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0年第6期|胡月:圓形詩篇(節(jié)選)
我的鄰居是個怪人,從我搬到這里后,就從來沒見過有人從隔壁走出來過。可是,隔壁的燈在每晚六點整,一定會準(zhǔn)時點亮,隨之就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細(xì)小的敲擊聲,它們透過厚厚的墻壁,蚊蟲嗡鳴般微弱地傳到我的耳朵里,直到第二天清晨六點整,這些敲擊聲如氣態(tài)水一樣,藏匿到空氣中,仿佛不曾存在般平靜。對于這種每晚的敲擊聲,因為分貝不是很大,不仔細(xì)聽根本聽不出來,所以我也沒有因為這件事去投訴過我的鄰居。我得知隔壁住的是個怪脾氣老頭這件事,是在一個烏龜奮力爬到海邊產(chǎn)卵的夏季清晨,他家的門仿佛也要在這個時間出來產(chǎn)卵一樣毫無預(yù)兆地敞開了,我正拎著垃圾袋,準(zhǔn)備出去倒垃圾,看到鄰居的門開著,出于好奇,我跑到那里盯著往里面看著,房屋雖然長久地封閉(從我搬來這里至少五年多,除了門,我也沒有見過鄰居開過窗),卻并沒有我想象中惡臭組成的綠色怪獸飛門而出,但我發(fā)達(dá)的鼻腺還是在第一時間幫我敏銳地捕捉到了淡淡的機(jī)油和海浪長期拍打巖石的氣味,還沒等我好奇的小天使充分展開翅膀飛進(jìn)去瞧個究竟,鄰居的門就像受了驚嚇一樣,“咣”地一聲狠狠關(guān)上了,在還沒關(guān)上的一秒鐘前,我清楚地看到,門是受了一條套著過時尼龍布做的棕色外褲的腿和一個穿著大約四十三碼老人鞋的腳指使的,它們帶著憤怒指責(zé)我的偷窺,我的目光隨門一起被重重地摔在門框上,裂成好幾瓣,隨之摔下的還有門框上長年累月的灰塵,它們不早不晚,驚慌失措地剛好落到了我的鼻尖上,那天,我人生第一次切身體會到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覺。
這次以后,又過了快兩年,才迎來了我和鄰居的第一次正式見面,那晚我正仰躺在深藍(lán)色粗麻布裝飾的布藝沙發(fā)上,臉扭曲地對著天花板為一個名為《哭泣的影子,或葬馬頭》的小說中女主人公之死而暗自神傷,整個房間都是我的淚水,它泡濕了屋中的四腿木床、圓形飯桌、五門衣柜甚至是用寵物比熊犬身上的毛做成的地毯,家具們在浪濤中奮力掙扎,突然,我聽見這些掙扎中還夾雜男人的呼救,帶著沙啞的蒼老,陌生而斷斷續(xù)續(xù)。我立刻從沙發(fā)上坐起來仔細(xì)聆聽,家中的四腿木床、圓形飯桌等家具也已經(jīng)收起了它們多愁善感的一面,和我一起坐在地板上仔細(xì)地聽,呼救聲更明晰了,它們和每晚六點整傳來蚊蟲般嗡鳴細(xì)小的敲擊聲來自一個方向,一定是鄰居。
我匆匆跑出去,看到從隔壁的門縫里不斷逃出的驚慌失措的濃煙,是什么著火了嗎?我立刻返回客廳,將母親掛在墻上的一把斧子取下來,向鄰居家的門鎖砍去。至于我家客廳為什么會有一把斧子,那是因為母親一直篤信斧的讀音和福字一致,她特意從市場上買了一把最大的斧子給我,倒栽著掛在客廳空蕩蕩的墻上,斧倒即為福到,沒想到這把斧子在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不到五下,鄰居木質(zhì)的大門就被我劈開了,我一眼看到那條套著過時尼龍布做的棕色外褲的腿和一個穿著大約四十三碼老人鞋的腳的主人躺在地上,發(fā)出微弱的呻吟,我將他送到醫(yī)院,并請來消防隊清除了他家中小小的火災(zāi)。
那天之后,鄰居換了新門,同時也迎來了萬物新生的時節(jié),在我搬到這里七年后,我第一次被鄰居邀請進(jìn)了他的家。即使外面氣候炎熱,鄰居依舊穿著那條過時尼龍布做的棕色外褲,晨光隨著門的逐漸打開緩緩爬到地板、冰箱,然后延展到冰箱后面的磚紅色墻壁和木質(zhì)天花板上,反射出鉆石般的彩色光暈,鄰居是個塊頭很大的老頭,脊背厚實而向外隆起,脖子溝壑嶙峋,褶皺生得跟老海龜一模一樣,甚至還有未褪盡的鱗片,他坐在一把藤椅上正伸長脖子出神地看著自己面前的畫,那是一幅巨大的尚未從畫架上取下的油畫,油畫中一個少女正半掩容顏嬌羞地坐在椅子上,她穿著半個多世紀(jì)前流行的深紅色絨緞面旗袍,水波紋的黑色秀發(fā)盤成一個優(yōu)雅的發(fā)髻梳于腦后,神態(tài)嬌羞如等心上人般令人心醉。鄰居知道我來,緩緩地挪動著他已經(jīng)伸得很長的脖子,似乎有了龜?shù)男再|(zhì),而身體卻還是坐在藤椅上一動不動,仿佛藤椅四處都長著根須,延伸到老人的骨髓和地板深處,此時,老鄰居耷拉著半睜半開的好幾層眼皮,用他堆砌著褶皺的深紫色嘴唇告訴我,他叫遐邇,今年九十九歲。他說話的速度跟他的年齡一樣衰老,就在我收聽他說話聲波的空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這間屋子掛滿了放大鏡,它們擁有不同的尺寸,散布在青色霉菌歡樂生長的墻壁和天花板上,一個緊挨著一個,擠得不像話,最大的放大鏡猶如一頭黑白斑點的母牛,而最小的一個,甚至不足初生嬰兒最小的指甲蓋。
“把它取下來?!崩相従渝谶儼l(fā)現(xiàn)我用驚奇的目光看著他滿墻掛著的放大鏡,隨手指了一個,我取下那個正在曬太陽的放大鏡,它就像深海里的一枚小海螺,不情愿地用自己的吸盤抵抗著我的拉拽。其實我也沒有多么好奇,遐邇年齡大了,需要用多個放大鏡來找東西再正常不過,只是在一般人家里,可不會如此數(shù)量可觀。我將放大鏡遞給他,而老鄰居遐邇卻招呼我和他一起看那幅畫。
“這姑娘很美。”我說。
“那當(dāng)然?!崩襄谶兊碾p眼像突然放光一樣回答著我,那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夸贊會給他以年輕的力量,并不像剛才看上去那樣蒼老。
“你仔細(xì)看這幅畫有什么不同?!崩襄谶冇檬种钢?,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這才發(fā)現(xiàn),畫中年輕女人身后有一面斜放著的鏡子,這面鏡子正好將正在作畫的畫家和所畫的畫照了下來,而再當(dāng)我從油畫里的鏡子映像中仔細(xì)觀察,發(fā)現(xiàn)油畫中鏡子的映像里,依然有著一個正在作畫的畫家和他所畫的畫。我不斷地從油畫的鏡子中找油畫中的鏡子……
連續(xù)找了十五層,直到第十五層的鏡子里的映像變成一粒黑芝麻那么小。
我揉了揉眼睛?!昂喼苯^了。”我驚訝道。
老遐邇看到我的反應(yīng),滿意地將我剛剛遞給他的放大鏡重新放回了我的手上。
我舉起放大鏡,透過鏡片對著那個已經(jīng)變成一粒黑芝麻的點照去。“我的天啊,我瞧見了什么!”我不禁大喊出來。
“這是二十八級放大鏡,你可以放大到油畫中的第二十八層鏡面映像?!崩襄谶冊谝慌缘靡獾卣f著,仿佛他自己年輕了二十八歲那樣令人興奮。我確實看到了第二十八層,連里面姑娘的發(fā)絲都清清楚楚。
“我平時不太關(guān)注油畫,但這幅畫,我一輩子也忘不了?!蔽艺f。老遐邇又從墻上取下了很多放大鏡,它們是三十六級、九十八級……甚至是放大倍數(shù)驚人的三千四百五十六級放大鏡,就是那面整個屋子里最小的,還沒有初生嬰兒指甲蓋大的那一面,我一個接著一個看,一面接著一面地接過老遐邇遞來的放大鏡,一層一層的油畫中、油畫中一面接著一面的鏡子,鏡子中一個接著一個的年輕女人,女人瞳孔中一位接著一位的畫師,看到最后,我甚至覺得這個一直坐著的穿著深紅色紅絲絨的女人將盤在腦后的水波紋發(fā)髻散開,又優(yōu)雅地將其盤了起來,不斷重復(fù),直到我已經(jīng)目光眩暈……我感到自己站在了天花板上,一切都跟年輕女人水波紋的發(fā)髻一樣詭異地波動起來。
“我還有放大鏡,如果你想接著看?!崩襄谶兊脑拰⑽依噩F(xiàn)實,他睜大了眼睛,無比興奮,似乎很享受把我搞暈的惡作劇,龜一樣的脖子伸得很長。
“您還有更大倍數(shù)的放大鏡?”我驚恐地問。
“當(dāng)然。”老遐邇立刻起身,從里面屋角推過一個奇怪的機(jī)器,老遐邇動作麻利,仿佛又年輕了十幾歲,無論是脖頸處的皺紋還是生根的腳。那機(jī)器身披銀灰色外皮,伸著很多針狀天線,仿佛一只巨大的刺猬,刺猬的肚皮處有一個觀望鏡,老遐邇讓我把眼睛湊近觀望鏡,此時我聞到了第一次路過老遐邇家門口時飄出的那股淡淡的機(jī)油和海浪長期拍打巖石的氣味,原來這種氣味來自于這臺“刺猬”。
“這是我每夜制作的超無限放大鏡,用它,你可以看到這幅畫的二的一百二十八次冪層中的少女?!崩襄谶兊哪樫N近我,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神秘并充滿期待。
“那么如果我想看這幅畫的二的一百二十八次冪加一層怎么辦?”我戲謔地問,沒想到他卻突然悲傷起來。
“如果你想看二的一百二十八次冪加一層,誰知道呢,那只能等我將新的超無限放大鏡做出來以后,而且,”老遐邇更帶悲傷地說,“而且,因為我沒有更高倍數(shù)的放大鏡,誰知道呢,至今,這一層我也沒有畫出來。”說著,老遐邇的頭低了下去,長長的脖子使得他的耳朵直接耷拉在了大腿上,顯得無比悲涼。
我驚訝道:“是您畫了這幅畫?”
老遐邇略微抬起頭,眼中的悲涼并未退去,“畫中鏡子里映照的那個畫家,誰知道呢,正是年輕時的我?!?/p>
為了讓老遐邇開心一點,我又躬身擺弄起了老遐邇的那臺“刺猬”,這真是一個神奇的世界,當(dāng)我將目光投到“刺猬”的肚皮上后,我仿佛整個人都掉入了一個時間黑洞,那里有無數(shù)的少女、畫家和鏡子,而且他們仿佛在變年輕。
“他們就是在變年輕?!蔽颐髅魇窃谛睦镎f的這句話,卻被老遐邇聽見了,他大聲地肯定著我的想法。
“你說畫中的人真的在變年輕?”
“當(dāng)然!”老遐邇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做一個假設(shè),誰知道呢,你在照鏡子,那么鏡子中的你一定是之前的你,而并非現(xiàn)在的你。”
“之前的我?”我大惑。
“是的,你的映像通過一定的時間反射到鏡子上,你的眼睛再看見鏡子中的自己,這需要一定的時間,雖然這個時間非常非常的短,但如果我在作畫,誰知道呢,這個時間我不可以忽略?!崩襄谶円荒樥J(rèn)真地說。
“也就是說,您畫中的少女和畫家在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鏡子映照,變得越來越年輕?”
“是這樣的?!?/p>
“這幅畫您畫了多久?”
“從我二十歲的時候?!?/p>
我看著遐邇衰老的臉龐驚得說不出話來。
“而且,這幅畫依舊沒有畫完?!崩襄谶冋f著,繼而又轉(zhuǎn)入悲傷,他將頭埋進(jìn)兩手之間,嗚嗚嗚地哭了起來,我從他滿是淚水的世界中聽見他嗡嗡地說,這場比試,我從一開始就輸了。說著,他的整個身子都縮了起來,帶著褶皺的脖子和穿著棕色外褲的腿,都縮進(jìn)了寬厚的脊背之中,老遐邇在我的眼皮底下變成一只人形烏龜。
那天我在他家里等了好久,老遐邇一直在哭泣,接下來的事,都是第二天老遐邇窩在龜殼里告訴我的。
遐邇說,他剛滿二十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叫做安妮的姑娘,就在他登門求婚的那天,遐邇發(fā)現(xiàn)安妮家里同時來了三個向安妮求婚的年輕人。
“這是怎么回事?”我問。
“我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跟你一個樣,誰知道呢。”
遐邇在龜殼里甕聲甕氣地說,“三個年輕人都是二十歲左右,都想娶到美麗的安妮。”
“天啊,那最后誰娶到了安妮?”老遐邇一直用他寬厚的脊背對著我,我仿佛在跟一個龜殼說話。
“安妮的父親是個貪婪的家伙,他讓我們都拿出一件最有價值的寶物。不過時間上倒是寬松,他給了我們每個人三年?!?/p>
“難道你想送面前這幅畫嗎?”我問。
“哎,這場比試,我從一開始就輸了。
誰知道呢?!崩襄谶兎路鹩滞贡忱锸湛s了一寸,我聽到他的整個“龜殼”又空了些,他蒼老的聲音在里面回蕩。
老遐邇一邊哭一邊接著跟我說,“我當(dāng)時可是城里要價最高的畫師,所以我答應(yīng)給安妮的父親一幅畫。就在當(dāng)天,安妮就坐在了我畫室的那把藤木椅上,她穿著深色紅絲絨旗袍,梳著水波紋的黑色發(fā)髻,簡直就是仙女。但從我開始給安妮作畫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了,這是一幅永遠(yuǎn)都畫不完的無止境的畫?!?/p>
“因為你發(fā)現(xiàn)安妮身后還有一面鏡子?!?/p>
“是的,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誰在那里放了一面該死的鏡子。誰知道呢。”我聽見老遐邇在他的龜殼里不停地跺腳,來表達(dá)他的憤怒?!翱墒亲鳛橐粋€畫師,誰知道呢,就算畫一輩子,我也要盡力接近完成這幅畫的程度?!?/p>
我用手輕輕敲了敲老遐邇的龜殼,希望他能好一些?!澳呛髞硎O聝蓚€年輕人娶到安妮了嗎?”我問。
“聽我慢慢說,誰知道呢?!崩襄谶儎恿藙?,“我們?nèi)齻€中的第二個人是個探險家,他叫尼克,他說他有一張藏寶圖,他將按照藏寶圖找到里面的寶藏,然后全部交給安妮的父親?!?/p>
“他哪來的藏寶圖?”
“誰知道呢。”我知道,老遐邇的這句話并不是口頭禪,而是真的不知道這個藏寶圖來自于哪里,據(jù)老遐邇分析,也許來自于尼克的某次歷險。說到尼克,老遐邇似乎有了些許安慰,他慢慢將頭從龜殼里伸出一點,這時,我能從他脊背的位置看到幾根稀疏的毛發(fā)。
遐邇說,從尼克的眼中,他似乎看到了跟自己同樣的對安妮的愛戀,那是一把灼熱的愛情火焰,燃燒著年輕的尼克。那天,尼克對安妮的父親做完保證后,就起身離開了,當(dāng)他回來時,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年,那時,遐邇才畫到第一百五十三層鏡面。
“他的衣服都被風(fēng)吹爛了?!崩襄谶儑K嘖地說。
“他帶回了寶物?”
“當(dāng)然。”老遐邇現(xiàn)在已經(jīng)轉(zhuǎn)了過來,他不再用他寬厚的脊背對著我,我從他并未完全伸出來的腦袋里,看到了嫉妒、驚訝,甚至悲憫。
“快告訴我寶盒里是什么?”我迫不及待地問。
“我們所有人都圍著那個寶盒,連安妮家的仆人都里里外外將寶盒圍個水泄不通。
誰知道呢。尼克小心翼翼地拂去寶盒外面安家已久的塵埃?!?/p>
“然后呢?”
“然后他一屁股坐了上去?!崩襄谶冋f,尼克當(dāng)時真的一屁股坐了上去,開始跟大家講他是如何找到這個寶盒的。雖然在場的所有人都想馬上看到寶盒里到底藏著怎樣的絕世珍寶,但尼克依然坐在寶盒上,給大家講起了尋寶的過程。
“哎呀,遐邇爺爺,那您先告訴我里面是什么嘛。”我急得不行,可是老遐邇看到我這個樣子,更是打算先賣個關(guān)子,他學(xué)著尼克的樣子,津津有味地給我講起了尼克經(jīng)歷的探險。尼克先是翻過了七十七座住著山神的山,蹚了四十九條有龍王生活的河,探訪了三十六個烏鴉漫天的村莊,染了十八次讓身體變成奇怪植物的病之后,才在一個活火山的洞口里找到了寶盒。
“尼克的手顫抖著,像是要給山神獻(xiàn)禮一樣,緩緩地打開寶盒。”老遐邇一邊講,一邊神秘地看著我,“你猜里面是什么?”
此時我已經(jīng)非常不耐煩了,拿著一個放大鏡有意無意地把玩著,“難道住著魔鬼嗎?”
“哈哈哈哈,你猜對了?!崩襄谶兺蝗煌耆珡凝敋だ锷斐隽怂闹?,帶著掩藏不住的幸災(zāi)樂禍。
“啊哈?魔鬼長什么樣子?”我現(xiàn)在不知道老遐邇是在騙我還是當(dāng)時盒子里真的住著魔鬼。
老遐邇的嘴角露出一絲竊喜:“魔鬼長著地圖的樣子?!?/p>
“難道寶盒打開又是一張地圖嗎?”
“是啊,沒錯啊,誰知道呢,尼克帶回來的寶盒里竟然放著另外一張藏寶圖?!崩襄谶兟柫寺柤? 兩手?jǐn)傞_,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遐邇說,在接下來的兩年里,尼克又不斷地穿越高山、河流、村莊,不斷地結(jié)交山神、龍王和烏鴉,有幾次因為染病,還變成了一棵相思草,他不斷地給安妮的父親帶回寶盒,寶盒中不斷地出現(xiàn)新的藏寶圖,他就這樣一直找著。
“難道他跟你畫畫一樣,找了寶盒一輩子?”我問。
老遐邇聽見我拿他和尼克比,眉毛向上調(diào)了一下,有些不屑,“他后來瘋了?!?/p>
“是因為一直找不到真正的寶藏嗎?”
“不是的,尼克最后找到了寶藏。誰知道呢。”
“那寶藏是什么?”
“是一個,誰知道呢,一種能組成萬物的東西。”遐邇說,尼克雖然不斷地在寶盒中發(fā)現(xiàn)新的藏寶圖,新的藏寶圖又讓尼克不斷地找到其他寶盒,但藏寶圖的范圍越來越小,寶盒的尺寸也越來越小,它們從一個地區(qū)不斷縮小到一座山,從一座山縮小到山里的一條河,從一條河縮小到附近的一間草房,從一個草房縮小到里面的馬廄,從馬廄縮小到里面的一個草堆,從草堆縮小到里面的一根稻草上的微塵,藏寶圖所指向的寶盒尺寸也越來越小,只不過每次,藏寶圖都給了不同的路線,尼克還是要跨過山、越過河,從完全不同于上一次的路線去尋找寶盒。
“最后的寶盒里到底是什么?”我很好奇。
“我說了,誰知道呢,那是一種組成萬物的東西。因為寶盒的旁邊放著一張說明?!?/p>
遐邇說,“那張說明上寫著,恭喜你,找到了世間最珍貴的寶藏,這是一顆原子,原子組成萬物,萬物皆為原子的不同排列組合形式,如果你足夠聰明,可以將原子變成黃金、鉆石、一座城或只是一個陪你睡覺的小枕頭?!?/p>
老遐邇邊說邊觀察我的反應(yīng)。
“可憐的尼克?!?/p>
“是啊,可憐的尼克,誰知道呢,他找到原子后,將它帶給了安妮的父親,安妮的父親覺得這顆原子是尼克糊弄他而送來的假寶藏,竟然把尼克轟了出去?!卞谶冋f,后來尼克嘗試了很多種方法,都無法將原子排列組合成真正的黃金、鉆石或任何安妮父親口中的寶物。
“那么安妮最后嫁給了第三個人?”
“也沒有,誰知道呢。”老遐邇深情地看了看自己畫中的安妮,陷入了無限的回憶當(dāng)中。
說著,老遐邇又縮進(jìn)了他厚實的脊背里,變成了一只人形烏龜。
“那第三個人是什么樣的???遐邇你出來啊?!蔽覔u晃著老遐邇的龜殼,可是他就是不肯出來,他拒絕出來,我聽見龜殼里發(fā)出一聲綿長的感嘆,那感嘆似乎帶著主宰命運之意。那幅畫里的安妮看著縮在殼里的遐邇,笑得和七十多年前一樣燦爛,“遐邇,你不出來也行,但告訴我結(jié)局啊。”我用隨手拿的放大鏡敲著他龜殼一樣的脊背,好像給他敲疼了。
“誰知道呢,你這個鄰居,不要弄壞了我的放大鏡?!崩襄谶冊跉だ镂宋说卣f。
“安妮最后為什么也沒有嫁給第三個人?”我問。
“誰知道呢,你看過《會飛的父親》嗎?”老遐邇在龜殼里小聲地問。
“《會飛的父親》?是本小說嗎?”
“是的,誰知道呢,你可能沒看過?!?/p>
“我確實沒看過啊,怎么突然跟我討論起小說啦?”我很奇怪老遐邇的腦回路。
“那你有沒有看過《N個國王和他的疆土》?”老遐邇并沒有轉(zhuǎn)換話題,依舊跟我談著小說。
“這本倒是看過,里面有很多名字為英文字母的國王,講他們守城、攻城、失去城池的故事?!蔽覠o奈地接著老遐邇的話茬。
“誰知道呢,那你應(yīng)該也看過《封在石頭里的夢》吧。”
“《封在石頭里的夢》?這本書我的朋友倒是前陣子送給我一本,但是我還沒來得及看?!?/p>
“可以看看,誰知道呢?!?/p>
“可是遐邇先生,您問我看沒看過這些書和那第三個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不明白老遐邇這些話題都扯到了哪里。
“當(dāng)然有關(guān),誰知道呢,這些書都是一個叫詹姆斯的作家寫的,他還寫過《鏡子里的父親》《灰燼下的火焰》《父親的七十二變》……”
“可是,這和第三個人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啊?”老遐邇在龜殼里說得有些激動,我能感覺到他的脊背在發(fā)熱,甚至膨脹起來,所以,我不得不打斷他對這個作家作品的一一列舉。
“第三個人是個作家,就是這個作家寫了上面的這些書。”老遐邇說完這句,平靜了下來。
“那么,他怎樣對安妮的父親承諾的呢?”我問。
“作家說,他可以讓安妮永遠(yuǎn)保持現(xiàn)在的年齡?!崩襄谶兊穆曇敉高^厚厚的龜殼,有種悠遠(yuǎn)的回響。
“難道,難道作家把安妮殺掉了嗎?”
我不可置信地默默回應(yīng)著遐邇,沒想到他迅速將一只手伸出龜殼,拿起身邊的一個放大鏡砸了一下我的頭。
“你打我干什么?”
“誰知道呢,我們?nèi)齻€都深愛著安妮,怎么忍心將她殺掉呢?!?/p>
“對不起,遐邇先生,那么作家是如何做到讓安妮保持當(dāng)時的年齡的呢?”我用手安慰著正在頭上哭泣的大包。
……
作者簡介
胡月,1989 年11 月出生于河南光山,自幼一直生活于遼寧沈陽,畢業(yè)于大連外國語大學(xué),后考入國防大學(xué)軍事文化學(xué)院,軍旅戲劇影視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專業(yè)研究生在讀。作品刊登于《青年作家》《青年文學(xué)》《兒童文學(xué)》等刊,有小說被《青年文摘》轉(zhuǎn)載,曾獲全軍首屆長征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