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0年第6期|梁鴻鷹:一次邂逅(節(jié)選)
回憶像孩子一樣,也愛玩捉迷藏的游戲。它會躲藏起來。
——[德]君特·格拉斯《剝洋蔥》魏育青等譯 譯林出版社,2008年
同文學一樣,繪畫這門藝術(shù)要告訴人們它希望表達的東西,具有使讀者一下就能了解它要描述的序幕、環(huán)境、結(jié)局這樣的優(yōu)點。文學與音樂要讓人了解其作品的整體,必須借助于記憶;而文學是最不完美、最缺乏力量的藝術(shù)。
——[法]高更《塞尚、凡高、高更書信選》,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1984年
一切都是那樣的不真實,我好像被一大片白云馱著,從半空中緩緩降落到家鄉(xiāng)的地面上。我決定不讓人陪同,不經(jīng)人誘導指引,即使這座小城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我也想靠自己去尋找那些想去的地方。童年時的樹苗不是長成大樹,就是化成了土壤,小溪不是已經(jīng)斷流,就是已經(jīng)匯入了大河。滄海桑田、斗轉(zhuǎn)星移,只是時光的威力無法刪除掉埋藏在我心靈深處的記憶,我能不費吹灰之力尋到最想去的地方。
那個地方是一座果園,以高墻和籬笆圍起來,位于沙漠中心地帶一片郁郁蔥蔥的林子附近。在我童年的時候,里面曾經(jīng)生長著為孩子們所垂涎的水果:李子、杏子、桃子、蘋果梨、沙棗。我不記得是否有蘋果,只記得和小伙伴們偷過李子。對,偷的是李子,有大有小,生熟和酸甜程度不一的李子。偷的時候如果跑得不快,會被守護園子的兵團知青圍堵個正著,被責令交出贓物,被逼問是哪個學校的,班主任是誰,家長在哪兒上班。每次我們都嬉皮笑臉地撒謊,胡亂編著瞎話,他們也并不當真,知青比當?shù)卦趫@子里干活的老鄉(xiāng)年輕得多,很好糊弄。果園給我們的很多美好記憶,永遠與那些酸澀的李子聯(lián)系在一起。
時間已經(jīng)接近中午,我穿過果園形同虛設(shè)的大門,繞過刻著“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的水泥照壁,進入到這個曾經(jīng)魂牽夢繞的園子,小路兩旁大大小小的果樹勾起我的記憶,讓我看不夠。我遇到一隊隊參觀和采摘的人們,向著果園的縱深處走去。遠處人越來越少了,走啊走,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我來到一棵巨大的槐樹跟前,大樹綠陰之下圍了不少人,他們像在傾聽,像在議論,只見有個老人以富于磁性的聲音正在慢條斯理地說著——
我總認為我們國家最缺少的,不是技術(shù),不是錢,也不是環(huán)境,而是美,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能力,創(chuàng)造美的能力,欣賞美的能力,傳播美的能力。大自然本身的美,我們不單視而不見,還去糟踐,我們蓋的很多房子不講美,修的很多橋太難看,城市里立了多少丑陋的雕塑啊。再看看我們穿的衣服,回家穿的拖鞋,家里的裝飾和擺設(shè),根本不講視覺效果,稱得上順眼的不多,更不用說美了,電視機柜、茶幾、沙發(fā),千篇一律,一個賽一個的難看。我們的古人最講究美,講究平衡、和諧、對稱,而現(xiàn)在則肆意蔑視和諧,毀壞美好。比方說,我們想在這棵大樹下照個相,可是,旁邊立著“不許觸摸,文明旅游”“禁止吸煙”等牌子,旁邊還有一個水泥熊貓垃圾桶,人都沒有辦法站。我們過于重視口號,相信口號的魔力,完全不講視覺上的美……
我起初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但這一口帶天津味的普通話,很帶感情和穿透力的語句,猛烈地沖撞著我已經(jīng)沉睡的記憶。莫非是他?我擠進人群,看到演講者高個頭、身材勻稱、花白的頭發(fā)往后背著,仍然氣宇軒昂,沒錯,是我們的馬津老師!教過我們初中美術(shù),他過去的口才我們在學校課堂上領(lǐng)教過。馬老師等我走到他跟前時才停下來,狐疑地看著我。我用手勢和表情向他示意,提醒著他,他由判斷、辨識到認出我,足用了好幾十秒的時間,這在微信時代顯得有些過長了。我們握手、寒暄、交談,由拘謹而興奮,拼命尋找著對方臉上與記憶相印證的標志。幾十年飛逝而去,師生居然能在這里邂逅!顯然,膚泛的寒暄遠遠無法滿足相逢后傾訴的愿望,過于遙遠的過去一旦被接通,該有多少話題啊。我倆來到果園旁邊的一家小館子里,有了一次暢快淋漓的敘談。
我:馬老師,記得學校里的師生都覺得您很高傲,除了在課堂上滔滔不絕,平時不太愛說話,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勁頭,同學們很少背后議論您。只知道您是天津知青,您是怎么到兵團的?
馬津:過去的一切顯得那么遙遠,又是如此的近在眼前。人老了忘性大,但離現(xiàn)在越遠的,我記得越清楚。我們這茬人出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注定要做時代的密友,在大浪淘沙的時代風云中,我們曾經(jīng)理想激蕩,熱血沸騰,站在滔滔的大河岸邊,我們不想做與世無爭的旁觀者,千方百計地想跳進去,戰(zhàn)斗、搏擊,不甘落后。而當時,我們能跳進去的最方便的方式就是下鄉(xiāng)。
我出生在天津一個底層工人家庭,按說工人是領(lǐng)導階級,但我們家的人并不那么理直氣壯,因為我父親是醬油廠的,母親專門為火柴廠裝火柴。他們算什么工人?。繌S子里沒有人們想象中的大機器的轟鳴,更沒有鋼花與吊車。在人們心目中,不管做醬油還是裝火柴,都是殘疾人和孤兒寡母專屬,這讓我感到很丟人,在人面前直不起身板抬不起頭。每天傍晚父親身上帶著一股糧食發(fā)酵的味道回家,媽媽下班則拿包裝回許多火柴棍、紙盒和印有圖案的貼紙。我最喜歡這種叫“火花”的貼紙,不少畫著天安門、長城、頤和園、桂林山水、南京長江大橋、南湖紅船、遵義、韶山?jīng)_、井岡山、寶塔山等等圖案。總之,不是具體的紅色紀念地,就是各種民間傳說和故事人物。這些樸實的圖案激發(fā)了我的美術(shù)興趣。在我們家憋屈得轉(zhuǎn)不開身的兩間小房間里,擠著爸爸媽媽加我和妹妹四個人。我從小就愛獨自對著媽媽帶回的那些“火花”臨摹,從中尋找樂趣。后來又照著各種宣傳畫涂抹,到街上畫房子,畫大樓、汽車、大橋,也學著畫身邊的人。家里有一把爺爺?shù)母赣H傳下來的二胡,爸爸看得很牢,我瞅他心情好就央求他教我拉一會兒,后來在少年宮零零星星學會了不少曲子。家畢竟太狹小,我更喜歡離開家,無頭無腦地在骯臟的胡同里徘徊。有時候跑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到火車站,到汽車站,向往著離開這里,到遠處去。有時帶著二胡,在沒有人的地方拉一通。
1969年夏天,內(nèi)蒙古建設(shè)兵團到天津招人,街道和學校里貼著的招收條件說得很清楚,招年滿16周歲,身體健康,作風正派,家庭和本人歷史清楚的工人、貧下中農(nóng)和其他勞動人民子女。我出身工人家庭,就是歲數(shù)不夠,當時滿打滿算14歲半,在大人眼里,只不過是個小毛孩子,幸虧還有繪畫和拉二胡的特長。母親身體不好,父親在廠子里負些小責,忙得焦頭爛額,都不同意我報名。可我像著了魔似的非要報名去。有天我自己找到招工報名處苦苦哀求,辦公室有個年齡稍大一點的大姐看我的個頭就不同意,表都沒讓我填。第二天我又去,給他們交了一幅我畫的畫,還有一份“請戰(zhàn)書”。等了幾天仍沒得到通知,我就拿著二胡去找他們,硬磨他們聽我演奏。奏《良宵》的時候大家沒反應,等奏了一曲《賽馬》之后,我看到他們幾個人表情生動,眼睛都亮了,有人還讓繼續(xù)拉。那個大姐擺擺手說,好了好了,我看就到一師一團吧,先到宣傳隊幫忙,你填個表,讓父母簽字。我回家說服爸爸,爸爸說服媽媽,我的上進顯然打動了他們,雖然不舍得,總算是答應支持我去。
出發(fā)到內(nèi)蒙古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秋了。離家前一夜,媽媽往破舊的箱子里放了這個又放那個,一個工人家庭的家當真的沒多少,恨不得都放到我的箱子里。妹妹比我小三歲,瞪著眼睛不停地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第二天在站臺上,爸爸無語的目送,周圍同學們的痛哭流涕,使我百感交集,突然之間涌上心頭的,除了害怕、擔心,還有一些感傷,包括對自己選擇的懷疑。我心里問自己,你準備好了嗎?你會害怕嗎?你不后悔嗎?但看著身邊的同伴,個個與我相仿,滿臉稚氣,激情澎湃,我也就釋然了。大家和我一樣,懷著對大草原的想象或說空想,懷著對保衛(wèi)祖國、建設(shè)邊疆的熱情坐上西去的列車。我們是時代的兒子,打上時代深深的烙印,未免沒有被烙傷的遺憾,受時代召喚,被時代所促動,同樣未必不會被時代推個大趔趄。
我們先到北京,然后是坐包蘭線二十多個小時的慢車,第二天快天黑了才停在我們要到的巴彥高勒站。一下火車我就傻了眼,車站別提多小了,人的眼前就跑著駱駝、驢、馬和牛羊。大家這才知道,一個團原來很分散,近的列隊步行,不太遠的坐馬車和驢車,最遠的地方坐運貨的敞篷汽車。我被分到離縣城中心最遠一個團、最遠一個連,搭敞篷貨運汽車兩個小時才到。畢竟年輕,這些我們都能忍。
我:我小時候覺得巴彥淖爾車站很大,和天津北京肯定沒法比,反差太大了。對你們這些從大城市來的人看來,這里是太偏遠了落后了。但我相信,氣候、水土環(huán)境等各種天然條件的落后你們能忍,覺得最不好忍的方面是哪些呢?
馬津:兵團讓人感到最巨大的差距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以前我們一直是憑著書本、電影和音樂來認識內(nèi)蒙古、認識草原,來到實地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這里地處沙漠的邊緣,寸草難生,終日黃沙滾滾,缺住的、缺吃的、缺用的,沒有書看,什么都異常匱乏。我們得從蓋房子開始自己的兵團生活。挖土、和泥、脫土坯,與老鄉(xiāng)一起自己動手蓋房子,日復一日地重復勞動。每日定額脫500塊土坯,一般都能超額完成,三天之后我就超了700塊。說我是文藝兵,起初根本沒有機會排演節(jié)目,排演過的也不多。但時間一久就不行了,生活太艱苦太枯燥,我的煩躁、痛苦開始滋長,我特別思鄉(xiāng),想家想得經(jīng)常到大沙包后面哭,很想抽煙解煩。有天我去團部買煙,小賣部柜臺后面坐著個姑娘,年齡較我大一些,一開口我能聽出來,說的是我們天津的普通話,她說我還是個小孩子,抽煙對身體不好,怎么都不肯賣給我。過了幾天我又去磨,她才勉強給我拿了一盒牡丹。一來二往,我們熟絡了。她叫王世琪,天津南開區(qū)人,比我早來半年時間,脫土坯日最高紀錄四千塊,結(jié)果傷了腰,領(lǐng)導讓她在小賣部幫忙。從此就有了另外一段故事,這我一會兒再講。
開春之后我們的新任務是挖排干渠,人人參與大會戰(zhàn),手里只有鎬頭、鐵鍬和籮筐,一挖就是小半年。還有,我們平時穿不帶領(lǐng)章帽徽的軍裝,經(jīng)常半夜被叫醒,背起背包就拉練,一走五六十公里。紅旗、手持喇叭、毛主席語錄、宣傳畫、墻上的標語,永遠伴隨著我們,我們?nèi)巳藸幃斳娖煜碌膽?zhàn)士,毛澤東思想的宣傳員,邊生產(chǎn)邊練武,邊工作邊學習。漸漸的,生活變?yōu)榉捶磸蛷偷妮喕兀瑐€人思想的閑暇,獨立思考的空間,讓位于集體活動和普遍的號召,對家鄉(xiāng)的思念慢慢模糊起來,“老家”,變得越來越遙遠。只有一點很難變化,找配偶時,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同學圈子里選擇居多。從根子上講,我們是要離開這里的。
說到最不能忍受的,我認為就是一種撕裂感,是那種精神亢奮與心靈貧困奇怪并列的矛盾狀態(tài)。一方面,我們懷著報效祖國的高昂激情,奔赴自己全然不知的荒蠻之地,靠一種“精神”去開荒、生產(chǎn)、書寫自己的青春,自以為精神很充實,其實蠻不是這么回事,我們的心靈世界又很空虛和單調(diào),我們頭腦中的概念口號,只有“兩報一刊”教給我們的那些語句和邏輯。比如,我們最常見的口號是“為了解放全人類,苦練一雙鐵腳板”,“兵團戰(zhàn)士意志堅,三九寒天只等閑,為了消滅帝修反,甘灑熱血永向前”,甚至于“狠批讀書做官論,樹立無產(chǎn)階級前途觀”,等等。我們對世界的看法,對道德、倫理、哲學、社會的認識很膚淺和單一,大家判斷大千世界和林林總總?cè)诵缘囊罁?jù)、標準、尺度是單一的,我們在更為復雜多樣的事物面前不會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文化生活的貧乏單調(diào)更可怕,沒有什么可閱讀的書,連部圖書室里除了領(lǐng)袖著作,一兩本《戰(zhàn)地新歌》,再就是《美國史》《日本史》《以色列史》《乍得史》《田中角榮傳》等。電影只有幾個樣板戲,有次團部放映《賣花姑娘》,幾個連隊頂著零下二三十度的嚴寒,往返跋涉五六十公里去看,類似情況不是個別的。
我覺得,人的精神亢奮肯定會有自己的極限,很難始終維持高調(diào)狀態(tài)。到第三四個年頭的時候,我們剛來兵團時熊熊燃燒的熱情之火越來越微弱。漫天的黃沙,光禿禿的土丘,嚴寒的冬季,酷熱的夏季,缺水少林,枯燥的勞作、訓練日復一日地消解著我們的熱情,理想之火越來越微弱。一種深重的幻滅,以及對自己精神單調(diào)化發(fā)育的恐懼、憂慮,不停地困擾著我。我給媽媽寫信,告訴她這里一切都好,很受鍛煉之類的假話,告訴她我每個月有四到五塊錢的零用錢,不用擔心。我給妹妹寫信,則會訴說自己在吃飯、勞動、睡眠等方面遇到的煩心事,求她給我講講學校里的事情,講鄰居小朋友們怎么樣了。我不愿意談這里遇到的那些糟心的事情。千萬不要相信你能跳過自己,擺脫自己,逃到所謂世外桃源去。如果沒有繪畫和那把二胡,我懷疑自己怎么能夠挨過那漫漫的長夜,使自己正正常常地活下去。我在廣闊天地接受被改造,但我也拼命阻止自己正常意識和理性思考力的退化。
我曾在總政梅門造老師的書里看到過一個令人傷感的故事。梅門造帶領(lǐng)宣傳隊體驗生活時經(jīng)過蒙古包想喝喝水歇歇腳,看見有位年輕姑娘身著蒙古長袍,梳一條黝黑的大辮子,高高的個子,長得十分清秀,卻沒有一絲微笑,目光呆滯茫然。為感謝她的招待,宣傳隊首席姚盛昌演奏了小提琴曲《新疆之春》和《奶茶歌》。姑娘專心傾聽,被演奏深深打動,不斷撩起蒙古袍擦拭熱淚,內(nèi)心的寂寞、悲涼、痛苦一下爆發(fā)了,她走到小姚跟前,要過小提琴,放在自己肩上,熟練地拉起《梁?!返膬?yōu)美旋律,一曲結(jié)束,姑娘才張口說話,向素不相識的戰(zhàn)友們傾訴了自己的身世與經(jīng)歷。原來,姑娘叫李小純,家住北京西城辟才胡同,得過西城少年宮音樂比賽大獎,她剛到15歲就不顧父母阻攔參加了兵團,給分配到一個舊蒙古包和40只小羊羔,與另外一位女伴輪流放牧,有時一人在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趕著羊群放牧,有時一人在家看門做飯。孤獨面對著蒙古包、對著羊群、對著大草原,沒有人說話,三四年下來,耳朵失聰,語言忘記,情感也冷漠了,這才有了剛才大家看到的反應遲鈍的情形。天色漸晚,宣傳隊一行懷著滿腔的憐憫、不解、迷茫,依依不舍地辭別了姑娘,重新踏上征途。待完成既定任務返回,車又一次開到李小純姑娘的那個蒙古包跟前時,大家發(fā)現(xiàn)只有蒙古包和羊群的痕跡,姑娘已不知去了何方。幾天前那感人的一幕,像夢境般地驟然逝去。像李小純這樣默默無聞的人,在兵團人里不知有多少。
我:是啊,您曾經(jīng)所處的群體很特殊,曾經(jīng)很光榮,后來又很讓人同情,在兵團所承受與經(jīng)受過的,肯定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象。比如,小時候我常見到打擊罪犯游街示眾,你們的同伴也經(jīng)常身在其中。我看到兵團知青胸前掛著牌子被游街,心里很不好受。大人們說,這些發(fā)型、衣著獨特,氣質(zhì)不凡的孩子們,大老遠來這里難道就為了這個?有次我在縣醫(yī)院門口還看到游街示眾隊列里有一位被判刑的女知青,昂著頭,面容很清秀,她像是并不膽怯,類似她這種情況肯定會有很多隱情甚至冤情,又有多少苦難挫折啊,對不對?
馬津:類似的事情一言難盡。比方,兩三年工夫我們都長大成人了,青春的猛烈躁動,貧乏的精神生活,苦悶又無處發(fā)泄,你說能不出事嗎?到內(nèi)蒙古第二年我們連隊發(fā)生了一件很轟動的事情。浙江知青黃達華同時愛上了鄰近村長的兩個女兒,他周旋在兩個姑娘之間,直到那位妹妹肚子大了,村長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兵團上下沒有一個人能幫得上小黃。公安局帶走小黃的那天早上,懷了孕的二姑娘挺著個大肚子來了,她拉著小黃要陪他一起走。那個撕心裂肺的場面,讓我終身難忘。黃達華被游了街,判了五年刑,一輩子就算是毀了。兵團還經(jīng)常發(fā)生打架斗毆,我們有的是精力,有時候發(fā)泄與打抱不平,找茬與伸張正義是糾纏在一起的,觸犯法律是經(jīng)常的。不過,兵團是個大熔爐,我們隊伍里不乏很有成就的人,前面說的姚盛昌后來就當了天津音樂學院的院長。陳佩斯,也在一師生活過四年左右。其他領(lǐng)域有成就的還有很多。這里我們很懷念,此次是專為參加戰(zhàn)友骨灰安放儀式回來的。
我:馬老師,您和戰(zhàn)友們將青春年華獻給了兵團,即使再壓抑,男女之情也是撲不滅的,您瀟灑英俊,必會吸引異性,您是在兵團談戀愛的嗎?
馬津:最初沒有,我這樣一個年齡很小的孩子,被別人當成了小毛孩子。但僅僅過了兩年,我身上就萌發(fā)了一種特有的煩躁不安,每逢春夏之交渾身上下不舒服,雙腳一次次移到王世琪那里,我會找理由到她那個小賣部,去看她打毛衣,與她聊天,消磨一個下午的時間。世琪的手很靈巧,皮膚上一點雜質(zhì)都沒有,白得很難形容,細膩得太美妙了。在她給我洗衣服的時候,我借著玻璃窗透進來的光線的照耀,仔細欣賞她脖子上若隱若現(xiàn)的青色血管,細細的絨毛,看到她的耳廓被照得透明、發(fā)紅,像是嬰兒的耳朵一樣,紅得那么純粹,惹人疼愛。到了夏天,我們連隊會恢復文藝節(jié)目排練,在宣傳隊里,我遇到了一個令我怦然心動的北京姑娘,她只比我大一歲,名字叫盧恩美,和恩美接觸多了,世琪不高興。認識之后我們?nèi)齻€倒是經(jīng)常一起玩,世琪甚至還在給我縫被褥,幫助恩美做衣服,借給她擦手油,給她買零食什么的,但她明顯不希望我與恩美交往,她的嫉妒心發(fā)作起來幾天不理我。我像當年那個小黃一樣,游走在這兩個美好的女人之間,不知道該怎么結(jié)束、怎么維持,以及怎么理清。
王世琪帶來的慰藉被我視作滋養(yǎng)生命之泉,我大口大口地吮吸著。同時我又愿意與肉感的、活潑的盧恩美待在一起,在排演節(jié)目的時候,我貪婪捕捉著她從寬大的軍裝里偶然裸露出來的腿與胳膊的某些部分,享受她天真目光的注視,吮吸她身體散發(fā)出的好聞的味道。在托舉她旋轉(zhuǎn)的時候,我多想緊緊地貼住她,讓舞蹈永不結(jié)束,讓音樂永遠縈繞。排練完我想方設(shè)法與她多膩一會兒,幫她拿東西,延長她施予我的感官享受。晚上我躺在炕上,時時回想這兩個姑娘,她們白天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是如此栩栩如生。有時還促使我拿出紙筆,畫下她們兩個人的不同形象,我眼前更多閃現(xiàn)的是她們鼓鼓的胸脯,越來越圓潤的手臂,越來越白的脖子。我發(fā)現(xiàn),她們在夏天偶爾露出來的腳是那么誘惑人……她們的腳仿佛不是用來走路的,而是用來吸引我觀賞的,纖細、白嫩,儀態(tài)萬方,永遠不被勞動磨損。而我這雙腳則是路和苦力的奴隸,專門用來跑跳踩踏,朝更艱險的地方行進。
……
作者簡介
《文藝報》總編輯,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委員。文學碩士。曾在中宣部文藝局、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工作。2014年任《文藝報》總編輯。出版有評論集《守望文學的天空》(作家出版社,2009年)、《文學:向著無盡的可能》(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向道與叩問》(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14年)《寫作的理由》(山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有散文、小說及譯作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