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開羅:古埃及的愛情詩歌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既是重構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五周 第一天
開羅:古埃及的愛情詩歌
離開威尼斯,往東旅行三日之后,我們現(xiàn)在來到了開羅,卡爾維諾在描述他的“死者之城”之一埃烏薩皮亞(Eusapia)的時候,腦海里一定想到了開羅。埃烏薩皮亞的居民熱愛生命,逃避牽掛,他們建造了一座像鏡子一樣復制著地上生活的地下之城。地下之城中配置著“生者所有的行當和職業(yè)”——就像我們在埃及墓穴的墻壁上和那些辛勤勞作、為高貴的死者提供“一切美好之物”(khet nefret nebet)的人像上所看見的那樣。不過,根據(jù)卡爾維諾的記載,這種繁忙的藝術化的來世令人喜憂參半:“生者的埃烏薩皮亞又開始模仿它在地下的復制品”,而“在這兩座城市中,人們已經(jīng)無法辨別哪一座是生者之城,哪一座是死者之城”。
根據(jù)我的經(jīng)歷,開羅完全就是一座雙城,你在體會了從八條車道的混亂車流中穿梭的瀕死經(jīng)驗之后,又可以縱情享受埃及博物館的寶藏。很多年間,我都覺得埃及就是擁有超凡藝術的永恒之地,我十幾歲時在大都會博物館里就愛上了這種超凡的藝術,那些年間,大都會博物館離我父親的教區(qū)只有幾個街區(qū)的距離。于是,我在大學里學的是中古埃及語,而不是阿拉伯語,我對當代埃及文化也知之甚少。不過,等我終于來到開羅,為我在哥倫比亞大學多年的同事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作一次紀念演講時,我既要訪問現(xiàn)代景點,也要訪問古代景點。我先去探訪了城市邊上那巨大的塞加拉(Sakkara)陵墓和金字塔群(下圖顯示的是標志那兒有以希臘化時代的方式組合的希臘哲學家的路牌),然后找到了那條狹窄、繁忙的米達格胡同,納吉布·馬哈富茲(Naguib Mahfouz)最好的小說之一就以那里為背景。然后,我到哈里里可汗大市場的菲沙威咖啡廳(El-Fishawy Café)喝茶,馬哈富茲曾經(jīng)在這里一邊喝綠茶,一邊寫作。
兩個開羅之間有天壤之別,但它們又不可分割地互相交織在一起,而且,不同于卡爾維諾那死亡的埃烏薩皮亞,古老埃及和現(xiàn)代埃及共有的還是它們的活力。古埃及人為來世傾注了這么多精力,因為他們不想讓生命終結。那些歐洲的東方學家們最早挖出放在墓穴里娛樂死者、在來世為他們指路的紙莎草卷軸時,并不是總能體會到他們的文化的生動活力。收集所有咒語的書,今天有個悲情的書名,叫《死者之書》,其實,它的名字是Sesh en Peret em Herew,《白晝出行之書》。
墓壁上雕刻的浮雕充滿了對塵世生活的回味,創(chuàng)作這些浮雕的藝術家們快樂地捕捉住一個瞬間,將這個瞬間變成了永恒:
這幅來自第五王朝、雕刻于四千五百年前的浮雕中,一名看守和他的看門狒狒抓住了一名想偷糧食的小偷。從小偷頭頂上,我們能夠看見他對看守的請求。從右往左讀,第一個字母是一根羽毛,這是半元音“y”,而禿鷹則是聲門塞音,阿拉伯語字母alif和希伯來字母aleph的前身。在這個上下文里,這個字應當翻譯成:“呀!”小偷接著說:“打死你的狒狒!讓你的狒狒放開我!”
最初將我吸引到埃及文學的,是幾十首幸存的愛情詩。這些可愛的詩篇,與圣經(jīng)中的《雅歌》遙相呼應,充滿了對愛的愉悅的召喚:
為什么你必須與你的心互相傾訴?
擁抱她是我所有的欲求。
只要阿蒙仍在,我就前來尋你,
我的衣袂已經(jīng)高高撩上肩頭。
在一首詩中,一名女子告白:
我的心銘記著你的愛。
我只將鬢發(fā)半攏,
奔跑著前來看你,
忘記我秀發(fā)蓬松。
(譯自W. K. 辛普森的優(yōu)秀文集《古埃及文學》,耶魯大學出版社,1972年第一版, 2003年第二版)
這些詩可能是男性譜寫的,但那些以女性口氣寫就的詩篇,很可能是由女子在宴會上來吟唱的。
有一首詩中,敘事人在象征著生育和復蘇的尼羅河邊和她英俊的情人會面:
我在淺灘上找到我的情人
他的雙腳踏進水流;
他在那里搭起了盛宴的餐桌
桌上擺滿了美酒。
他讓我臉上泛起紅暈
因為他頎長而又英俊。
眾神自己也呵護著情人們在塵世的熾熱激情。在一首詩中,所有的風景都和神靈融為一體,從偉大的主神普塔(Ptah)開始。普塔是工匠和建筑師的守護神,也是位于今日的開羅南面幾英里之外的古埃及首都孟菲斯的主神:
劃槳人劃著船,我乘著渡船順流而下,
懷中擁抱著一叢蘆葦。
我將來到孟菲斯,
向真理之主普塔祈求:
今晚,讓我擁有我的姑娘!
河水是美酒,普塔是蘆葦,
塞赫梅特是碧葉(譯者按:Sekhmet,普塔之妻,戰(zhàn)爭女神及上埃及的醫(yī)療女神)。
甘露之神是蓓蕾,
涅斐爾圖姆是花蕊(譯者按:Nefertum,陽光與香水之神)。
金色女神歡欣喜樂
她的美貌讓大地變得明亮。
孟菲斯是一樽曼德拉克酒
為俊美的神靈奉上。
這些詩篇,被匯集成冊,并且冠以《極樂詩篇》之類的名稱,放在墓穴中。顯然,如果你沒有在古埃及死亡過,你就沒有生活過。
除了情詩以外,古埃及文學還包括大量的智慧文學,以及最早寫成的散文體小說。其中,包括大約公元前兩千年的《沉船水手的故事》(The Story of the Shipwrecked Sailor),這很可能是最早使用嵌套敘事法的小說。一名軍官在前往尼羅河探險失敗后返回首都,一路上很擔心國王會怎么處置他。在故事主體中,他的副官告訴他不要擔心,凡事最終總要比預料的好;然后,副官接著講起他自己在一個神秘的島上沉船的故事,這個島可能是在紅海之中。在那里,他遇見了一條巨蟒,巨蟒告訴這個驚慌失措的水手,“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小乖乖,不要臉色蒼白。實際上,神明已經(jīng)允許你生還。他將你帶到了這座卡(the Ka)的島嶼,這里無所不有”(從字面上看就是,“沒有沒有的東西”——在小說中,這是一種非常耐人尋味的說法)。為了安慰水手,巨蟒又講起了它自己關于失和得的故事;這是在一個框架故事下的故事中的故事。然后,巨蟒神奇地修復了水手的船,又讓他的船員們死而復活,最后把他們送上返航的路途??墒牵值拇L并沒有從這個樂觀的故事中得到安慰,他沖著水手呵斥道:“誰會在一只鵝將要被宰的那天早上給它水喝?”
所以,我們所知道的最早的框架故事,也是第一個質疑敘事本身的故事——我們明天講《一千零一夜》時會回到這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