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0年第6期|鄭在歡:君子
差不多到了要散的時候,女人們坐在沙發(fā)上把最后一點電視劇看完。葛勇坐在老太太身邊,跟大家解答關(guān)于劇情和明星花邊的問題。國慶要抽煙,葛強帶他去了樓上的露臺。露臺上,兩個人都深深吸了一口煙,長達三個小時的家庭聚餐對他們來說稍微有些難挨。國慶問起葛強工作上的事,問他買哪支股票靠譜。他笑笑,說不買最靠譜。國慶覺得他是有財路不愿意跟他這個妹夫分享,葛強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他一直覺得這一行不靠譜。他沒有跟別人說過。他也不知道這種感覺從哪來的,不靠譜。
國慶點了第二根煙。葛勇上來了,他讓國慶走,說有事跟葛強說。國慶說我剛點著煙,你們哥倆有什么事還要背著我?“讓你走你就走。”葛勇說,“我跟我哥的事還要你管?”國慶掐了煙,訕訕地下去了。
“對人家禮貌點,好歹是你姐夫?!备饛娬f。
“我對他夠禮貌了?!备鹩曼c了根煙,遞一支給他。他擺擺手,說剛抽完。
“我不想說你,”葛強說,“你也不小了,該安定下來了?!?/p>
葛勇用力抽著煙,沒有說話。他們在黑暗中看著對面新建的寫字樓,樓體上變幻的燈光影響著周圍的色調(diào)。露臺上種滿了花,有幾株很高,樹一樣。兩個人站在這片小小的綠洲之中,有點僵住了。葛強想走,他不習慣和葛勇單獨相處,他不知道該和自己的兄弟聊點什么。兩個人相差四歲,從小一塊長大,長大了就分開了。他不知道葛勇在外面干些什么。他知道作為長兄說些什么“該安定下來”之類的話讓人厭煩,可除此之外也沒什么可說。說總比不說好。葛勇不太愛說話,但舉止間總有一種篤定,像小時候一樣腦子里裝著什么冒險的鬼點子。這讓葛強心慌,有一種處于下風的感覺。
“最近,我開始重新研究表演。我讀了不少書,把卓別林所有的電影都重看了兩遍?!备鹩掳褵熎?,露臺徹底恢復黑暗,“我有一個發(fā)現(xiàn),人活在世上,必須要忠于自己,卓別林就是忠于自己,才認識到自己的可笑,才能演出希特勒的荒誕。如果一個人不忠于自己,他連希特勒都不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舉的是什么手勢。”
葛勇說著說著慷慨起來。葛強也習慣了,他說,我不懂表演。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黑暗中,葛勇盯著葛強。
“什么日子?我兒子的生日啊。”
“你還記得范成斌嗎?”
“記得啊?!?/p>
“那你會不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又來了,八百年前的事了,我記得,又能怎么辦?”
“你想賴賬嗎?”葛勇說,“那可是誓言,你知道什么是誓言嗎?十年前我來找你,你說時機還不成熟,讓我再等十年,十年來我沒跟你提一次吧?現(xiàn)在到日子了,我來了,你跟我說那是八百年前的事?”
“我們總要長大吧?!备饛娬f,“過去的事就不能讓它過去嗎?”
“你不忠于自己?!备鹩?lián)u著頭,站到哥哥面前,“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葛強把臉轉(zhuǎn)向別處,閉上眼睛。葛勇追著他問,他不說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是你說的吧?再等十年,我一定和你一起回去,找到那個王八蛋的范成斌,把他腿打折,這是你說的話吧?你現(xiàn)在不認了?你不忠于自己!”
“我懶得理你?!备饛娹D(zhuǎn)身要走。
“好,你不去,我自己去?!备鹩掳岩粡堒嚻狈旁陂T口的桌子上,“三天之后,你想通了就來?!?/p>
葛勇趕在葛強之前下了樓,樓下響起女人們詫異的聲音,然后是門被重重關(guān)上的聲音。葛強看著桌上的車票,又點了一根煙。前些年幾個老同學聚會,他還見到過范成斌,他已經(jīng)是家鄉(xiāng)成功的企業(yè)家了。他們互留了名片,聊得還挺投機,誰都沒提當年的事。現(xiàn)在葛勇要回去,把家鄉(xiāng)的頭面人物腿打折,用腳趾頭想他也不會有好果子吃。他對葛勇一直有一種奇怪的恐懼。葛勇總是眼神堅定,透著一股狠勁,讓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了解葛勇的脾性——認定的事情向來不撞南墻不死心,這一點倒是像母親。他不想跟母親說這些,不是怕她擔心,是他也摸不準母親會有什么態(tài)度。父親離開得太早,一家人過得很艱難,母親的辛苦他一直看在眼里,現(xiàn)在終于到了享福的時候,他也稍微能把淤積在胸中多年的那口氣喘出來了,但總覺得喘得不太徹底。恍神的時候,他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水管工,在修一條到處漏水的管子,手腳并用堵住每一個漏水的口子。像所有噩夢一樣,那口子總也堵不完。現(xiàn)在葛勇把一個新口子在他面前拉開,他想發(fā)火,可多年養(yǎng)成的好習慣讓他不知道怎么發(fā)。他盯著桌子上的車票,突然開竅,把票撕得粉碎,嘴里還吐出來一個臟字,這讓他稍微好過了點。
接下來是難挨的兩天,撕碎的車票堵不住葛勇這個口子。頻繁地恍神,這件事時不時跳出來給他一下。會議室里,李總說話的嘴也變成一個漏水的口子,透過這口子,他看到年少健壯的范成斌耀武揚威,身后跟著三五個嘍啰,朝自己吐口水。范成斌這口子還來不及堵上,他又看到余韻,她從前排的座位回過頭,吐氣如蘭,和自己說話,他的心突突直跳。這時候眾人都來嘲笑他,笑他脖子上那么大一塊胎記,癩蛤蟆似的還想吃天鵝肉。一時間那么多的口子,讓他汗如雨下,李總喊到第三聲,他才回過神來。
“怎么回事。”在他的辦公室,李總問他,“你剛剛說的都是什么,這項目干成你就是銷售部經(jīng)理了,怎么能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都五年了你一次升職機會都沒有,我是不是看錯人了?”
“您沒有看錯,我會努力的。”
“那就好,你不好好干,就是小蔡了,他才來幾天?你死也要給我頂住?!?/p>
“我知道,但我必須得請三天假,我要出一趟門?!?/p>
“不行?!?/p>
“那我就不干了,您找別人吧?!备饛姷谝淮雾斪擦松纤?,他知道,李總這時候只能指望他,小蔡是厲害,但不是李總的人。
“好,你行,我不管你去哪,一定給我把工作安排好?!?/p>
“我會的?!备饛娬f。他站起來,抓起外套跑了出去。
一般情況下,葛強很少超車,前車走得慢必有原因,超車是沒有意義的,跟著前車總能到達目的地。這一次他不但左突右閃,見縫就塞,還闖了紅燈。馬路上汽笛一片,他像從噩夢中驚醒一樣一陣恍惚。到了車站,他莫名火起,感覺生活全被毀了,駕照就這樣扣了六分,在火車站超時停車還要再扣三分,這簡直是不當日子過了。他在候車大廳找到葛勇,拉起他就走。葛勇戴著連衣帽,口罩墨鏡一應俱全,已然把自己打扮得像個犯罪分子。犯罪分子當然不會輕易就范,兩人拉扯半天,寸步難行。葛勇沒有葛強壯實,勝在信念堅定,憑著一股蠻力寧死不從。葛強每天一個半小時的健身房畢竟不是白去的,一拽就把葛勇甩出幾米遠。葛勇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抱著椅子腿怎么也不撒手。葛強拽不動,趴在地上把他的手咬開,揪著他的連衣帽往外拖。葛勇慌不擇食,順手抱住一個老太太的腿,老太太嚇得哇哇大叫。這個情形葛強也不能硬來了,只好蹲下來,在老太太裙下跟兄弟和談。
“你沒權(quán)管我?!备鹩潞暗?,“今天不去明天我也會去?!?/p>
“我和你一起去。”葛強說。
葛勇不信:“那你不讓我上車。”
“廢話!”葛強看看四周,又抬頭看看不知所措的老太太,壓低聲音在葛勇耳邊說,“干這事兒怎么能坐火車,一路得留下多少證據(jù),我們開車去?!?/p>
“真的?”
“真的。”
“太好了?!备鹩滤砷_抱著老太太的雙手,轉(zhuǎn)而抱住了哥哥。
“姜還是老的辣啊?!备鹩伦诟瘪{,興高采烈的。他手機連著車上的藍牙,一路上放著吵鬧的音樂。葛強受不了音樂,這是擾亂心神的玩意兒,難聽的讓人心煩意亂,好聽的讓人神游物外,這兩種感覺他都不喜歡。他喜歡平靜,平靜才不至于恍神。葛勇批評他沒有精神生活,沒有精神生活的人人格是不健全的。這讓葛強反感,兩兄弟又展開了一番爭論。葛強的意思是,隨便評價別人才是人格不健全的表現(xiàn),一旦開始評價,就會落入經(jīng)驗的陷阱,經(jīng)驗是靠不住的,經(jīng)驗就是以訛傳訛。人只能靠自己,自己是不可言說的,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感知,自己去看別人,永遠隔層紗,不要試圖把紗捅破,紗破了,就什么都沒有了。葛強這番言論把葛勇震住了,葛勇收回那句話,他覺得哥哥還是有精神生活的,只是放不開自己?!澳阒绬幔硌葑钪匾囊徽n是什么?解放天性。你要打開自己。人是社會的動物,你沒法反駁吧?我們?nèi)壕?,就要有群居的?guī)矩。你必須得承認早先那些偉大的頭腦,包括現(xiàn)在,一樣有很多偉大的頭腦指引著我們。”葛勇切了首歌,“比如這首,沒有偉大的頭腦是寫不出來的?!?/p>
“哪個偉大的頭腦指引你去把人家腿打斷?”
“有仇不報非君子,這是老話。”葛勇說,“是共識?!?/p>
接下來的路上,就如何報復范成斌,他們一直沒辦法達成共識。葛強試圖說服弟弟,不要老想著把人腿打斷,報復的方式不止一種,與其讓他遭受身體的痛苦,不如給他施以人格的屈辱,靈魂的沖擊!所謂誅人不如誅心,好的報復,是從心理上摧毀對方,讓他羞愧得無地自容,屈辱得無以復加,還要讓他有苦說不出,就算報警我們也不至于坐牢,這不是一石二鳥的好辦法嗎?葛勇嗤之以鼻,說這想法是好,但是太雞賊了,一點都不男人,自古以來革命就是要有流血犧牲,這樣才能警醒世人,譚嗣同不死,誰能知道皇上家有多混蛋?他們混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有流血才能讓混蛋顯形。范成斌的腿一定要斷,就像殺頭要去菜市口一樣,這是個儀式。以后人們提起來會說,范成斌的腿怎么斷了?因為他小時候太混蛋了。就算他之后又接上了,那也是斷過的腿。傷筋動骨一百天,他要瘸一段時間,他要在身體里留下一塊鋼板,那鋼板會提醒他,混蛋是沒有好下場的。
“不過有一點你說得對。誅人誅心,這很重要?!备鹩抡f,“我本來打算找到他直接一榔頭下去就結(jié)束了,這不行,他要說是自己摔的,我們的仇等于沒報。誅人誅心,我們不但要打斷他的腿,還要打碎他的面子,這很重要。”
兩人在天黑時到達,住進了葛勇訂好的酒店。這應該是當?shù)刈詈玫木频?,大堂很大,叫大唐國際。大廳里都是抽煙的醉酒男人,吵吵嚷嚷說著本地話。葛強突然輕松起來,仿佛來到另一個世界。葛勇辦手續(xù)的時候,他也點了根煙,用方言大聲問餐廳在幾樓。葛勇說去什么餐廳啊,去富民路吃。上了樓葛強才發(fā)現(xiàn)是間套房,他問葛勇能不能換成兩間?!澳銊e娘們唧唧的了?!备鹩抡f,“趕緊洗漱一下我們?nèi)コ燥??!?/p>
“我想小瞇一下?!备饛娬f,“開車很累的?!?/p>
“那好吧,你瞇好了我們再去吃?!?/p>
葛強關(guān)好門,總算得空給妻子蘇怡打個電話。他解釋公司臨時有事。妻子很能理解他的工作,只是盲目關(guān)心他,他費了好大的勁才說服她不用寄換洗衣服過來。掛掉電話,他躺在床上緩神??煲鴷r他驚坐起來,開始給下屬打電話,安排接下來的工作。所有電話都打完,他疲憊地閉上眼睛。手機屏幕慢慢暗下來,不時有一個消息將其再度點亮,剛開始他還會舉起來看一眼,后來終于沉睡過去,切斷了和所有光亮的聯(lián)系。這樣猶如驚弓之鳥的睡眠方式他早就習慣了,蘇怡在和他吵了多次之后也接受了。蘇怡的習慣是睡覺前關(guān)機,把手機放得遠遠的。她認為手機的輻射有害,短信和電話會打擾睡眠,這樣的生活是不健康的。在一次激烈爭吵之后,他怒斥蘇怡:那是你不夠累!意識到自己說話太重,他半帶懇求地說:就讓我放這吧,手機放得太遠,我不安心。蘇怡最終同意了。他就這樣在手機的震動中慢慢沉入睡眠,又不定什么時候被手機的震動叫醒。他確實總是很疲憊,睡覺時會有幾個小時怎么都不醒,這睡眠也是很累的。他愛發(fā)夢,夢魘時總也醒不過來讓人更累。這一次,他不是被手機吵醒的。他在一陣隱約的說笑聲中醒來,陌生的環(huán)境帶來恍若隔世之感。他盯著天花板,把邊邊角角觀察一番,確認了這是人間的造物才起床。
他打開門走進客廳,葛勇正和一個女孩說笑?!斑@是怎么回事?”他說。他有點火,因為有女孩在場,他沒辦法發(fā)出來。
“這是小咪?!备鹩抡f。
“小咪?”葛強沒頭沒腦地重復了一下這個名字,女孩正向他點頭微笑。他把葛勇拉到里屋:“怎么回事?我就小瞇一下,你就整了個什么小咪回來,我們不是回來度假,你搞這么多花頭干什么?”
“你這叫小瞇一下啊?都十二點了哥。我呆著無聊嘛,就去酒吧坐坐,你不知道,咱們上學那會兒的好萊塢還開著呢?!?/p>
“你讓她走?!?/p>
“別啊,這姑娘挺有意思的。你知道她在哪工作嗎?范成斌的公司!說不定還用得著她呢。你等我把利用價值開發(fā)完再讓她走?!?/p>
這樣說一個女孩,葛強沒辦法接受,但葛勇就是這個樣子,他越是表現(xiàn)得不尊重,就越受女孩歡迎。
富民路比以往更熱鬧了。塑料棚和遮陽傘撐起的小吃攤連成一排,燒烤餛飩,炒面燒餅,羊肉湯,麻辣燙,應有盡有。馬路邊停滿了車,年輕人三三兩兩坐在簡便的餐桌前吆五喝六地吃喝。放眼望去,花紅柳綠的摩登青年占多數(shù),另外還有些高中生模樣的少年,應該是些逃課打游戲談戀愛的。葛強三人在一個燒烤攤前坐下,多少有點格格不入。他們上學那會兒,到了晚上,這里基本都是學生和上班族,沒有那么多形跡可疑的年輕人。吃得也簡單,只有燒餅和羊肉湯。母親很忙,他們經(jīng)常在這里吃飯,買一個燒餅,就著羊湯在路邊吃。多年未歸,這里已然不是當初的景象。每個攤前都擺上了足夠的桌椅,吃飯也就不再那么匆忙。桌上有了足夠的酒,食物也變得麻辣,吃飯這件事,好像不是為了吃飽,而是為了宣泄,流汗、流淚、嘔吐、喧嘩,事到如今,人身上似乎有太多雜質(zhì)需要排出。葛強不喝酒,坐在這個場合讓他覺得別扭,身邊坐著的小咪讓他更別扭。小咪倒是和周遭的環(huán)境融合得很好,酒紅的短發(fā),很濃的妝,黑色短褲,蔥白的腿。她看起來很性感,性感得和年齡不大相稱,葛強甚至不忍用“性感”來形容她??墒聦嵕蛿[在眼前,兩個中年男人和一個性感小女孩這個時間出現(xiàn)在這里,讓他覺得不太舒服。他怕人家誤會。
剛落座,就有人來和小咪打招呼,后面陸陸續(xù)續(xù)又來了幾個。男的女的,不管大小都叫她咪姐,問她這兩個生臉是誰。“朋友。”她簡單地回答。她雖笑著和人說話,卻是一副興致寡淡的樣子。葛強感覺她是個人物,只是這么小的一個女孩,能是個什么人物呢?
酒上來了,小咪張羅著倒酒,碰杯的時候,她積極起來。葛強推說自己開車,她勸了兩句,見葛強沒有舉杯的意思,她不高興了。她站著,居高臨下看著葛勇。葛勇把酒塞到葛強手里說,不要掃興嘛,都回家了還不值得喝一杯嗎?葛強看著他們,又看了看周圍,皺了皺眉,把酒喝了。
“這就對了?!毙∵湔f,“你不喝酒,就不知道酒有多神奇?!?/p>
在小咪的熱情帶領下,菜還沒上,他們已經(jīng)喝了三杯。每一杯都很滿?,F(xiàn)在的年輕人,總是急于把自己灌醉。三杯,也讓葛強胸中騰起一層薄霧。他有點不耐煩,問菜怎么還沒來。
葛勇催了老板,轉(zhuǎn)而問小咪:“你在范成斌的公司干什么?”
“幫他花花錢什么的。”
“干什么?”葛強沒聽明白。
“我?guī)退ㄥX?!?/p>
“出納啊?!备鹩抡f,“現(xiàn)在干個出納都這么有面兒嗎?還是說,你是他小蜜?”
小咪哈哈大笑:“你真逗,小咪當小蜜,想不到我名字那么有內(nèi)涵?!?/p>
葛強看著大笑不止的小咪,有點著急:“你年紀輕輕就走這條路,不太好啊?!?/p>
“你能不能有點幽默感?我敢給他當小蜜,他也得敢要呢?!?/p>
“怎么說,他是個好男人?”
“好男人,哈哈哈……”小咪笑得更兇了。葛強和葛勇面面相覷,這女孩,怕不是傻子。接下來的盤問變得異常艱辛,在小咪持續(xù)不斷的笑聲中,他們知道了范成斌完全不算個好男人,他背著妻子在外面搞女人,連朋友的妻子都搞。他們也知道了范成斌生意做得很大,遍布多個行業(yè),但也只是架子大,他早年確實掙了些錢,現(xiàn)在他那一套完全行不通了。外來企業(yè)讓他這個地頭蛇全無招架之力。之前,范成斌的超市是城里最大的超市,現(xiàn)在,人家的超市只是大商場里的一個配套設施;之前,范成斌帶著建筑隊蓋樓賣給本地人,現(xiàn)在,外來的地產(chǎn)商根本不管建筑隊的事,把地一圈,樓就像莊稼一樣長出來;之前,城里只有范成斌一家阿膠廠,現(xiàn)在,還是只有一家阿膠廠,只是快倒閉了。范成斌靠阿膠廠起家,現(xiàn)在阿膠廠都開不下去了,他要完了?!八皇莻€土豪。”小咪說,“你們知道什么是土豪嗎?發(fā)財容易,守財難。他完了?!?/p>
范成斌的慘況聽得葛勇很興奮,葛強幾度眼神示意他不要笑出來。
“范成斌,有保鏢嗎?”葛強盡量問得自然,然后做好忍受笑聲的準備。
“他又不是黑社會,要保鏢干嗎?他有個司機,倒是挺壯的。他那個秘書,看起來也不是吃素的,胸很大。胸器,走哪都帶著‘兇器’,哈哈哈哈。”小咪被自己的機智逗笑了,猛然打了一個嗝才中斷了笑聲。兩兄弟以為她要再笑一會兒,還都保持著防御的沉默。她收得太快,空氣凝固,場面有些尷尬。
“你們是范成斌什么人?找他干什么?”小咪俯身過來,湊到他們面前問。兩兄弟的目光在小咪胸前交匯,不知道怎么回答。等焦點聚集到她豁開的領口,兩人趕緊把目光移向別處,那讓他們更慌張。
“說,你們是不是在打他的主意?”小咪追逐著兩人的目光,“你們是不是那種江洋大盜,跑到一個城市,綁架當?shù)氐氖赘?,或者弄點仙人跳什么的,狠敲一筆竹杠?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們,他早就不是首富了?!?/p>
“不不不?!?/p>
“怎么會?!?/p>
“我們只是斷了聯(lián)系的老朋友。”葛強說,“順口打聽一下朋友的近況而已?!?/p>
“對,朋友,朋友?!备鹩抡f。
“開玩笑的?!毙∵湔f,“你們這樣的我見多了,張口閉口他的朋友,不管真的假的,不都是為了沾點光嗎?就你們住的那個酒店,之前是老范的,經(jīng)常有人在酒店大堂當著他的面說,這店是我朋友開的,范成斌,我朋友!他就站在那看人顯擺。每天都有人假裝認識范成斌。你們說,認識他有什么好?他又不是什么好東西。”小咪說著說著有些低落,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之后又恢復了笑臉,“你們完全不用認識他?!?/p>
“是是?!备饛娬f,“我們也就是打聽一下,你也不用跟他說起我們,估計他早就把我們忘了?!?/p>
“忘了最好,不提他了,喝酒。”小咪又倒了一輪。葛強不得不喝,從人家那打探了消息,不能駁了人家面子。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醉了,只是還沒有醉酒的感覺,或者說,他早就忘了醉酒的感覺。人生中不多的醉酒經(jīng)歷,讓他對酒全是傷心回憶。第一次醉酒,是葛勇父親死的時候,那時候他十一歲,葛勇七歲。那是母親的第三次婚姻,說來也怪,母親的每一次婚姻都很短,他們兄妹三人分別屬于三個不同的父親。葛強的父親死于工地,從小到大他只見過一張相片。曼麗的父親還活著,活得不好,是個酒鬼,也跟死了差不多。到了葛勇的父親,兩個人是相處最長也是最相愛的,但他還是死了,以至于母親覺得自己命毒,克夫,后來再也沒有結(jié)婚。葛勇父親死時,母親傷心欲絕,他是個小有成就的男人,很多人來吊唁,場面很大。兄弟二人披麻戴孝,站了一天。到了晚上,大人們在外面喝酒,他們躲在儲物間里,里面堆放著沒用完的喪葬用品。葛勇還小,不太知道傷心,但也感受到了傷心的氛圍。他拆了包煙,點著一根,學著大人的樣子抽了兩口,嗆得直吐舌頭。葛勇把煙給葛強,葛強知道抽煙是不對的,還是接過來吸了,這有點達成同盟的感覺。他知道葛勇父親不是自己的生父,人死了,葛強甚至有些竊喜,覺得葛勇和自己是一樣的人了。當然,他也知道這樣想是不對的。那根煙抽了一半,葛勇又開了一瓶酒,葛強不敢喝,葛勇先喝了,辣得眼淚直流?!鞍职炙懒??!备鹩抡f,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在弟弟的帶動下,葛強也喝了。那是他人生的第一口白酒,難受得不行。他隱約覺得,酒是人們用來懲罰自己的東西,大家太傷心了,要用酒來懲罰自己,去體會和死者一樣的心情。在這之前,他和葛勇的兄弟情誼一直有些勉強,葛勇有自己的親爸親媽,他恃寵而驕,無憂無慮,自己呢,寄人籬下,小心翼翼。每次起爭端,母親也總是先罵他,他一度覺得葛勇不是兄弟,而是敵人。葛勇終于和自己一樣了,他由衷地為葛勇感到傷心,也為自己過往對弟弟的小心思而慚愧,他懲罰起自己更帶勁了,懷著就義般的慷慨心情,越喝越難受,越難受越喝。他們在醫(yī)院醒來,看到母親噙著淚的臉,一下子害怕起來。母親沒有像往常一樣開罵,而是緊緊抱住他們。“我只有你們了?!蹦赣H壓抑著哭聲說,“我只有你們了。”兩兄弟在母親的肩頭對視,葛強一瞬間感覺自己長大了,他暗下決心,今后決不讓母親再傷心了。他看向弟弟,想要得到一個同仇敵愾的肯定眼神,只是不知為何,葛勇竟然笑了。他沒來由地一陣恐慌,趕緊把臉轉(zhuǎn)向別處。
葛強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自顧自喝下了。他胃里翻江倒海,周圍似乎也熱鬧起來。一些年輕人開始過來敬酒,他一連喝了好幾杯,再也喝不下了。小咪的人氣太旺了,不斷有人端著酒杯過來。在當?shù)厝丝磥?,敬小咪身邊的人,就是對小咪最大的尊敬。他從小在這種混賬邏輯中長大,當然明白這邏輯的強大之處。一個黃毛端著酒,滿臉堆笑地等著,小咪和葛勇都舉了杯,只有他沒動。黃毛連叫了他幾聲大哥,他還是沒動。
“大哥,不給我面子是不是?來,干一個?!?/p>
他端著酒杯站起來,他總是賣人面子的人,他寧愿讓自己難受也要給別人行方便。等看清黃毛那張臉,他手臂上的紋身,他耳朵上套著的三個銀質(zhì)耳環(huán),他臉上自得的笑容,葛強一下子火了。他扔掉酒杯,指著黃毛:“你誰?。课覟槭裁匆u你面子?你誰???你到底是誰?”他不顧桌子的阻隔,往黃毛身前湊,那意思感覺要揍人家。黃毛愣了一下之后面露不悅,黃毛身后端著酒杯的藍毛紅毛綠毛等人也警覺起來,擺出隨時要參加戰(zhàn)斗的架勢。葛勇趕緊拉住他,跟大家賠禮:“對不住各位,這是我哥,他喝多了,別跟他一般見識?!备鹩抡f完去看小咪,小咪也懵著,但她領會了葛勇的意思,幫忙安撫大家:“看你們這幫愣球把人喝成什么樣了,換我我也生氣,人家今晚剛到,你們就往死里灌?!辈坏貌徽f,小咪年紀不大卻深諳話術(shù),短短幾句話,時髦青年們成了強勢發(fā)難的一方,葛強只是一個初來乍到被灌酒灌急了的老實人。
時髦青年們保住了面子,悻悻然散去。葛強沉浸在莫名的怒火里,他給自己倒酒,兀自喝下:“憑什么,我憑什么跟你們喝酒?想喝酒,我自己喝?!毙∵漯堄信d致地看著他,對葛勇說:“你哥喝醉了。”葛勇反而興奮起來:“我從沒見他喝醉過,想不到那么沒品?!备鹩氯Z他的酒杯。葛強犟勁上來了,沒有酒杯就對瓶吹?!拔蚁牒?,你管得著嗎?”
“好,我陪你喝?!备鹩屡e起手,又要了一箱啤酒。
小咪露出笑容:“還有我?!?/p>
三個人如知己重逢般喝起來。葛強喝得太多了,喝進去的酒又順著嘴淌出來,惹得兩個人哈哈大笑。小咪驚嘆于越正經(jīng)的人瘋起來越不是人,葛強又在醉態(tài)中正經(jīng)起來,批評小咪一個女孩子不該喝酒,說如果自己的女兒是這樣,做父親的得有多失望?!八麄?yōu)槭裁炊紒砭茨憔??你是誰???”葛強批評起小咪來不留情面,“像你這樣的女孩我見多了。我去南方談項目,他們一找就找兩個來陪我,袒胸露背的,還有紋身,紋哪的都有,我看嗎?我一眼都不看?!毙∵湟膊簧鷼猓ξ貑査翰豢茨阍趺粗廊思矣屑y身?“女孩子沒有靈魂,再漂亮也是畫皮一張,不值一看?!备饛姅[著手,“不值一看吶?!备鹩乱埠榷嗔?,跟著小咪一起笑,他對小咪說一直懷疑哥哥是圣人,或者外星人,地球上的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葛勇,你說實話。”葛強把酒杯頓在桌子上,“從小到大,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哪里話,你一直都是個好哥哥?!?/p>
“那為什么,你總找我的麻煩?”葛強喝下一杯,盯著弟弟。
“我什么時候找過你麻煩?”
“你不要覺得我們不是一個爹生的,我就對你有外心,媽媽讓我們隨她的姓,就是讓我們時刻記得,我們是一家人,我們靠不了別人,只能靠彼此?!?/p>
“我知道?!备鹩逻B連點頭。
“你知道個鬼啊,你知道還非要我回來,你是不是見不得我好?你知不知道,我工作上走不開,我為你闖了紅燈……你知不知道?”
葛強依然語無倫次。不過看得出來,他是認真的。
“要這么說,我也想問問你?!备鹩抡f。
“你問。”
“你是我哥嗎?你憑良心說?!?/p>
“我是?!备饛娕陌付穑拔沂?。”
“做哥的,是不是要管弟弟?”
“是?!?/p>
“那為什么,別人揍我時,你不管?”
“我——”
“對了,還是先揍的你,你不動,我管了,人家又揍我,我挨揍了,你又不管。你說,這個哥,你是怎么當?shù)模磕闵踔吝B個男人都沒當好。”
“我不是男人?”
“你就不是。”
“我不是男人?”
“對。”
小咪瞇著眼睛,端著滿溢的酒杯,看著這對醉了酒的兄弟互揪著衣領。她沒有勸解的意思,要是真打起來,估計她會更高興。哥倆沒有如她所愿把怒氣抬得再高些,重復了幾次“我不是男人”之后,葛強一下子蔫了。他失聲痛哭,含混不清地自言自語:“我不是想讓大家都好嗎?我不是為你好嗎……”哥哥的哭聲止不住,葛勇有些手足無措,像個惹事的孩子一樣胡亂地勸慰他。葛強越哭越兇,場面一度沒法收拾。葛勇木然地看著哥哥伏案痛哭,直到他昏然睡去。他睡得不太安穩(wěn),時不時咕囔一句夢話。葛勇脫下外套披在他身上。“哥,睡吧?!彼f。
葛強頭昏腦漲地醒來,不太知道確切的時間。他盯著天花板,數(shù)著上面的格子,確定和昨天是同一塊才慢慢清醒過來。他看了表,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他大致記得昨天的事,那些失態(tài)的舉動。灌了鉛一樣的腦袋讓他更加確定酒不是好東西。然而,昨天的某些時刻卻讓他感到舒暢,醉酒時手臂擺動的幅度,說話時時而大聲嚷嚷時而低聲咕噥的節(jié)奏——讓現(xiàn)實的場景有了戲劇的張力。他記得是葛勇和小咪把他架回酒店的。他們走在三眼井的路上,和上學時的回家路是同一條。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風,以及時斷時續(xù)的記憶片段,在混沌的腦中進進出出,他的情緒也跟著喜、怒、哀、樂、羞、臊、淫……變幻不定。他不確定有沒有在小咪裸露的胳膊上掐一把,他確定自己確實產(chǎn)生了一些不太好的想法,更加確定他短暫地想起了余韻,但不確定有沒有把這名字說出來。現(xiàn)在,他更加清晰地記起余韻。那天,他和余韻,還有另外幾個男女走在那條路上,去城南的照相館拍照。不知何時,葛勇悄悄跟上他們。發(fā)現(xiàn)葛勇時他很生氣,他覺得葛勇是個麻煩,會讓自己陷入尷尬的境地。他們做的是大孩子之間的事,這些青春期的男女確定了彼此之間的友誼或者別的什么情感,去照相館拍一些炫麗的照片留作紀念——或曰青春見證,如果莫名其妙出現(xiàn)一個小屁孩,算是怎么回事?就算葛勇到了照相館不搗亂,他站在那里也會讓自己不自在,甚至有可能向母親泄露他的秘密。他讓余韻他們在原地等著,他回去驅(qū)趕葛勇。他往前走,葛勇就往后退,他往回走,葛勇又追上來。他惱羞成怒,大聲呵斥:回去!葛勇趕緊往回跑幾步。等他們往前走,葛勇又跟上來。他們停下來,葛勇也停下來,遠遠躲在一輛卡車后面探頭觀察他們的動向。他沒辦法,帶著大家瘋跑。葛勇畢竟小了幾歲,即便奮力追趕,還是追不上他們,最終因為跑得太快平地摔倒。他重重跌在柏油路上,傳來一聲悶響和半聲尖叫。葛強停下來,看著跌倒的弟弟,不知道該怎么辦。余韻勸他過去看看,他咬咬牙,最終決定利用這個機會擺脫他。那天晚上回家,他看到葛勇的額頭破了很大一塊,母親在給葛勇?lián)Q藥。他做好被葛勇告發(fā)的準備,然而葛勇只是冷冷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什么都沒說。那晚他懷著歉意和葛勇玩牌,玩了很久。葛勇頭上包著很大一塊紗布,玩得很投入,仿佛一點不知道痛。以往,葛勇總拉著他玩牌,他覺得幼稚,很少應他?,F(xiàn)在他總算明白過來,葛勇只是崇拜他,想和他玩。從小到大,他們真正在一起玩的情況太少了,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服從母親的命令,帶著弟弟而已。這一次回來,他同樣有這種感覺,雖然沒有任何人命令他。作為哥哥,似乎天生就背負著這種命令,他不管他,誰管呢?
他從臥室出來,看到葛勇背對他坐在桌前。雖然只是背影,他依舊能感覺到這背影的嚴肅。他裝作不經(jīng)意地走過他,去廁所。等他出來,葛勇還是坐在那,姿勢都沒變,他不得不在他面前坐下來。
“我們回去吧?!?/p>
“什么?”
“我們回家吧?!?/p>
“哥,你說實話,是不是很不情愿和我回來?你根本不想報仇吧,或者在你心里,這根本不算仇,從小到大,我們的想法一直不一樣,我們不是一心的。就算到了范成斌面前,他繳了械,你也不會動手,如果我動手,你還會攔我,是不是?”
葛勇說得很冷靜,說話也不是平常的狀態(tài)。葛強有點摸不準了,他笑笑:“怎么會,既然回來了,我們就把這事兒辦了,就像你說的,忠于自己……”
“從昨天到現(xiàn)在,我一直在想,我們?yōu)槭裁椿貋??!备鹩麓驍嗨?,“真的把他腿打斷,我們就開心了嗎?肯定不是,首先你不會開心,你只會后悔、害怕,你滿腦子想的都是你的工作、家庭,你會想蘇怡怎么看你,等你兒子長大了怎么看你,甚至,社會怎么評價你。我為什么要做讓你后悔的事呢?我可是你的兄弟?!备鹩峦O聛?,點了根煙,看了他一會兒。葛強低下頭。葛勇把沒抽兩口的煙掐滅:“從我的角度想,范成斌真的在我面前,讓我拿根棍子把他腿打折,真到了那個時候,我下得了手嗎?如果他的腿結(jié)實,一棍打不折,我還敢打第二棍嗎?我也是受過教育的人,能干出這么野蠻的事兒嗎?雖然我演戲的時候干過比這狠的,但那是演戲,不是真的。我們?yōu)槭裁囱葸@種暴力橋段?還不是為了讓大家引以為戒、遠離暴力?所以我想明白了,這事兒我們誰都干不出來,你愿意和我回來,就證明你和我是一心的,你是我哥?!?/p>
葛勇的話絲絲在理,葛強有點愣住了,他不明白葛勇為什么突然變了性情。
“你昨天哭了,你知道嗎?”葛勇說,“你哭了,說明你心里有苦。你哭得太慘了,我心里也苦,我不能那么自私。就像你說的,過去就讓它過去吧,日子是往前走, 不是往后?!?/p>
葛強抬起頭,看著葛勇,弟弟很真誠,葛強放松下來。他沒想到葛勇能把事情想那么明白,他感覺自己快哭了。他做好了打算,就算讓葛勇把自己腿打折,也要攔住他干這樣的傻事,沒想到事情這么輕易就解決了。這一下子把他閃得不輕,反而讓他愧疚起來。是啊,他們不是一樣的人,他能忍,葛勇不一定能忍,他覺得不是事兒的事兒,也許在葛勇那就是個事兒。這么多年,他一直覺得葛勇在無理取鬧。是他先背棄了他們的誓言。
“我承認,”葛強說,“我是想攔住你。但是經(jīng)過這兩天,我完全明白你為什么非要回來了。我們不能白來這一趟,范成斌打了人也不能白打,他朝我臉上吐口水,當著余韻和那么多人的面把尿撒到我們書包上,即使你要算了,我也不能算。只是我們當年不懂事,誓發(fā)得重了,我提議,我們不走,就按當年他欺負我們的樣子欺負回去,這次我不但要吐在他臉上,還要尿到他身上。”
說到后面,葛強提高了音量,以示決心。他望著葛勇,想要得到一個同仇敵愾的肯定眼神。他看到的是一張沒有表情的冰冷面孔。葛勇冷冷地看了他一會兒,把他看得渾身發(fā)毛,然后葛勇笑了,他也跟著笑起來,笑著笑著他發(fā)現(xiàn)葛勇的笑是冷笑,也可能是嘲笑。他的笑僵在臉上,很快消失不見,葛勇卻笑得停不下來。這會兒他的笑是哪一種,葛強已經(jīng)沒法分辨了,他只是覺得自己受了愚弄,中了圈套。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葛勇努力讓自己不笑,“我們從來就沒一心過,你也從來沒把我當回事兒。幾句話,你就現(xiàn)形了啊?!?/p>
葛強“騰”的一下站起來,在屋里走了幾個來回,發(fā)現(xiàn)無處可去,他站到葛勇面前:“你就這么玩我嗎?套我話?好,我明著告訴你,我就是要攔著你,因為我覺得你蠢,我替你感到不值,也替自己感到不值,不是我怕。既然你這么看不起我,我今天把話放這,不就是坐牢嗎?不就是出丑嗎?為了你,我認了,我一個人去把他腿打折,你就在旁邊看著,看看你哥有沒有種。我只有一個條件,你別插手,我一個人坐牢就夠了?!?/p>
葛勇又笑了:“哥,我相信你,但你還是不明白,不是為了我,是為了我們。”
“好,為了我們,我去把他腿打折?!?/p>
“不用了?!备鹩峦蝗坏吐湎聛恚耙呀?jīng)折了。”
猶如五雷轟頂,他蒙了,扶住桌子才沒摔倒。
“你一個人去了?”
“是?!备鹩抡f,“他的腿已經(jīng)折了。”
葛強的一通哭,讓葛勇意識到哥倆一起完成這項壯舉是不可能了。葛強和他一起回來,只會壞他的事,而不是幫助他。他一夜沒睡,前半夜是和小咪云雨纏斗,后半夜他抱著熟睡的小咪,腦中依然天人交戰(zhàn)。他苦想對策,最后得出結(jié)論,既然葛強不情愿,那就自己一個人去,把這事兒干成,給哥哥打個樣。天剛亮他就起來了,穿戴整齊,把一根鋼管綁在腿上。他站在窗前抽煙,看著外面蒼茫的天色,騎士東征般悲壯滿懷。要走的時候,他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咪,出于職業(yè)習慣,他覺得應該在她額頭上吻一下再走,畢竟電影里都是這么演的。他沒想到這一吻把小咪給吻醒了,小咪拉住他,怎么也不放他走,用溫熱的懷抱和酥軟的呢喃向他發(fā)出再來一次的邀請。他一直不太喜歡古典浪漫主義,把英雄們塑造得太決絕,太不真實,遇到這種局面都是頭也不回地走掉。他決定以實際行動來戳穿英雄的假面,他把穿好的衣服脫掉,熱烈地響應小咪的號召。做到一半,他還是走神了。作為一場壯舉的前戲,他太注重儀式感,他越在意自己的狀態(tài),越想把這愛做好,就越做不好。他無法不去想接下來的事,他真切地體會到英雄的膽怯與不舍。沒有小咪,他還可以轟轟烈烈做他的愣頭青,把一件大事干成,成為一代傳奇。即使他對小咪沒有感情,然而此時此刻,看著身下的女孩,這種情境下還是不免覺得如美夢一場不愿醒來。對于情愛,他的知識可以說相當豐富,現(xiàn)實中不少,熒屏里更多,不管是他見過的還是向往的,對比此刻的小咪都失色太多。這讓他更加傷心。小咪沒有埋怨他,在床上,小咪始終是溫柔的。小咪的溫柔贏得了他的信任。他再度提起范成斌,小咪有些不耐煩,說既然你那么想見他,我?guī)闳ズ昧恕?/p>
他本不想讓小咪看到流血的場面,但情況緊急,葛強隨時會醒,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跟隨小咪來到范成斌的公司,這是個合適的場合,在他的地盤,打折他的腿,再合適不過。然而很快他就受到了第一次驚嚇,剛一見面,小咪的身份就暴露出來,他怎么能想到,小咪是范成斌的女兒。小咪對范成斌很不客氣,看起來對自己的親爹意見頗深。范成斌對小咪很客氣,客氣得不像爸爸對女兒,更像是小弟對大姐大。后來他才知道,范成斌的公司現(xiàn)在很艱難,他需要幫助,他需要和前妻復合,小咪是他復婚行動中不得不搞定的一環(huán)。小咪把葛勇介紹給范成斌,說他是自己的男朋友。范成斌很快掩飾住他的反對眼神,走過來表示歡迎。當范成斌離開辦公桌的時候,他受到了第二次驚嚇。范成斌奇怪的走路姿勢讓他不得不注意到他那條機械假腿,簡直就像科幻電影一樣,這條假腿一看就花費不菲,科技感十足。為了顯得酷,范成斌還故意卷起半拉褲腿,把這條腿暴露在外。他不知道這條機械腿能不能發(fā)射炮彈,或者當槍使,他感到的不是害怕,只是失望,這失望不亞于跋涉千里去尋找一顆稀世珍珠,到了地方才發(fā)現(xiàn)這珍珠已經(jīng)在糞坑里泡爛了。他徹底喪失了把這條假腿再打折一次的興趣,他關(guān)心的問題只有一個,是哪個孫子一聲招呼不打,搶在他前面替天行道了。范成斌的員工回答了他,范成斌的假腿簡直就是他作為一個良心企業(yè)家的傳奇招牌。事情出在兩年前,范成斌去工地視察的時候,看到腳手架上的工人操作不當,地面上一個笨拙的工人全然沒有察覺,范成斌犧牲自己救了那工人。這不禁讓葛勇肅然起敬。不過他很快從小咪那里聽到了這件事的真實版本,范成斌是救了那工人不假,只不過救人的方式來源于他一貫的行事作風。范成斌看見那個憨了巴唧的工人完全不自知正處于危險之下,他像往常一樣控制不住火氣,罵著娘一腳把工人踹飛,沒想到那塊搖搖欲墜的石板真的落下來,他來不及收回踹人的腿,被當場砸斷。砸得太狠了,血肉模糊,接都接不回來,只能截肢之后裝上假腿。沒想到,這條假腿反而挽救了他的公司,他的肝膽俠義感動了已經(jīng)渙散的人心,年輕人們奉他為楷模,不少人慕名前來投奔。雖然他出院之后很快恢復老樣子,依舊經(jīng)常打罵員工,威嚇對手,睡人家媳婦,但從大的方面來說,他卻是人們心中大大的好人,畢竟他的企業(yè)養(yǎng)活了那么多人,畢竟他親手救下了自己的員工。不管你問誰,得到的基本都是肯定回答?!胺冻杀蟀?,他是個好人,只是脾氣不太好?!?/p>
聽葛勇說完,葛強久久不能緩過神來?!八裕闼朔冻杀蟮呐畠??!绷季?,他說。
葛勇抽著煙,不說話。
“你打算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回家?!备鹩抡f。
“你喜歡她嗎?”
“喜歡又能怎么樣?我們年齡差那么多,我們和她爸還有那么多破事,我原本也沒打算喜歡她?!?/p>
“別管你原本的打算,喜歡你就試一試,不要讓上一輩的恩怨影響到下一輩的感情?!?/p>
“麻煩就麻煩在我既是上一輩,又是下一輩?!备鹩抡f,“算了,別聊這些了,我配不上她,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可不想毀了她?!?/p>
“那我們怎么辦?”
“回家?!备鹩抡f,“現(xiàn)在就走,不然那小妮子等會就該來了。”
他們逃一般離開了酒店。在車上,他們誰都沒有說話,葛勇也沒有放音樂。葛強開著車,他開得很慢,沒有超任何一輛車,哪怕是老年人慢吞吞的電動三輪車。這一次離開,以后也許就更沒理由回來了。昔日熟悉的街道基本變了樣,新起的大樓比比皆是,偶然有一兩棟過去的建筑,殘破,待拆,也都沒有了往日的溫熱氣息。他看到有一兩家過去的飯店,重新裝修了,換了更大的門臉。店前熙攘的人群讓他覺得親切,他開得更慢了,好像要把每個人的臉都看清楚。他們慢慢出了城,走過最后一個地標建筑,曾經(jīng)的公園廣場。那時候這里多熱鬧啊,學生們相約在這里見面,老年人相約在這里下棋,小販們在路邊叫賣,孩子們滿處跑跑跳跳。如今人們有了更好的去處,這里荒蕪了,水泥地面長出了荒草,噴泉中央的雕塑銹跡斑斑。他注意到噴泉旁邊有幾個高中生模樣的少年,正圍在一起親熱地玩著什么。這讓他想起從前,心底泛起一股暖意。他的目光不愿意離開那群少年,就那么一直看著,一直看著,直到看出那群少年不是在進行什么有益的游戲,而是把一個少年圍在中間,輪番擊打。他覺得難過,但轉(zhuǎn)念一想,他們總會長大的?!巴\?!”葛勇突然說。他知道以葛勇的性格沒辦法視而不見。他把車停在路邊,和葛勇一起下去。葛勇擺擺手,讓他在原地等著。他靠在車上,看葛勇一個人翻過路邊的綠化帶走過去。葛勇走到那幾個少年面前,把受欺負的少年拉到自己身后。他遠遠看著這一幕,覺得應該拿手機拍下來。葛勇有英雄的性格,他為此感到驕傲。他遠遠看著,葛勇沒有拉少年回來,而是和那群欺負人的少年說著什么。葛勇用手點著一個少年的腦袋,應該是在教育他。少年冷不防給了葛勇一拳,他的同伙群起而攻之,把葛勇圍在中間。葛勇寡不敵眾,有些吃不消了。他嚇壞了,扔掉手里的煙跑過去。他一把推開一個少年?!澳銈儾灰蛉恕!蹦莻€少年摔倒在地。另外幾個看葛強不是善茬,跑到破舊的噴泉里拿出幾條鐵棍,照著他們就打。葛強沒有說話的機會,又不敢真的出手,躲著劈里啪啦落下來的鐵棍。葛勇拼死反抗,試圖奪一條鐵棍過來,反而被打得夠嗆,最終一條鐵棍打在他的后腦勺上,他晃了幾下險些摔倒,血順著他的頭發(fā)流到臉上。葛強見了紅,一下子爆發(fā)了。他鎖住一個少年的脖子,奪下他的鐵棍。“你們不能打人?!彼麤_著少年們怒喊,沖進人群一通亂打。少年們看著這個猶如天神下凡的暴躁男人,似乎感到害怕了,紛紛扔掉鐵棍撒丫子就跑。連那個被欺負的少年都驚慌地跑開了。葛強舉著鐵棍追出去老遠,最終體力不支氣喘吁吁地蹲在地上。葛勇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抱著葛勇的頭檢查有沒有事。他掏出手機,嚷著要打110,要打120,這事沒完,他一定要找到那幾個兔崽子,要把他們繩之以法。他處于驚嚇過后的暴躁之中,久久無法平靜,不知道先干哪一件事好。葛勇握住他拿著手機的手,讓他慢慢冷靜下來。
“哥,咱們回家吧,嫂子該擔心了?!?/p>
鄭在歡,1990年生于河南駐馬店,現(xiàn)居北京。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大家》《小說界》《小說選刊》等刊。著有短篇作品集《駐馬店傷心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