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未完的“紅樓”里,有著人生與文本的互文
著名作家的身后遺墨,隨著某些莫測的懸念,常常吸引著讀者們的目光。
塞林格以《麥田里的守望者》一舉成名,被譽為美國20世紀最偉大小說家之一,一生只出版過《九故事》《木匠們,把屋梁升高》《法蘭妮與卓依》《麥田里的守望者》這四部作品。在他搬到新罕布什爾州鄉(xiāng)間隱居后,依然筆耕不輟,寫足了60年。他卻將這些寫好的作品束之高閣,使讀者的期盼成為一廂情愿。1974年,塞林格在接受《紐約時報》的采訪時說,不發(fā)表任何作品給他帶來的是“絕佳的安寧”。然而,在塞林格誕辰百年之際,他的兒子、遺作監(jiān)護人馬特·塞林格已公開表示,將在未來十年間出版塞林格在世期間尚未發(fā)表的遺作。
相似的情形在張愛玲作品出版中也重現(xiàn)了,2004年,我們讀到了她的一部遺作《同學少年都不賤》。這部小說何以塵封,在張愛玲寫給夏志清的一封信中,可窺見端倪:“這篇小說除了外界的阻力,我一發(fā)送也發(fā)現(xiàn)它本身毛病很大……”張愛玲在給另一好友宋淇信中也說,“我想我是愛看人生,而對文藝往往過苛,因此打消此意”。但作家離世后,自然就失去了對自己作品的支配力。自《小團圓》起,近年張愛玲的遺作《雷峰塔》《易經(jīng)》等,頻頻以新作形式面世。
繼北宋彭幾 “鰣魚多刺,海棠無香”后,張愛玲將“紅樓未完”視為與之并稱的人生三大恨事??梢娖湓谶z作之事上,自有心心念念。遺作未完,便順其自然,由它金甌之缺,長久后,憾事或許亦成佳話,猶如斷臂的維納斯。
現(xiàn)代文學譜系中,沈從文書寫湘西的長篇小說《長河》,因未完,其中包含的“常與變” “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多種辯證,仍然予當代語境之討論以無盡空間。而蕭紅的《馬伯樂》,起筆于香港,因作者染疾撒手人寰,只留下了一部半。上世紀80年代,由葛浩文在《時代評論》發(fā)掘而出版,成為蕭氏作品中迥異往作風格的“異端”。其之殘缺乃至結(jié)尾處的伏筆,亦成為蕭紅本人傳奇一生的隱喻與互文。
談及遺作的被發(fā)現(xiàn),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昨日之旅》,堪稱經(jīng)典案例。在這本書的法文版《譯后記》里,清楚地記載了它被發(fā)掘的過程:在很長的時間里,我們只知道小說的部分內(nèi)容被收在一個文集里,1929年在維也納出版。許多年以后,菲舍爾出版社的編輯克努特·貝克在倫敦某出版社的檔案庫里,發(fā)現(xiàn)了一份打樣稿,署名茨威格的文稿整整41頁,他發(fā)現(xiàn)的正是這部小說的完整版本,標題《昨日之旅》被劃掉了。今天,我們決定保留這個標題,因為它如此貼合這個令人感動的愛的故事,相愛的男女被迫分開后、再也無法尋回過去。文中所指的小說集是《奧地利當代藝術(shù)家協(xié)會文集》,當時發(fā)表用的篇名《一篇小說的片斷》。雖然和小說全文出版相隔了26年,至少說明作家有發(fā)表的意愿是無庸置疑的。不過劃掉了小說的名字,多少表示茨威格對此的保留態(tài)度。以他對小說精謹?shù)囊?,或許是沒有及時發(fā)表的原因之一。
小說篇幅不長,但時間跨度很大,換一個作家,大概會寫成鴻篇巨制。但茨威格似乎無意做任何細節(jié)性的展開。甚至有些部分,言簡意賅到,會讓讀者覺得是一個優(yōu)秀的故事梗概。而作家唯獨沒有吝惜筆墨的,仍然是他最擅長的情感線索。
男主人公名為路德維希,女主人公名為G,是樞密顧問的夫人。事實上,茨威格對于筆下人物,一直沒有認真取名的欲望?!兑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女主人公無名,男主人公只有姓氏縮寫R,《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中的女主人公是C太太,《象棋的故事》的主人公是B博士。
但是,就在如此簡樸的命名背后,可以感受到華麗而深邃的人物心理鋪設(shè)。而這成為情節(jié)發(fā)展的強大動力。不可否認,這方面茨威格的確是一個神人?!蹲蛉罩谩返闹魅斯且晃荒贻p的化學專業(yè)博士。他的才華與勤奮得到了樞密顧問的好感和賞識。當后者病重臥床時,提出建議路德維希搬進他的別墅,倚為心腹,擔任自己的私人秘書。在婉拒而不得之后,為了自己的前程,心高氣傲的路德維希勉強答應。然而,他進入了老板的豪宅,體會到某種“濃郁飽滿的富貴氣息”,不免呈現(xiàn)出了典型的于連心態(tài)?!八约弘S身帶來的東西,甚至他自己,穿著自己的衣服,在這間寬敞亮堂的房間里都顯得很小,顯得可憐寒磣……他不由自主把他那堅硬笨拙的木頭箱子藏在一張罩單底下,暗自羨慕他的木箱在那里找到了藏身之處,可以躲藏起來,而他自己在這間緊閉鎖牢的房間里,則像一個溜門撬鎖,被人當場抓獲的小偷?!倍罱K讓他戒備冰融的,是這個家庭的女主人對他不動聲色的好。他欣賞的一幅畫,稱贊的一本書甚而是無意間流露欣賞的一條刺繡床單,這個女人總是及時滿足他心中“微小的愿望”,如同“神話中為人效勞的家神”。這個涉世未深的青年,因此克服了寄人籬下的不安,對她產(chǎn)生了深深的依戀。
一個男人走向成熟,在青年時得到年長女性在身心上的喂養(yǎng),似乎已成為了某種藝術(shù)母題。施林克的《朗讀者》為其中的代表作。晚近看了拉爾夫·費因斯執(zhí)導的雷里耶夫的傳記片《白烏鴉》,其中一條副線,關(guān)于年輕的芭蕾大師受傷,借住在恩師亞歷山大·普希金家中,卻與日夜照看他的普希金夫人發(fā)生了戀情。同樣是孤傲而自卑的內(nèi)心,如沐春風,這個段落與《昨日之旅》異曲同工。但相對于前者,茨威格最終讓這段感情發(fā)乎情而止乎禮,遏止了奔流的欲望。夫人道:我不能在這里,不能在我的、他的宅子里做這事,可是等你再來的時候……
這句話成為了臨行余韻。老板派博士去墨西哥開采公司急需的礦石,創(chuàng)辦分廠,兩年為限。在這期間,他們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書信。他巨細靡遺地記錄自己每天所做的事情,將之寄到事先約定的隱秘地址。然后便是漫長等待。“有時候他獨處時,知道身邊沒有旁人,就拿起她的信來,按照她的聲調(diào)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來,用這種方法,變魔術(shù)似的,把相隔遙遠的心上人召喚到眼前。”這一筆寫得頗為動人。茨威格喜好用信件表達人之間某種孤獨且秘而不宣的聯(lián)系。就如同《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無名主人公。那封厚厚的信札是她破敗而幸福的一生。盡管在生命彼端的讀信人,甚至連她的樣子也想不起來。信件的意義莫過于時間的流淌中,給予人一點膽識與尊嚴,或者尚可宣示的諒解。在這一點上,極自然地聯(lián)想起宮本輝的《錦繡》。宮本輝也是我喜歡的作家。寫一對男女,在離婚多年之后重逢,以書信互相細數(shù)流年,也為彼此取暖。這樣看,便仿若與《昨日之旅》遙相呼應的東方鏡像。只是茨威格終寫個人命運被歷史的挾裹。度日如年,正果將至,卻因為二戰(zhàn),通信中斷。天各一方,音訊全無。茨威格如此寫放棄:“他有時還去取出她的信件念來看,可是墨水已經(jīng)褪色,字句不能再沖擊他的內(nèi)心,有次他看見她的照片,嚇了一跳,因為他已經(jīng)想不起她眼睛的顏色?!?/p>
他終于在彼岸娶妻生子,做世俗中誠懇的人。但戰(zhàn)后卻重有驛動,他借出差回國,造訪夫人,約她故地重游。小說極妙的一筆,是他們似乎為了清償十數(shù)年前的感情債,心照不宣在酒店開了房間。但是,卻體會了令人恐懼的難言窒息。他們逃離房間,彼此都感到赦免。
或許,信件中堆棧的愛與情欲,在現(xiàn)實中暴露出了葉公好龍的本質(zhì)。他們漫步在海德堡的街頭,躲避著節(jié)日游行的隊伍。
他對夫人念出魏爾倫的兩句詩:“在古老的公園里,冰凍,孤寂/兩個幽靈在尋找往昔?!边@是多年被遺忘的詩歌,是想要復活的影子。然而終究是影子,帶著多年各自人生的晦暗與冰冷,彼此交疊,合而為一。
(作者為哲學博士、青年作家,代表作《北鳶》入圍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十部提名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