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0年第3期|徐則臣:虞公山
要從一個鬼魂說起。
不管你信不信,那三個人的確看到了盧萬里的鬼魂。他們用手指著腦門對我發(fā)誓:“千真萬確,如有半句瞎話,仝所你拿槍打我這里?!比齻€人在不同時間點,經(jīng)過盧萬里家的院門前,都看見他在烤火。盧萬里縮著腦袋蹲在地上,面前是一個火盆,他正理著濕衣服在火上烤。在火焰和冒著水汽的濕衣服后面,他們?nèi)硕伎匆娏吮R萬里瘦骨嶙峋的上身和那張憔悴的臉,他冷得直哆嗦。盧萬里顯然比活著的時候更瘦了。三個目擊者的表述區(qū)別僅在于燃料:一個說,盆里燒的是木柴;第二個人說,燒的是火紙;第三個承認他沒看清楚,火太大,幾乎把整個火盆都吞沒了。燒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死去的盧萬里突然回到家門口來烤火。
雨一直下,大的時候像老天漏了底,小的時候如滿天的蜘蛛在吐絲,纏纏綿綿半個月沒消停。所以,盡管現(xiàn)在是大夏天,如果鬼魂衣服濕透了,感到冷也很正常。反常的是,死去的盧萬里為什么要回到家門口來烤衣服。
死人回家我沒見過,但鶴頂這地方此類傳聞從來沒斷過。算命的老趙多年來的口頭禪就是:水邊嘛,濕氣重,陰氣也重,出啥事都不稀奇。也就是說,鶴頂就是個神神道道的地方。所以盧萬里的兒子把這件事作為報案的原因之一,我根本沒當回事。他說有人動了他父親的墳墓。他說不僅有三個街坊看見了他爸在院門口烤衣服,凍得直哆嗦,他還親自夢見了父親。在他的夢里,父親穿著的正是在院門口烘烤的衣服,盧萬里抱著胳膊對他說:
“兒子,我快凍死了。衣服全濕了?!?/p>
在他夢里,父親的衣服的確是濕的,濕漉漉地正往下滴水。他做夢的時間在三個目擊者看見烤火的場面之后,可見,父親的衣服在烤干之后又濕了。第二天早上,他把這個奇怪的夢說給母親和老婆聽。母親聽了心酸得不行,跟鄰居們說起時,止不住流下眼淚;老婆則當成個笑話,說給姐妹們聽時自己都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后,作為反饋和回應,三個目擊者看見盧萬里烤火的消息陸續(xù)傳到了他們家。里應外合,盧家就不能不上心了。盧萬里的兒子想起來,清明給父親上墳時是有點潦草,沒燒幾張紙。一定是父親在那邊缺錢了,所以衣服濕了也沒得換。第三天,他一口氣買了十刀火紙,每張紙上都摞滿了金元寶,裝在一個大號塑料口袋里捆到摩托車上,冒雨去給父親上墳。
離墳墓還有二十米,穿過雨簾他就發(fā)現(xiàn)父親隆起的墳堆缺了半邊。再往下看,有人在墳墓旁邊挖了一道深溝,雨水匯成激流,正從深溝里流過。渾濁的流水不停地沖刷父親的墳墓,棺材一角浸泡在水里,流水撞擊到黑色棺木上,激起泛白白的水花。盧萬里的兒子騎上電驢子轉(zhuǎn)身就跑,背著一口袋的火紙直接到了丁字路口。他結結巴巴地對所里的值班警員說:
“有有有人,盜盜盜了我爸爸的的墓?!?/p>
我們覺得這事不可能,盧萬里又不是啥大人物,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一個墳,盜它,誰吃飽了撐的?本來下雨天也干不了活兒,大家想趁機打個瞌睡,他非要我們?nèi)テ瓢浮榱吮硎酒澥麦w大,且有預兆在先,他把盧萬里濕了烤干、烤干后又濕了的衣服和哆嗦喊冷的事給我們顛三倒四地講了一遍。好吧,上車。
快到現(xiàn)場,一攤爛泥地,車過不去。下了車他讓我們走在前面。他說天暗,他有點怕。
就是在那天的大雨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未遂的盜墓案,當然,盜的不是盧萬里的墓。
盧萬里埋在一個好地方。這一片高地,鶴頂人叫虞公山。傳說甚多,有說古時候一個姓虞的人曾在這地方住過;也有說這地方埋過一個姓虞的大官;還有的說,一個姓虞的外鄉(xiāng)人來這里修行,最后坐在山尖上飛升成了神仙。反正跟一個姓虞的人有關。這種傳聞鶴頂人都懶得信,但凡跟別處有點區(qū)別的地方都有類似傳說。如果都是真的,那咱們鶴頂早就仙跡處處,哪還會窮得如此叮當響?虞公山周圍是片荒地,盡管沒生老趙那樣的慧眼,鶴頂人也看出來這地方風水不錯,但因為離鎮(zhèn)子實在有點遠,人死了也極少長途跋涉埋到這地方。這兩年不少人家鳥槍換炮,有了摩托車、電動三輪車,交通工具改變了距離的概念,虞公山周圍才慢慢出現(xiàn)幾座新墳。
我們圍著盧萬里的墳墓轉(zhuǎn)了幾圈,確定沒人動過那口黑漆漆的槐木棺材。它露出一角,還有墳山垮掉半邊,完全是雨水沖刷所致。盧萬里的兒子拍胸脯保證,若非意外,他爸墳邊絕不會出現(xiàn)水溝。墳墓的左側(cè)低于右側(cè),虞公山上的雨水再兇,往下流也只會從他爸的左邊走。他說得沒錯。墳墓周圍荒草叢生,尤其是那些抱住大地不放的巴根草,拿鏟子都未必能將它們連根拔起,僅靠雨水的沖刷,十天半個月怕是搞不定的。有人幫了忙。
這好辦,我們繼續(xù)在附近轉(zhuǎn)悠,等同事開車回去取來幾把鐵锨。然后挖土筑壩再引流,讓水從盧萬里的左邊走。果然,水落之后,在墳墓的右側(cè)發(fā)現(xiàn)了鐵鍬切挖過的隱約痕跡?;臒o人跡,誰會無聊來這地方模仿大禹治水呢。我提著鐵锨繞虞公山的邊緣走,十步之外看見了雨水沒有沖刷干凈的新泥。
虞公山說是山,其實就是個大一點的土堆子。也許姓虞的那人當初成仙或者剛埋下地的時候,虞公山確有一些氣勢,比如巍峨寬闊,那風吹日曬雨淋了不知多少年后,它已然也被消磨成了一個土丘。我跟著斷斷續(xù)續(xù)殘留的新泥走,發(fā)現(xiàn)土丘坡上有一叢灌木尤為稠密。大雨把灌木洗得干凈,同一叢灌木竟長出兩種不同的枝葉。我用鐵锨毫不費力就挑起了部分枝葉。再來一锨,剩下稍微牢靠一點的灌木也被從泥土里掘出來。一例都沒有根。它們是被砍斷了根插進土里的。
灌木清空后,再鏟掉插灌木的一堆泥,土丘的肚子里似乎有個洞。我招呼大家過來,清除洞口堆積的虛土,再往里挖。果然一個黑燈瞎火的洞。鐵锨在洞的深處撞上堅硬的東西。盧萬里的兒子想出個招,打火機點著,系在鐵锨頭上往洞里探。洞中氧氣稀薄,但奄奄一息的火光中,我們都看見了剛才鐵锨撞到的什么。打磨光滑的巨大條石。
以在派出所工作多年的經(jīng)驗,我知道遇上大事了。我把所有人集合到跟前,發(fā)布如下命令:
任何人不得走漏風聲;
立刻原樣封堵洞口,恢復偽裝;
現(xiàn)在就協(xié)助死者家屬培筑好墳墓;
我現(xiàn)在就給有關部門和領導匯報,在相關決定下達之前,咱們所一定做好現(xiàn)場保護,不能有半點閃失。
省文化廳接手了剩下的工作,天還沒晴透就派來考古隊。他們認為虞公山下可能藏有古墓。他們與縣史志辦及有關歷史學家交流研判之后,初步達成共識:虞公山的傳說或許非虛,這地方真埋葬過姓虞的歷史人物。安保工作由縣公安局牽頭,我們所全力配合。同時,責成我們所盡快偵破該起古墓盜竊未遂案。
我們手頭的線索只有兩個:一是這起盜挖跟盧家的關系。大雨之后的現(xiàn)場線索幾乎消失殆盡,但兩者之間若無必然聯(lián)系,那只能說太過巧合。第二個,就是縣公安局提供的兩個過濾嘴煙頭,他們在洞里找到的。一個古怪的牌子,藍旗。
第一個問題好解決,警員作了拉網(wǎng)式查訪,盧萬里家人、親戚,街坊鄰里,甚至隨機采訪了跟盧家毫無關系的人。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盧萬里生前口碑甚好,他的左鄰高度贊揚了盧萬里,那個老大爺說:“我就一個標準:凡是萬里說有問題的,那人肯定有問題;凡是說萬里有問題的,一定是那人有問題。我認識萬里幾十年了,這標準從沒錯過?!北R萬里的言傳身教影響了整個家庭,盧家家風挺好,門楣上還釘著“五好家庭”的牌牌。他們家沒仇人,沒做過虧心事,兒子、兒媳婦、女兒、女婿,人緣都不錯,至少在查訪中沒聽到任何負面評價。足夠了。在鄉(xiāng)鎮(zhèn),除非深仇大恨不共戴天,誰會干掘人祖墳這種損陰德的事。更不會有人抽風,要去盧萬里墳邊開一道深溝解悶。所以我們維持先前的判斷:此事跟盜墓相關。
我把查訪詳情向縣公安局做匯報??h局表示贊同,他們也發(fā)現(xiàn),兩者很可能關聯(lián)密切。盜墓必須掘土,盜墓還得隱蔽,掘出的土不能露餡,運土也不能太麻煩,怎么辦?現(xiàn)場解決。如何解決?被雨水沖走。自然便捷,神不知鬼不覺。盧萬里的墳墓是距盜墓口最近的一座墳,山丘與墳堆之間正好有個凹槽,高處的雨水下瀉,那地方是第一個下水口。為了加大水流帶土的能力,盜墓賊掘開草皮和地表,人為地開了一條深溝。他們沒想到,雨大流急,這個更有效的挖掘機闊大深溝的同時,把盧萬里的墳墓也給摧毀了半邊,露出棺木。已經(jīng)在干燥溫暖的棺木里安睡三年的盧萬里突然落了水,感到了冷。盜墓賊失算了,提前驚動了鬼。
剩下的兩個煙頭。作為一個老煙鬼,很慚愧,我真沒聽說過藍旗這個牌子。警員們?nèi)ユ?zhèn)上各個商店買藍旗煙,全都空手而歸。店主們跟我一樣孤陋寡聞。這方面見多識廣的只能找滿天下亂跑的人。住濱河大道邊上的老蘇長年跑長途客車,他也說不清,答應下一趟跑車時幫我問問。我把鶴頂在外工作、求學、做生意和游蕩的人名單找出來,能聯(lián)系的都聯(lián)系了一遍,沒一個人知道。結果顯示,他們大部分人都不怎么抽煙,更不會帶煙回來。這很好,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副所長想起運河街上常年跑船的吳斌,這家伙煙酒都是大戶,沒準知道。他老婆在家,聽說找吳斌,沒好氣地說:
“死了?!?/p>
“死了?”
“早死了?!?/p>
“啥時候死的?”
“一年到頭連家都不著,跟死了有什么兩樣?”
副所長出了口長氣,拿出煙頭照片,“你見過吳斌帶回來這個牌子的煙嗎?”
吳斌老婆瞥都沒瞥,“人都見不著,哪還見得著煙?”
副所長知道再問也是瞎耽誤工夫,賠個笑轉(zhuǎn)身要走,被叫住了。
“本來也懶得問,”吳斌老婆說,“趕上了我就多一句嘴。我家那兔崽子好幾天不著家了,你們能不能幫忙找一下?”
“什么兔崽子?”
“我兒子,吳極。”
“失蹤了?”
“誰知道。學校也打來電話,三天,哦,今天第四天,沒上課了。”
“平常他會去哪兒?”
“誰知道。跟他爹一個德性,四六不著的貨?!眳潜罄掀艛傞_手對著房間揮了半圈,“這個家就是個旅店?!?/p>
副所長答應著,出了吳家。正經(jīng)事沒干成,倒添了樁新業(yè)務,回到所里就跟我抱怨。抱怨歸抱怨,還是給鎮(zhèn)中學打了電話。教務主任說,有這事,家長再不給出合理解釋,按有關規(guī)定,可以開除了。教務主任又說,咱這鶴頂,一到下雨天事就多,吳極班上還有個同學也曠課四天了;班主任說,他倆好得穿一條褲子。
“兩個孩子平時表現(xiàn)如何?”
“倆孩子性格都偏孤僻,”教務主任電話里的口氣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不太合群。聽說經(jīng)常抽煙喝酒?!?/p>
我和副所長對視一下。我們的判斷步子可能大了一點,有棗沒棗來一竿吧。
吳極的同學叫安大平,住在運河街的另一頭。父母都在家,老實得像悶瓜,見了警員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除了回答我同事的問題,多一個字都沒說,連句客氣話都沒有。據(jù)鄰居反映,他們兩口子常年如此,相對無言。如果不是拴在墻根的那條狗偶爾發(fā)出幾聲嘆息一般的叫聲,這個家可以一整天不弄出任何動靜。兩口子說,大平去他姑媽家走親戚了。
“課也不上了?”
“大平?jīng)]說上課的事。”
好吧。我同事問,可不可以看一下安大平的房間,兩口子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對著一扇關著的門指指,門上貼著奧特曼。一個高二男生的房間,墻上貼的還是初中生口味的招貼畫。沒有煙味。在一個半開的抽屜里,同事看見一盒本地產(chǎn)的運河牌香煙。打開煙盒,剩下的五根煙里,有一根藍旗。同事合上煙盒,對兩口子笑笑,問,大平他姑姑家遠嗎?
從安大平家出來,他們直奔運河街的那一頭。吳斌老婆正鎖門要去菜場,這個時候肉會便宜點。她給了我同事一個白眼,不耐煩地說:
“你們到底想看什么?我都半個月沒吃上肉了?!?/p>
“就看看你兒子的房間。沒線索怎么幫你找兒子?”
吳斌老婆用鑰匙打開兒子房門。吳極平常出門就上鎖,不許母親隨便進他房間。因為門窗緊閉,濃烈的潮霉味中混雜著沒能散盡的煙味。地上有煙頭,沒錯,藍旗牌。同事順手翻了寫字臺上的一堆演草紙,有張紙正面演算了一道數(shù)學題,反面畫著一個山包。山包的半腰上有一扇打開的門,一個粗暴的箭頭指向門里。紙的右下角寫著“祖宗”兩個字。
“這是什么?”同事試探著問吳斌老婆。
“我哪知道?”她心不在焉地說,“一天到晚跟沒魂兒似的,出了這扇門就像夢游。跟他老子半毫米不差。我說你們能不能快一點,再晚便宜肉都賣光了?!?/p>
同事回到所里匯報之后,驅(qū)車去了安大平姑媽家。
可能因為電視里正在播放偵探片,那倆孩子扭頭看見三個警察進了門,立馬從并排坐的椅子上跳了起來。安大平的姑媽也嚇壞了,他們家從沒來過戴大蓋帽的。她跟在我同事后面說:
“他倆可啥壞事都沒干啊,坐在這里看了一天的電視了?!?/p>
我同事說:“沒事,我們就了解一下情況?!?/p>
倆孩子個頭都不小,杵在那里一個撓鼻子,一個擰著手指頭。
“有煙么?”
吳極臉上長滿了青春痘。他從口袋里摸出擠皺的半包藍旗。
“哪來的?”
“我爸上次帶回來的?!?/p>
“帶給你抽的?”
“我偷的?!?/p>
一個同事堵在門口防止他們溜掉。另一個同事指著椅子,“坐。”
他倆坐下來。安大平姑媽關掉電視,讓我同事坐到旁邊的木制沙發(fā)上。
“別緊張,就是了解點情況。曠課可不是個好習慣?!?/p>
“吳極說不想上了,我就陪他出來了。”安大平怯怯地說。
“為什么不想上?”同事問吳極。
“心慌?!?/p>
“吃壞肚子了?”
“不知道?!?/p>
“再想想。比如看見誰,害怕了?”
吳極低著頭,翻起眼看眼前的兩個警察,然后扭頭往后看。堵在門前的我同事,像逆光中矗立的一座黑塔。
“嗯。”
“看見誰了?”
吳極低頭不吭聲。
“大平,要不你來說說?”我同事說。
安大平看看吳極,后者沒反應。安大平猶豫之后小聲說:“你們。”
“戴大蓋帽的?”
安大平點點頭。
“在哪兒?”
“虞公山?!?/p>
“哦,”我同事說,“吳極,你倆一塊兒?”
吳極突然站起來,臉漲得通紅,“那就是我們家的地方!我本來姓虞!”
兩個孩子被帶回所里。
副所長把審問結果報送給我時,哭笑不得,這是他從警十八年來見過的最有意思的案子。如果嫌疑人不是未滿十八歲的少年,他敢斷定這會是本年度全中國最荒唐的案件,沒有之一!
虞公山那個洞是吳極和安大平兩人掘的,為尋找古墓。盧萬里墳墓旁邊的水溝也是他倆挖的,如我們和縣局推斷的,是為了就近把掘出的新土沖走。那個小墳里埋的是誰,他們根本不關心,甚至都沒認真看一眼盧萬里的墓碑。倆孩子交代,他們利用中午和下午放學后的空閑時間來干活。剛開挖不久就下起雨,本以為雨天對工程不利,黏黏糊糊到處是泥,但發(fā)現(xiàn)雨水可以迅速將掘出的新土沖走,他們倒希望雨一直下下去了。因為不會留下明顯的痕跡。盡管此地荒僻,若非逢年過節(jié),掃墓上墳的人都見不著,他們還是謹慎為上,每次工作結束,都要把洞口偽裝妥帖。大雨幫了他們的忙,踩出的泥濘也很快被雨水抹平;小丘上雜草也多,被踩趴下了,喝了一肚子水后,腰又迅速地挺起來,所以我們第一次去那里,完全沒留意這些疑點。
“為什么盜墓?”我問副所長。
“嗨,他們根本不認為是盜墓?!备彼L拿出提審記錄,“吳極認為他只是在挖自家的祖墳。他說吳斌一直跟他說,他們原來姓虞,當年老祖宗虞公出差途中意外病逝在鶴頂,天熱,遺體沒法久存,只能就地下葬,埋在了虞公山。虞公山其實就是個大墳堆。只是天長日久,歷史演進,鶴頂人把虞公墓這事給忘了,虞公山成了一個大土丘的名字。吳斌跟兒子說,他們這支‘吳’跟本地的吳姓沒關系,他們從‘虞’字來。當年虞公是清朝康熙年間的大官,起碼相當于現(xiàn)在的省部級干部。因為是皇帝的寵臣,死后才備極榮華,有如此規(guī)模的大墓。虞公客葬異地,他的二兒子是大孝子,便遷居鶴頂,長年為父親守墓。因為是從家族中分出來,如同從‘虞’字里拆出個‘吳’,這一支虞公后代就以吳姓在鶴頂繁衍開來?!?/p>
“聽上去挺是那么回事的。就算真是吳家祖墳,吳極這孩子為什么現(xiàn)在突然開挖了?”
“據(jù)安大平說,吳極跟一個姓吳的同學鬧矛盾,對方說,‘有種別姓吳。’為撇清跟對方‘吳’的關系,這小子血直往腦門躥,竟然要到老祖宗的墳墓里找證據(jù)。吳斌跟他說過,虞公落葬時,帶了一部家譜進地下?!?/p>
這算不算“兒戲”?他還真就這么干了。這孩子都沒意識到,即便真有家譜陪葬,幾百年過去,也不知道腐爛多少回了。而且,找到家譜就能證明他是虞公的后人?
“吳斌跟吳極說,他們家有一部吳姓家譜,打頭的是虞公的二兒子,只要兩部家譜銜接上,齊了。沒有比這更有力的證明了?!?/p>
家譜這么復雜的東西我不懂。我爹給我留了一本,讓珍藏,我放抽屜里后再沒拿出來過。但以我對家譜粗淺的了解,很多家譜開頭都會有一段大帽子,歷數(shù)自家姓氏的沿革,吳極完全可以拿出自家的家譜嘛。
“這個我也問了。”副所長問我要了根煙,“吳極說,他把家里翻了個底兒掉,沒找著。就給吳斌的船上打電話,父親醉醺醺地跟他說,早不知放哪兒了,回到家再說。他一趟船經(jīng)常要跑三四個月,吳極等不了,找到一部算一部。頭一次見到這么倉促上陣的盜墓賊。找了幾本盜墓小說翻了翻,圍著虞公山轉(zhuǎn)了三圈,覺得哪個地方順眼,一鍬插下去就開干了。擔心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把好朋友拉過來幫忙。哦對了,他不同意盜墓這個說法?!?/p>
“不盜墓他們怕啥?”
“我們的人守在那里,大蓋帽總還是有點震懾力的嘛。他倆就跑了?!?/p>
“口供跟現(xiàn)場都吻合?”
“核對無誤。挖掘工具藏在旁邊的小樹林里,也找到了?!?/p>
確實有點意思。我想找個時間跟吳極這孩子聊聊。他爹我見過,跑船回來,經(jīng)常搖搖擺擺穿過運河街,一大早看上去也是醉醺醺的。
專家們確認虞公山下有座古墓。墓主人虞鳳常,字鸞翔,湖北宜昌人,仕宦生涯主要在清康熙年間,官至大理院少卿。也就是大理寺卿的副手,佐正卿總理全院事務并監(jiān)督一切事宜,正三品,夠大的官兒。專家查閱大量史料,證實了本地的傳說。大理院少卿虞鳳常確系陪侍康熙皇帝沿運河南巡,船隊行至鶴頂時病逝。虞少卿是康熙的愛臣,他的突然亡故,讓皇帝十分悲痛,其時天氣尚熱,尸體不宜久存,長途遷移更是不妥,便御旨厚葬于此。當年一定是立了墓碑,碑文很可能還是康熙御筆,但很遺憾,不知道在哪個年代弄丟了。很可能因為墓碑的失散,導致本地人對這段歷史的記憶開始漫漶,最終成了眾多漫不經(jīng)心的傳說之一。不過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虞公山,否則,早不知道被那些職業(yè)的盜墓賊光顧多少次了。
我們把吳斌的“吳自虞來”一說報給專家,他們討論之后,表示存疑。現(xiàn)有的資料完全不能支撐吳斌的說法。虞氏一族,在北京和宜昌都有后人,子孫繁茂,有案可稽;至于鶴頂?shù)倪@一支,真沒聽說。
考古發(fā)掘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鶴頂在運河邊上,千百年來,無數(shù)歷史人物在運河上穿梭,無數(shù)的大事在水上與河邊發(fā)生,大大小小的遺跡不能算少。在這方面,鶴頂人還是見過一點世面的。開始幾天,大家圍觀考古現(xiàn)場的熱情挺高,里三層外三層,等專家們找到此系虞公墓的確鑿證據(jù),即一塊鐫有“虞少卿”字樣的石頭后,人群就慢慢散了。熱鬧不能一直看下去,自己的日子還得好好過。我們繼續(xù)提供必要的安保,所里的日常工作也逐步恢復。
跟縣局協(xié)商之后,對吳極和安大平做過批評教育,把他們送回了課堂。我知道吳極沒有想通。說實話,我也挺好奇,于是決定,干脆把它當成不是案子的案子繼續(xù)辦下去。周末下午,吳極母子倆都在家,我敲響了他們家的門。
兒子挖了虞公山,當媽的覺得挺沒面子;但因為兒子這開山的幾鍬,引來一場轟轟烈烈的考古,還坐實了虞公墓,當媽的又覺得兒子給自己長了臉。不過此外,“吳從虞來”又讓她哭笑不得。你爸整天云里霧里,瞎話張嘴就來,你也信?當媽的又十分來氣,這事用膝蓋想都覺得荒唐啊。我到吳家時,沒說上兩句,吳斌老婆又訓開了兒子:
“好的你沒學,腦子抽筋倒學得挺快。不過那死鬼也沒啥好的可學。”
吳極小聲嘀咕:“我爸沒瞎說。”
“他不瞎說?嫁給他十八年,我算明白了,從頭發(fā)梢到腳指甲蓋兒,他從頭到腳都是個騙子!”
“我爸不是騙子!”
“他要不是騙子,你媽我就是七仙女,就是王母娘娘?!?/p>
“我爸就不是騙子!”
“好了,老娘懶得跟你爭了。你真是你爸的親兒子。”
我趕緊打圓場,表示想跟吳極單獨聊聊。
“隨便!”吳斌老婆手一揮,“能帶回家聊到管飯更好?!边@婆娘拎起織毛線的袋子去鄰居家串門了。
我問吳極:“你爸知道這事嗎?”
“不知道。電話打不通?!?/p>
吳斌跟著一個外鄉(xiāng)人跑船,每年回來兩三次,吳極掰著指頭數(shù),在家撐死了也就待一個月。活兒多?誰知道。他喜歡在水上跑,說在陸地上走不穩(wěn),上岸就要摔跤。他悄悄跟兒子說,別告訴你媽啊,我兩條腿不一樣長。吳極想看看兩條腿差多少,吳斌刮了一下兒子的鼻子,站著是看不準的??墒菂潜笠惶纱采暇褪乔巴裙笸鹊?,兩腳從來不齊,那姿勢像在跑路。過去吳斌有過兩個便宜的手機,一個喝多了不知丟哪去了,一個站在船邊撒尿時,不小心滑進了水里。干脆不要手機了,反正沒人找。吳極找他,都是打船老大的電話,那差不多也是個不靠譜的酒鬼。
吳家的房子不大,就這樣也沒塞滿,客廳里的擺設稍顯清冷,感覺這家人隨時都可能搬走?!跋矚g爸爸嗎?”我問。
吳極低著頭,“不知道。”
“想爸爸嗎?”
“不知道?!?/p>
“爸爸回到家都干什么?”
“喝酒。跟媽媽吵架。給我講故事?!?/p>
“都講了什么故事?”
“什么故事都有?!边@孩子突然有了自信,眉毛都跳了起來,“我爸爸一肚子故事。真的,他什么都懂。他去過很多地方,每個地方都能帶回來一大堆故事。不信你問安大平。我爸一回來,他就待在我家不愿走。他說我爸是他見過的最會說笑話的人,每次他都笑得兩個腮幫子疼?!?/p>
“你媽媽喜歡聽嗎?”
“我媽說,都是吹牛,鬼話連篇。然后就吵架。有時候還會打起來?!?/p>
“你爸都跟誰一起喝酒?”
“他自己把自己喝醉。一年有十一個月在外頭,哪來的朋友?!?/p>
鶴頂鎮(zhèn)上姓吳的有好幾家,跟他們家都不是本家和親戚。吳極往上四五代,都是單傳。他爸說,跟他們不一路。
“你們家的家譜你看過?”
吳極搖搖頭,“我爸都忘了放哪兒了。但是我看過這個?!彼プ约悍块g抱回來一本破舊的縣志,磚頭一樣大。他熟練地翻到折頁的地方,遞給我看。
紙頁泛黃,印刷效果也欠佳。那一頁介紹虞公山的傳說,列出四種:虞氏住地說;虞氏修仙說;虞公墓說;還有一個愚公說。第四種意思是,這地方原來真有座山,堵在某人家門口,這家也出了一個愚公,誓將此山夷為平地,可惜天不假年,快削平的時候累死了。大家就把剩下的這個土包叫愚公山。已經(jīng)有個跟王屋和太行兩座山耗到底的愚公,本地人想,還是別弄重了,分不清彼此也麻煩,于是改叫虞公山。虞公墓說,指的就是虞鳳常落葬于此,名之虞公山。吳極只在此一說的文字下,用圓珠筆畫了兩條歪歪扭扭的線。
“這個說明不了什么問題啊?!蔽艺f。
“我相信我爸的?!?/p>
吳極說這句話時,內(nèi)向、羞澀和躲閃都不見了,一臉單純篤定的孩子氣。我摸了摸他的腦袋,感覺像在摸我們家的那個小混蛋。兒子高中畢業(yè)后,再不讓我摸他腦袋了?!巴?,挺好?!蔽艺f,“你爸這么說,一定有他的道理。想吃什么?”
他想吃羊肉串,如果可以,還想把安大平也叫上。沒問題,我說這頓一定管飽。我們在鎮(zhèn)上最好的羊湯館等安大平。他們想吃的全點了。分手的時候,我要了吳斌的船老大的電話。
那人姓秦,山東口音,說話充滿梁山泊的豪氣。我們聊得很好。船停在碼頭,他留守船上,吳斌上岸溜達了。他說吳斌這兄弟不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每頓都離不開那二兩貓尿,可惜了一肚子的才華。秦老大說到貓尿時嘿嘿地笑了,他也好這口。水上跑慣了,不喝兩口真頂不住那寒濕,還有“孤獨”。他說到“孤獨”時舌頭打了個結,不習慣這樣文氣和矯情的表達。
“一肚子才華?”
“也是一肚子鬼話?!鼻乩洗笸铝艘豢谔?,在電話里說,“那真是個聰明人,說什么像什么。他要不跟我搭個伴,這一年到頭在運河里跑上跑下,我還真不知道時間怎么打發(fā)?!?/p>
“你知道他祖上姓虞么?”
“那得看他喝到哪兒了。喝到位了,也姓過昊。”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問啥了,便隨口說:“一肚子鬼話那你還信?”
“信了能翻天?你們可能不了解他。聊透了,你就知道,這人讓你心疼。對,心疼,就這個意思。”
我頭腦里立馬出現(xiàn)一個清瘦的男人,還有點病病歪歪的。事實上,我見過的吳斌雖然塊頭算不上多大,但絕對是個結實的漢子。
“我可能沒說清楚。反正這兄弟真不是壞人。他不過是張嘴就來。你要是跟他敞開了說上一個小時,我擔保你會認為他跑船是屈才了。我一直覺得他能干很多高級的事。能干什么我也說不好,反正他經(jīng)常沒魂兒的樣子既讓我冒火,又讓我愧疚,覺得委屈了他。但他又能干什么呢?所以這些年我一直收留他。要是別的船老大,早換個更年輕能干的了。不好意思,啰啰嗦嗦的,也不知道我說明白了沒有?!彼穆曇敉蝗贿h了,一段空白,他一定是捂住了話筒。很快山東口音又回來了,“吳斌回來了,又喝多了。你要跟他說嗎?”
“不必了。我就隨便問問。謝謝?!蔽揖谷挥悬c慌張地掛了電話。
這次通話之后不到一個月,準確地說,二十八天,考古發(fā)掘還在進行,秦老大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吳斌死了。昨晚喝多了,可能夜里起來撒野尿,一腳沒踩好,栽進了運河里。今天一大早尸體浮在水上,幸虧沒漂太遠,要不都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F(xiàn)在他正加足馬力把他運回來,明天就到鶴頂。他覺得先給我打個電話,可能比上來就通知吳斌老婆孩子要妥當。為什么妥當,他也不知道。這個山東漢子,在電話里露出了哭腔。他說,吳斌無論如何是個好兄弟。
由所里出面,找了一輛車去接吳斌。我以為吳斌老婆會拒絕去碼頭,沒有,她坐在車上一聲不吭。如此安靜的母親,吳極也有點不適應,他下意識地抓著媽媽的胳膊,他的手不停地抖。
吳斌被水泡得變了形,頭發(fā)稀疏,白多黑少。他長一張瘦臉,跟腫脹的身子完全不成比例。吳斌老婆沒有哭出聲,只是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吳極也一樣,因為控制不住的驚恐,他連眼淚都很少。秦老大年輕時肯定是個壯漢,此刻兩鬢斑白。他擦眼淚的時候不得不擤鼻涕。
一切從簡。最后關頭,再整理一下死者儀容。吳斌臉上蒙一沓火紙,這是鶴頂?shù)娘L俗。旁邊站著五個人,他老婆、他兒子、秦老大、我和安大平。就在殯葬工要把他推進爐子里的那一刻,吳極抓住了父親。他把父親的兩條腿直直地并到一起,握住父親的兩個腳踝。為了看得更清楚,他彎下了腰。
徐則臣 一九七八年生于江蘇東海,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現(xiàn)為《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著有《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贰杜懿酱┻^中關村》《青云谷童話》等。曾獲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馮牧文學獎,被《南方人物周刊》評為“2015年度中國青年領袖”。《如果大雪封門》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同名短篇小說集獲CCTV“2016中國好書”獎。長篇小說《北上》獲CCTV“2018中國好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第十屆茅盾文學獎。長篇小說《耶路撒冷》被香港《亞洲周刊》評為“2014年度十大中文小說”,獲第五屆老舍文學獎、第六屆香港“紅樓夢獎”決審團獎。長篇小說《王城如?!繁幌愀邸秮喼拗芸吩u為“2017年度十大中文小說”、被臺灣《鏡周刊》評為“2017年度華文十大好書”。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德、英、韓、意、蒙、荷、阿、西等十余種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