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4期|裘山山:我需要和你談?wù)?/em>
一
見到您真的太高興了。您和我想象的一樣,溫和,親切。一看見您,我之前的忐忑不安就消失了。
謝謝您這么快就和我見面了,真的,非常感謝。在經(jīng)歷了那些事情后,我總是失眠,心情壓抑。丈夫讓我去找心理醫(yī)生,我不愿意,我不想被醫(yī)生分析過去分析過來的。我沒有心理問題,我就是有點兒郁悶。誰又不郁悶?zāi)兀磕赣H常說,活著,并且郁悶。
我就是想找人聊聊。我需要說說,再不說我就會……其實也不會怎么樣,死不了,只是很憋,很難受,也許會出現(xiàn)精神上的心肌梗死。
在給您打電話之前,我把我的朋友想了個遍,怎么也找不到合適的人。以前我聽人說過,最苦惱的時候找不到人訴說。我當(dāng)時還不以為然,暗想,是不是他們交的朋友質(zhì)量不夠高?這一次我體會到了。這和朋友的質(zhì)量沒關(guān)系,而是是否合適的問題。所以,我還是決定找您,和您談?wù)劇?/p>
真不好意思,打攪您了。這并不是什么好差事,沒有哪個人會對別人的事長時間熱衷而不厭倦的。即使是熱戀中的人,傾聽也需要互相交換,你說一段、我說一段。對吧?人的本能決定了人百分九十關(guān)注的都是自己。這與道德無關(guān),是人的自私的基因決定的。我母親說的。
可是我找您,只能讓您一直聽我講了。您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心理醫(yī)生,我也只能厚著臉皮這么做了。我們素昧平生,僅僅是一通電話,僅僅是憑一句“我是您的讀者”,您就答應(yīng)了我,真讓我又感動又感謝。
您喝茶。這是我特意從家里帶來的茶,我怕茶室的茶不好。這個茶是去年我跟一個懂茶的朋友買的,蜜蘭香單叢,香氣實在是迷人,迷人到奢侈。因為比較貴,我只買了一百克。但喝了一次之后,就再也沒時間坐下來品它了,差點兒忘了買過它。您聞聞,是不是很香?
我受母親的影響,很喜歡文學(xué)。只是我母親偏重古典文學(xué),我更喜歡當(dāng)代文學(xué)。我從上大學(xué)起就訂了幾本文學(xué)期刊。您的小說我就是從那些期刊上讀到的。我印象深刻的一篇是,您寫了一位退休教師,獨居,為了打發(fā)難熬的日子,她每天都按課表來。比如早上買菜是早讀,看報紙是第一節(jié)課,寫毛筆字是第二節(jié)課,還有社會活動什么的,對吧?我印象太深了。課間休息就是做游戲,悄悄趴在門邊,猜測那些路過她家的腳步聲是誰的??吹梦矣趾眯τ中乃?。您是怎么知道這些的?您認識這樣一位老師嗎?不好意思,我是外行。
讀您的小說,我感覺您很善解人意。所以我到處打聽您的電話。我感覺若能和您聊聊,將是我人生中的幸事。
我不是想聊我自己,我這個人挺乏味的,沒什么特別的經(jīng)歷。我是想和您聊聊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我該怎么介紹我的母親呢?
說來也很普通,她是個退休編輯,生于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初。在一般人眼里,就是個氣質(zhì)不錯的大媽??墒窃谖已劾铮芰瞬黄?,一直是我的偶像,做她的女兒我壓力很大。這樣說吧,截至今年春天,我都一直以為我母親永遠都是那個讓我佩服的母親,不會改變??赡芎芏嘧优紩X得,自己的父母會一直在那兒,在他們身后,在某個角落,默默存在著,以備他們不時之需。更何況我的母親那么強大,在我眼里,她有一個金剛不壞之身和一個金剛不壞之腦,真的,我一直這么以為。
可是沒想到她出了問題,且來勢兇猛。我一下感覺我的世界都坍塌了。我這才意識到,我的世界是以我母親為底座的。底座一松動,整個世界就搖晃起來。
我母親病了,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絕癥。如果那樣,我會非常悲傷,難過,痛苦。但不會混亂。而現(xiàn)在的我,是陷入了混亂。因為混亂,我在和您談話時可能也會混亂,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您如果不清楚,就打斷我,問我好了。
二
就從今年三月說起吧。當(dāng)生活狀態(tài)混亂的時候,只能順著時間之河走了。您過獎了,我哪里擅長表達。不過我的確是個老師,已經(jīng)有十五年教齡了。
我記得很清楚,是三月下旬,天氣已經(jīng)暖和了,陽光讓大地腫脹發(fā)亮。那天下課我走出教室,心情愉悅。我喜歡春天,不要說百花爭艷了,光是樹葉都有十幾種顏色。我心情愉悅還有個原因,上午的課很順利,我自己發(fā)揮得不錯,同學(xué)們的反應(yīng)也可圈可點。
可有時候就是這樣,好日子的跟前就埋著一顆雷,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踩到它了。我一邊走一邊從包里取出手機,上課時,我總是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一看,居然有三個未接電話,都是小姨打來的,這種情況很少見。
我馬上回電話。小姨上來就說,你媽今天和你聯(lián)系過嗎?我說沒有啊,怎么了?小姨說,嗨,你怎么不接我電話?急死我了。我說我在上課,手機關(guān)靜音了。
小姨低聲說,你媽好像不對勁兒。我媽?她怎么了?小姨說,今天一早她發(fā)信息給我,就一句話:“我需要和你談?wù)?。”我一看那么嚴肅,連忙問她談什么,她不回我,我又問在哪里談,她還是不回我。我就直接打電話過去,她不接。我心里不對勁兒,只好給你打電話,你也不接,急死我了。
我說,她可能人機分離。
小姨說,哪里呀,我還沒說完呢。我就干脆去她家了。我想她一個人在家,會不會有什么事。沒想到她不在家,更沒想到的是,她的鑰匙插在門上。我再打給電話她她還是不接。你說是不是很奇怪?
我有些心慌了,母親從未這樣過。但我還是安慰小姨說,也許母親有什么急事出門了,忘了帶手機。
小姨說,不。以我對你母親的了解,沒那么簡單。你都知道的,她手機不離身,接電話回信息都很快的,像個年輕人。而且干什么都很有條理,還老批評我糊涂,經(jīng)常告誡我出門前要念一句“伸手要錢(身份證,手機,鑰匙,錢包)”。可是她居然把鑰匙插在門上沒拔,她這輩子都沒發(fā)生過這樣的事。
在小姨講述的過程中,我的心不停地晃蕩,像十五個水桶,還是漏水的桶,七上八下。我催問,后來呢?
小姨說,我就一直等著,因為她鑰匙插在門上,我就開門進屋等她。后來她回來了,若無其事地拎著菜。我總算松了口氣,我埋怨她:你干嗎呢,怎么不接我電話?是不是忘帶手機了?她說帶了的,不帶我怎么買菜。我說,那我給你打了幾個電話你都沒接?她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很淡定地說,哦,我關(guān)了靜音。我說,你怎么鑰匙插在門上就走了?你媽這才略略有些吃驚:是嗎?不會吧?我說,不然我怎么進來的?你媽說,哦,我出門后感覺要下雨,又倒回來拿傘,就忘了。
小姨說,你媽跟我解釋的時候,有點兒緊張,像犯了錯誤似的,也不抬眼看我。她很少這樣,她總是底氣很足。這一來搞得我也緊張起來,也不敢再說她什么了。
我安慰小姨說,難免的,畢竟她也是奔七的人了。
小姨說,我怎么感覺心里很不踏實?總覺得她跟你爸離婚后,有點兒不對勁兒。你不覺得嗎?
我說,他們離婚后我去看過她幾次,好好的呀。
小姨嘆了口氣,說但愿沒事。
我放了小姨的電話,打開微信,赫然發(fā)現(xiàn)母親也給我發(fā)了一條同樣的信息:我需要和你談?wù)劇?/p>
看來她不只給小姨發(fā)了,也給我發(fā)了。問題是,談什么?談她為什么離婚嗎?一個月前當(dāng)我追問她為何離婚時,她說她還沒整理好,整理好了會和我談的。
我猶豫了一下,沒給母親打電話。我不想讓她知道小姨給我來過電話,不想讓她知道她今天的糗事已經(jīng)被我知道了。我若無其事地給她回了條微信:我剛下課。你想什么時候談呢?
母親好一會兒才回復(fù)了一句:發(fā)錯了。
這回復(fù)實在不像我的母親。母親極少發(fā)錯短信,而且還連續(xù)發(fā)錯兩個人,而且還是這樣的內(nèi)容(而不是“周末你們來不來”)?!拔倚枰湍阏?wù)劇保痪涠嗝闯林氐膰烂C的甚至是預(yù)示著麻煩的話。
但我沒再追問下去。我心里替她辯解,她六十八歲了,奔七了。出錯難免。比起同齡人,她已經(jīng)算腦子很靈光的了。我有些自責(zé),我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沒去看母親了。剛開學(xué)太忙。但我還是告訴自己,這不是理由。母親現(xiàn)在是單身一人,而我是她唯一的女兒。
我提醒自己,母親不再是過去那盞省油的燈了——過去不但省油,還總給我光亮,我得多去看看她。尤其是,她現(xiàn)在是一個人。
我給父親打了個電話,父親也沒接。父親沒接很正常。我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家,剛坐進車里,父親的電話就回過來了。
我調(diào)侃說,剛才是不是在麻將桌上,顧不上接電話呀。父親不好意思地嘿嘿兩聲。我說,我媽今天聯(lián)系你了嗎?父親說,沒有吧?我看一下手機哈……哦,有條她的短信:“我需要和你談?wù)?。”父親一字一頓地念出來,念出這句讓我心里發(fā)憷的話。
父親發(fā)牢騷說,奇奇怪怪的,談啥子嘛?在一起都不跟我說話,現(xiàn)在談啥子談,又起啥子幺蛾子。
原來,母親發(fā)錯的是三個人。不,說不定還不止,說不定她搞成群發(fā)了。幸好她朋友圈人少,據(jù)說不超過三十個。我敷衍了父親兩句,直接開車去了母親家。
您可能不理解,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出點兒差錯,丟三落四,有什么可緊張的。但我母親她不是個一般的老人。容我慢慢講來。
那天晚上,我在母親那兒待了很久,陪她一起吃了飯,又陪她聊了好一會兒。我沒再提她今天發(fā)錯信息的事,如果她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么,她會忐忑不安。因為,她是個不犯錯誤的人。我不想加重她的不安,我只是旁敲側(cè)擊地詢問她最近如何。
母親就講了她最近在聽的書,在追的劇,在玩兒的游戲——母親總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豐富,她是個游戲高手,什么斗地主、賽車都是小意思,她還會玩兒《魔獸世界》呢。
整個聊天過程中,我感覺母親挺正常的,基本沒什么異常。
我之所以說母親“挺正?!?,“基本沒什么異?!?,而不是說非常正常,完全沒有異常。是因為,我還是感覺到了她的一點變化,比如,我感覺到她急于跟我說話,像過去那樣滔滔不絕??墒钦f的時候又經(jīng)常卡殼,你能感覺到一個詞從她嘴里出來時,被某個看不見的東西擋住了。這樣的阻擋讓她焦慮。這樣說吧,以前她總是談笑風(fēng)生,現(xiàn)在談笑依舊,不再生風(fēng)。
回家后我給小姨打電話,讓她放心,我說,我去看過我媽了。她挺好的。今天這事兒應(yīng)該就是個意外,偶發(fā)事件。
但小姨不能釋懷,堅持說母親有點兒反常,堅持認為她離婚后變了。好像非要坐實母親反常才罷休。我只好反駁她說,雖然離婚是個大事,但我媽不可能因為離婚就反常。因為她不是被動離婚的。離婚完全是她一手策劃并實施的。也就是說,離婚是順了她心意的,干嗎要影響情緒呢?
小姨欲言又止的樣子,嘆了口氣。
……
裘山山,祖籍浙江,現(xiàn)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畢業(yè)于四川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已出版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長篇散文《遙遠的天堂》《家書》,以及中篇小說《琴聲何來》等作品約四百萬字。先后獲得過魯迅文學(xué)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解放軍文藝獎,四川省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人民文學(xué)》小說獎以及夏衍電影劇本獎等多項獎勵,并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譯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