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0年第3期|黃舒然:九鈴間
又是一年立夏。
南方的立夏似乎總是這么熱,青石板都似乎不那么清涼,往日撒著歡兒的小狗都萎靡了些許,吐著舌頭,耷拉著腦袋。
“以前,似乎沒有這么熱的啊。”
古葉是南鈴鎮(zhèn)最年長的長者,她的喃喃自語似乎沒錯。
可是一問她,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若隱若現(xiàn)的變化,就像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聽不到鈴蘭的歌聲了一樣。
“鈴蘭的歌聲?”
“是啊,鈴蘭的歌聲。那時啊,我們會在每個季節(jié),把鈴蘭的歌聲收好?!?/p>
“用什么呀?”
“我們的心?!惫湃~微笑著說道。
“這怎么收呢?”
“晨曦之時,我們的心最純凈、最鮮活,一晩上的好夢,對凈化心靈很有好處啊。這時候,鈴蘭也醒了,開始唱歌了,用心聆聽,歌聲就會在你心里,久久不息?!?/p>
回想起那個場景,古葉的笑容綻放得更舒展了,從她的笑容,她微笑的眼,甚至于她的每一條皺紋,仿佛都能看到晨光留戀的痕跡。
“不過啊,”古葉的笑容多了一絲惘然,“現(xiàn)在的晨光,沒有往日那么明亮了。天上的云朵厚了不少,也灰了一些,都是那些顆粒,染黑了云?!?/p>
古葉說著,起身向瓦房走去。
遠(yuǎn)處,工廠正在運作,黑煙叫囂著奔向天空,炫耀著它所象征的金錢與榮耀,如同機(jī)器的轟鳴聲一樣霸道。
“這么鬧,怎么聽得到啊。”仿佛,聽到了古葉的低語,不太真實。
我跟著古葉,經(jīng)過一個老者,他靠在藤椅上,似乎睡著了。
我與古葉靜靜走過,如他的夢一般,悄無聲息,無人知曉。
只有鈴蘭知道,他在做一個夢。
似夢,但非夢。
夢里,他才五歲。
那時候,立夏的風(fēng)很輕盈,輕盈到你能感覺到,吹起了你的第幾根頭發(fā)。
他在青石板路上赤腳而走,家里的棉線用完了,沒辦法給他做一雙棉鞋,而那雙爛棉鞋在他挑水的時候,滑了一跤,給弄沒了。
他瞞著阿爸阿媽跑出來,只想找回那雙丟失的棉鞋。沒了它們可怎么過冬呀?
也許是因為心事的緣故,他沒有留意到風(fēng)吹起了他的第九根頭發(fā)。
奇跡,往往發(fā)生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
他的耳朵捕捉到一個聲音。
奇妙的,他的耳朵主宰了他的身體,使他向聲源奔去。
奔得匆忙,他沒有留意到周圍的景色,直到一株鈴蘭擋住了他的去路。
等他靠近一點,才發(fā)現(xiàn)是兩株鈴蘭,只是它們相向而生。
這兩株鈴蘭絢美且異,讓他忍不住想摸一摸。
“不要摸!”一個清脆的女童聲響起,接著,從旁邊的大樹上跳下一個小姑娘。
她蹦過來,嘻嘻笑道:“小哥哥,以后你只要在來的路上摘一片葉子放在鈴蘭前面就可以了,這次我?guī)氵M(jìn)來,下次就你自己進(jìn)來咯!”
樹林蔭翳,他看不清小姑娘的模樣,只聽到一陣陣丁零零的鈴鐺聲。
“你叫什么名字呀?”他聽到小女孩問道,聽到聲音的那一刻,林子似乎沒那么黑暗了。
“我叫君影。”他舒了一口氣回答道。鎮(zhèn)上的人總會當(dāng)著他父母的面笑話這個名字起的裝腔作勢,“一個農(nóng)民家的起這樣的名字作甚?讓君子的風(fēng)度美德如影隨形?只怕你們別說讀書的錢了,吃飯都供不起罷!”回想起那些話,他就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他覺得這個小姑娘應(yīng)該不會笑他,一方面她不知道他的家是怎樣的,另一方面,她看起來不像是會嘲笑的人。
“哇,真的嗎?”她果然沒有笑他,還真心實意地夸他,“我叫九鈴,以后我們一起玩吧!”
他的眼睛比以前清亮了許多,似乎還有些濕,“你有空?”
以前他找別的孩子玩,那些孩子總說:
“沒空?!?/p>
“小影子,家里的雞還等你喂哪。”
“有那空,洗一下自己吧!頭上好多蟲兒飛喲?!?/p>
九鈴的語氣里滿是疑惑:“怎么會沒空???”
還沒等君影反應(yīng)過來,她就用力拽過君影的手:“走啦走啦,爺爺?shù)戎?!?/p>
君影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到了一片鈴蘭花地了。
“阿鈴啊,快把小客人帶進(jìn)來喲!”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
“來啦來啦!”九鈴一邊應(yīng)著,一邊帶君影跑上了田壟。
田壟的盡頭,是一個木屋。
木屋里頭,坐著一個老人。他讓君影想到了冬日里的陽光,那是一種柔和的溫暖,就像他本人一樣,溫暖但不暴烈,溫暖了冬天里的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每一棵樹,甚至是雪花也可以感受到。
君影覺得,他就是那片小雪花。
“小家伙,你能來到這里,不簡單喲?!崩先撕呛切χ?,摸著他的白胡子。君影想:老爺爺?shù)暮诱嫦駸焽枥锩俺鰜淼陌谉焹?,長長的,白白的,難道老爺爺是一個倒立的煙囪嗎?可是煙囪是黑的,老爺爺是白的,不過他們都暖乎乎的。
“是不是你們那邊的老頭子自我介紹的時候都自稱‘老夫’啊?那我也效仿一下吧?!崩先斯笮?,白胡子飄揚,“老夫九遠(yuǎn),很高興認(rèn)識你這個小家伙?!?/p>
“爺爺好,我叫君影?!本靶辛艘欢Y。
“君影,君影……”老人沉吟著,許久哈哈笑,“妙哉,妙哉!你跟我們很有緣?。?,進(jìn)來坐吧!”
君影躊躇著,不敢進(jìn)門。原來,他剛才一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腳上沾滿了泥,這怎么好進(jìn)門呢?
九遠(yuǎn)看到他的神色,立刻知道怎么回事了?!澳闱莆遥@飯都沒做好,等一下,別著急啊。”他轉(zhuǎn)過頭,把爬到房梁上的九鈴抱下來,捏了捏她的小臉,“你帶阿影去小清河那邊玩好不好?順便抓條魚回來,爺爺燒魚給你們吃!”
“好呀好呀!”九鈴高興地拍手,拉著君影跑上田壟。
小清河就在花地后邊,他們跑到了河邊,君影去洗一下腳,九鈴則去抓魚。
君影一邊洗,一邊想:這個小姑娘我好像在哪里見過,是哪里呢……
哦,他跳起來,她應(yīng)該是那些陶瓷娃娃吧!潔白細(xì)膩的臉圓圓的,很光潔,陽光照在她臉上,好像燭光照在瓷娃娃臉上一樣。
不過好像又不是哎,他撓撓腦袋,她的眉毛不是彎彎的,有點平直,像“一”字,但靠頭發(fā)的部分是尖的;而且,瓷娃娃一般穿得花里胡哨的,但她身上穿著白裙子;而且,瓷娃娃頭上也沒有三個鈴蘭卡子,還能發(fā)出叮鈴鈴的聲音。
而且,瓷娃娃好像也不會抓魚……
“影哥哥,我們走吧!我抓到一條鯽魚哎!”九鈴蹦蹦跳跳地到他面前,手上的鯽魚很不甘心,想逃,奈何九鈴抓得很緊。
在那一刻,他想:瓷娃娃的眼睛,也沒她那么黑,那么亮。
“愣著干嘛,我快餓死了,要吃魚!”九鈴拉著他在田壟上小跑,抓了這么久魚,她也有些累了。
推開木門,一雙棉鞋放在眼前。
“君影啊,穿吧,這是爺爺送你的禮物。”九遠(yuǎn)蹲下來看著君影,眼中滿含笑意。
“爺爺,這不能收啊,我……”君影絞著手,不知所措。
“你替我看住了阿鈴這個小丫頭,我得好好謝謝你喲?!本胚h(yuǎn)摸了摸君影的頭,君影覺得他的手仿佛有魔力一般,因為感覺頭上好像多了一頂棉帽。
“阿鈴,收拾收拾吃飯了!”九遠(yuǎn)揚長了聲音喊道。
“好———”
“阿影,過來坐吧?!本胚h(yuǎn)拉開椅子,笑呵呵的。
桌上的紅燒魚分外誘人,君影聽到了貓兒的聲音。
他們邊吃邊談,君影從來沒有吃得這么開心過,他給貓喂了一些魚,小貓叫得很歡。
吃完了以后,九遠(yuǎn)問君影:“阿影啊,你想不想生活過得好一點?”
“爺爺,什么是生活?”君影有點茫然。
“生活啊,就是當(dāng)下?!本胚h(yuǎn)摸了摸君影的頭,“怎么樣?想不想?告訴爺爺?!?/p>
君影用力地點點頭。
“那好,爺爺教你做風(fēng)鈴,好不好?”九遠(yuǎn)微笑著問道。
君影更用力地點頭,從小他就喜歡風(fēng)鈴,感覺它們真是神奇的小精靈,可以迎風(fēng)而歌,歌聲如泉水叮咚,流入心田。可是,他連一雙棉鞋都買不起,更別說風(fēng)鈴了。
現(xiàn)在,他可以自己創(chuàng)造出這些小精靈了!
“哈哈,好,好孩子,明天這個時候你再過來吧!”九遠(yuǎn)呵呵地笑。
“那個,爺爺……”君影囁嚅著。
“怎么了?”
“我……我交不了錢,不過我會盡快給您的!”君影抬起頭,堅定地說道。
“給得了,給得了,怎么給不了呢?”九遠(yuǎn)摸著胡子笑道,“你幫我把阿鈴的衣服洗了,就是學(xué)費啦!”
君影愣住了。
“怎么啦?傻孩子,快去洗衣服呀!”九遠(yuǎn)把那條白裙子放到一個木盆子里,遞給君影,“后悔啦?不想學(xué)啦?”
“怎么可能!”君影雙眉上揚,下巴抬起,“保證洗得干干凈凈!”
從那以后,君影便和九鈴一起,拜入九遠(yuǎn)門下,開始學(xué)做風(fēng)鈴。
通過九遠(yuǎn)徐徐的敘述,他知道了,這里是九鈴間,是鄰里常常說起但卻從無人到達(dá)的風(fēng)鈴作坊,九鈴間制作出來的風(fēng)鈴,是天地間最純正的音色。
他聽過九鈴間的風(fēng)鈴之聲,似風(fēng)的低吟,雨的蹦跳,晨光的傘降,花初的低語……
“這,真的是自然之聲啊?!?/p>
君影低嘆。
“當(dāng)然了,這些都是用鈴蘭做的哦,而且是閱歷豐富的鈴蘭!”九鈴嘻嘻而笑,“每朵鈴蘭花瓣的紋路里,都有不同的聲音哦!”
“為什么會這么奇妙啊?”君影驚嘆。
“因為鈴蘭花瓣在一點一點生長的過程中,會經(jīng)歷不同的時刻哦!”九鈴解釋,“比如這條鈴蘭花紋路生成的時候,晨光正好傘降,風(fēng)吹的時候就會聽到鈴蘭的聲音啦!這就是‘鈴蘭之歌’!”
君影完全說不出話了,他為這種奇妙深深震撼。
“記住,用水澆,用心問,鈴蘭就會變成你想要的風(fēng)鈴?!本胚h(yuǎn)緩緩說道。
“記住,用水澆,用心問,鈴蘭就會變成你想要的風(fēng)鈴。”九鈴悵然望向窗外。
不知不覺間,十年過去了,九鈴和君影都長大了。君影成了南鈴鎮(zhèn)上最年輕的風(fēng)鈴藝人,幾乎家家戶戶都找他做風(fēng)鈴。他的確是個天才,他在聽了鈴蘭的歌聲以后,會依此推斷出鈴蘭不同的性格,并以此制作出風(fēng)鈴,賣給不同的人家。
有風(fēng)的時候,南鈴鎮(zhèn)家家戶戶枕風(fēng)而眠,安寧祥和。
由于大家都習(xí)慣枕鈴而眠,因此,外出打工的人大都會帶一掛風(fēng)鈴離開。
變化就是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的。
有一天,一個工廠入駐小鎮(zhèn),廠主說南鈴鎮(zhèn)以制作風(fēng)鈴聞名,想利用當(dāng)?shù)刭Y源制作風(fēng)鈴。
鎮(zhèn)上的人這才知道,南鈴鎮(zhèn)早已聲名遠(yuǎn)揚。
廠主邀請鎮(zhèn)上的人進(jìn)廠作業(yè),看到了那些化學(xué)原料,有些人捂起鼻子,皺起眉頭。
“我們不用這些做風(fēng)鈴的?!彼麄冸x開了。
但有些人受廠主給出的金錢誘惑,答應(yīng)了。
少數(shù)進(jìn)廠的人得到了不少錢,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房子由瓦房變成了水泥屋。
也就是在工廠進(jìn)入小鎮(zhèn)那天,九遠(yuǎn)爺爺不見了,杳無音信。
九鈴和君影去了花地,去了小清河,可是卻找不到那個慈眉善目的老人。
那個“倒立的煙囪”,那個做得一手紅燒魚的老人,那個傾囊相授的老人。
那個爺爺。
九遠(yuǎn)失蹤后,他們都感覺,自己迷失了方向,都找不到家,找不到爺爺了。
每個夏天,君影都能看到九鈴泛紅的眼眶。
讓他苦惱的是,進(jìn)入九鈴間越來越困難了。九鈴間進(jìn)入的條件是,立夏時分,第一陣風(fēng)吹起第九根頭發(fā)的時候。不管你身處何地,立刻奔跑,直到有鈴蘭的地方。只有夏天九鈴間才會敞開大門。
可現(xiàn)在的風(fēng),很渾濁,很粗魯,根本無法斷定是什么時候吹起了第九根頭發(fā)。
同時,越來越多人去工廠做工,晝夜不停,小鎮(zhèn)也不再寧靜。
“君影,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好幾天沒睡好了。”九鈴輕輕地說。
“為什么?”其實他知道。
“環(huán)境不好。”九鈴起身,頭上的鈴蘭叮當(dāng)作響?!拔乙蚕霠敔斄?,他為什么不回來呢。”她看起來相當(dāng)疲憊,都有黑眼圈了。
君影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沒人找他買風(fēng)鈴了,現(xiàn)在大家天天忙著打工,哪有時間聽風(fēng)鈴?成天只想著怎么才能賺更多的錢。他家的狀況一天不如一天了。
但讓他心中有所安慰的是,鎮(zhèn)上的人也不買工廠里的風(fēng)鈴。
“君影,你瘦了,怎么吃少了?”九鈴?fù)哪橗?,眼中滿是擔(dān)憂。
“我沒事的。”他輕聲道,“你不也瘦了?”
“我不會做魚,當(dāng)然會瘦了?!彼亲?,“夕陽落山了,你快回家吧。”
他跑回家,看到母親在咳嗽,幾乎要暈過去,趕緊上前扶?!澳?,你又沒聽我的話,都說別干活了?!?/p>
“那有什么法子呢,現(xiàn)在家里沒錢了。”娘咳嗽著說道,“你也照顧好自己,娘沒法給你釘扣子了。”
記得他小時候,總是爬樹,扣子總掉,娘總是一邊責(zé)備他,一邊幫他釘扣子。
看來,娘又神志不清了。
他心一酸,進(jìn)入廚房,開始做飯。
“你娘得的是塵肺,最多活三年?!本霸诜績?nèi)走來走去。一圈,兩圈,三圈……
“兒啊,飯是煳了吧?”遠(yuǎn)遠(yuǎn)傳來了母親的聲音。
他一愣,趕緊快步走向灶鍋邊。
那頓飯,母子食不知味,母親是神志不清,他是五味雜陳。
半夜,他聽到了母親的呻吟,立刻從床上跳起,連夜把母親送到醫(yī)院。
從醫(yī)院出來后,他感覺他又一次體驗到了那種茫然無措的感覺。
這一次母親救過來了,下一次呢?
也想象不了,也不敢想象。
君影安撫完母親后,走出家門。
月有陰晴圓缺,今晚的月亮并非滿月。
人有悲歡,他悲,一夜未眠,他希望的是合,不是離。
到底怎么辦?君影把頭埋在手中,誰也沒看到他眼中的血絲。
無奈之下,他只好向鎮(zhèn)上的人借錢。
“借了你,你又還得了嗎?”有的人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不過,他還是借到了少數(shù)。
那一天,君影十分高興,立刻去了九鈴間。
剛到木屋間,一陣香味飄來。
是紅燒魚!他興奮地推門而入。
只見九鈴笑盈盈地把紅燒魚端上了桌,他又驚又喜:“九鈴,你會做紅燒魚了?”
“是呀!再怎么樣也不能餓著肚子?!本赔徱煌犷^。頭上的鈴蘭叮當(dāng)作響,如泉水叮咚,流入君影心里。
但他們沒有留意到,鈴蘭的腦袋有些耷拉著。
為了還債,君影去了工廠做工,去九鈴間的時間也少了,有了君影的技術(shù)支持,工廠的生意更紅火了。
鎮(zhèn)上不笑、不唱歌的鈴蘭越來越多了,無人傾聽,黑煙彌漫,如何能唱?
冬天的時候,君影的母親已經(jīng)起不來床了。
他心痛,他焦急,工廠的工資,完全不夠母親的醫(yī)藥費。
春天,悄悄來臨,今年的春天,似乎不太溫暖。
他幫母親洗棉衣的時候,最后一塊棉隨著水流遠(yuǎn)去。只能望著,卻無能為力。
就像看著母親的狀況一天不如一天,她也要離我而去,像這塊棉一樣?
他打了一個冷戰(zhàn),趕緊回房,緊握母親的手,久久凝視著她的臉。
這是第幾個不眠之夜了?他記不得了。
立夏時,他像往年一樣,奔向九鈴間。
熟悉的紅燒魚,辣出了他的眼淚。
阿影,我知道你這一年不容易,但你別擔(dān)心,你還有我?!本赔彴岩粧祜L(fēng)鈴遞給他,“現(xiàn)在我也會做風(fēng)鈴了,你要不聽聽?”
“呵,肯定沒我做得好?!本安敛裂蹨I,狡黠一笑。
“哼,試試就知道?!本赔彵钠饋?,拽過他的手,“走啦走啦!吃那么多,小心胖噢!”
他們聽了一天的風(fēng)鈴,一如昔日。
但是,有些事情,就是驗證了“破鏡不能重圓”這個道理。
君影一回家,就看到門前站著一個身穿西裝的男子。
“你好,君影先生,等你很久了?!蹦凶由斐隽耸?。
君影有些不習(xí)慣,遲疑道:“你是?”
“我是隨行旅游公司的?!彼Σ[瞇道,“我這次來,是想委托您幫本公司開發(fā)旅游景點?!?/p>
“價格可以隨便開?!彼盅a上一句。
“對不起,我沒有什么可提供的?!彼@過男子把手伸向門把手。
先生白天去的森林可真是個好地方。
君影頓住了,“你什么意思?”
“先生,只要你能和我們一起開發(fā)這片森林,我敢保證你能得到豐厚的報酬。”男子眼中閃著精明的光芒。
“為什么找我?”君影轉(zhuǎn)著門把。
“因為君影制作風(fēng)鈴的技藝無人能比,我們想用這片森林開發(fā)一個‘風(fēng)鈴旅游基地’,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君影放下了手,絞著衣角。九鈴只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做風(fēng)鈴,將九鈴間延續(xù)下去,這會打擾到她的吧……
“想想你又能賺到錢,又可以繼續(xù)做你喜歡的風(fēng)鈴了,這不是好事一樁?”
見他不語,男子上前一步,“你不想給你母親治病了嗎?”
他震了一下。
這時,母親的咳嗽聲傳來。
他嘆了一口氣,臉上盡顯疲憊之色:“我再考慮一下?!?/p>
男子微笑,寫下電話號碼:“沒事,你好好考慮?!?/p>
說著,一轉(zhuǎn)身,消失在夜色里。
君影想把電話號碼撕碎,讓它隨風(fēng)而去。
可是,他不能。
母親的病,已經(jīng)不能再拖了。
月亮落下,太陽升起,那紅艷的模樣,真像九鈴臉上的紅暈。
她做的紅燒魚好好吃……
她做的風(fēng)鈴真好聽……
她的笑容……
想著想著,君影泛紅了眼眶。
可是,九鈴固然重要,母親更重要!
至于,至于,至于九鈴間,他會幫九鈴傳下去的……
想了很久,他顫抖著拿出手機(jī),撥出號碼。
“交易成功?!甭牭侥凶佑淇斓穆曇艉?,他掛了電話。
像十一年前一樣,他的耳朵主宰了他的身心,隨風(fēng)而行,又一次來到了熟悉的森林。
君影靠著一棵樹坐了下來。把頭埋到胸前。
他沒留意到夕陽已落,直到眼淚驚醒了他,他才留意到已是深夜。
君影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趕緊踏上了熟悉的小徑。
他一直走,一直走,憑著感覺走,可是直到他走完了整個森林,那兩株相向而生的鈴蘭也沒有出現(xiàn)。
他慌了,來回走,可是始終沒有,就像他當(dāng)初和九鈴一起找九遠(yuǎn)一樣,始終沒有。
真的沒有了,他無奈彷徨,只好原路返回?;丶液?,無精打采地做飯。
手機(jī)響個不停,但他始終沒接。
他知道,九鈴知道了,離開他了。就像當(dāng)初九遠(yuǎn)離開一樣。
君影流下了淚,他現(xiàn)在還怎么能下得了決心?
但是,君影的拒絕并沒有阻止森林的開發(fā),原來的森林被砍得一棵不剩,矗立起了商業(yè)樓,開了幾家工廠,人聲鼎沸。
沒過幾天,君影的母親就病逝了。
君影真的孤身一人了。
他曾多次到那塊所謂的旅游勝地,尋找九鈴。
但她始終沒有出現(xiàn)。
陪伴他的,只有一屋的風(fēng)鈴。
我經(jīng)過那個老人身邊時,聽到一陣陣清脆的聲音,安撫人心。
“葉婆婆,這聲音真好聽啊?!蔽殷@喜地叫著。
“那就是鈴蘭的歌聲?!惫湃~微笑,“每次路過這里,我都會有一絲安慰。”
“不過,鈴蘭們很傷心啊?!惫湃~低語著離開了。
“為什么傷心?”我疑惑。
“無人傾聽,無人知曉?!惫湃~悵然。
“我怎么不知道它們?鈴蘭,又叫君影草,山谷百合……”
“我說的可不是這個哦?!?/p>
“那是什么呢……”
古葉望著遠(yuǎn)方的黑煙,一言不發(fā)。
作者簡介
黃舒然,生于2001年3月,廣東省河源市人?,F(xiàn)就讀于內(nèi)蒙古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2019級漢語國際教育專業(yè)。短篇小說《九鈴間》為其處女作。喜歡寫作、畫畫、彈吉他,希望借此不斷提升自我,并給周圍朋友帶去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