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令十字街84號》背后的“金小姐” ——海蓮·漢芙和華人女編輯楊蕾孟的故事
紐約《華埠雙周刊》曾如此評價:“楊蕾孟的成就使她成為叱咤美國出版界鋒頭最健的人物,與美國當(dāng)代最負(fù)盛名的出版社編輯平起平坐?!贝搜圆惶?。本文從《查令十字街84號》的“金小姐”誤譯出發(fā),考證出海蓮·漢芙背后的華人女編輯楊蕾孟及她輝煌的圖書編輯生涯。
“金小姐”不姓金
作為全球公認(rèn)的“愛書人的圣經(jīng)”,《查令十字街84號》(以下簡稱“《84號》”)的中文版至今在中國已經(jīng)銷售上百萬冊。可能大家沒有多加注意的是,在這本薄薄的書信集中提到過一位華人“金小姐”,是作者海蓮·漢芙的編輯。這是譯者陳建銘的一處誤譯,這位“金小姐”此時未婚不假,但并不姓金,還原出她的真實(shí)身份,她還是美國圖書出版界一位赫赫有名的女編輯。
在1961年3月10日給弗蘭克的信中,海蓮提到這位“金小姐”是《哈珀雜志》(Harper’s Magazine)指派給她的編輯,受邀來她家里吃飯,和她討論“我的生平故事”這本書的寫作事宜。在這封信的最后,海蓮特地附言“Gene’s Chinese”,陳建銘譯為“金小姐乃中國人是也?!?/p>
這位金小姐可不是什么可有可無的人物。首先要說的是,這位“金小姐”的確是一位華人,后來加入了美國籍。但她并不姓金,而是姓楊,英文名“吉納維芙·楊(Genevieve Young)”,中文名“楊蕾孟”?!癎ene”是她的全名“Genevieve” 的昵稱。所謂的“金”,是陳建銘對“Gene”的音譯,一般譯為“吉恩”。因此,“金小姐”應(yīng)該是“楊小姐”才對。至于為何起名“Genevieve”,楊蕾孟1930年出生在瑞士的日內(nèi)瓦(Geneva),得名于此。她的親生父親、著名外交官楊光泩博士彼時任中國駐倫敦總領(lǐng)事及駐歐洲特派員,正在日內(nèi)瓦出席國際聯(lián)盟會議。中文名“蕾孟”則源于日內(nèi)瓦的“蕾孟湖”(Lake of leman)。
不幸的是,在日本侵占菲律賓之后,作為國民政府駐馬尼拉總領(lǐng)事的楊光泩慘遭殺害,他的遺孀嚴(yán)幼韻只能獨(dú)自撫育三個幼女。戰(zhàn)后,在麥克阿瑟將軍的幫助下,嚴(yán)幼韻帶著三個女兒楊蕾孟、楊雪蘭、楊茜恩移居美國紐約,不久即出任聯(lián)合國禮賓官。1959年,她與中國著名外交家顧維鈞結(jié)婚,兩人一起生活了25年,直至他98歲高齡去世。嚴(yán)幼韻2017年5月24日去世,享年112歲。在大女兒楊蕾孟的協(xié)助下,她生前推出了口述自傳《一百零九個春天:我的故事》,2015年5月在新世界出版社出版,署名“顧嚴(yán)幼韻口述 楊蕾孟編著”。
催生海蓮·漢芙的處女作
在楊蕾孟獨(dú)立編書的初期,她遇到了海蓮·漢芙。彼時她倆一個是剛剛起步的女編輯,一個是正要轉(zhuǎn)型的女劇作家。1961年3月10日提到的“我的生平故事”這本書的寫作事宜,在此前1961年2月2日的信中已初見端倪。在這封信中,海蓮向弗蘭克報告說:
終于賣了一篇稿子給《哈珀雜志》。被這篇稿子折騰了三個星期,他們付給我兩百美元稿費(fèi)?,F(xiàn)在他們再度向我約稿,要我將生平事跡寫成一本書,他們將“預(yù)付”給我1500美元!并預(yù)估我不用半年就能寫得出來,我是無所謂啦,不過房東可又要頭疼了。
這本 “我的生平故事”即《別腳混劇圈》(Underfoot in Show Business),是海蓮的處女作,催生它的就是楊蕾孟了。海蓮1985年在利特爾-布朗出版社出版的文學(xué)性回憶錄《Q的遺產(chǎn)》(Q’s Legacy)用很大的篇幅回顧了她和楊蕾孟的交往,既有工作上的往來,也不乏生活中的交流。
海蓮因?yàn)榧揖池毟F,并未念完大學(xué),只是因?yàn)殚喿x了劍橋大學(xué)文學(xué)教授(亞瑟·奎勒-庫奇爵士,Sir Arthur Quiller-Couch,即所謂的“Q”)的《寫作的藝術(shù)》(The ArtofWriting)等作品,才來到紐約,走上了靠寫作謀生的道路。她此前一直在戲劇界工作,寫過幾本童話故事,并沒有在出版社出書的經(jīng)歷。
海蓮曾經(jīng)寫過一個關(guān)于戲劇和臺詞寫作生涯的劇本。被某個制作人退稿之后,她干脆將其改編成一篇文章投稿《紐約客》雜志,又一次被退稿后,沒想到哈珀出版社的文學(xué)期刊《哈珀雜志》竟登了出來,由此掙了200美元。正是這篇文章引起了楊蕾孟的關(guān)注,她馬上給海蓮寫了封信,要求海蓮將她在紐約戲劇圈打拼的有趣故事寫成一本書,并為此向她支付1500美元的預(yù)付款。也就是說,如果將來她沒交稿,這筆錢也不用返還。而如果賣得好,她還有版稅可拿。
半年之后,海蓮交出了她的稿子《別腳混劇圈》。楊蕾孟按約定出版了這本書,不過在兩三年時間里只賣出了初版的5000冊,就不再版了??磥?,女作家和她的女編輯,要實(shí)現(xiàn)她們的出書夢,還有待時日。
而楊蕾孟并沒有放棄海蓮,她每隔幾個月就會打電話來問問她的寫作和生活情況,如果她寫了什么文章,楊蕾孟還會指點(diǎn)她投給什么雜志好。
錯過“84號”,迎來“女公爵”
1968年12月馬克斯-科恩書店經(jīng)理弗蘭克·德爾(Frank Doel)患病去世之后,為了紀(jì)念他倆這段近20年的書緣友誼,海蓮寫成了長達(dá)67頁的《84號》,照例投給了她的編輯楊蕾孟,被后者及其所在的哈珀出版社退稿,理由是“作為文章發(fā)表,太長;作為書籍出版,太短?!比f幸的是,一個小出版社格羅斯曼出版社接手出版了《84號》,隨后《讀者文摘》做了摘登后,海蓮就此一炮而紅。
第二年6月,英國安德烈·多伊奇出版社出版了《84號》的英國版,也使得她的英國之旅得以成行,這也讓她很快推出了另外一本書——海蓮聽從了朋友的建議,在倫敦活動的五周時間里,她無論每天回旅館多么晚,多么累,都堅(jiān)持寫下這一天的行程。
此后的某一天,她又拿出了這些日記,想著是否就此寫篇文章投給某個旅游雜志試試。巧的是,開始打字沒多久,楊蕾孟打電話過來問她在干什么,她說在加工她的倫敦之行日記,還沒等她把話說完,楊蕾孟說:“你正在寫一本新書,這回它是我的了!”
海蓮仍在懷疑誰會看這樣一本倫敦五周日記,楊蕾孟馬上說就是那些《84號》的粉絲們。在這本“倫敦日記”的編輯過程中,海蓮不知道起個什么書名為好,楊蕾孟曾建議叫“查令十字街84號續(xù)集”,海蓮認(rèn)為這不是個好書名。兩人最后選定的書名是“布魯姆斯伯里的女公爵”(The Duchess of Bloomsbury Street,以下簡稱“女公爵”)。
這本書出版以后,和《84號》一樣獲得了成功,也帶動了《84號》的再次暢銷,讀者來信如潮水般涌來,他們往往同時寄來《女公爵》和《84號》兩本書讓海蓮一起簽名。這正是楊蕾孟期望的市場效果,她錯過了《84號》,絕不能再錯過《女公爵》。
可圈可點(diǎn)的編輯生涯
在“84號”出版以后,海蓮有一次和楊蕾孟吃飯時,曾經(jīng)對她說:“在被你精心呵護(hù)十年之后,我最后寫了一本在英美兩國引起轟動的書,但是她不是你出版的?!彪m然在《84號》這本書上,楊蕾孟留下了些許遺憾,但是她當(dāng)時抓住了另一本超級暢銷書《愛情的故事》,在當(dāng)年美國文學(xué)類暢銷書榜上排名首位。非常有意思的是,當(dāng)時的《華爾街日報》曾經(jīng)評論《84號》是“關(guān)于書和人的‘愛情的故事’的真實(shí)體現(xiàn)”,將兩者巧妙地聯(lián)系在一起,而《84號》被稱為“愛書人的圣經(jīng)”的佳話也逐漸傳播開來。
但是,楊蕾孟為這本《愛情的故事》足足等了16年。
1952年楊蕾孟從美國衛(wèi)斯理女子學(xué)院畢業(yè)后,進(jìn)入哈珀出版社工作。由于當(dāng)時女性地位較低,她只能從秘書干起,然后逐漸做了閱稿員、助理編輯、編輯。在當(dāng)時的出版界,女性編輯,尤其還是一位華人女編輯,要想在男性主導(dǎo)的世界里嶄露頭角,絕非易事。
直到1968年,楊蕾孟終于等到了一個機(jī)會。她在休假期間參加一個寫作培訓(xùn)班,從著名作家、學(xué)者埃里奇·西格爾(Erich Segal)的代理人洛伊斯·華萊士那兒得知,西格爾寫過《愛情的故事》劇本,而派拉蒙電影公司據(jù)此拍攝的同名電影即將上映,他想把劇本改成小說出版,需要找個出版社編輯配合,利特爾-布朗出版社愿意為此出價4000美元。楊蕾孟認(rèn)為這是一個好機(jī)會,便說動哈珀出版社以7500美元搶下了這本書的版權(quán)。但是這本書比較短,只有131頁,社里的推銷員們并不看好這本書,抱怨地說:“為什么我們要出版這樣一本垃圾?”沒想到出版之后,同名電影的熱映使之大賣,至今在全球銷售2000萬冊以上。
不止于此,這一年楊蕾孟還編輯出版了著名記者哈里森·索爾茲伯里的《列寧格勒被困900天》。她看了書稿后,認(rèn)為這本書把度過的每一天都寫成占一頁的篇幅,效果并不好,因此給作者提了一堆修改意見。索爾茲伯里拿到意見后,氣得把它扔到地上,這個小女子懂什么??!他冷靜下來后,又撿了起來??赐旰螅麑ψ约赫f:“哦,說得太好了!”
在這一年底楊跳槽到了利平科特出版社做執(zhí)行主編,正是在那里出版了海蓮的《布魯姆斯伯里的女公爵》,后來做到了副總裁的位置。1977年跳槽到利特爾-布朗出版社做高級編輯,最終當(dāng)上了總編輯。她接手過美國國務(wù)卿亨利·基辛格這樣的大牌作者,為其精心打磨了《基辛格回憶錄》第二部《動亂年代》三卷本。1985年到1992年退休之前,她還擔(dān)任了文學(xué)會(The Literary Guild)俱樂部主編、矮腳雞出版社副總裁兼編輯總監(jiān)等。在白人特別是猶太人主導(dǎo)的美國圖書出版界,即使忽略她的華人身份,她也是最優(yōu)秀的女出版人之一,正如《黃金時代:美國書業(yè)風(fēng)云錄》一書中,作者阿爾·西爾弗曼所稱,她是“哈珀出版社在戰(zhàn)后輝煌時期涌現(xiàn)出的最有影響的編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