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花扯蕊:詩詞品鑒錄》
作者:江弱水 出版社:商務印書館 出版時間:2020年04月 ISBN:9787100182546
姜夔:一個人的情人節(jié)(節(jié)選)
《鷓鴣天》五首
杭州有一條馬塍路,在西湖與西溪之間,不長,也不寬。我偶爾走過這條路,就會想,在這附近的某個地方,曾經葬著一個人,連同他的遺恨。
南宋詞人姜夔,號白石道人,兼工詩、書、樂,以布衣終。他生平有一段情事,銘心而刻骨,常于其文字中露出鱗爪,而總是語焉不詳。半個世紀前,陳思與夏承燾細細尋繹鉤沉,終于使這段情緣較為完整地浮出水面。大致的情況是,姜白石早年曾客居合肥,與一對善彈琵琶的姊妹相遇并結緣,卻因生計不能自足而不得不游食四方,遂無法廝守終老。這成為白石心中長存的隱痛。他的思念、渴望、愧疚,又無從對別人訴說,除了真正的知心朋友略知一二。夏承燾說,“其孤往之懷有不見諒于人而宛轉不能自已者”,只有借文字影影綽綽地透露一點心事。他詩中提及此一情事的,唯《送范仲訥往合肥三首》絕句。第一首“客夢長在江淮間”已逗斯旨,第二、三首云:
我家曾住赤闌橋,鄰里相過不寂寥。
君若到時秋已半,西風門巷柳蕭蕭。(其二)
小簾燈火屢題詩,回首青山失后期。
未老劉郎定重到,憑君說與故人知。(其三)
仍復欲言又止。寧可提到“鄰里”,寧可稱為“故人”,也不直說“伊人”。但明示“我家”,何等親切;“小簾燈火”,何其溫馨。“劉郎”用劉晨、阮肇天臺遇仙事。既成眷屬,復又訣別,而求復合,卻再也無路可尋,這正與白石的離情別恨如出一轍。“劉郎相約事難諧,雨散云飛自此乖”,故“回首青山”是對天臺桃源的瞻望弗及,“失后期”卻有多少尷尬、疼痛和唏噓。但是,就讓仲訥君幫我?guī)б痪湓捊o你吧:我一定會重新回到你身邊的。內斂的語調,恒定的信念,真是淺語深衷,溫柔敦厚。
周煦良曾有短文《讀詩小識》,盛贊這兩首絕句“性靈與神韻兼而有之”。他尤其細說最后一首的神秘的魅力:
奇怪的是,第二句引用了一句俗喻“青山不老,綠水長流,后會有期”,第三句用了一個熟典而且是不太切合的熟典,應該說不算好詩。但我每次吟誦到第三句“定重到”后,第四句只能讀出“憑君”二字便喉嚨堵塞,讀不下去。難道是因為我知道作者的身世比他當時知道的還要多,因而為他傷感么?還是因為“定重到”是仄平仄,使我在吟誦時不自覺地要重(音仲)讀這三個字,于是抑制著的情感到了下面“憑君”兩個平聲字便如開了閘的洪流一樣傾注到下面“說與故人知”上?是不是如此呢?這里面究竟多少屬于客觀分析,多少屬于主觀臆測,確是很難說的。
錢鍾書說,中國文人向來是文以載道,詩以言志,而詞則用來言詩中言不得的志。白石這兩首詩,仍屬于“言不得”而“言”之。而他的詞中,據(jù)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返难芯?,與此情有關的有二十二首之多,占其全部詞作的四分之一,足見其縈心不忘。前人多因不曉本事,常常責其費解,王國維譏為“白石有格而無情”,顧隨也批評道:
白石等總不肯以真面目向人,不肯把心坦白赤裸給人看,總是繞彎子,遮眼,其實毫無此種必要。
白石太愛修飾,沒什么感情。白襪子不踩泥,此種人不肯出力、不肯動情。姜白石太干凈,水清無大魚。
在姜白石之情事被偵破之前,也難怪要招致這樣的批評?,F(xiàn)在我們知道了,姜夔用情之專之深,在兩宋文人中只有陸游差堪比擬。這也使得他的詞具有極為感人的品質,即像陸游“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一樣的吞聲之恨。他那濾滓提純式的“干凈”,他那制謎射覆式的“繞彎子”,既出于藝術上的修能,也因為生命里的隱衷。那種令人揪心的節(jié)制,正是顧隨評陸游《菊枕》詩所說的:
不能說而說出一點,真好。
說出更多的,或如周煦良所說“最為沉痛”的,是姜白石寫于宋寧宗慶元三年(1197)正月的一組五首《鷓鴣天》。這一年,從夏承燾所推定,白石四十三歲,在今天是中年,而古人已自視老年了??墒牵心嵌慰坦堑膼矍樗魡酒饋淼纳畛恋那楦?、委曲的心理,那隱隱跳動的脈搏、漸漸急促的呼吸、升高的血壓、失眠與強忍的淚,縱然隔了八百多年,依然鮮活如昨。
下面,我將這組詞試做一番演繹。這五首詞,有所感,有所思,輒有所作,并非早有預謀而加以整體設計的作品,卻又有著內在的統(tǒng)一性。一個詞牌,往往重復的韻腳(如“悲”字、“歸”字、“知”字),都說明在這一段時間里,像法國詩人瓦雷里寫《海濱墓園》時一樣的情形,詩人的心頭老是回旋著一段沒有內容的旋律,揮之不去,執(zhí)意占據(jù)著心靈。白石所做的,正是本來意義上的“填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