丁的劑量,但是醫(yī)生怕過量會導致他長眠不醒,不敢承擔這個責任。我也拒絕了他,同時我也擔心這些本來就不是正規(guī)渠道來的杜冷丁一旦用完,新的接續(xù)不上,無法阻止他下一次的疼痛。但是,我沒有想到那次就是他最后一次打杜冷丁。日后在一些偶然的瞬間,我會忽然想起他臨終時候的面孔,并且為自己沒有能夠滿足他最后的愿望而懊悔不已。
他半張著嘴,眼睛看著斜前方的某個地方。我摸了摸他的頭,還是溫的,但是呼吸不知道什么時候停止了。他平靜地離開了人世。在家鄉(xiāng)的風俗中,死者的妻子是不能在他斷氣的時候在身邊的,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不過還是遵從了習俗。我讓母親上樓去喊熬了一夜正在睡覺的二弟,然后,掀開被子把他抱了起來。雖然很瘦,但是他的身體還是出乎我的意料有一定的分量。床的另一邊地上早已鋪好了稻草。我把他抱起來,輕輕放到草上。這次他是真正在民俗意義上去世了。這個過程叫作“落草”。
這個時候二弟已經(jīng)下來,喊了附近的親戚過來。我們一起幫父親脫去衣服,用清水擦拭他的身體,換上壽衣。這個過程他的身體一直沒有冰涼,以至于有個瞬間我覺得他沒有死。我試著喊了他兩聲,爸,爸!但是他沒有應,一點反應都沒有。三姑父說,你把你爸的眼睛合上吧。我用手掌拂拭他的眼皮,把他的下巴也托著,抿起了嘴唇。
葬禮在鄉(xiāng)土中國應該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婚禮還要隆重。我不懂這些習俗,完全聽命于親戚的指示行動,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既沒有傷慟欲絕,也沒有如釋重負,非常平靜,就像面對不得不面對的命運本身一樣。接下來的各種瑣碎的事情讓人根本沒有心思去悲傷,當你無法改變的時候,你只能去承受,這個時候的號啕與泣淚反倒有些不合時宜。它們是旁觀者的抒情和表演,于死者和死者的至親并沒有太大的關系。
這是下午四點多,仲春時節(jié)的暮色很快就要降臨。我和二弟分頭打電話通知嫡系親戚,一邊放鞭炮告知鄉(xiāng)親,點上供香,在瓦盆中點著路頭紙,一邊叩頭迎接前來吊唁的親友。鄉(xiāng)里管民政的部門可以租到冰棺停放遺體,此際的天氣并不炎熱,但按照親戚的指示還是打電話租了,這些事情是做給外人看的,必須讓死者有尊嚴,生者才有面子。大姑先從市里趕回來,晚上七點多三弟從合肥趕回來,這時候院子里已經(jīng)在親友的幫忙下搭起了臨時的孝棚,拉上電線電燈,擺上桌子板凳茶水香煙。姑父和二舅分頭開車去集市采購明日接待賓朋的果蔬魚肉,妯娌嬸娘們則開始清洗碗筷、殺雞切菜。凌晨時分,小姑一家從上海開車才到,我和弟弟、表弟四個人圍著遺體鋪上草守在棺材旁邊“焐材”。
按照姑媽的意思,不想過于草率,所以第二天要停在家中一天。這一天我找風水先生勘察了地,據(jù)說太歲西南,所以選了東北方高崗上黎家的一塊老房基地做墳。黎家兩兄弟是外來戶,老二家全家已經(jīng)打工進城買了房,原來的老房子推倒,只剩下一片廢墟和房前屋后的稀疏竹林。地點就在竹林前方的地里,現(xiàn)在這塊地是黎家老大所有。“秀才學陰陽,不要一晚上”,風水我也略懂一點。這塊地是好地,用陰陽先生的話來說是“前有來龍,后有靠山”,就是前面對著大河,后面則是高坡。他其實還沒有看到地的兩側是兩道“沖”,也就是一級一級的梯田遞嬗著延伸下降到河流的洄灣處——這種地形喚作“白鶴亮翅,步步高升”。不過,風水也總不過是自我安慰的意思,整個世界都已經(jīng)祛魅,怎么還會留下一塊怪力亂神統(tǒng)治的土地呢。
一位叔伯讓我?guī)弦粭l煙兩瓶酒和他一道去黎家老大那里去求這塊地。我鄉(xiāng)的風俗,如果喪家看上了那塊地,主人一般都會直接奉送,不去計較,但是出于禮儀,主家還是要上門磕頭求地。我從高崗上下來,沿著用耕田機翻過的玉米地往下走,這塊地已經(jīng)被承包,都種上了油桃樹苗。旱地坡下的水田也干涸皸裂,布滿收割后經(jīng)冬變成慘白色的稻茬。爬上另一面的高坡就是黎家老大的家,我有孝在身,不能進別人家門,就在外面等候,叔伯去洽談。事情很順利。三弟也打來電話,說八名“舉重”找好了——“舉重”就是抬棺人,是葬禮中非常重要的角色,因為他們負責打井(挖墳坑)、抬棺、烘井(就是用茅草和草紙在墳井中焚燒,烘干土里深層的水汽)、落棺、包墳。這些召之即來的人們是皇天下后土上的人間厚道。
回到家里,竹馬紙轎之類也都送來了。這些東西本來應該“五七”過后上墳時候燒。但是,過兩天就是清明,我們這些從外地趕回來的孩子也無法一定能在一個多月后再聚齊。所以決定先燒了。這些紙做的物件包括高頭大馬、樓臺亭閣、丫鬟小廝之類,寓意著逝者在另外一個世界的生活?,F(xiàn)在與時俱進了,除了原先那些東西,還有紙電話、紙電冰箱、紙電視之類。這在風俗中叫“燒靈”,同時還要用逝者的褲子裝滿草紙扎起來一起燒掉,其他的衣物則丟棄在旁邊。燒完“靈”,幾個兒子要飛快地跑回家用孝巾擦拭棺材上的灰,這被稱作“拭材(財)”,誰先跑到棺材那里誰先發(fā)財,誰擦的地方大,誰發(fā)的財就越多。這些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形成的傳統(tǒng),不過我和弟弟還是遵循了,也許我們的子女一代就不會有這些繁復而又充滿講究的風俗了。我們會直接從醫(yī)院進火葬場,然后被裝入一個小盒子,送進公墓,再后來可能會在晚輩的遺忘中被棄置到垃圾處理中心。
第三天凌晨四點,我們起來洗臉準備早飯招待一起去火葬場送葬的客人,大約有幾十輛車,父親一生孤傲,不怎么與鄰居親友來往,這個季節(jié)村中人大多出門打工了,不知道怎么還來了這么些人。有的不熟悉的親友是聞訊從外地趕回來的,生死事大,他們要送一送也許同樣并不算熟悉的故人,然后離開。這是禮俗社會根深蒂固的傳承,即便在更年輕一代那里有所淡化,也并未全然消逝,所變的只是形式。敬天法祖,慎終追遠是上古以降的傳統(tǒng),但民眾的祭祀從來也不過五服三代——活著的人有自己的生活,他們回眸過往,卻不會長久停留,而是收拾行囊,再次踏步向前。
送葬風俗是先有一輛車開道,運送冰棺的車其次,其他車跟在后面浩浩蕩蕩。這是為一個人一生中最后一次送行,所以無論認識不認識,平素有無交情往來,車隊經(jīng)過時,鄰路開門的人家都有義務放一掛鞭炮,這是風燭殘年的古老鄉(xiāng)土依稀尚存的深情厚誼。因為原先計算過路上經(jīng)過時候的人家,我們準備了一輛車大約七十掛鞭炮和幾條煙——人家放炮送的時候,親屬這方要放一掛鞭炮還禮。放鞭炮有堂哥和三叔專門負責。我作為長子,則要下車磕頭拜謝,并送一包煙。車子開過傅家、橫大路楊家、上莊子我已經(jīng)不知道姓氏的人家、白土崗辛家,最后上了大道才少一點。十里外的火星鎮(zhèn)是我祖母的老家,父親有幾個表兄弟早在街頭迎著,又六十里,過了窯崗嘴大橋,市里的表叔的車也停在路邊候著了。沿路的鞭炮聲讓人間恍若節(jié)慶。
一路到火葬場,已經(jīng)七點多,辦理手續(xù),骨灰火化出來的時候,我和三姑父、二弟進去把骨灰收攏起來,分頭、身、腿三部分用紅布包好,裝入預先準備的紙箱子中。二弟撐著傘遮住我抱著的紙箱子,走出來上車回家。即便是火化了之后,骨灰依然要裝入棺材埋入土中,這是轉型中國最詭異的政策應對方式,也是中國民眾最深沉的鄉(xiāng)土眷戀之情。
八位“舉重”在我們?nèi)セ鹪釄龇祷氐倪^程中已經(jīng)按照方位挖好了長方形的墳井。入棺也有儀式,骨灰放入后,要再放一些剪去扣子的死者衣服。我和二、三弟是兒子,每個人要脫下左腳的襪子放進去,還要脫下一件貼身的衣服放入。封好棺,先要斬一只活公雞,然后八人齊聲吆喝上肩。我扛著連夜托人趕制出來的招魂幡在前面引路,弟弟扶棺,堂兄在一路放鞭炮,繞道從大路往墳地走。一路上逢到拐彎上坎后的平坦地方,領頭的“舉重”就帶頭“顯叫”,類似于勞動號子,“嘿呦嚯”,其他人和“嚯——”,連喊三聲,繼續(xù)前進,有一種蕩氣回腸的氣氛。我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也許是為死者壯行的意思。
整個葬禮的過程,婦女都無法參與,她們只能戴著孝布幫著打雜,臨到最后墳包好后,才大家一起來放鞭炮、燒紙、磕頭。入土為安,最后連眾人送的花圈都一起放入火中焚燒,仿佛一個終結的儀式,一切都歸于塵土。但是,當我試圖像一個民俗學者或者人類學家一樣詳細記錄葬禮的程序與環(huán)節(jié)時,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永遠無法描繪,所有的只是闡釋。那些儀式是過去的慣性,延伸到當下,已經(jīng)出于各種便利的考慮而簡化,它們既是舊俗,也是新變,或許傳統(tǒng)就是在這個意義上生生不已的。我只是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教育,它讓我知道那依然活在大地上的傳統(tǒng)具體而微的所在。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親身參與的葬禮,故鄉(xiāng)的風俗我和弟弟都不甚了了,只是按照長輩的吩咐照貓畫虎,從中也可以感受到那種在都市里暌違已久的鄉(xiāng)里的古道熱腸。那些自發(fā)來幫助打雜的鄰居,在自家門前放炮送行的陌生人,他們知道逝者的兒子終生也不會認識他們,他們只是盡自己的心,所有的舉動都成為他們自己的憑吊。我和他們原先就不甚熟悉,以后也終究還是陌生人。故鄉(xiāng)的土地埋下了我的父親,后來又埋下了我的祖母,我的祖父,但是不會埋下我,不會埋下我的弟弟。和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終究將一點一點地切斷,最終喪失殆盡,它會退化成內(nèi)心中看似鮮明無比其實不過似有若無的一個意象。那個時候,只能以回憶風景的眼光去憶念它了,它會完全變成一個異國他鄉(xiāng)。
又或許故鄉(xiāng)和父親都早就死了,但是我們都還不知道。就像我在北京深夜夢見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的父親,熱情洋溢地給他的表姐打招呼,還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去世很久。我從來沒有理解過故鄉(xiāng),就像我從來也沒有理解過父親。只是他的幽靈會不時造訪,提醒我一次一次回返那已經(jīng)遠離的故鄉(xiāng),讓我明白夏多布里昂所說的箴言:“每一個人身上都拖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帶著的那個世界去。”
多年后春日的一個上午,偶爾讀到遠藤周作的《深河》,小說的開篇是一個醫(yī)院的場景,癌癥晚期的妻子將臉轉向病房窗戶,望著遠處枝繁葉茂,宛如懷抱著某種東西的巨大銀杏。她告訴丈夫:“那棵樹說,生命絕不會消失。”我想起父親臨終前看到楸樹發(fā)芽時所說的話,淚如雨下。
是的,父親以另外的方式存在,故鄉(xiāng)以異邦的形象出現(xiàn),而生命絕不會消失,它們都背負在前行之人的身上。
劉大先,文學博士,國家萬人計劃青年拔尖人才,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民族文學研究》副主編。著有《現(xiàn)代中國與少數(shù)民族文學》《文學的共和》等十余種,曾獲魯迅文學獎、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2013年年度批評家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