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時的哀愁》
作者:雨果·克勞斯 著 李雙志 譯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6月 ISBN:9787544779937
第一章
家長來訪
冬迭南把七本禁書中的一本藏在寬罩衫下,把路易斯招呼到身邊來。兩個小男孩蹲到了圣貝爾納德巖洞里的藤蔓下。
冬迭南的這本禁書是一期畫報,《ABC周刊》。毫無疑問,它是上了梵蒂岡的黑名單的。他躺在醫(yī)院里時,他哥哥給他帶來了這本書。從醫(yī)院回來的他,一只耳朵紅通通的,他時不時地拽拽它。白天,這本雜志放在他的小柜子底下,靴子后面。
雜志如今少了四頁,那四頁正躺在冬迭南課桌抽屜里鋪著的藍(lán)色包裝紙下,光亮而平整,只是邊角開了點(diǎn)兒裂。為保險起見,冬迭南用“punaises”(圖釘)牢牢釘住了它們。(“別總說‘punaises’,我們有一個好端端的弗拉芒語詞用來說這個?!甭芬姿沟慕谈缚傔@樣說??墒悄莻€弗拉芒語詞路易斯從來不用。他的口音已經(jīng)夠讓人嘲笑的了。)
展開的書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不過,撕下那四頁時留下的鋸齒邊投下了陰影,在兩頁正中便有了一道丑陋的中線。路易斯自個兒絕不會撕他的禁書,不管被人逮著的風(fēng)險有多大。但冬迭南就是個霍屯督人。
四大使徒一共擁有七本禁書。其中三本歸弗里格所有: 《霧中之愛》,一份輕歌劇《羅莎·瑪麗》的節(jié)目單,還有一本是所有書中風(fēng)險最大的:異端分子、共濟(jì)會成員蕭伯納的傳記。比特貝爾擁有《南太平洋故事集》和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只穿著襯裙的狄安娜·杜賓,足夠下流,可以當(dāng)本書來看。而路易斯手上那本書就算被修女們找到,多半也不會給他惹什么麻煩。實(shí)際上,他都可以把它公然放在他在復(fù)活節(jié)假期結(jié)束后從家?guī)淼哪切┚媒?jīng)磨損、香味怡人的大衛(wèi)基金會贈書中間。但是把書卷起來藏在睡衣下,悄悄地偷運(yùn)到修道院的高墻后面,這事兒本身不就已經(jīng)夠刺激了嗎?書的名字是《弗拉芒之旗》。它是爸爸親手裝訂在紅棕色厚紙封面里的。這一眼就看得出來,因?yàn)榘职衷谘b訂書的時候,會像用斷頭臺那樣毫不留情地用切書機(jī)緊貼著正文的文字切掉頁邊?!陡ダ⒅臁分v述的是上個世紀(jì)末一群起義的神學(xué)院學(xué)生,他們受了戴夾鼻眼鏡的長發(fā)教士們的煽動,創(chuàng)立了一個名叫“無聲誓言”的秘密聯(lián)盟,在夜深霧濃之際,密謀推翻那些比利時的—也就是敵視弗拉芒的大臣和主教。路易斯從家里書架上偷了這本書,因?yàn)榘职衷?jīng)說過,教士們?nèi)绻谒麄兊慕虆^(qū)成員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類書,他們就會立刻威脅書的主人,要把他逐出教會。這本書破破爛爛、字母纖細(xì)、印成灰色,里面一幅插畫都沒有,其他三位使徒看到之后并沒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因?yàn)槁芬姿挂钥鋸埖臒崆槊枋隽藭膩須v和內(nèi)容,講述了它有多危險,他們才在那個晚上接受這奇形怪狀的東西為禁書,把它放在了比特貝爾枕頭上其他書旁邊,然后各自畫了三遍十字,輕聲說:“在每本黑書中——我們要去尋找—要保持緘默肅靜——以馬利亞之名。”除非其他使徒中至少還有一人在場,不然誰都不準(zhǔn)讀這些禁書。
冬迭南和路易斯仔細(xì)看著一組模糊的照片,照片上是布魯日刑事陪審法庭在審判一名無線電報員。受害者的父親,一個留著花白的山羊胡子、面容憔悴的男人,戴著一頂軍便帽,看上去就像是那位哀求拉普斯金拯救自己患了血友病的兒子的俄羅斯沙皇。受害者的母親是一個干癟的小個子婦人,她用近視的眼睛逼視著畫面外的兇手,緊攥著她的黑色漆皮包,仿佛要用它擊打兇手或把它砸向他似的。律師穿著的長袍和他的鬈發(fā)是同樣的深棕色。一個戴了花格帽子的攝影師舉著一臺模樣像帶有四方形裂口的手風(fēng)琴的機(jī)器。再往后呢,再往后便是無線電報員自己,那個兇手。按照起訴書的說法,他把自己的女友活埋在了沙子中。他微笑著站在那兒,留著濃密的大胡子,雙手放在背后,朝前腆著肚子??催@樣子,這張照片肯定是在整個事情發(fā)生前拍的,而不是在沙灘上驚恐戰(zhàn)栗的那一刻或者在那之后,在他遭受良心譴責(zé)和噩夢折磨之際。
“活活埋進(jìn)了沙子里,”冬迭南說,“這么一個漂亮的女孩兒!”
“你怎么知道?”路易斯問,“也許她長得挺丑,或者瞎了一只眼睛?!?/p>
“你沒看到她的照片嗎?”冬迭南合上雜志,指著封面說。封面上一個美得毫無瑕疵的女人裹在緞子或者絲綢里,正朝讀者微笑。她的眼睛和她略顯模糊的雙唇有著同樣的顏色,一種淡淡的橙色。她額頭正中顯出了紙上一道討厭的裂紋。
“霍屯督人喲,”路易斯不耐煩地說,“這是一個電影演員。這里還有她的名字,寫得又粗又大:維娜·吉布森。有些人總會在封面上放一個電影明星的照片?!?/p>
“這樣啊。”冬迭南嘟噥了句,但是他并不相信路易斯。他摸了摸自己透明的紅耳朵。
“她是個怪物,”路易斯說,“電報員的那個女朋友。這點(diǎn)他們是不 會在報紙上寫出來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她毀掉了那電報員的生活。”
“電報員的生活?”
“當(dāng)然了?!甭芬姿拐f。
“女朋友,”冬迭南說,“那就是說……”
“他們沒有結(jié)婚?!痹谏匙永锿谝粋€洞,把一個活蹦亂跳的無辜女人扔進(jìn)去,在他看來還真不賴。夠震撼人的。不過,“女朋友”?這大概就是說,這個女人是一個熟人,某個鄰居吧。不然,那上面寫的為 什么不是“未婚妻”,或者“戀人”,或者那個黏糊、隱晦又骯臟的詞 “情婦”?
在音樂房里,小家伙們正在第十二遍唱詠頌馬兒白亞德的歌。 路易斯正惱火地想:“我現(xiàn)在非得把規(guī)矩都打破了,管他什么使徒呢,我要從他手上搶下這本書,然后跑到花園里去?!倍蠀s把《ABC》遞給了他?!澳憧?,”冬迭南說,“和長了惡心痘痘的多博雷一模一樣?!?/p>
一個被畫得胖鼓鼓的女孩子絕望地盯著一把黑色的匕首或者劍,或者被砍去了一半的烏木保齡球瓶柱。接著路易斯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面鏡子,是從側(cè)面拍下來的。在女孩的臉上有黑色的斑斑點(diǎn)點(diǎn)。手細(xì)長得過分的一個女人正在用一根手指戳女孩的臉。照片上寫著“母親的妙計”。
“她知道,她母親猜到了她害羞的秘密:毛孔粗大,一堆粉刺,皮膚臟兮兮又暗淡無光,這讓她覺得自己總被人排斥。她不知道的是大多數(shù)母親都知道的事兒:一個簡單的藥方就能讓有些年輕女孩的麻煩神奇地?zé)熛粕??!?/p>
他把這本雜志還給了冬迭南。冬迭南把它攤開在自己被擦傷了的膝蓋上。大多數(shù)母親都知道的事兒!她們什么都不知道,那些母親。
冬迭南一板一眼地用標(biāo)準(zhǔn)弗拉芒語朗誦起來,那聲音聽起來讓人想到瓦勒廣播臺的新聞播音員,但又有點(diǎn)兒晚禱時唱《詩篇》贊美詩的味道:“我們珍貴的精華液,具有清潔、增強(qiáng)、緊致皮膚的功效,用上一小瓶,最丑的皮膚都會發(fā)生奇跡。您將煥然一新,獲取愛的魔力,它會讓您幸福無比。”正在此時,修女亞當(dāng)出現(xiàn)在了荊棘籬笆后。路易斯很肯定,在她現(xiàn)身之前,他就聽到了她的修道服掠過荊棘時發(fā)出的窸窣聲。這位修女立定了片刻,雙臂交叉,這樣寬大的衣袖就在她身體前方形成了一個黑色的小圣壇。冬迭南現(xiàn)在也看到
了她。
“噢,嘿,”他說,“她過來了,我早料到了。”然后細(xì)聲細(xì)氣地說:“我盛米粥的時候盛了兩次,她看到了?!?/p>
“什么時候?”
“昨天。吃晚飯的時候。我還拿了兩次紅糖,她都看到了。”
“你這笨蛋。”路易斯說,“她是來找我的?!币?yàn)樗吹搅诵夼畞啴?dāng)?shù)淖齑?,那嘴唇?jīng)]有卷成一個微笑。哦,真的沒有。但是它隨時都可能微笑起來,只要她出于戰(zhàn)術(shù)上的考慮覺得自己應(yīng)該微笑、誘勸、哄騙,盡力討好而無所顧忌。他看到她的臉,那一塊淺淡的白色,幾乎被她的修行帽那奪目的白色所遮掩;那光亮的一輪,僅僅朝向他。這臉有了顏色,它靠近過來,上面是無精打采的眼睛和四四方方的牙齒。
“路易斯?!毙夼畞啴?dāng)一邊說,一邊從黑棉衣袖里伸出一只長手臂。圣貝爾納德巖洞后的草地上剛割下的青草傳來的清香一下子消散了,被一股甜香驅(qū)除了:那是蜂蜜蛋糕—帶糖的暖暖面粉的味道,就在她說出“路易斯”的當(dāng)兒傳來。
“好。”冬迭南說,他面前還坦然地放著那本要命的書。但是修女亞當(dāng)只對她瞄準(zhǔn)的獵物感興趣,她把手?jǐn)R在路易斯的肩頭上,靠近脖子;他感覺得到她把拇指放在了那兒。他跟著她,走在她的影子里,幾乎是懷著感激把自己交給了她;她的修道服經(jīng)陽光一照,在他看來比一位總督的黃金錦緞還要富麗,比弗蘭德伯爵在投誠法國國王時身穿的天鵝絨還要柔軟。在他們沿著紫杉籠罩的林蔭道,走過荊棘籬笆和有毒樹叢時,她告訴他,他有家長來訪。他不像她期待的那樣,問她來的是誰。她說:“來吧,來吧?!倍哉Z地說:“來吧,熬吧,來吧。”臥室空無一人。在盥洗室,她用晾在窗臺上的一只吸水棉手套擦他的臉。手套不是他的,是登·多汶的。她顯得冷淡,擦得既不快也不慢,就像是在刷洗一面小盆,一直擦到他臉發(fā)燙。然后她掬了一捧水,灑到他頭發(fā)上—一種洗禮,然后給他梳頭,梳得卻額外緊密。
“馬兒白—亞—德步子真輕巧,登德爾蒙德—小鎮(zhèn)里,一圈圈地繞!”
在他們穿過院子時,修女亞當(dāng)突然站住了。而他在她往前走動的陰影籠罩下撞到了她身上,讓她微笑了起來,但她的額頭卻還繼續(xù)皺著—兩張面孔的復(fù)仇女神,或者比這更壞。她朝自己的手上吐了口唾沫,抹平了他左耳上方一綹搗亂的頭發(fā)。在院子的另一邊,在靜止不動的旋轉(zhuǎn)鐵馬上坐著的那群小子中的一個,晃著兩條腿。他看到那是弗里格。弗里格也看到了他,但是身子一動也沒動,儼然是立在旋轉(zhuǎn)鐵馬的白色長桿中間的一個瓷人像。
路易斯哼了一聲,將修女亞當(dāng)擱在他耳際上方的手猛地推開,然后與她保持了兩米的距離。
她對他頭發(fā)的撥弄肯定讓弗里格看成了撫摸,他絕不會對別人說起的,這個弗里格。但是在他那榛子色的斜眼睛里,這看起來一定像是背叛。沒法挽回了,就算我晚些時候,到晚上拼命起誓保證也沒用了。路易斯把一截甘草塞進(jìn)嘴里,惱火地從頭到尾嚼了又嚼。他身上暖和了些,腳下又離她遠(yuǎn)了些。他往圍墻的方向走,通過敞開的大門看到了他父親的橘黃色德卡威。在方向盤后面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睡著了,一個之前從沒見過的男人。不過我知道他是誰。
修女亞當(dāng)又站住了,在她身體一側(cè)晃著一枚耶穌受難十字架。她向他揮手,說:“快過來,他們正等著呢?!?/p>
他們?那就是說父親和母親兩人都來了?這倒是件新鮮事兒。他又轉(zhuǎn)過去看了一眼德卡威,似乎要把所有細(xì)節(jié)都牢牢記在腦子里,好在晚些時候,在今天夜里向癡迷汽車和飛機(jī)的弗里格匯報。但是他只看到,這輛車干凈得讓人吃驚,后窗玻璃上貼了一張圓形紙片。
還在因?yàn)樾呃⒍鴾喩頋L燙的他(弗里格!弗里格!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樣?。?,走進(jìn)了陰涼而寬大的走廊。修女亞當(dāng)在前頭加快了步子,仿佛她便是報信天使,要第一個宣告他的到來。神圣的安娜便這么一路沿著磚石墻迎面奔來了,要傳遞喜報。這個安娜,她一刻都安靜不下來。她的腦子也總轉(zhuǎn)個不停。路易斯把溫?zé)岬母什萃碌搅耸稚?,這金赭色的一團(tuán)纖維有弗里格眉毛的顏色。他把它塞進(jìn)了自己的罩衫口袋里,與鞋帶、玻璃珠和錢幣放在一起。
走廊里有氨水的味道。不久前,在某個星期日的家長來訪時間里,小修女恩格爾在這間走廊里做了件事兒,當(dāng)天夜里在臥室中,它被記入了標(biāo)有“使徒文件”字樣的花格子小本中。弗里格,字寫得最漂亮的使徒留下了這樣的記錄:“修女瑪麗—安爾,謙卑,十分中得八分?!睂τ谝粋€普通修女來說這是相當(dāng)高的一個分?jǐn)?shù)了。
毫無預(yù)兆,出乎任何意料,修女恩格爾跪在了多博雷面前,在來訪人的眾目睽睽之下用兩只手把他的黑色長襪往上拉到了膝蓋處。多博雷的母親,一個來自安澤海姆的農(nóng)婦,滿臉變得通紅,沖著她兒子高聲嚷道:“你不覺得害臊嗎,歐梅爾?”而修女長從牙齒縫里說出話來:“瑪麗—安爾姐妹,夠了,多謝,退下吧。”修女恩格爾慢慢騰騰地走開了,順從卻又不屈不撓。
從那以后,每當(dāng)多博雷做錯了什么事兒或在賽跑中落到了最后,靠著爬滿常青藤的墻氣喘吁吁時,使徒們都會說:“你不覺得害臊嗎,歐梅爾?”
路易斯的父親叉開著兩腿,站在修道院宿舍的大門口;可以聽到他身后小鎮(zhèn)街道上的喧囂聲。他伸出向內(nèi)勾起的食指,招引著路易斯。
“好了,您的小淘氣到了,塞涅夫先生?!毙夼畞啴?dāng)說。她的聲音在袖珍棕櫚樹和畫有大理石紋路的墻面之間回蕩。
“一個小淘氣。這個說法真好,嬤嬤。”這個頭上開始變禿,露出粉紅色頭皮的男人說。
“怎么,路易斯,不想和你父親握個手嗎?”修女亞當(dāng)說。握完手之后,父親把手在他那灰藍(lán)相間的格子外套上揩了揩。
修女亞當(dāng)擦我的臉時太用力了,所以我臉上才這么燙。就是因?yàn)檫@個。沒有別的原因。因?yàn)樗莨轻揍镜氖种讣馔高^登·多汶那塊磨損了的毛巾刮到了我的臉。只是因?yàn)檫@個。弗里格還在白色的鐵馬上等著呢。
“嘿,我的小伙子,你過得怎么樣?”
“挺好。”
“挺好,還有呢?”修女說。
“挺好,爸爸?!?/p>
“這就對了?!卑职诌呎f,邊點(diǎn)了四下頭?,F(xiàn)在他要說起他的妻子,我的母親了。她為什么沒有一起來?她上一次來訪的時候,雖然說過,“我要過一段時間才能來了,我的小兔子。最近我腿上總是不太靈便”,但是路易斯把這話當(dāng)作?;ㄕ校穷A(yù)先為她不能來找借口?,F(xiàn)在呢?
修女亞當(dāng)伸手到他寬罩衫的兩個衣角之間,拉了拉他右邊的吊褲帶。他短褲的掛鉤往上蹦了蹦。爸爸正望向管家嬤嬤的辦公室,辦公室的橡木門悄無聲息地彈開了。管家嬤嬤并沒現(xiàn)身,她躲在一根門框柱子后。教父走出了辦公室,路易斯的祖父兼施洗教父。他穿著他平常穿的黑色西裝,配著他平常戴的鴿灰色絲領(lǐng)帶。同平常一樣,他飾有小銅環(huán)的圓頭皮鞋上沒有半?;覊m。這雙鞋靜立不動,鞋跟幾乎并在一起??瓷先?,腳趾即將高高翹起,而鞋子隨時都會從地板上升起。
“他又長高了。”教父說。他每次都這么說。
如果在修道院的這條走道里放上一只老鼠,它肯定無處可逃。墻上、地板磚上和壁腳板上,所有的裂縫都被封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教父的鞋子可以舒舒服服地完成它的任務(wù),可以一腳跺下去,踩個痛快。
教父的頭擰緊在一個賽璐珞衣領(lǐng)里,是一個起著皺、制成革的蘋果,在扁平的鼻子下掛著一個鬃毛方塊。一個長了大胡子的癟蘋果。明顯不如他身后油畫上那個臉龐圓潤豐滿的男人那么尊貴。那是圣阿契爾·拉蒂,幾個月之前的教皇,基督世界的宗教首領(lǐng)。
“肯定長了五公分。”教父說這話的口音,在院里那些農(nóng)民兼霍屯督人那兒是會引發(fā)大笑的。
“是因?yàn)榇禾斓搅税??!卑职终f。
透過高高的、細(xì)長的窗戶看得到院子當(dāng)中那棵梨樹。為什么弗里格不試著偷聽他們說話?路易斯壞壞地笑了。弗里格從來不偷聽別人。他被人偷聽。
“就我看,”教父說,“你過得挺快活?!?/p>
“是的,爺爺。”
“要想愁眉苦臉的話,等你老了,時間多的是,不是嗎,父親?”爸爸說。教父善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路易斯看到自己跑開了,跑過了院子那片鋪了磚的無窮無盡的地面,他蜷縮著身子從音樂房的窗戶下走過?!鞍査固爻?,人人都生氣,好馬白亞德,在我們這里” ——然后跑到菜園里。一位做廚娘的修女正在那兒除雜草,被他嚇了一跳,大叫道:“塞涅夫!”他看到自己急匆匆地跑過了雨水箱、大礁石和沙堆,他像風(fēng)帆一樣的大耳朵灌滿了風(fēng)。他那雙大耳朵,爸爸說要在夜里用“punaises”牢牢釘?shù)剿哪X袋瓜兒上。教父說:“斯塔夫,你總忘不了你的法語。還是說圖釘更好。而且你在夜里最好是用橡皮利策捆住小伙子的腦袋,這樣就不會痛了,是不是,路易斯?”聽了這話,爸爸傷了自尊,但又(第一次)揚(yáng)揚(yáng)得意地說:“橡皮利策,橡皮利策,這也不是好弗拉芒語,父親,那應(yīng)該叫:橡皮筋?!睂Υ耍谈赴杨^一扭,就像是一只在修道院走道里抓住了一只耗子的貓那樣,然后說:“只要是我們的大詩人圭多·赫澤拉和赫爾曼·特爾林克覺得足夠好的詞兒,對我這個小人物,他們的學(xué)生胡伯特·塞涅夫來說,也就足夠好。”
“來,路易斯,我們?nèi)ド⒁恍翰?,呼吸點(diǎn)兒新鮮空氣?!苯谈刚f。
院子里,旋轉(zhuǎn)鐵馬在轉(zhuǎn),發(fā)出輕輕的吱呀聲。在他離開前,弗里格還氣洶洶地撞了它一下,讓它晃蕩了起來。
爸爸把手架在他稀疏的眉毛上方,就像他是在布蘭肯貝爾赫看海(去年夏天,上百的人在海浪中翻轉(zhuǎn)起伏,露出赤裸的肩頭),而不是在眺望教堂的鐘塔(現(xiàn)在弗里格正跪在那兒,請求圣母馬利亞原諒他的懷疑和憤怒吧)。
教父把手?jǐn)R在垂得低低的梨樹樹枝上。地下一層的廚房門口等著幾個小家伙。沒多久前,路易斯也曾站在那兒,站在那一排之中,被裹在廚房的煙霧里,他那時比現(xiàn)在矮上十公分,手中握著弗里格濕漉漉的手。
“我們對我們的路易斯非常滿意?!毙夼畞啴?dāng)說,“在地理課和《圣經(jīng)》故事課上,他是學(xué)得最好的。”
“算術(shù)呢?”教父問。
“這門課還有點(diǎn)麻煩。”修女說。
“這是從他父親那兒繼承來的。”教父說。
“沒錯,”爸爸說,“我們不可能都像你這么機(jī)靈?!?/p>
教父抽出一條白色的手帕,用它按了按額頭和少得可憐的頭發(fā)。然后,他把手帕塞進(jìn)了脖子,夾在微微皸裂的皮膚和賽璐珞衣領(lǐng)之間。他的鴿灰色絲領(lǐng)帶上,珍珠一閃一閃地亮著。
“路易斯,”他說,“我不是不滿意,但是你的算術(shù)這個樣兒,我可不太高興。你必須認(rèn)真起來,好好兒學(xué)。你的行為舉止也還有點(diǎn)兒欠缺,我聽說?!?/p>
“從消息靈通人士那兒聽到的吧?!甭芬姿拐f。
教父把他戴了戒指的手指插入一個鼻孔里,然后使勁地晃動手指。他的鼻子就像是橡膠做的。他說:“啊,你這個厚臉皮的撒旦?!?/p>
爸爸變得不安起來。他瞇起了眼睛。因?yàn)榻晢??不,威廉·退爾在拉滿強(qiáng)弓,瞄準(zhǔn)他站在蘋果樹下的兒子時就是這副模樣。
“要記著,小伙子,”教父邊說,邊拍打著路易斯的胳膊,“等你放假回家,我可是要檢查你的成績單的。要想著塞涅夫家族的好名聲?!彼庵阶幼唛_了。路易斯第一次注意到,他有著和騎士一樣的羅圈腿。“另外,”爸爸說,“拿著,這是給你的?!甭芬姿沽⒖陶J(rèn)出了這股香味兒,他伸手接過帶有銀色花體字母的著名紙袋。寄宿學(xué)校前拐角上那家糕餅店里的普拉林巧克力。袋子被搓揉過了,爸爸已經(jīng)對它動過手了。為了保險起見,路易斯朝袋子里瞧了瞧,看到暗棕色和淺棕色的幾小塊東西黏在了一起。他把袋子放到了修女亞當(dāng)攤開的手上。
“今天晚上,他可以吃其中的兩塊?!毙夼f,“這里面大概不會有燒酒,是不是,塞涅夫先生?”
爸爸嘶叫了一聲。“您都想到哪兒去了,嬤嬤?!彼f道,但立刻又變得彬彬有禮起來,幾乎顯得虔誠了?!皼]有燒酒,女士,絕沒有。偶爾可以來點(diǎn)兒啤酒,天氣熱或聚會的時候。但是燒酒?”他緊緊盯著路易斯,“要讓我知道他以后會墮落成酒徒,我現(xiàn)場就砍掉他的兩只手?!?/p>
“是啊,是啊,”修女說,“院長大人在一次葬禮上一時疏忽吃了兩塊普拉林,里面有安特衛(wèi)普奇釀。她一下子就昏了頭?!?/p>
她在說謊。這事兒是發(fā)生在她自己身上的。吃下的是五塊,甚至七塊普拉林。路易斯在修行帽壓出的那不可侵犯的橢圓上尋找謊言的痕跡。
“說得是?!卑职终f著這話,輕咳了幾下。
“別現(xiàn)在就走,”路易斯說,“求你別走。”
“我不走?!卑职终f?!芭叮瑢α?,”他接著說,“媽媽情況挺好。我是說,好倒也不好。你可能以為她也會來,但她根本做不到。我要對你說的是:媽媽真心問你好呢?!?/p>
“她是不想來吧。”路易斯說??蛇@話與他原意相悖,聽起來像是個問句。(四十一天前,在她最后一次來訪時,媽媽說:“我來這兒到底為了什么?我丟下了我的家務(wù)活,到了這兒,你卻不和我說話。每次我問你話的時候,你只回答是或不是,剩下的時間你就這么看著我,好像我是個傻大娘似的。如果你情愿我不來,路易斯,你得說出來。不是嗎?你從來就不主動說點(diǎn)什么?!保?/p>
“她當(dāng)然想來。”爸爸說,“但是我該怎么跟你解釋呢?”他把粉紅的圓實(shí)臉龐無助地轉(zhuǎn)向修女亞當(dāng),然后用尖細(xì)的音調(diào),朝梨樹的方向說:“如果她來不了,那她就是來不了。別再廢話了?!?/p>
“路易斯有點(diǎn)兒激動過頭了,”修女說,“這也和天氣有關(guān)。突然就變得這么熱了?!?/p>
“是啊,馬上要下場暴雨了吧?!卑职终f。
她自己才激動過頭了呢。為什么?別去想。也別去想,你為什么最好別去想。
“這普拉林是從街上那家糕餅店買來的。”路易斯說。
“沒錯?!卑职终f。
“這么熱的天,它們都化掉了。”
“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修女說,“重要的是,它們味道好?!?/p>
在管家嬤嬤的辦公室有一張用手上了色的照片,上面是亨利庫斯·拉米羅伊,布魯日的大主教。教父說,他和塞涅夫家族是遠(yuǎn)親,連接兩家的是瑪爾郭姨媽一家。大主教歪著頭,手肘撐在一張中世紀(jì)的書桌上,桌上有一個青銅墨水瓶、一臺電話機(jī)和一個空空的煙灰缸。
穿過豎有沾滿灰的弧形厚鐵欄的窗戶,看得到那輛德卡威。教父疊著腿坐在壁爐旁邊,來回甩著他圓鈍的鞋,抽著一支雪茄煙。管家嬤嬤那嚴(yán)酷的臉色在她見到路易斯時也沒有變?nèi)岷汀?/p>
“嘿,小路路?!彼f。路易斯總有一天會抓起放在青苔顏色的文件上、鑲著剛果象牙刀柄的拆信刀,朝她刺過去。她到時候會叫起來,這管家嬤嬤,她會尖聲喊叫,嚇得尿褲子。
路易斯站到窗口,問:“為什么在你車子上貼著雷克斯?”
“這個嘛……”爸爸說。但是這話幾乎沒人聽得到,因?yàn)榻谈讣拥亟辛似饋恚骸笆裁??雷克斯?在哪兒?”同時一躍而起。雪茄煙霧噴到了路易斯臉上。教父咕噥道:“這不可能!”爸爸也走到了窗口。街另一邊的“白馬店”旅館里,細(xì)心留意的住店旅客現(xiàn)在有機(jī)會看到鐵欄后塞涅夫家的三代人了。
“還真是,現(xiàn)在還在,正像你說的,”爺爺出聲了,“在后窗玻璃上貼著?!?/p>
教父這幾句話說得鏗鏘干脆,聲調(diào)典雅、矜持,音節(jié)之間的呼吸透著硫黃的味兒?!八顾颍悻F(xiàn)在幫我做件事兒,立刻去弄掉那張紙片,一定要就地弄掉。”
“就地弄掉。”路易斯跟自己默默念叨。
“斯塔夫!”教父用威脅的語氣呼叱道。
“那一定是霍爾斯特干的?!卑职诌呎f,邊往門口走。
“沒錯?!苯谈刚f,“我想不到還有誰會這么做?!?/p>
“那人是霍爾斯特嗎?”路易斯問。仿佛得到了爺爺無聲的命令,方向盤后面那個男人艱難地鉆出了車。當(dāng)他站到街上時,路易斯無比高興地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比他父親要高一個頭。
“這個渣滓,”教父說,“管家嬤嬤,如今……”
“大主教在收音機(jī)里明確警告人們,要提防雷克斯黨人,”管家嬤嬤說,“但是看起來列奧普德國王并不是百分之百地反對他們。當(dāng)然,他不可能正式承認(rèn)這一點(diǎn)?!彼⑿α?。這對路易斯來說挺新鮮。面前突然之間站著一位表情既孩子氣又土氣的女人。她轉(zhuǎn)動著一支寶石綠的筆,那雙手也帶上了點(diǎn)女孩子的味道。
“雷克斯居然出現(xiàn)在我們的車上?!苯谈傅秃鸬馈?/p>
“總比某些人的紙條要好?!惫芗覌邒哒f。
“等著瞧。”教父說。他猛地掉頭走到書桌邊,用他的印章戒指敲著桌面?!斑@事兒還沒完?!彼f著,招呼也不打就走了,看都沒看其他人一眼。管家嬤嬤站了起來。
“你的祖父,”她說,“很快又會中風(fēng)的,就他這個著急的樣子。”
屋外,在陽光普照的大街上,巨人霍爾斯特正想用一把小刀刮掉那張紙片,卻被爸爸阻止了。爸爸小心翼翼,滿頭大汗,用指甲在后窗玻璃和紙片之間搗鼓。教父走到車旁邊,吼叫著這邊人聽不到的一些話,把他的雪茄煙扔到了街上。
管家嬤嬤把椰子席推到了門和門框之間,然后走了出去。
雖然路易斯現(xiàn)在的行為是違禁的,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被容許,但他就是無人照看、無人庇護(hù)地站在了屋外的街道上,站在有蚊子哼鳴的梧桐樹下。爸爸顯然已經(jīng)把那張可惡的紙片弄了下來,但沒弄壞,把它塞進(jìn)了口袋。教父坐在車?yán)铮瘪{駛座上。他戴了一頂深灰色的禮帽。巨人霍爾斯特用手輕柔地擦拭著發(fā)動機(jī)蓋。
“保重,我的小伙子。”爸爸歡快地說。屋外,他看起來比在學(xué)校辦公室里受教父轄制時更強(qiáng)壯,肩更寬。“下一次所有東西都會不一樣的,都會變好的。別為了媽媽垂頭喪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媽媽是得了那種很快就要死翹翹的肺結(jié)核嗎?”路易斯問。
“天啦,你在說什么,小路路!”管家嬤嬤說。
爸爸盯著自己的兒子看,就像他是個在圣主顯靈節(jié)的夜里到人家門口唱贊美詩的孤兒一樣。他裝作要笑出眼淚的樣子,捶打著自己的肚子,像是強(qiáng)忍住即刻要爆發(fā)的大笑。
“你都有些什么怪念頭呀!”他喘著氣說,“不是嗎,嬤嬤?你已經(jīng)是個滑稽的小怪物了。在塞涅夫家族里,已經(jīng)有五十年沒人得過肺結(jié)核了。不是嗎,嬤嬤?”她不是很確定該不該附和他。爸爸清了清嗓子,向前彎下腰?!皼]什么事兒,絕對沒什么要緊的。媽媽是從樓梯上摔下來了。就是這樣。所以她要臥床休養(yǎng)一陣兒?!?/p>
“從樓梯上?”
爸爸有點(diǎn)兒困惑,想在管家嬤嬤那兒尋找支持,而修女正望著大街,像是在等什么人。巨人霍爾斯特把著德卡威半開的門等著。
“她必須在床上躺一陣子,但是不會太久了?!惫芗覌邒咦詈笳f。
“保重,我的小伙兒,”爸爸說,“等你下回見到媽媽,她會帶給你一個漂亮禮物的?!?/p>
“沒錯?!惫芗覌邒哒f。
“是什么?”
“是一個驚喜?!卑职终f。
“你會大吃一驚的?!惫芗覌邒哒f。
“保重了,小子?!卑职终f。
“保重,爸爸?!甭芬姿拐f。但是說出口時,這話沒有他預(yù)想的那么諷刺。
“下一次會……”爸爸說了半截,往德卡威慢慢挪過去。在他坐到后座上的時候,教父表情激烈地朝他說了些什么。爸爸身邊那個寬大的座位空空蕩蕩的。路易斯完全可以直接坐進(jìn)去。那樣,在回家的一整段路上,他就會把手放在爸爸的膝蓋上。在車子轉(zhuǎn)過街角,在小鎮(zhèn)街道上卷起一團(tuán)團(tuán)塵霧的時候,他還朝它揮了揮手。
院子空無一人,空氣這會兒變渾濁了。從地下廚房里傳來了小家伙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凡德耶普往路易斯這邊走了過來。他在啃一根長條蘿卜。
“嘿,白臉鬼。”他說。
“嘿,霍屯督人。”路易斯說。盡管他一點(diǎn)兒都不情愿,可還是對大張著嘴嚼碎橙色小塊的凡德耶普說:“我母親從樓梯上摔下來了?!?/p>
“你身邊不是總會發(fā)生點(diǎn)什么事兒嘛?!狈驳乱照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