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雅可夫斯基,這位“靈魂沒有一絲白發(fā)”的人死了
1930年4月14日,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馬雅可夫斯基自殺身亡。4月15日,《真理報》披露這則消息,語焉不詳?shù)貙⒆詺⒃驓w結為詩人罹患長期疾病的結果,聲明“與詩人的社會和文學活動毫無關系”。事實真的如此嗎?
通常來說,作家傳記往往終結于逝世,至多再說幾句后事及后世評價。但是,我們看到,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俄國文學教授,文學翻譯家和暢銷作家本特·揚費爾德撰寫的《生命是賭注:馬雅可夫斯基的生命與愛情》的余波要比一般的傳記更內(nèi)涵,它蕩起的漣漪讓人深思。
由于馬雅可夫斯基特殊的死亡和他當時的詩壇地位,很多人都在私下傳播詩人死亡原因的流言,盡管說法不一,但普遍認為,情人諾拉的過錯充其量是最后一根稻草,幾乎沒有人相信馬雅可夫斯基之死“與詩人的社會和文學活動毫無關系”。
《生命是賭注:馬雅可夫斯基的生命與愛情》 (瑞典)本特·揚費爾德 著 糜緒洋 譯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上海貝貝特 2020年5月
馬雅可夫斯基的愛情
在眾多的發(fā)聲里,有一位叫“莉莉”的女士,她說,假如她和奧西普在莫斯科,詩人就不會自殺。朋友們都認同她的話。莉莉是誰?為什么她對馬雅可夫斯基有這么大影響力呢?
這部傳記起筆于詩人生命的一個重要時刻。1915年7月,一個傍晚,在位于彼得格勒的莉莉與奧西普·布里克夫婦家中進行的詩歌朗誦會上,1893年出生的年輕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當眾朗誦了自己的長詩《穿褲子的云》。馬雅可夫斯基自認為這是他的早期綱領性作品,這首詩歌的意義是不同尋常的,它還開啟了詩人與布里克夫婦“奧普與喵喵之家”的先鋒家庭模式,那是類似于車爾尼雪夫斯基作品《怎么辦》所描述的開放婚姻。
莉莉是一位非凡的女性。在《生命是賭注》附錄的《參考文獻》里,揚費爾德提及,近年來在文壇更有吸引力的無疑是莉莉,而非馬雅可夫斯基,莉莉那色彩豐富的生平是讓人難以抵擋的誘惑。的確,《生命是賭注》花在莉莉身上的筆墨并不輸于馬雅可夫斯基,它也可以視為莉莉的一部傳記。莉莉交往的情人還包括尼古拉·普寧、克拉斯諾肖科夫等眾多知名作家或文化人士,她的羅曼史足以寫成20世紀20年代俄羅斯的另類文學史。
莉莉是馬雅可夫斯基的繆斯,是馬雅可夫斯基真正迷戀的女人,他是她的仆人,服從于她的意志。而莉莉深愛的是奧西普,他倆是柏拉圖式愛戀,激發(fā)奧西普肉體熱情的是別的女人。馬雅可夫斯基英俊的面容和荷爾蒙氣息的魅力深受女士們的喜愛,他追逐女人,也被女人追逐,總是被緋聞和艷遇圍繞。他的追求者包括莉莉的妹妹埃爾莎,作為一位有才華的女作家,埃爾莎也有很多追求者,其中包括作家羅曼·雅各布松。馬雅可夫斯基在國外還結識了好幾位白俄移民女性,美國的埃莉生下了馬雅可夫斯基唯一的女兒。這些糾葛的情愛關系,構成了詩人短短36年人生的復雜體驗,也是傳記以“愛情”為副標題的原因。
莉莉?qū)η橛椭亲R多樣性的需求,是聯(lián)結莉莉、奧西普和馬雅可夫斯基現(xiàn)代家庭聯(lián)盟的樞紐,出于對詩歌的共同愛好和相近的美學品位,奧西普與馬雅可夫斯基所締結的深厚友誼則是三人同居生活的信任基礎。矛盾與嫉妒有時讓人厭煩,可是,他們始終奉行“生活要在一起”。揚費爾德解釋,不管三人行的“婚姻卡特爾”有多么招人議論,但在當時來講,這樣的自由戀愛關系并不少見,這類行為的基礎始于十九世紀中葉對社會虛禮的掙脫,在大革命之后,連官方都支持這種“被解放的人”、尤其婦女解放的思想邏輯的結果。
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歌
馬雅可夫斯基的早期詩作,具有坦露情感、毫不遮掩的自傳特征,作為一個立體未來主義者,詩人既追求抒情主人公的個人主義,又把語言當作表達自身創(chuàng)作個性的方法,首要的是重視物質(zhì)的、實在的世界,崇尚標新立異的反美學,推崇具有自身價值的“自在詞”,對古典主義藝術和現(xiàn)代性持虛無主義態(tài)度。正如阿赫瑪托娃在《馬雅可夫斯基在1913年》一詩里寫的:“你摧毀的已經(jīng)倒塌,/每個詞語都蘊含一個判決。”
《穿褲子的云》基于詩人在1914年敖德薩期間的失戀經(jīng)歷而寫,不過,這部長詩是按照開闊的視野構建起來的。詩人意識到,他不僅被愛情拒絕,也被社會拒絕,被格格不入的時代拒絕,被他們的先知拒絕。詩歌包含許多異乎尋常的“戀愛三角”:詩人、瑪麗亞和“你們的愛情”,以及“你們的藝術”、“你們的制度”和“你們的宗教”。這些構成的“你們的世界”被看作是導致愛情悲劇的起因,必須要“打倒”。《穿褲子的云》最初命名為《第十三個使徒》,在反上帝的、異教的表述中涵納了抗議社會不公的激進思想,從小提琴般的溫柔到戰(zhàn)鼓一般的轟鳴,詞語和情感的轉(zhuǎn)換與激烈程度極具沖擊力。
四個“打倒”是詩人陷入孤獨、“巨大的愛”無法得到周圍回應的絕望吶喊。馬雅可夫斯基擅長捕捉歷史脈搏,即使是在愛情的私人經(jīng)歷里也要發(fā)現(xiàn)普遍的生活進程?!榜R雅可夫斯基真的很早就是一個革命者,”盧那察爾斯基曾經(jīng)評價,“革命在他看來常常是某種可期待的、但又模糊的巨大幸福。他無法更準確地確定什么是革命,但他知道,這就是毀滅可恨的當下并且創(chuàng)造性地生發(fā)出偉大的、人人向往的未來?!保ā侗R那察爾斯基全集》第二卷)馬雅可夫斯基懷著巨大的熱情積極投身于革命詩歌的創(chuàng)作,于是,他從前擁有的個人浪漫主義的抒情特征逐漸讓位于一億五千萬人(當時的俄國人口)步調(diào)一致的統(tǒng)一,“我”換成了“我們”,馬雅可夫斯基的未來主義詩學也就變成了共產(chǎn)主義未來主義的詩學宣傳。
比較馬雅可夫斯基的早期詩歌和晚期詩歌,我們會驚訝于他對才華的揮霍。盡管他后來創(chuàng)作了別具一格的“樓梯詩”,用短促的音節(jié)和視覺效果的結構吸引讀者的注意力,但是形式的新穎無法遮掩內(nèi)容的貧乏和技法的單調(diào),布爾什維克式的世界認識在詩歌里的反應越來越公式化,被列寧贊譽的、膾炙人口的《開會迷》等諷刺詩歌的政治含義也大于作品本身的文學價值。帕斯捷爾納克曾經(jīng)說過:“在一個完全簡化的現(xiàn)實的缺氧空間里,他自己將氧氣包拋在一旁?!保ǖ旅滋乩铩へ惪品颉杜了菇轄柤{克傳》)揚費爾德感嘆,這一代人就像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者一樣,過早地被燃盡,或者自己燃盡了自己。
馬雅可夫斯基的時代
回到傳記最后部分,那些作家對馬雅可夫斯基之死的看法,難免兔死狐悲的心境。
《生命是賭注》也是一部時代傳記。書中還講到了阿赫瑪托娃的丈夫古米廖夫被槍決,象征主義大詩人勃洛克病逝,未來派詩人赫列布尼科夫在貧困中去世,田園派抒情詩人葉賽寧自殺等事情,揚費爾德引述雅各布松的文章:“一代人的鼓舞者就是這樣在這個世紀的二十年代,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際遇害了,而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意識到了自己注定滅亡,這種意識既漫長,又清晰得讓人無法忍受?!?/p>
楚科夫斯基把馬雅可夫斯基稱為“天職就是自殺的人”。馬雅可夫斯基早在1916年的詩歌《脊柱橫笛》里就流露了要“和生命算清賬”的念頭,自殺情結是纏繞幽回的詩歌主題,自殺還是詩人愛情博弈的砝碼,但是,沒有人認為自殺就是所謂“長期的疾病”的結果,或者說,人們更在乎是什么造成了詩人的疾病?茨維塔耶娃說,馬雅可夫斯基的死充滿悲劇性,是一個抒情詩人和一個演說家毀滅性內(nèi)在斗爭的必然結果,一個馬雅可夫斯基在不斷殺害自己內(nèi)心中作為一個詩人的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的結論,“出于驕傲,因為他譴責了自己內(nèi)在或自身周圍的某種東西,而這是他的自尊心所無法順從的”。多年以后,莉莉在回憶錄里修正了當初的說法:“假如我當時在家,也許這一次死亡會推遲。”只是“也許”,只是“推遲”,一直以來,馬雅可夫斯基都在和自己,和世界訣別。
傳記最后一章名叫《馬雅可夫斯基的第二次死亡》。在詩人自殺后的頭幾年,官方與社會公眾對他的創(chuàng)作的反應很冷淡。1935年的冬天,發(fā)生了戲劇的改變,斯大林對馬雅可夫斯基“最優(yōu)秀、最有才華”的批示很快印在了《真理報》上,從此以后,馬雅可夫斯基封圣,成為人人皆知的民間偶像,與此同時,他的作品和書信被大規(guī)模審查和清理,作為那些詩作題獻對象的馬雅可夫斯基的愛人莉莉在官方話語里是不存在的。在附錄《參考文獻》里,揚費爾德說,馬雅可夫斯基一直穩(wěn)坐蘇聯(lián)帕爾納索斯山的頭把交椅,關于他的書籍、文章數(shù)以千計,可是,關于他的研究卻不盡如意,一切讓馬雅可夫斯基偏離偉大無產(chǎn)階級詩人形象的材料都會被從傳記里剔除。誰,殺了馬雅可夫斯基,那個自由的、高唱的歌者?
“我的靈魂沒有一絲白發(fā),
也沒有老頭兒的溫情和想入非非。
我聲如炸雷,震撼世界,
我來了,——挺拔而俊美,
二十二歲?!?/span>
摘自《穿褲子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