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柴”也有春天 ——男頻小說主人公的變化
任何一種文藝,都有鏡子的性質(zhì)。純文學(xué)這面鏡中浮現(xiàn)的,經(jīng)常是文化精英的愁眉苦臉。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的鏡中,往往是普羅大眾的笑臉和鬼臉。鏡中人面目、神情、聲線的變化,反映的是每個時代人們文化心理的變化。所以,讀文就是讀人,照鏡就是照心。
稍稍對近幾年的男頻小說有所了解,你就會發(fā)現(xiàn),端坐其中的鏡中人已經(jīng)改頭換面:過去是一個高大威猛、肌肉緊實、牙關(guān)緊咬、線條硬朗的熱血“男兒”,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瘦削落寞、沉默寡言、與世無爭、滿臉黑線的面癱“廢柴”。當然,后者并非完全取代了前者,但趨勢是顯而易見的。
“廢柴”并不是“男兒”的反義詞。作為人設(shè),他們的設(shè)定有鮮明差異,也有秘密交通?!澳袃骸钡幕驹O(shè)定是這樣的:潛力超群但故意隱藏,神人混血但父母雙亡,一路開掛但踏實苦練,出身顯赫但流落凡間。他是一個欲望膨脹型的高模仿人物,一個英雄。他的命運是絕對的螺旋上升,只會更高更快更強,漸行漸遠漸無窮。他高頻率地觸發(fā)著讀者的心理爽點,最終在一個極樂的終極爽點上結(jié)束自己的斗爭生涯,那時他已成為不同名號的“宇宙掌控者”。
在血緣、出身、潛力與命運走向這些客觀的設(shè)定上,“廢柴”其實與“男兒”別無二致。他們的區(qū)別主要在于人物的主觀精神狀態(tài)。“男兒”整體上是一個亢奮、斗爭、進取、桀驁的精神形象,他們愈挫愈勇,見神殺神,見佛殺佛,見妖就打,見血就燃。第一代男頻文比如《悟空傳》《佛本是道》的主角就是如此。而“廢柴”往往平和、柔軟、安于現(xiàn)狀,面對生活中的種種挫折,他最多給你比出一個荒涼的手勢。當真是不驚不怖不畏,甚為稀有。
有一個現(xiàn)象,可以解釋“廢柴”這種佛系心態(tài)的發(fā)生學(xué)。在“重生文”大興之后,“廢柴”型的主人公越來越多。在這些作品的設(shè)定中,“廢柴”型的主人公,基本都是熱血“男兒”第二世重生后的形象。也就是說,“廢柴”是轉(zhuǎn)了世、悟了空、破了執(zhí)的“男兒”。他們歷盡斗爭之苦,洞見人世虛妄,已經(jīng)厭倦打打殺殺,這一股吃齋念佛、帶發(fā)修行的素氣,很有當代青年的風(fēng)范。
“男兒”立志出鄉(xiāng)關(guān),學(xué)不成名誓不還。“男兒”都是非常講究自我修養(yǎng)的,這叫做“主動型修煉”。主動找菩提老祖學(xué)藝的孫悟空就是榜樣。然而在修煉這回事兒上,“廢柴”可不是一個自覺的階級。他們的“廢”也體現(xiàn)在修煉上:能不練就不練,能偷懶就偷懶。然而即便偷懶,他們也總能瞎貓撞到死耗子,稀里糊涂開啟升級的金手指。網(wǎng)文作者甚至專門為“廢柴”們創(chuàng)造了“廢人升級模式”,好讓他們進入“被動型修煉”,最后,原本不愛斗的人成了斗羅,原本不傲慢的人成了傲天。
“男兒”的升級,總要靠親力親為地“動”起來:尋經(jīng)驗、尋寶物、尋武器、尋高人,跋山涉水和九死一生是免不了的?!皬U人升級模式”簡化了一切:主人公根本不需要“動”了。“廢柴”直接在出場階段,就獲得了一個“升級系統(tǒng)”,其中有備好的經(jīng)驗果實、寶物、技能、金手指。
都市奇幻小說《大王饒命》,主人公呂樹一出場就發(fā)現(xiàn)自己擁有“腦中升級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是一個抽獎的輪盤,他甚至動都不用動,只要凝神閉眼,就可以通過意念來操縱自己的升級。抽獎的資本是什么?是叫做“負面情緒值”的虛擬資本。如何得到“負面情緒值”?只要別人因為你產(chǎn)生了惱怒、怨恨、嫉妒等負面情緒,你的資本就得到了積累。
這個奇葩的資本原始積累的系統(tǒng),很能反映“廢柴”的成功學(xué):以動嘴代替動手,以運氣代替真氣,以賭博代替賭命。于是,偶然性的成長故事,取代了必然性的成長故事?!伴g接接觸”的都市,取代了“直接接觸”的江湖。這種“去肉體化”的想象方式,還真的只能是這個賽博時代的產(chǎn)物。
“男兒”的自我修養(yǎng),基本沿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孔孟傳統(tǒng);“廢柴”的自我修養(yǎng)則更接近“吾將曳尾于涂中”、“無為無不為”的養(yǎng)生主傳統(tǒng)。 《我?guī)熜謱嵲谔€(wěn)健了》當中號稱“洪荒公務(wù)員”的男主人公,最能濃縮“廢柴”們的理想——“活到老死”。
如果說,親力親為的“男兒”身上有勞動階層的氣質(zhì),那么,“廢柴”的身上則是有閑階層的氣派。歷史上,有閑階層就是貴族,勞動階層就是底層人。有閑階層吃喝不愁,家財萬貫。他們顯示自己地位的方式是“耗散”,是“浪費的快樂”,由此他們會制造一種“耗散的神話”。他們很像“廢柴”,整天無所事事,體質(zhì)虛弱,玩弄著頹廢的美學(xué)。勞動階層則入不敷出,朝不保夕,所以他們的主要事務(wù)是“積累”,由此制造一種“積累的神話”來勉勵自己。以“男兒”為主人公的男頻小說,講述的多是勞動階層的“積累神話”。
“廢柴”小說的奇特之處在于,它將“有閑階層”和“積累”拼貼在了一起,講述了一個有閑階層的“積累神話”,一個守株待兔之人的發(fā)跡史。這個觀點明顯違背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定律。
而“廢柴”其實是一個冒充有閑階層的勞動階層,只有有閑階層的姿態(tài),沒有有閑階層的富態(tài)。實際上,他是一個不愛勞動的勞動階層。他的心理學(xué)接近阿Q:原本是個無產(chǎn)者,但總是幻想自己是趙家的人,揚言這輩子是不可能打工的,因為他擁有一切:吳媽、尼姑、趙家的闊綽地位……但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仍睡在土谷祠。
當然,“廢柴”小說是不愿意讓土谷祠的讀者們醒過來的,它是成年男子的搖籃與兒歌,輕輕柔柔哼唱著:別忘了山谷寂寞的角落里,連“廢柴”也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