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3期|小珂:萬水之源
他們會稍微阻擋一下那股洪流。
——弗吉尼亞·伍爾芙《到燈塔去》
一
很多年后,石清回憶起那天的情景,心中涌起一些異樣的情愫。那個黃昏,那種暮色,棉花糖一樣橙粉的云,那種氣氛浮游在身邊,像黃沙一樣,迷了她的眼睛。曖昧的空氣中有些逝去的東西,比如青春。她清楚地記得那天她穿的衣服,邁的步子,甚至推開家門的感受。時間像跟她開玩笑似的,總用一些細枝末節(jié)來懲罰她。她做的決定表面上對她的生活沒有影響,實際上正在不停腐蝕她的心。那是個有關生命的決定。
故事的開始,石清是個非常美麗的姑娘。她有著小巧的圓臉和深邃的眉眼。她從山根到鼻尖的弧度很優(yōu)美,嘴唇像花朵一樣飽滿。她的脖頸修長,鎖骨平坦清晰,腰肢纖細,屁股渾圓。最重要的是,她十分高挑,撐得起各種形狀、質料、顏色的連衣裙。那些傘裙、筒裙、魚尾裙,棉布的、絲質的、艷紅的、鵝黃的……所有裙子不厭其煩地在她身上盛開。那是一條條夸張卻美麗的廉價連衣裙,是姿色平平的姑娘絕不敢穿的。石清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傲氣穿著它們,展示它們。他們總說,沒人能把裙子穿成石清那樣兒。沒人能真正駕馭那些裙子,除了石清。他們談論她的裙子比談論她臉蛋的時間還多。
她的出身很普通,父母都是工薪階層,一家三口蝸居在一座六層塔樓的頂層。這是一個只有五十平米的兩居室。一進門是一個小得只能容納一人的玄關??蛷d與廚房打通,除了冰箱、灶臺、儲物柜、一套樣式普通的棕色餐桌椅,還堆了很多平時用不上的雜物。那些東西守在這里幾十年了,是從過往生活中沉積下來的泥垢或升華出來的精髓,象征著這個家的生命運程。正對玄關是一個洗手間,洗手間兩旁分別是父母和石清的臥室。石清長得高,那張鐵架子單人床她總覺得舒展不開。她又愛收集耳環(huán)和稀奇古怪的裙子,于是那僅有八平米的小房間總是感覺擁擠。不過,她是個隨和的姑娘。人們都愿意接近石清,因為她處處顯示出樂觀從容的本性,好像沒什么事兒能讓她煩躁似的。有一段時間,她交了一個美國男朋友,他們整日去酒吧,去吃漢堡,心血來潮在周末去海邊,或者在前門街道淘一些便宜卻中國味兒十足的小擺件。那時候,她趕時髦一樣把皮膚曬得黑黑的,手機里放著歐美流行歌曲。她跟男朋友學了些美國俚語,她說那些話時洋氣極了,好像周身都會發(fā)光似的。
那年,她二十五歲,生活里到處都是美好的東西:閃亮的夜店和迷人的雞尾酒,緊身裙和宿醉,精致的蠟燭和西餐廳里的耳語,新式美甲和口碑最好的電影……她簡直不能想象離開這些東西她會變成什么樣。那是2010年,巨大的商圈中冒出一棟八十層大廈,成了全球最大的貿易中心。無數(shù)奢侈品店林立,各色酒吧、酒廊、夜店叢生,城市成了一個艷麗的玻璃球。軸承、馬達、齒輪、機械,叫囂著、呼喊著、啟動、奔流。它們隨著巨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向前奔走。人人都在討論房子、車、工作、錢、錢、錢……
如果你在那幾年頻繁出入最熱鬧的酒吧街,就一定會看見這么一個女孩兒。如果你用心看一看街景(而不是只為了喝酒),瞧一瞧那些高大的楊樹,還有隱藏在角落里的小店鋪,如果你愿意花心思去注意這些細節(jié),就一定也會注意到這個女孩兒。她有著高挑的身段,長至腰部的卷發(fā),化著時下最流行的歐美妝,腳步略顯笨拙、茫然,卻不妨礙她有一股清新脫俗的嫵媚勁兒。她有時一個人在街上走來走去,有時跟著兩三個同樣年輕時尚的女孩兒在街角閑談。她每天都穿不同的裙子,那些裙子全都怪里怪氣,有的像一只青綠色的蘋果,有的則掛滿銀色的流蘇。如果你在剎那間被她吸引,渴望用你誠摯的目光追逐她的話,那你是絕對不會得逞的。因為她就像花蝴蝶那樣輕盈,那樣瞬息萬變。上一秒,她還坐在露天酒吧藤制的椅子上,晃著手里的紅酒杯。下一秒,她就擠進了最新開的酒廊,跟那些黑發(fā)的、黃發(fā)的、藍眼睛的、棕眼睛的人們熱舞。
不過,她是有一套流程的。不得不說,她身上有種一成不變的東西。比如說,她雖然每晚參加聚會,卻在十點準時回家。她在一個中等規(guī)模的出境旅行社工作,從不遲到、早退,那種因為放縱過度耽誤第二天工作的事她想都不敢想。她對朋友的邀約來者不拒,儼然一個老練的交際花,卻盡量不在周六晚上出去——那天她要陪父母。如果跟她接觸久了,會發(fā)現(xiàn)她雖外表光鮮靚麗,說話也很有意思,但其實,她挺無趣的。她的發(fā)型總是長發(fā)大波浪,盡管頭縫被她分了又分,但總體形狀沒變過;她每天化著同一顏色的眼影,粘著同一形狀的假睫毛;她的笑容也都挺一樣的……如果你有幸跟她成為經常見面的朋友,會發(fā)現(xiàn),她說的那些俏皮話其實也都差不多,她那些千奇百怪的裙子本質上也是一種風格……
這不稀奇,石清這種姑娘在城市里到處都是。她們熟知最新的時尚資訊,向往西方生活方式。她們是一朵朵散發(fā)著異香的花兒,你在大街上隨便走走就能看見一朵。然后,她們的一片花瓣開始枯萎,讓你嗅到一絲不祥的氣息。你恍然大悟,原來在她們千姿百態(tài)的柔美外表下,隱藏的是驚人相同的內心。
于是,石清這姑娘,在二十七歲的艷華之年,開始向大多數(shù)姑娘那樣渴望婚姻了。
應該是那么一個男人,有著干凈的面容,壯碩的身材,一份體面的工作,還有一顆年輕的、熱烈的、熱衷于玩樂的心。她要與這么一個男人廝守,讓這男人教她怎么玩,怎么品酒,怎么健身。這樣她就永遠不會老了。她一定要這么一個男人,因為她無法想象離開夜生活她會變成什么樣。她不想承認從她柔軟的心臟下面,正隱隱犯出一股腐爛的氣息。于是她需要一個男人。她沒想過有沒有錢,只想過有不有趣、好不好看。有時她站在自己房間的窗邊,望著夜晚的街道,遠眺目所能及處那一片烏黑的輪廓,那是城市的輪廓。有時候,她覺得有些著急,好像被人落下了。于是她不停地想:要立刻結婚,并且生一個孩子。
她的父母大學畢業(yè)就到了街道辦事處工作。這一輩子,他們相戀,吵架,柴米油鹽,一切按部就班。有時,她悄悄在心里幫他們回顧一生:上學、畢業(yè)、工作、相遇、結婚、生子、變老……她想著想著,突然覺得腦袋很空,仿佛站到了一片大海前。那廣袤的天際,層層的海浪,像在訴說什么。她覺得海里有種力量,吸引著她,勸她踏進海水,浸入漫無目的生命潮流中。然后,她開始害怕了。怕什么呢?她不停地想,有時那股勁兒上來了,她就整夜失眠。二十七歲的整個春天,她都有些多愁善感。她會在晚上突然驚醒,白天突然恍惚愣神。她終于想明白了,她怕的是死亡。她看著父母逐漸老去,死亡的陰影爬上他們的脊背,也爬上了她的心。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事實:有一天,當死神把父母從她身邊帶走的時候,那道屏障就消失了。沒有人再為她抵御死亡。每想到此,她就害怕地打起顫來。于是,她更加渴望一個丈夫了。
二
二十八歲那年,李燃與石清相遇了。
那時,他行動如風,步履矯健,有種看淡一切的輕狂氣質。對任何事情,他都習慣性地表現(xiàn)出“很好解決”的態(tài)度,這樣的心態(tài)使他的語調總是清澈上揚著,使他的每個動作都充滿力量。人們覺得他傲氣、清高,雖然他還有著另一股風趣明朗的勁兒,但是總的來說不太讓人信任。這個健壯陽光的大男孩,雖然有種乍一看是那么回事、仔細琢磨卻有點自以為是的原則,但如果你往深探究,會發(fā)現(xiàn)其實他的頭腦很簡單,只是稍微有些條理罷了。六年前,他從東南亞留學回來,練了一口流利的英語,卻實在沒有其他本事。他去了一家貿易公司就職,主要工作是維護英國客戶。再說具體點,他只需穿上筆挺的西裝,在客戶來中國訪察時陪一陪,平常回一回客戶的郵件就可以了。這是一份體面的工作,月薪到手一萬。他和母親住在西五環(huán)一套跟石清家差不多大的兩居室里。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便拋棄了他們母子——這沒給他留下太多心理陰影。母親離婚后開始做生意,可風光了一陣??墒窃俸玫臅r光,再多的金錢也敗給了悄無聲息的命運和大手大腳的奢侈生活上。她現(xiàn)在拮據、難熬??此莻鴥E的身形,糟亂的頭發(fā),干癟的身體,真讓人難以想象她年輕時的風流。
幸好她有個兒子。這位個子高高的大男孩兒,有茂盛烏黑的頭發(fā)、銳利的目光、高挺的鼻子和厚實的嘴唇。他喜歡在下巴上留一點胡子,那胡子硬扎扎的,很整潔、很干凈地順著他下頜的輪廓密實地盤上一圈。他有著古銅色的皮膚,壯碩而緊實的肌肉,讓人一看見他就想到海灘。他與石清相遇的那天,剛做完公司的一個項目,同事約他去餐吧小酌。這位同事是石清的閨蜜小舒和小雨(這兩個姑娘是石清的初中同學)的朋友,于是,在那個閃著橙色光芒的美麗夜晚,他認識了小舒、小雨,還有石清。他和同事到達餐吧時,小舒和小雨已經在那等候了。問好——自我介紹——客氣地寒暄——開一點無傷大雅的玩笑以便拉近距離,他做完這套流程后,漫不經心地觀察了一下面前兩個女孩兒:一個瘦高個,話有些多,不停抽煙;一個圓臉,表情羞澀,愛捂著嘴笑。他覺得兩個姑娘都挺可愛,卻也很普通。這間餐吧燈光黯淡,空中飄著憂傷的爵士樂,人們的談笑聲和酒?;斡普{酒器發(fā)出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他覺得索然無味,卻憑著慣性滔滔不絕地談論著關于汽車的話題(他的同事新買了輛車,他有些羨慕),引得兩個姑娘時而深思,時而發(fā)笑。在他“演講”到高潮的時候,服務員托了一瓶紅酒過來,后面還跟著一個姑娘,這姑娘讓他眼前一亮。
要怎么形容石清給他的第一感受呢?這么說吧,他在昏暗的光線下,在石清明亮雙眼的注視中,品嘗到了心碎的味道,仿佛這片醉人的夜正在慢慢聚攏,幻化成一把匕首,直指他的心。這混合著春日溫柔和夏日燦爛的仲夏之夜,終究成為他生活的臨界點。奇怪的是,他沒有熱烈的墜入愛河之感,這讓他有些失望。關于他們初遇的回憶,好幾段時間都是模糊的。時間并沒成為他們相遇的要素,或者說他們的相遇沒有時間感,有的只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定格瞬間:那姑娘晃著柔美的長發(fā),穿一件能顯示出美好腰身的黑色連衣裙,戴一副碩大的金圈耳環(huán);那姑娘喜歡仰著身子,羞怯而隨和地笑,什么樣的笑話都能讓她笑上一會兒;那姑娘喝酒時很享受,她總在恰當?shù)臅r機拿起酒杯,緩緩往空中一送,示意大家共同舉杯;然后,那姑娘把自己的手機壓在了他的手機上……
他甚至不記得那晚只有他們五人,還是中途又叫來一個朋友。他們在那里待了三個小時,天南海北地聊:球賽、畫展、房價、國際形勢、衣服品牌……他記著一些美好又抽象的東西:高腳紅酒杯相撞時迸射出的晶瑩碎屑;夜風中令人感動的喃喃細語;姑娘們交錯的影子;銅質煙灰缸里升起的白煙;還有那個手機……他記得聚會到高潮時,他與石清竟有了些默契。酒過三巡,因為一個被小雨不小心碰倒的紅酒杯,因為一些蔓延開來的紅色液體,石清悄悄把手機拿起來,放在李燃的手機上。這個小動作使他平靜的內心起了巨大的海浪。剎那間,愛情就這么莫名其妙地、有如奇跡地出現(xiàn)了。
夏天是滋生愛情的好時節(jié)。那時還沒有太嚴重的霧霾,天空總是藍湛湛、清清亮的,白云懶洋洋地趴伏在亮得耀眼的天幕上,高樓大廈生機勃勃,地鐵氣宇軒昂地進站、離站,一班又一班,不厭其煩地運送著上班、約會、回家的人。在街道上,人群的流動是快速而有節(jié)奏的,這一派如溪水般向前奔涌的情景讓人萌生希望,因為那些人的步調、速度、方向都是順著時間的,是一種把時間作為助力的生命運動。而這熱鬧生活的兩位參與者,石清與李燃,那時也沒有太多煩惱。一切都被有條不紊地安排好了。傍晚,李燃會去接石清下班。他們有時參加朋友聚會,有時過二人世界,有時石清去看李燃打籃球,有時李燃陪石清做美甲……他們的周末也不得閑,逛街、爬山、逛公園、去外地短途旅行——所有小情侶做的事,他們都會變著花樣做一遍。他們似乎永遠不會膩,不會累似的。似乎在他們甜蜜的世界里,時間不會在任何事物上留下痕跡。
對于石清來說,這是一份難得令她滿意的戀愛。李燃出人意料的滿足石清的一切要求。首先,李燃有干凈的面容、壯碩的肌肉、體面的工作——這是毋庸置疑的。其次,李燃還有一顆年輕的、熱烈的、熱衷于玩樂的心——這簡直是一種天賜的東西。最重要的是,李燃不僅熱衷于玩樂,還深諳此道,這令石清大吃一驚。他似乎對什么都了然于心,什么都能說得頭頭是道。他知道每款雞尾酒的酸度、甜度、辣度,并且對其歷史來源和調配方式也十分熟悉(他還知道酒吧街的一棟二層洋房里有一間只賣雞尾酒的酒吧,里面的酒多達三百種!)。他知道酒吧街中段那個白房子是個西班牙餐廳,里面賣著名且昂貴的伊比利亞火腿,這種火腿是自然風干的,必須被切成薄薄一片來食用。每當他們手挽手逛街時,他便會如數(shù)家珍地背誦路邊品牌店的歷史、風格、經營狀況,他甚至還會對疾馳而過的跑車發(fā)表一番有關性能的議論……石清簡直沒見過這樣的男人。他端端正正坐在面前,含著禮貌且寵溺的微笑,滔滔不絕講著任何地點、任何時間發(fā)生的任何事。石清挑起的任何話題——哪怕是十分女性的話題——他都能接過來,并且以此為頭發(fā)表高談闊論……天啊,她簡直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這是姑娘們二十七歲的冬天,柏油馬路上時常披著白花花的霜露,高大的楊樹、槐樹掉盡了葉子,顯示出一副詭譎威嚴的衰老姿態(tài)。天空發(fā)灰,像拉了一層嚴酷的幕簾,像是要把人們和真正的冬日隔開似的。大廈還是那樣生機勃勃地聳立,卻多了一份堅定。到處是灰蒙蒙的,讓人很難想象,在這樣莊嚴的季節(jié),竟然有奇跡般的愛情出現(xiàn)。不僅石清,小舒和小雨也交到了男朋友。
小舒愛上一位擁有一間小公司的生意人,比她大五歲,離過一次婚,這位商人經常被公司業(yè)務搞得焦頭爛額,有時候一個月不見人影。小雨正與一位澳大利亞工程師交往,他們是在一次大使館活動上認識的。工程師比小雨大十五歲,有一頭稀疏的金發(fā),一副發(fā)紅的面孔,還有兩只湛藍得像玻璃球一樣的眼睛。從外形來講,工程師和小雨不太相配。小雨雖然二十七歲了,卻怎么看都像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墒悄俏还こ處?,雖然為人和善,舉止紳士,但卻是個十足的老頭兒!小雨第一次把工程師帶到朋友們面前時,小舒激動地直在桌布下面捏石清的手。那時,石清的感覺很復雜,她覺得閨蜜的愛情都不如她的。她的愛情多么好啊,情投意合,郎才女貌。她不明白命運為什么要給她這樣的禮物,這里似乎有一種警示。
三
在相戀一周年的時候,美麗的姑娘石清做出了決定:她要跟李燃結婚。
一個周五的晚上,石清想要跟父母好好談談這件事??刹恢涝趺吹?,話幾次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仿佛這是一個極其令她慚愧和驚恐的決定。她陪母親坐在床上看電視,心思卻不在電視上(她們正看一檔尋親類真人秀節(jié)目)。她羞愧又緊張,緊盯著母親的一舉一動,捕捉著母親微小的表情變化,挑選適當?shù)臅r機說出那個振奮人心的決定。
母親是個善良的中年女人。她有跟石清一樣的圓臉兒,只是臉上布滿了蒼黃的細紋,讓人很難想象她在年輕時擁有跟石清不相上下的美貌。她年輕時不如石清長得高,現(xiàn)在更是萎縮了,圓圓的臂膀和腰腹使她看起來像一個沒有彈性的皮球,毫無女性特征。石清看著母親一高一低的肩膀,想起母親時常因為抬不起胳膊而疼得齜牙咧嘴,一股毫無預兆的悲傷河流沖洗著她的心,使她差點落下淚來。
“清兒啊,你跟李燃談了有半年了吧,也不知道你們相處得怎么樣。媽也不好意思問你。李燃是個好小伙兒,你得好好對待?!蹦赣H突然說。
石清想起第一次跟父母說李燃時,母親那種抑制不住的欣喜,還有父親得意的樣子,這些都令她溫暖,只是……那一個小小的疙瘩……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錯了。在父母短暫的興奮之后,她分明看到了擔憂和不知所措,那是種幾乎可以稱之為痛苦的表情。
“對!李燃是個好小伙兒,你別老跟人發(fā)脾氣!”在客廳抽煙的父親冒出這么一句,讓石清迅速從溫暖的回憶中剝離。
“抽!抽!一天到晚就知道抽!得了肺癌你就不抽了!”母親擰緊了五官,咬牙切齒地罵著,臉卻依舊朝著電視,絲毫沒有下床真去阻止父親抽煙的意思。
“爸,您別抽了!干嗎非得讓媽生氣??!”石清埋怨道。
現(xiàn)在的問題是,要與李燃成為家人嗎?她有些奇怪,都到這個時候了,居然還在思考這個問題。
“嘿嘿,我聽我閨女的,不抽了。”一個雄渾沙啞的聲音從臥室門口飄來,緊接著,父親挺著渾圓的肚子慢悠悠進來了,伴著一股濃烈的煙味兒。父親個子不高,與母親和石清一樣有著圓圓的臉兒。
“不抽,不抽……”父親仍然念叨著,仿佛在進行著十分艱難的自我說服。
一片寂靜。母親和父親都不再說話了。他們一個在床上,伸直了腿兒,弓著身子,用拳頭敲打著大腿;一個坐在沙發(fā)上,粗重地喘氣,間或猛咳一下。與此同時,電視里傳來主持人激動的說話聲,伴著不知是當事人還是尋人小組或是觀眾發(fā)出的淅淅瀝瀝的哭聲……石清沒心思看電視,她滿腦子都是那一件事。與李燃結婚似乎是一件必然的事,婚姻將引領石清走向更有價值的生活。她是一定要結婚的,她甚至不敢想象失去李燃會怎么樣,而婚姻是他們戀愛關系的必然走向……她還在猶豫什么呢?
那是一片海,灰綠色的泡沫,磷光一樣閃閃發(fā)亮的太陽倒影,金子一般的沙粒中裹著白色、紫色、藍色的顆粒。大海激昂的形貌讓石清亢奮,讓她忘乎所以。她非常害怕愛情消逝,害怕激情磨損。當深情離去之后,她會退化成一個疲倦的、悲慟的靈魂。而婚姻到底能否拯救她呢?
“爸,媽,我想跟你們商量件事……”石清慢吞吞地說。
父母紛紛把頭轉向石清,那兩張飽經風霜的暗黃面孔上沒多少好奇。
“爸,媽,我想跟李燃結婚?!?/p>
她突然想到,這城市里有那么多美麗的單身姑娘,她們或許都是帶著這樣猶豫恐懼的心情、憑借一種不管不顧的勇氣說出這句話的。想到有那些花兒一樣的美麗姑娘陪伴著她,與她一同經歷類似的人生,她心里好受多了。
已是年尾了,街上到處是新年的歡愉氣氛,而對石清來說,這個冬天奇冷無比。刺骨的寒風是不留情面的刀子,瘋狂地扎在她身上、臉上。上一個冬天,石清沒怎么覺得冷?;馃岬膼矍榉N子燒得挺旺,以至于她完全不必理會那些存在于身體之外的寒冷。她是非常注重自身感受的,于是,這個冬天——仿佛她的保溫層被破壞掉了——她覺得寒入骨髓。此刻,她坐在裝滿他們初遇回憶的餐吧里,晃動著手中的杯子,看著黑紅色的液體左右翻滾,盡力不去聽李燃說的話,不去思考那些她必須要思考的事。
“我的朋友——那個廣告公司的藝術總監(jiān),我們一起吃過幾次飯——他跟他老婆結婚時也沒買房,現(xiàn)在都還租房住著,孩子都5歲了,不也活得挺好?”李燃用一種試探的語氣輕聲說道。
旁桌坐著四個年輕姑娘,都穿著肥大的毛衣,燙著時髦的卷發(fā),喝著充滿果香的外國啤酒。她們爆發(fā)出一陣陣尖利的笑聲,攪得石清心里癢癢的。然后,她們安靜了一陣子——不知誰講了笑話——瘋狂的笑聲再一次向周圍鋪開。石清想讓自己融化進她們的笑聲里,她看著李燃那兩片厚實的上下翻飛的嘴唇,覺得快要溺死在這個魔咒里了。
“其實我們有很多選擇,我們是本地人,沒必要像外地人那樣租房子。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住在我媽家。我媽身體還算硬朗,不需要你照顧。以后有了孩子,我媽還可以搭把手……”
李燃十分明白,自己在孤注一擲。這是一個他根本無法解決的問題,房子的問題。他不可能在短時間籌集房子的首付,他沒有存款,據他所知,他的母親也完全沒有存款??墒撬恢?,如果他們的婚事因為房子的問題無限期拖延下去,等待他的會不會是一個壞結果呢?石清是一個懂事的姑娘,她憧憬虛幻的夢想,對現(xiàn)實置若罔聞——哪兒去找這么純粹簡單的姑娘呢?
“清兒,我們真的沒必要非買房子,那是身外之物。”李燃伸出一只手,蓋在石清的手上。他覺得她的手有一秒鐘的退縮,可是馬上,那手就變得軟綿綿的了。“清兒,你要記住,我比任何人都愛你,不愿讓你受委屈??墒悄阋紤]實際情況,房價多貴啊。沒有房子,難道生活就不過了嗎?當然,我只是說現(xiàn)在不買……只是緩兵之計……”
石清覺得暈眩、惡心,她不知道是被李燃那蒼蠅叫一樣密密麻麻的語句弄暈了,還是被旁桌那生命力極強的笑聲給笑毛了,或者是這酒、燈光、音樂的緣故。她居然也成為發(fā)愁房子的一員了。她明明是被排除在外的。她本應該是驕傲地開在本地的花兒。她曾經如此自信,對于心中那個關于安穩(wěn)生活的預期,她有幾乎十成的把握。工作、相愛、結婚、生子、老去……她把這些環(huán)節(jié)都想得順順當當?shù)模X得自己可以輕輕松松跨過生活的分水嶺……
“別說了!”石清突然惡狠狠地打斷了李燃。她那嚴厲的語氣使自己都感到驚訝,可她決意不管不顧,把真實想法說出來:“要想結婚,前提是有房子,不然就別結了。李燃,你想清楚,我為什么要放棄我自己的家,跟你住在你家,或者住在一個租來的房子里?”
這時候,憂傷的爵士樂變成歡快的小步舞曲,服務員邁著急促的步子在桌椅間飛來飛去,燭光映得人們臉兒紅紅的。石清望著這個身形如鼠的男人,突然覺得難過?;蛟S是內心的善良和軟弱在作祟,她開始譴責自己:“為什么要說那么絕情的話呢,他可是你的未婚夫?。 薄安还茉趺礃?,后半輩子你們要一起度過,而父母又能陪你多少年呢?”
“先不聊這件事了,我們慢慢想辦法,好嗎?”她無奈地說,希望這場絕望的對話盡早結束。
李燃聽石清的語氣緩和下來,心里好受多了。他的坐姿不再僵硬,眉頭也舒展了一些。他不知道這些事到底能不能解決,性格中的單純與幼稚告誡他不要多想,要聽從命運的安排。況且從今往后,他不會再是一個人了。他透過渾濁的黃色燈光望著石清,才發(fā)現(xiàn),他能看清石清的臉部輪廓,卻看不清石清臉上有什么表情。這些該死的光,好像成心不讓人們看清彼此似的。他膽怯地捏著石清的手,覺得被寬恕、被拯救了。一種毫無理由的情緒縈繞著他,讓他覺得充滿力量,未來可期。
“事情總會解決的?!崩钊颊f。
“我毫不懷疑?!笔逵行]底氣。
“我們會把這些麻煩事全部解決的。”李燃不停重復著。
“我相信你?!笔妩c了點頭。
可笑的是,這些麻煩事兒似乎都是他們自找的。
四
她站在一片沙灘上,杳無人煙,眼前是廣袤無邊的灰白海水,以及暗慘慘的天空和骯臟棉絮一樣的云朵。她光著腳,踩在冰冷的沙子上,如同踩在冰上。在鉆心的冰冷與疼痛中,她無力地思考:這是哪?我為什么要站在這里?這片霧氣騰騰的海,仿佛是她可悲的最終歸宿。某一件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正在逼近,使她如同暴露在神的窺視之中。
她凝視這片海,仿佛凝視一面巨大的鏡子。
她想要離開,轉過身來,看見了那個怪物。它在她身后趴伏很久了,那雙黃色的眼睛像是閃爍的燈火,傳遞著悲傷的情緒。它通體灰色,粗大的腳掌有棱有角,像堅實的建筑地基。她驚愕,無法想象世界上還有這么憂傷的龐然大物。怪物忽然一抖身子,無數(shù)條裂縫在它身上綻開。仔細看,那是無數(shù)只眼睛。奇怪的是,那些眼睛也都像它臉上那雙眼睛似的,溫暖,憂郁……也許再多一秒,她就要沉浸在那柔和的黃色眼光中了……她慢慢闔上眼睛……突然,她發(fā)現(xiàn)了!那無數(shù)個黑色的瞳孔——她一直以為那是瞳孔——其實是一個個小小的人!那是無數(shù)個人住在怪物的眼睛里!他們喊叫,掙扎,卻逃不出去。怪物一改剛才溫順憂傷的模樣,開始吼叫,向她沖過來。無數(shù)個小人兒也瘋狂地手舞足蹈起來……
眼看它就要追上來了。最后一秒,她在想:我還是沒能逃脫這命運。
然后,她醒了,躺在床上,大睜著眼睛,又哀傷又溫順,就像那怪物一樣。
這段時間,石清總做這個夢——可怕的棲息之所。她不敢細想怪物代表什么,那個無法解決的難題只要稍稍浮上她的心,就能讓她渾身打顫。她盡量不去想它,妄圖讓時間去解決一切。她相信,時間,這個偉大的抽象概念,一定不會坐視不管的?!笆虑榭倳鉀Q的?!彼龕鄣哪腥诉@樣跟她說??墒且呀涍^了一個月了,她的生活還是處于一片混沌中。她照常上班、下班、約會、回家。她的生活完全沒有變,甚至連改變的可能性都看不到。
二十九歲的春節(jié)是她過的最憂心忡忡的一個年。如果說以前,生活對她不算眷顧,但起碼說得上友好,那么從現(xiàn)在起,生活開始與她為敵了。她明確地意識到,如果不做出一些努力,現(xiàn)狀是不會改變的。最讓她無奈的是,自從那晚和李燃就房子問題談完,周圍的人似乎都開始小心翼翼地站在了她的對立面。一說起房子的事,母親就唉聲嘆氣,父親便躲到廁所里抽煙,他們是一對脆弱的中年夫妻,根本沒有強悍到為女兒擋風遮雨的地步。母親甚至幾次三番勸說她接受李燃的提議,去租個房子,或者考慮和父母一起住,她的朋友們也都在替她斟酌,希望她能務實一些。每遇到這種情況,她的心里便隱隱泛起恨意,卻不知恨誰。
石清沒去過李燃家,也沒見過李燃的母親——這是她最后的防線。她是個驕傲的城里姑娘,無法忍受四環(huán)外的生活,可是三環(huán)的房子,別說公寓了,就是普通的塔樓,也得五萬一平米。有時她坐在工位上,一遍遍刷賣房網站,心里亂哄哄的。她計算著,比較著,列出幾個性價比高的小區(qū),總結它們的優(yōu)缺點(她不想離父母太遠,所以看的都是自己家這邊的房子)。然后,她上網查詢房貸政策,發(fā)現(xiàn)如果想要一個四十平的一居室就起碼要首付八十萬!對于工薪階層,這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她反復計算,耐心尋找,希望自己的勘察有一些紕漏。可是事實并不如她所愿,這個事實冰冷得要命,八十萬!
她的父母在街道辦事處干了一輩子。父親在保衛(wèi)科,月薪五千。母親是個小科長,一月六千多。他們一輩子的存款有多少?五十萬嗎?或許有六十萬,但那是他們一輩子的血汗錢,是關鍵時刻的救命錢,她絕不會央求這筆錢的。更何況,父母明年就退休了,她希望父母的退休生活能過得輕松愜意,能時不時去外地旅游,而不是蹲守在這里為自己操心。要讓父母拿出養(yǎng)老費和救急費,甚至可能還要拉下臉來跟親戚借一些……她實在不忍心。想到這里,眼淚便在她眼眶打轉。然后,那股恨意又來了。她了解李燃家的經濟狀況,李燃母親的退休工資只有兩千多,并且完全沒有存款。而李燃呢,跟石清一樣幾乎是月光族。天啊!石清把筆往桌上一摔,盯著那張寫滿公式、首付、房貸字樣的紙,懊惱得真想用手狠砸自己的腦袋。她工作了七年,卻連五萬塊錢都沒攢下來,她把那些錢都花哪兒了呢?花在那些廉價卻美麗的衣服上了,花在那些可口的咖啡和甜點、與朋友們AA制的晚餐上了。她不知道李燃把錢花在哪兒了,也許是鞋、手表、運動衣……那些東西有什么用呢?
石清不知道為什么要如此執(zhí)著于婚房,她隱約覺得這些欲望是與某種真實的東西背道而馳的,她不應該停留于表象,而要潛入核心,從生活的內里尋找實質性的溫暖??墒恰掚m這么說——她做不到啊。她不能妥協(xié),完全不能。她渴望尋找一下身邊還有誰與她經歷著相似的痛苦,以求得一些“共同承擔”的安慰。她同桌的姑娘比她小三歲,剛剛失戀,她有時會看到這姑娘失魂落魄地坐在電腦前——可是石清覺得,失戀的痛苦遠比不上沒有房子的痛苦。她前面坐著一個比她大五歲的女人,育有一女,石清有時會聽到女人抱怨老公應酬太多經常凌晨回家,聲音里滿是疲倦和懷疑——這屬于婚后的難題,石清暫且不愿考慮。公司里與她走得最近的女孩兒最近也在準備結婚,婚房首付是男女雙方家里共同拿的,由于女方多拿了一點,兩家正因此鬧得很不愉快……每當同事們談起自己事兒,總喜歡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我老公昨晚又沒回來,說是應酬太晚睡同事家了。”“我媽的意思是如果我家錢拿得更多一點,就必須有所體現(xiàn)。”“昨晚幾乎一晚沒睡,孩子鬧了一晚上?!薄拔蚁眿D兒非讓再買一套學區(qū)房,我哪兒來的錢啊。”……現(xiàn)在,石清也不知不覺開始抱怨了:“我家那邊就是租個一居室也得五千,以后有了孩子,就得換成兩居室,多加三千吧——八千一個月,搞不好還得一萬,關鍵那還不是你的房子……想來想去,我都覺得不能租房結婚?!敝形绯燥垥r,石清輕描淡寫地說了上述話。而那個失戀的姑娘則不負責地勸告石清:“對!絕對不能租房結婚!”
做了一番辛苦的掙扎和無謂的嘗試后,一切回到了原點,改變遙不可及。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石清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月,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倦越來越緊地裹住了她的心。房子的事情懸而未決,她和李燃越來越沉默,甚至開始了埋怨和爭吵。他們總是聊著聊著就聊起了房子,于是談話拐進了死胡同。他們之間的默契消失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誠惶誠恐、刻薄、煩躁。石清無不悲哀地預測,這種狀況恐怕會維持很久,李燃拿不出錢來買房,她也不愿妥協(xié),一切都改變不了。
“要不,分手吧……”一天晚上,母親突然這么說,讓石清吃了一驚。那時,母親正坐在客廳,跟石清討論與李燃的婚事。說著說著,母親突然低了頭,用怯懦的聲音說出了這句話。這對石清來講無異于晴天霹靂,她萬萬沒想到,母親其實早已打心眼兒里不支持她了。分手吧。這三個字竟不是她先想到的,而是那個世俗、軟弱、善良到毫無原則的母親說出口的。
當充滿可能性的裂口向石清微微敞開時,新鮮的空氣沖了進來,她覺得心正在被慢慢解放。這是一種不道德的想法,卻如罌粟一般讓她上癮。她開始偷偷摸摸、沒日沒夜地思索,如果跟李燃分手的話,事情會怎么樣呢?她的日子會不會好過一些呢?她明明那么愛李燃,可是另一種選擇卻在遠方朝她招手,讓她陷入了深深的猶疑之中。
如果說時間的終點是死亡的話,那么人的終點是什么呢?是家,是溫暖的床鋪,還是一座精神墓園?如果有一天,石清有錢付了首付,擁有了屬于自己和李燃的家,“終點”便隨之而來了嗎?她想了又想,覺得生活不會給任何人完滿的“終點”。人們?yōu)橹砸詾槭堑摹敖K點”努力,卻不知那不過是生活開的一個玩笑。
當石清得知小舒懷孕的消息時,絲毫不感到驚訝。她認為這也只不過是生活開的玩笑。
“生下來?!毙∈嬉е勒f道。
小舒曾是個愛說話的姑娘,而現(xiàn)在,生氣正從她的身體抽離。她趾高氣昂的神態(tài)不復存在,臉上時常呈現(xiàn)出灰白的慘狀。實際上,她正經歷著痛苦的妊娠反應——也許是體質原因,她的反應比別人劇烈很多。
“我已經決定了,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和他商量好了,盡快結婚,搬到五環(huán)那套房子里。三環(huán)的房子太小了,兩人住還行,三人住就太擠了,我們打算租出去……”
小舒說這些話時,石清謹慎地看了看旁邊的李燃。她覺得很難堪,想從李燃的臉上找尋同樣的情緒。她家和李燃家,總共只有兩套房子,并且都住了人。沒人能平白無故變出一套新房子來??墒切∈婧退俏弧f實在的,石清都不記得小舒男朋友的名字,她甚至不記得他們有沒有和那位過于繁忙的男朋友吃過飯——他們居然有兩套房子!這是多么不公平啊。
“小舒,你可要想清楚,這兩套房子都不是你的,如果你們有天離婚了,你可什么也拿不到!”小雨憤憤不平地說道,而她的身邊,金發(fā)碧眼的工程師正在打盹。
“我現(xiàn)在唯一操心的就是把寶寶健健康康生下來?!毙∈鏌o奈地搖了搖頭,“他不是大富豪,他的錢都是辛辛苦苦掙來的,我從沒想過占他便宜,至于那兩套房,都是他的,我一套也不要——”她懶洋洋抬起一只手,往空中一甩,“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必須離婚,那我只有一個要求:善待我們母子——這就夠了。可是話說回來,現(xiàn)在就為一件還沒發(fā)生的事情苦惱,不是很無聊嗎?”
是很無聊啊,石清茫然地點點頭。她才發(fā)現(xiàn),今晚的李燃異常安靜,幾乎是一語不發(fā)。好像有什么東西壓在他寬闊的肩膀上。這里確實有一件東西——石清模模糊糊地想著。那個東西是無形的,閃耀著殘酷的光芒,如在黑暗中開放的暗金玫瑰。它是城市夜的一部分,或者說是城市夜的化身。它此刻正安穩(wěn)地壓在李燃身上,偷走了李燃的全部語言。石清把目光稍微往右偏了偏——她發(fā)現(xiàn),在小舒槍林彈雨般濃密的話語夾擊中偷看那對極度不般配的情侶有種神奇的感覺。她發(fā)現(xiàn)小雨那平淡的臉在昏暗的光中顯得異常美麗,而工程師也顯示出一種長期被愛情籠罩的、舒適慵懶的狀態(tài)。某一種規(guī)律,或說某一種慣性,使他們擁有了超脫的狀態(tài),這便是所有事情的走向——石清在心里暗暗做了總結。所有事情都在不停向前:經濟市場不景氣;就業(yè)率下降;同事老公出軌;小舒奉子成婚;小雨遠嫁他鄉(xiāng)……所有事情不得不向前。
“不管怎么樣,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來。人不能不認命,我們快三十歲了,也該認命了?!毙∈孢呎f邊嚴厲地盯著石清。
那種感覺又來了,使石清坐立難安,悔恨不已。她無法妥協(xié),無法放棄。她緊緊握在手里的到底是些什么呢?是她說不清楚的像空氣一樣的東西。她必須做出選擇,不然她就要被撕碎了。
晚上十點鐘,李燃送石清到樓下,兩人借著月光和路燈光沉默地打量彼此。這是夏天的末尾,晚風中有了一絲秋天蕭瑟的味道。石清透過朦朧的月光看著李燃的臉,那張臉在夏末透亮的空氣中尤顯精神,她就那樣看著,滿懷愛意地看著。那高挺的鼻子在臉上投下的深沉陰影,那欲言又止的眼神,那厚實的、能讓人產生依賴感的嘴唇,那健碩偉岸的肩胛輪廓……突然,一串激烈的搏動顯現(xiàn)在石清心頭,一些如鋼鐵般堅硬的語句沖上她的喉嚨。無法妥協(xié),無法放棄,她不停對自己說。
“李燃,要不我們結婚后住我家吧。我們可以重新裝修一下,好好商量下格局,把客廳的面積減小一點,讓我們的臥室大一點。我父母都是善良的人,就算婚后一起生活,他們也不會為難我們的?!笔迤届o地說著,但她十分明白,這件事已經結束了。
李燃低下頭,不作答。這完全在石清的預料之中,也著實讓石清松了口氣。入贅。這兩個字是多么刺耳,而石清這話分明是告訴李燃:你在入贅。其實如果石清父母掏錢付了首付,李燃在實質上也扮演了入贅女婿的角色,但起碼沒這么明顯。而同女方父母住在一起,可是無法遮掩的入贅行為。
石清默默等了十分鐘,這是她給愛情最后的機會,盡管她也不知道這無謂的等待到底有什么用。她不愿把這段糟糕的關系置于光天化日之下,她甚至不愿讓樹木、草叢、月亮、石椅看清這段關系的最終走向。于是,石清說了那句話。那句話把所有事情狠狠向前一推,終點到來了。
“李燃,我們分手吧?!?/p>
說完這話,石清看到了一個讓她驚訝的景象:李燃猛地抬起頭,用能灼傷人的憤怒目光盯著她,好像他們走到今天全是石清一人的過錯。但馬上,那目光軟下來了,變得楚楚可憐。再然后,那雙孤獨的眼睛里泛出了些水,水越聚越多,干干脆脆地落下來。李燃哭得那么真誠,石清無措地看著他,心里卻在不停地想著:這個男人哭了,他怎么會哭呢?看來他是多么愛我啊,而我不得不和他分手了。
那是石清第一次看到李燃哭。
五
這一年的秋天,石清像失去了五感一樣。陽光在她鼻腔里留不下香味,微風在她皮膚上刮不出痕跡。她沒有感觸,沒有情緒,仿佛一具空空蕩蕩的軀殼。仿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她不知道怎么熬下去,每天太陽升起,她的苦難就開始了。地鐵呼嘯進站,人群推推搡搡,擠癟了她的包,弄亂了她的頭發(fā)——與她無關;公司生意越來越不景氣,她被調去操作網絡產品,這是一份費力不討好的差事——與她無關;母親唉聲嘆氣,父親接連不斷地抽煙,他們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她破碎的心——與她無關;她不再出去約會了,回家便一頭扎進臥室,不??词謾C……她是多么不孝啊,父母今明兩年相繼退休,她卻無法為父母安排一下退休生活,她甚至無法衷心祝福父母。
她為自己的龜縮行為深深自責,而越自責,就越無法面對父母,她甚至都無法跟小舒和小雨好好聊聊這件事。每當石清看到母親小心翼翼地站在門口,問她想不想吃一些水果時,就恨不得飛奔到母親懷里,痛哭一場??墒悄骋环N感情阻礙了她,就像水管里堵了些淤泥。
夜晚,她直挺挺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望向黑乎乎的天花板。一些光亮在純黑的幕布上跳動,那是調皮的樹影。那些咯咯楞楞的影子,還有留白般灰突突的光,讓她有種夢幻的感覺。她想聽清一些聲音,比如鐘表細微的走動聲,或遠處傳來的汽車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可是很快,這些聲音就被父親響亮的鼾聲蓋住了。然后,她開始流淚,咬著嘴唇,使勁仰著頭,試圖讓眼淚倒流回去——她知道只有這樣做,第二天眼睛才不會腫得那么難看。她開始想那個人,高高的個子,烏黑的頭發(fā),寬厚的背部,健碩的雙腿……她開始想他們分手的晚上,他的眼淚,還有之后數(shù)不清的后悔。然后,她的心像被巨石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差點叫出聲來。為什么要分手呢?為什么沒有房子就不能結婚呢?為什么不能結婚就一定要分手呢……然后,痛感消失了,她又開始想那個人。李燃,李燃,李燃……她不停默念這個名字。她看見了,李燃坐在自己臥室的椅子上,兩手攤開,低垂著頭。他的房間里有一盞孤寂的燈,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長。她再也忍不住了,失聲痛哭起來。她哭了很久,直到天光大亮,她不得不頂著桃子一樣的眼睛起來上班。
一個月后,石清哭累了,決心聽從母親的建議考慮一下那個姓趙的男孩兒。
小趙是母親同事的兒子,比石清小三歲,一直對石清懷有愛慕。這個男孩兒戴一副黑框眼鏡,身材中等,臉圓圓的,皮膚蒼白,一看便是個常年不做戶外運動的男孩兒。在石清沒認識李燃前,母親就想讓石清跟小趙在一起。在長輩眼里,小趙是一個令人安心的港灣,是可以托付終身的對象:他有一份國企的穩(wěn)定工作,性格溫和羞澀,觀念保守。最重要的是,小趙的父母已準備好婚房。就算比石清小三歲,又有什么關系呢?于是,石清聽從了母親的建議,開始與小趙交往。他們吃了三頓飯:一次在石清公司樓下的火鍋店,一次在酒吧街的日餐廳(小趙沒去過那個餐吧,他甚至聽都沒聽說過,這讓石清有些失望),一次在石清家附近的湘菜館。這是三頓中規(guī)中矩的晚飯,小趙時常表現(xiàn)出誠惶誠恐的樣子。他不善言談,經常為了找話題急得憋紅了臉——從今天的天氣談到他那份無聊的工作,從節(jié)假日怎么過談到新出臺的養(yǎng)老政策,從銀行的理財產品談到附近超市的菜價……通通是些無聊透頂?shù)脑掝},引不起石清的一點興趣。真是個可憐的孩子。石清看著小趙平淡無奇的臉,愧疚地想。不是他的錯,但也不是我的錯,是李燃的錯嗎?恐怕也不是,房價這么高不是他的錯,他家里沒預備婚房更不是他的錯,那是誰的錯呢?在小趙和煦的話語聲中,石清反反復復在心里糾結這些問題。她跟小趙吃了三頓飯,每次都無法控制地想到李燃。她想到李燃是多么的氣宇軒昂。李燃會聊那些讓她感興趣的話題:酒吧、電影、有趣的歷史故事、美麗的海灘……她想起李燃迷人的男子氣概,而小趙就像一只受驚的貓。
她想著,也許狠狠推自己一把,就能走向光明的未來。她會跟小趙住在現(xiàn)成的婚房里,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小趙肯定不會讓石清為婚禮或者裝修操一分心,他會把這些事安排得妥妥當當。只要她妥協(xié)——就像小舒奉子成婚一樣——努力地、咬著牙、強逼著自己進入這種生活,一切都會得償所愿。那么她失去了什么呢?她清楚地認識到,她無法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她選擇了這樣一種人生而放棄了那一種,那一種人生變成了一個謎。
如果不是這張臉,她也許就心甘情愿邁入充滿迷霧的未來了。都是因為這一張臉,重新搭建起來的世界再一次坍塌,一切回到了原點。
當石清走出地鐵站,看見李燃的時候,李燃也恰好轉過身子看向她。兩道目光慌忙躲開忙碌的人群,在空中相接。她站在出口的正中間,而他在下了兩節(jié)臺階的地面上,這樣,她和他恰巧一樣高了。從地鐵涌出的人異常多,他們惡狠狠擦過她身邊,撞著她的身體,不時回過頭來憤怒地瞪著她。而她知道,當她與他的目光相接時,全世界便已被她拋棄了。
他慢慢走上臺階,來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說道:
“石清,我想你,我離不開你,不要跟我分手好嗎?”
說完,他哭了。這個健碩的男子漢,這個意氣風發(fā)的大男孩,在人群的簇擁下,在汽車鳴笛聲的包圍中,在心愛女人的注視下,肆無忌憚地哭起來。他咧開嘴,露出小而圓的牙齒,斑駁的短須在他嘴邊跳動,臉部肌肉縱在一起,鼻孔大張,兩只眼睛低垂下來。放縱的悲傷給這個男人抹上一層童稚的色彩,讓石清心如刀攪。她知道,她離不開李燃,李燃也離不開他,他們是命中注定的羈絆,她該認命了。
她小跑著,像剪刀一樣剪破密密麻麻的人群,拐進小區(qū),瞬間就被濃郁的樹蔭蓋住了,涼爽氣息伴她左右,一派寧靜的生活圖景展現(xiàn)在她面前??墒撬椭^,只看得見人們的腿和腳。她看見一雙穿著花褲子的小腿,于是跑得更快了,最后簡直是飛奔起來?;ㄑ澴拥闹魅苏悄赣H那好管閑事的同事,那位好心的婦女看見可憐的姑娘滿臉通紅地飛奔而過,焦急地喊:“姑娘,你怎么了?”可是她無法停下來,她無法接受別人的同情,因為她堅信,世上任何一個人都無法理解她的感受。她不管不顧沖到樓下,站在樓洞口,大喘著氣,注視著那道生硬的藍色防盜門。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淚流滿面了。
石清進家門時,母親正專心致志地切土豆。她要把土豆切成長條兒,和扁豆肉一起炒——這是石清最喜歡的一道菜。她還燉了一鍋雞翅根,泡上小油菜,燙好西紅柿,打好雞蛋。只等石清進家門,她就立刻開始操作,不出半個小時,四道菜就會做好:紅燒雞翅根,土豆扁豆炒肉,西紅柿炒雞蛋,清炒小油菜。自從石清失戀后,她的擔心溢于言表,可她無法給女兒高明的建議。她認為撮合石清和小趙,并盡可能做一些石清愛吃的菜是對石清最大的安慰。她隨著手機里播放的京劇唱段哼著,熟練地切土豆。她聽到門開了,有人進來。石清沒有例行問好,她還覺得奇怪,可是馬上的,心里的空隙就被眼前的土豆條兒填滿了。她聽到石清打開房門,走進去,關上。等了一會兒,她突然發(fā)現(xiàn),今天不太一樣,石清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里沒有出來。
當四道菜上桌,米飯燜好,父親搖搖晃晃地走出臥室?guī)兔[碗筷時,石清還是沒出來。老兩口正覺納悶,忽然聽到從石清屋里傳來壓抑的哭聲。他們愣住了。剛開始,哭聲隱隱約約、斷斷續(xù)續(xù)的,讓人拿不準是從石清房里傳來的,還是從某一位鄰居家里傳來的。很快,哭聲越來越響,變成了哀號。愛女如命的父親一個箭步沖到房門口,推了一下門,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門被鎖住了。于是他不停敲門,焦急地說:
“清兒,你怎么了?誰欺負你了?你快出來跟我們說說啊……”
母親仍在發(fā)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塊石頭埋在她心底,硌得她生疼。有時候,她會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可是她也不知道對石清到底有什么的要求。希望她嫁給有錢人,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不,她不希望石清成為有錢人傳宗接代的工具。希望她事業(yè)有成、光宗耀祖?不,她不希望石清過得太累,日子嘛,過得去就好。那她到底希望石清過什么樣的生活呢?平淡的、安全的、沒有一絲波瀾和痛苦、沒有冒險也沒有激情的生活。但似乎也不是這樣的。突然,她想到了,一個小時前,她去地鐵站旁邊的小超市買蒜。還沒進超市,就在昏黃的落日下看到了那個身影。她見過這男孩一次,在小區(qū)里。男孩送石清回來,正碰上她無所事事地在小區(qū)里閑逛——那天她實在不想做飯,于是跟丈夫商量好去門口的飯店吃。她客氣地邀請男孩一起吃飯,沒想到卻被男孩拒絕了,理由是:要回家陪媽媽吃。她對這個叫李燃的男孩有了好感,不僅因為他外表端正陽光,說話聲音清晰動聽,還因為他那隱約可見的教養(yǎng)和孝心。她曾經覺得把女兒托付給他是最好的選擇,可慢慢地,她開始質疑這個想法了。沒房,沒錢,一份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工作,一些驕傲的觀點和自以為是的態(tài)度,怎么能給女兒實在的幸福呢?一切都無法順暢,細小的沙粒伴隨骯臟的泥水從石頭縫隙鉆了出來。真的要讓可憐的女兒出力去養(yǎng)一個陌生的家嗎?或者說到了那個時候,她也不得不出這份力,幫助女兒去養(yǎng)這個陌生的家。她把眉頭像是打死結那樣緊緊皺在一起,透過余暉看著李燃,感到嫌惡。她覺得這是個搶走女兒幸福的惡魔,可是女兒卻那么愛他——她無奈地發(fā)現(xiàn),淤泥與碎石的力量比她預想的要強,石頭間的縫隙越來越大,更多的污水流下來。污水把一切磨平了,她動搖了。實際上,她無時無刻不在動搖。
她回過神來,看著丈夫粗黑的臉龐,滾圓的肚子,纖細的四肢……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被拖了后腿,一輩子的時光就這么過去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沖到臥室門口,使勁拍了幾下門,大吼道:
“哭哭哭!哭什么哭?!早讓你跟小趙好你不好,非得招那個李燃!你怎么這么沒出息!都兩個月了,我受夠了!”
她終于宣泄出來了,然后像一條溫順的魚慢慢沉下去。這兩個月,誰都不好過。石清每天強顏歡笑,她和丈夫也小心翼翼的,生怕某句話某個動作觸動了石清的神經。可是她受夠了,誰也沒有義務忍耐這樣的生活,況且只是因為一個男人,因為一段滿是錯誤的感情。她喊出這段話后,丈夫轉過頭來,吃驚地看著她。讓她奇怪的是,丈夫的眼神里沒有責備,反倒有些欽佩??蘼曣┤欢梗袣鉄o力地看了看掛表,19:30,他們的家陷入一片沉靜當中。
房門被推開,石清穿戴整齊跑了出來。那張小臉兒被淚水弄得面目全非,像是喝了太多水的蔫頭耷腦的花朵。這朵可憐的小花兒一句話沒說,跑到玄關處,換了鞋子,打開門跑了出去,傳來“當當當當”急促的腳步聲。直到那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弱,她的憤怒才稍微平息。她看著敞開的門,灰不溜秋的樓道像是一個神秘世界的入口。她不知道她的花兒跑哪去了,現(xiàn)下也沒心情考慮丈夫在想什么。她就那樣看著那個“入口”,直到聲控燈熄滅,留給她一片模模糊糊的黑暗。她覺得頭痛得厲害,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有一個念頭是如此清晰:一切都輸了。
桌上的飯菜誰也沒動,廚房也沒人收拾,一切保持著石清離家出走前的模樣。晚上十一點,她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桌旁,眼睛盯著大門。丈夫好幾次走過來,試圖安慰她,或者提出下樓尋找的建議,但都被她拒絕了。
差一刻十二點的時候,門開了,石清回來了。她慢慢站起身,卻沒有直接迎上女兒的目光。她站在石清面前,像完成一個儀式般,一字一句地對石清說道:
“清兒,跟李燃結婚吧,婚房的首付我們來出?!?/p>
說完這話,她低下頭,不愿看女兒又驚喜又內疚的樣子。她慢慢走回自己的臥室,關上門,注視著丈夫溫柔懵懂的臉。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淚流滿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