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莫斯科的子彈

一

杜怡仍新鮮地記得，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阿爾巴特街。當(dāng)時已是午后，天仍冷著臉，像要下雪的樣子。她在一家咖啡館用過一杯飲料和一片面包，然后出來往東北那一頭逛去。每次到紅場附近放風(fēng)散心，她都樂意在這條步行街走上一回。

因為是周末，街上的人比平時鬧了一些。

她走過一家書店、兩間小玩品店，遇到了普希金家門口的那座雙人雕像。她給了普希金一眼，又給了那位叫娜塔麗亞的女人一眼，沒有停住腳步。前邊有音樂的聲音，那是一位老頭兒坐在一張木凳上演奏手風(fēng)琴。他的臉上有一批皺紋，樣子像是退休工人。再行一段路，見街邊圍了半圈人，靠近了看，里頭站著一位拉小提琴的姑娘。她小小瘦瘦的，拉出來的琴聲也有些單薄。好玩的是，地上的琴盒打開，里邊躺著一條白毛寵物狗，耳朵跟著琴聲一動一動。

杜怡逗留一小會兒，催著自己往前逛。前邊有三兩家畫廊，門面有點瘦，賣的都是油畫。她選了一家進(jìn)去，先沖女店主點點頭，再去看墻上掛著的眾多畫框。畫框有大有小，裝著各種景色和人物，呈出慣有的蘇聯(lián)味道。杜怡看了一遍，目光停在一只小畫框上。畫框里有一朵金黃的向日葵探過一堵磚墻，磚墻上坐著一個展開天真笑容的小男孩，兩只腳調(diào)皮地甩來甩去。是的，那兩只腳在畫面定格中，仍有甩來甩去的動感。杜怡滿意了，轉(zhuǎn)過腦袋問價格。女店主盯她一眼，似乎在心里對眼前的中國姑娘研究兩秒鐘，然后說了一個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比杜怡預(yù)料的要便宜，她沒有還價。

從畫廊出來，杜怡胳肢夾窩里多出一朵向日葵和一位小男孩。這正是今天她上街的一種動力。宿舍的床墻上已空了很久，她一直想買一幅油畫掛上。

此刻這幅油畫讓杜怡的腳步有了小快樂，不遠(yuǎn)處就是街口了。這時路旁一堵長墻撞入她的目光。她慢一下身子，往長墻靠過去——每回逛這條街，她都會在此逗留一下。這長墻有點意思，據(jù)說前幾年才豎起的，起先也許是讓旅游者留言，后來不知怎么變?yōu)楦鞣N思想的投放地。因為內(nèi)容無拘束、顏色無厘頭，它成了著名的涂鴉墻，也成了阿爾巴特街上一處新亮點。

杜怡踱著腳步，抬頭巡看上面花花綠綠的內(nèi)容。一堆放肆表達(dá)各種想法的俄文，中間偶爾夾著幾句英語。也有一些即興畫作，譬如一位聳著肩膀的女郎、一個鐮刀加錘子的圖案、一頭展開翅膀的雙頭鷹。有趣的是，在一片斑駁的色彩中，還出現(xiàn)了一句中文：我認(rèn)為，卡爾·馬克思已經(jīng)不滿意了！這句話是剛寫上去的，字跡新鮮，紅色的涂漆還淌下一些掛滴。杜怡側(cè)一下臉，注意到旁邊站著一位中國面孔的年輕眼鏡男。他一手提著小漆桶一手捏著刷筆，眼睛認(rèn)真盯著墻上的字，一副二分之一油漆工的樣子。杜怡心里一樂，靠前一步說：“嘿，中國老鄉(xiāng)?！毖坨R男回應(yīng)一眼，點點頭，仍去看墻上的字。杜怡說：“你這是什么意思呀？”眼鏡男說：“中國人看中國字，看不懂嗎？”杜怡說：“我是說，干嗎把馬克思扯上關(guān)系？”眼鏡男說：“我在想象馬克思?，F(xiàn)在的這里，肯定不是馬克思原來想象的樣子了。”杜怡“嘻嘻”一笑說：“你在想象馬克思的想象，夠狂放的！”眼鏡男說：“你看看上面的這些話，才叫一個狂放?！倍赔?xì)瞧那些粗瘦不一的一行行俄文，確實有些放浪：“克里姆林宮的聲音像是在吵架！”“私有化放進(jìn)保守改革計劃里，就像刺猬和蛇雜交！”“我們?yōu)槭裁窗炎尣揭粋€接一個送到美國的腳邊？”“波羅的海三國獨立出去是對的！”“我想在社會主義下工作，在資本主義下生活！”“我今天排了三小時的隊，終于買到一只水果罐頭！”

杜怡指一下手說：“我支持水果罐頭這一句。”是呀，眼下的莫斯科啥食品都稀缺，到處排隊還買不到什么，譬如到菜市場走一趟，買到的不是土豆就是卷心菜了。眼鏡男說：“現(xiàn)在什么話都能噴了，以前可不敢?！倍赔鹆送嫘模f：“刷子能借我用一下嗎？我也噴一句?！彼畔庐嬁?，從眼鏡男手里取了漆桶和刷筆，站到墻前一筆一畫寫下一句：在莫斯科，我學(xué)會三十種土豆燒法啦！

看到最后寫出的幾個字，眼鏡男笑了起來。他說：“三十種燒法，真行呀！來多久啦？留學(xué)妹吧？”杜怡說：“一年多，友誼大學(xué)。你呢？”眼鏡男說：“我莫斯科大學(xué)的，來了也一年多?！倍赔c點頭：“噢，原來是莫大學(xué)兄。”眼鏡男說：“還涂一句什么嗎？”杜怡說：“不啦，謝謝你的刷子！”

交還了刷子，似乎沒必要逗留了。杜怡撿起畫框夾在腋下，繼續(xù)往前行步。

現(xiàn)在她要做的是再走一段路，然后坐地鐵回學(xué)校。

經(jīng)過加里寧大街時，她往紅場方向看了一眼，幾根戳向天空的塔尖清晰可見，仿佛直立的導(dǎo)彈守在那里。就在幾天前，紅場舉行了紀(jì)念十月革命閱兵式。因為是放假日，她在寢室電視機(jī)前懶懶坐一會兒，看到了時針指向十點的大鐘、紅色列寧像、歷史博物館的兩座小塔、圣巴索大教堂的洋蔥頭和古姆百貨商場屋頂未化掉的一層薄雪，當(dāng)然還有整齊行走的士兵方陣和導(dǎo)彈車陣。在她的印象里，中國1984年的天安門大閱兵比這次紅場閱兵式要氣派得多。一場閱兵式碰到經(jīng)濟(jì)不景氣，就像一個人遇上寒冷空氣，即使裹緊大衣也容易縮頭縮腦。

這么想著，杜怡真的緊了一下大衣。她抬頭望一眼，天空越發(fā)灰白了，有些撐不住的意思。看來不能磨蹭了，她讓自己加快腳步。

不一會兒，眼睛里出現(xiàn)了一個醒目的M字母，這正是她要找的地鐵口。她走進(jìn)去站到扶梯上，趁著空閑將畫框換到左邊，右手伸進(jìn)衣兜里找硬幣。她不僅摸到一枚五分戈比，還抓到一片口香糖。

她用硬幣買了車票，嚼著口香糖走過長長通道，進(jìn)入1號線大廳。站臺上的人不少，但還算好，沒有高峰時的擁擠。她瞧一眼手表，靜了身子等著，這時腋下的畫框被輕輕拽了一下，轉(zhuǎn)頭一看，竟是半小時前的眼鏡男。她“咦”了一聲說：“你怎么來了？”話一出口便自知問得不對，他是莫大的，與友大鄰近，當(dāng)然得坐這條1號線。眼鏡男說：“半小時遇到兩次，算是緣分哩?！倍赔c一下頭說：“看來莫斯科還是不夠大?！毖坨R男說：“剛才在涂鴉墻，我的嘴巴還想說點兒中國話，一抬頭你已經(jīng)走了?！倍赔f：“今天總共沒跟人說幾句話，你已經(jīng)是最多的一個啦。”這話讓眼鏡男笑了起來。

車子進(jìn)站，眼鏡男伸手取過畫框，引著杜怡進(jìn)了車廂。下車的人也不少，兩個人找到了位置。眼鏡男將畫框擱在腿上，看著上面的向日葵和小男孩說：“你是學(xué)美術(shù)的嗎？”杜怡說：“學(xué)美術(shù)還會到街上買這種畫兒？我是學(xué)俄語的，號稱俄語文學(xué)。你呢？”眼鏡男說：“經(jīng)濟(jì)系，學(xué)《資本論》的?！倍赔f：“怪不得去想象馬克思的想象，你……什么大名？”眼鏡男說：“我號稱夏小松?！彼斐鍪种?，在畫框上方畫出自己的名字。他的手看上去有結(jié)實的肌肉，不是纖瘦的那種。他又告訴說，自己去年秋天來莫斯科自費讀研，花了一年學(xué)俄文，現(xiàn)在以研二的年齡屈居研一。杜怡心里說，都研二年齡了，老男人呀。眼鏡男夏小松說：“那么你呢？”杜怡說了名字，又說自己更虧，在國內(nèi)讀過一年大學(xué)，到這里也補了一年俄文，眼下剛混上大一。想一想，她補充說：“你們莫大我認(rèn)識幾個人，譬如張汝娟?！毕男∷烧f：“張汝娟我見過兩面，好像是歷史系一年級……我明白了，你們是同一批的公派生?！倍赔c點頭，他們這一批公費生有五十人，一起到的莫斯科，然后撒到各個大學(xué)了。夏小松說：“才是大一……你看上去挺老練的?！倍赔f：“我看上去是不是有點老？”夏小松笑了說：“我是說看上去老練?！倍赔f：“如果在國內(nèi)接著念，我該是大三了?！?/p>

說過這些，算是彼此把自己做了介紹。兩張嘴巴停頓一下，一時沒找到新的話頭。這時又一站臺到了，車門打開走出去一些人，車廂隨之空了不少。杜怡正覺得該說點兒什么，聽見夏小松嘴里發(fā)出一聲輕笑。杜怡問怎么啦。夏小松說：“你看對面大胡子男人。”杜怡目光溜向?qū)γ妗獎偛疟徽局娜藫踝?，現(xiàn)在暢通了——一位身穿呢子大衣的絡(luò)腮胡男士嚴(yán)肅地坐著，手里拿著一瓶礦泉水，像是隨時要喝上一口。杜怡說：“一個沒表情的男人，有啥好笑的嗎？”夏小松說：“你看他的鞋子?！倍赔@才發(fā)現(xiàn)胡子男人的兩只皮鞋顏色不同，一只黑色一只棕色，這跟嚴(yán)肅的神態(tài)一搭配，的確有些滑稽。杜怡忍住笑，使勁嚼幾下口香糖。夏小松低了聲音問：“你說這是為什么？”杜怡說：“穿錯了唄。”夏小松說：“這個回答過于簡單，一個中年男人沒事似的穿著兩只不同的鞋子，得有個深度解釋。”杜怡說：“那你的說法是？”夏小松說：“咱們猜猜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杜怡想一想說：“也許是時尚，不對稱的美嘛?！毕男∷烧f：“也許是昨晚與夫人吵了一架，出門時心情不好丟了注意力。”杜怡說：“家里只有兩雙皮鞋，每雙剛好壞了一只——是被老鼠咬壞的。”夏小松說：“某種強(qiáng)迫癥患者，穿一樣的鞋子很不痛快。”杜怡說：“購物的時候寄錯了，又不讓退換?！毕男∷烧f：“這兩只鞋有時候就是一個顏色，因為該先生是重度色盲?！边@說法有想象力，杜怡“哧哧”笑出了聲。

對面的胡子男人有了警覺，目光直直地看過來，高聲說了一句俄語，意思是你們講一堆中國話，是說我嗎？夏小松趕緊用俄語回答：“我們在討論問題?！焙幽腥苏f：“我看見你們在說我，我看見了。”夏小松說：“我們在討論男人的胡子，以你為例?！焙幽腥苏f：“我不高興我被當(dāng)作一個問題被別人討論，在地鐵車廂里?！毕男∷烧f：“這位中國姑娘認(rèn)為你胡子漂亮，她很固執(zhí)。”胡子男人松了臉，看著杜怡說：“這是個有趣的情況，你為什么這樣認(rèn)為？”杜怡說：“你的胡子……布局很好，茂盛但不亂?！焙幽腥藵M意地咧了咧嘴，從兜里摸出一塊巧克力遞給杜怡，杜怡不能表現(xiàn)得沒禮貌，伸手接了過來。胡子男人又將礦泉水遞給夏小松，夏小松猶豫一下也接了過來。為了回應(yīng)對方的友誼，他擰開蓋子使勁喝了一口，然后身子一抖嘴里噴出一團(tuán)霧水，又抻直脖子送出一串咳嗽聲——原來瓶子里裝的是伏特加。胡子男人“咕咕咕”笑起來，杜怡愣一下也樂了，一邊將酒瓶子奪過來還給胡子男人。

夏小松喘著氣，仍要張嘴講話的樣子。杜怡說：“你要說什么？”夏小松說：“我想起……馬克思說過的一句話：唯有咳嗽無法掩飾?！倍赔f：“這時候還給咳嗽找依據(jù)呀！現(xiàn)在我明白了，這男人鞋子錯亂不是別的原因，就因為他喝了酒?！毕男∷晌频目纯春幽腥?，胡子男人友好地聳一聳肩。

列車鉆出地面停在莫斯科河的橋上站臺。廣播里響起聲音，列寧山到了——與下一站Университет（大學(xué)）相比，從這個站口去莫大似乎還方便些。夏小松放下畫框說聲再見，站起身出了車門。杜怡回頭望一眼窗外，沒捉住他的背影，只看見一片河水和河水上方飄動的白色絮片。原來雪開始下了。

杜怡把畫框放在跟前，畫面上多了幾顆水粒，應(yīng)該是夏小松剛才口中濺出的酒滴。她暗笑一聲，掏出紙巾將水粒擦掉。對面的胡子男人時不時送過一眼來，他似乎不明白中國小伙子為什么撂下中國姑娘。杜怡不再理他。

過一會兒，西南站也到了。杜怡下了車，坐長長的扶梯上到地面。一陣寒冷撲面而來，讓她縮了縮身子。她抬一下頭，幾瓣雪花到了臉上。

二

以后幾天，校園里攢了一層白雪。杜怡每日踩著白雪去上課。

教學(xué)樓離宿舍樓也就幾百米遠(yuǎn)，杜怡裹一件大衣在雪地里走上七八分鐘便到了。進(jìn)了教室，她會脫下大衣坐在靠邊的座位上，一邊等著老師一邊跟周旁不同膚色的同學(xué)聊上幾句。因為是走班制，教室里一般坐著二三十號人，這些同學(xué)出處甚廣，大約一半蘇聯(lián)東歐一半亞非拉。同樣的俄語，從一群嘴巴里講出來是七腔八調(diào)的。坐在他們中間，杜怡常常覺得自己是《世界地圖冊》中的一頁。

這個學(xué)期由于剛剛?cè)胂?，課程安排得有些緊，除了語音學(xué)和蘇聯(lián)文學(xué)，還有歷史地理。地理老師是個豪邁的禿頭胖子，喜歡用數(shù)字說事兒。有一次他把蘇聯(lián)十五個加盟共和國報了一遍，又在黑板上寫出國土面積，然后走到一個坦桑尼亞學(xué)生跟前說：“蘇聯(lián)面積是貴國的二十三點七倍?！弊叩揭粋€古巴同學(xué)跟前說：“是貴國的二百〇三點六倍?！庇终镜蕉赔懊嬲f：“中國地盤也不小，但也只有我們的百分之四十二點八?！边@個時候，他看上去像個愛國的數(shù)學(xué)老師。

歷史老師是個漂亮女人，只是身上多了一些洋蔥味兒。杜怡喜歡她說話的樣子，但最好是站在兩米之外。講課途中，她會加入一些歷史軼事，讓課堂的氣氛不太干巴。譬如她說沙皇尼古拉二世很有錢，當(dāng)時存在歐洲各個銀行有2萬億美元，十月革命勝利后尼古拉二世一家被槍決，本來應(yīng)有十一具尸體，清點時只有九具，于是傳說王儲和小公主沒有死；在以后的許多年里，西歐國家冒出好幾個女人自稱是死里逃生的公主，要求繼承沙皇遺產(chǎn)。歷史老師說：“她們都是假的?！睔v史老師又說：“假如這兩萬億美元有一部分回到蘇聯(lián)，我們國家就能夠擺脫眼下的經(jīng)濟(jì)困難?！?/p>

講授蘇聯(lián)文學(xué)的是一位有著憂郁表情的青年教師。他講課基本不按教材走，各種內(nèi)容相互穿插，一會兒黃金時代一會兒白銀時代，一會兒《阿爾巴特街的兒女》一會兒《日瓦戈醫(yī)生》。講到《日瓦戈醫(yī)生》時，青年教師憂郁的臉有了一點亮光。他介紹了該小說的身世，說這本書在蘇聯(lián)被封殺三十年，直到去年才公開出版，隨后帕斯捷爾納克的兒子去瑞典代領(lǐng)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罢J(rèn)為這本書污蔑十月革命，那是不恰當(dāng)?shù)??！鼻嗄杲處燑c評?！鞍岩槐緯?dāng)作政治武器，就會發(fā)生許多無奈和丑陋?！鼻嗄杲處熝a充說：“帕斯捷爾納克長著一張挺帥的馬臉，可他一輩子沒有像馬一樣自由過。”這個比喻有點好玩，杜怡不明白的是，一張馬臉為什么也可以帥？這按中國的說法是不成立的，但她沒有舉手跟老師討論這個問題。

每個上午和下午，杜怡就這樣在教室里待上幾個小時，聽這幾位老師講蘇聯(lián)的各種事情。她不覺得自己是個認(rèn)真的學(xué)生，老師講得好聽就多聽一些，講得不好聽便恍惚一些，畢竟都是些關(guān)于他國的知識。她的目標(biāo)不是做一個優(yōu)等生——考試可以不要考得太好，有個四分便OK。

傍晚下了課，她回寢室對付自己的肚子。同室是個匈牙利姑娘，飯菜吃不到一塊兒，所以她的晚餐得一個人做。來這里一年多，尤其近二三個月，食品供應(yīng)越來越蒼白，她的口腹已被改造降級，不敢有超現(xiàn)實的欲望。通常的現(xiàn)實是，做一份土豆，再做一份卷心菜西紅柿黃瓜組成的沙拉或菜湯。如果有一個雞蛋出現(xiàn)，心中便按不住歡喜。主食是白面包或黑面包，偶爾也燜一小鍋米飯。即使是這樣，她的飯菜也能獲得匈牙利姑娘的叫好。匈牙利姑娘名叫讓娜，她說：“你們中國女人的手能很好幫助胃口?！庇诌M(jìn)一步表揚說：“你們中國政府也很好幫助了你們?！?/p>

讓娜后一句贊語指的是錢。每個月初，杜怡都能從中國使館領(lǐng)到一筆八十美元的補助金——這是中國公派生獨有的福利。這筆錢若買經(jīng)濟(jì)機(jī)票，能在莫斯科和北京之間飛一個來回，若在黑市換為盧布，能變成一個讓人暗喜的數(shù)字。這種挺有力道的支援讓匈牙利姑娘很是羨慕，她不知道的是，每次杜怡拿著錢包走進(jìn)貨架空空的商場，就恨不得把盧布塞到嘴里吞下去。

杜怡和讓娜吃著晚飯時，也會聊上幾句各自的家鄉(xiāng)。讓娜來自匈牙利東南部的塞格德，那里盛產(chǎn)辣椒和臘腸，還有可以治胃病的溫泉。杜怡的家在中國浙江南邊一個縣城，講著一種叫溫州話的方言，那里離海岸只有十多公里。杜怡告訴讓娜：“中國也有許多吃辣椒的地方，不過我們那兒不吃，我們的菜以海鮮為主?！弊屇日f：“你說的是海魚對嗎？”杜怡說：“不光是魚，還有很多海里的東西。”讓娜說：“你可以說出來，我有興趣聽。”杜怡沒法在俄語里找到那么多海鮮，只好用中文一溜兒報出：黃花魚、墨魚、鯧魚、帶魚、龍頭魚、香螺、泥螺、牡蠣、花蚶、海瓜子、蟶子、蝦蛄、海蜇、對蝦、跳魚、梭子蟹、海帶、紫菜……這念白似的中國話使讓娜有些發(fā)愣，她生長在內(nèi)陸國家，無法去想象海鮮。她唯一能確認(rèn)的，是在杜怡臉上看到了垂涎欲滴。

杜怡往嘴里塞一塊土豆，想起了爹媽和弟弟，想起了遙遠(yuǎn)的家中餐桌。她算了算，自己已經(jīng)有四百多天沒吃上爸媽做的飯菜了。這四百多天里，杜怡每個月給家里寫一封信匯報平安，順便也撒個嬌嘆聲苦。過不多久，爸媽便會寄來安慰和教育。安慰是媽媽的，因為她是婦聯(lián)干部；教育是老爸的，因為他是中學(xué)教師。信尾有時也會出現(xiàn)弟弟寫的一行字，他還是初中生，字里有幼稚的調(diào)皮。但所有的安慰和教育和調(diào)皮加起來，也只是一堆紙上的東西，不能改善食物的單調(diào)，更不能改善日子的單調(diào)。

當(dāng)然啦，眼前這位匈牙利姑娘懂不了中國海鮮，也懂不了中國式心思的，杜怡想。

周六上午，杜怡睡了個小懶覺，睜開眼睛后，在被窩里做出決定，去莫大看看張汝娟。她和張汝娟初到莫斯科時，因為等待分配大學(xué)，一起在暫留營里待了十多天。后來倆人去了各自的大學(xué)就讀，但由于校園離得近，隔些日子也走動一下。

杜怡吃了點早餐面包，穿上大衣戴了帽子出門。從友大到莫大，只需要坐五分鐘公交加兩站地鐵。這樣的距離有串門的感覺，遠(yuǎn)近恰到好處。

到達(dá)莫大已10點多，正是一天中開始開朗的時間。天氣不錯，陽光穿過薄云照在雪地上，大塊頭的教學(xué)樓看上去很精神。杜怡每次來莫大玩，都要對著這座著名的大樓認(rèn)真看上兩眼：一眼給主樓頂上的五角星，一眼給右邊副樓頂上的溫度盤。此時的五角星有些發(fā)亮，因為上面沾了白雪；溫度針則指向零下七攝氏度。

杜怡進(jìn)入副樓找到歷史系宿舍區(qū)，給管理員看過學(xué)生證，便坐電梯上樓。莫大宿舍樓太肥胖了，據(jù)說有五千多個房間，容易讓人暈頭轉(zhuǎn)向。好在杜怡來過幾次，能在腦子里找出張汝娟的房間號。

不一會兒，眼睛里出現(xiàn)想要的房間號，她推門進(jìn)去。張汝娟正坐在椅子上看書，抬頭見了她，給出一個擁抱。杜怡說：“我就怕一推門，不見你的影子?！睆埲昃暾f：“我可是安靜的噢，不像你喜歡亂竄?！倍赔f：“我哪里是亂竄，我就是嘴巴閑得慌，想跟你說說話?！睆埲昃陮⑹种械臅赃呉粊G，推一推眼鏡說：“反正你一來，我就知道自己不用那么用功了?！倍赔恍Γ断麓笠旅弊訑R在對面床上，又將自己擱在張汝娟床上。她知道，這屋里的另一位是莫斯科人，到了周末便會回家。

兩個人的話題從氣溫開始，一路經(jīng)過課程、食品、同室、同鄉(xiāng)，聊得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杜怡說：“在莫大的中國同鄉(xiāng)有多少人了？”張汝娟說：“得有二三十人吧，沒細(xì)算過。”杜怡說：“平常聚嗎？”張汝娟說：“聚過兩三次，但人總是不齊，大家也沒太當(dāng)回事?！倍赔f：“知道有一個叫夏小松的嗎？”張汝娟說：“知道呀，經(jīng)濟(jì)系讀研的，照過幾回面……你跟他認(rèn)識？”杜怡將一周前的倆人相遇簡單說了說，又問：“你對他有啥點評？”張汝娟說：“沒啥點評，跟他也算不上熟，不過我對他有個目擊記?！倍赔f：“什么目擊記？”張汝娟說：“有一天我在食堂排隊買午餐，突然聽見前邊有爭吵聲，伸頭一看，是那個夏小松和一位蘇聯(lián)同學(xué)在拌嘴，經(jīng)濟(jì)自由、奴役之路什么的，反正是一堆專業(yè)詞兒。我想怎么把課堂上的爭論搬到食堂里啦，正覺得有趣，只見那夏小松惱怒地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lǐng)，那蘇聯(lián)學(xué)生也不示弱，雙手攥住夏小松的衣襟，雙方的樣子像要打一架。呵呵，這種情況我是第一次見到哩?！倍赔f：“后來呢？”張汝娟說：“后來輪到買飯啦，他們?nèi)隽耸秩ザ吮P子，又坐到一張桌子上邊吃邊聊，像是在和平談判了?！倍赔f：“這夏小松有點好玩，有一股認(rèn)真勁兒?！睆埲昃暾f：“平常很少遇到，但就這么一個鏡頭我把他記住了?！倍赔f：“要不中午咱們多燒一個菜，把他叫過來一塊兒吃。”張汝娟說：“你什么意思？不光自己蹭我的飯，還想拉來一張嘴巴呀?！倍赔f：“咱們再目擊一下他嘛，三張嘴巴比兩張嘴巴熱鬧?！?/p>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兩個人開始合作弄飯，做了醬燒土豆塊、西紅柿炒雞蛋和紅菜湯，還找出幾個憔悴的小蘋果。接近尾聲里，杜怡說：“可以了，趕緊把夏小松招過來吧?！睆埲昃瓯闳チ?。

杜怡將碗盤筷叉擺好，又洗了一把臉，靜下心等著。等了一會兒，又等了一會兒，張汝娟回來了，不過只有一人腳步聲。抬頭去看，她的身后果然沒有別人，杜怡問：“怎么啦？”張汝娟做了個掃興表情，說累了腿費了嘴，夏小松的房間倒是找著了，可他偏偏不在。杜怡說：“看來也是個不安分的人?！睆埲昃暾f：“也許上街了也許去圖書館了，誰知道呢?！?/p>

看來三個人的菜得由兩張嘴對付了。張汝娟打開錄音機(jī)，音樂響起。兩個人坐在小桌前邊吃邊聽，歌曲一首一首走過，來到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張汝娟提示這首歌的背景地就是莫大這兒的列寧山。杜怡說那是50年代吧，50年代的蘇聯(lián)比現(xiàn)在景氣，所以“夜色多么好，心兒多爽朗”。張汝娟說現(xiàn)在到列寧山觀景臺上拍婚紗照的人還是不少，土豆卷心菜也能支撐起幸福。兩個人便笑，一邊往嘴里多塞了一些菜。

一組歌聽完，用餐已畢。杜怡伸一個飯后的懶腰，問夏小松的房間號。張汝娟說：“你啥意思？”杜怡說：“我去找找他?！睆埲昃暾f：“飯都吃完了還找他干嗎？”杜怡說：“我得把吃飯找不到他這件事告訴他?！睆埲昃昱惨幌伦彀驼f：“我算明白了，你今天來我這兒的醉翁之意是見他。”杜怡說：“好吧，就算這是一個小小的陰謀?！睆埲昃暾f：“我想知道陰謀的形成原因?！倍赔f：“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坐在地鐵里，對面一個人穿著兩只顏色的鞋。我定睛一看，那人原來是夏小松?！睆埲昃暾f：“夏小松為什么要穿兩只不同的鞋？”杜怡說：“不知道呀，所以我今天過來問問他?！睆埲昃赀赀晷α耍f：“你可真能扯！”杜怡說：“真的真的，我的夢是真的。”

杜怡按張汝娟的指示來到經(jīng)濟(jì)系宿舍區(qū)，未費周折便找著夏小松的房間。夏小松仍然不在，屋里有一位蘇聯(lián)同學(xué)正在練一只啞鈴。杜怡問夏小松哪兒去了，大約什么時候回來。啞鈴男說：“這是今天第二位中國姑娘提這個問題了，我很抱歉無法解答?！倍赔f：“我能在這里等一會兒嗎？”啞鈴男做了個請的動作，另一只手繼續(xù)啞鈴的提拉。杜怡打量一下屬于夏小松的床，被子未疊，三兩本書從被窩里鉆出一角。她不便去干擾床鋪，就坐到小桌前。桌子上也有一摞俄文書，大都是經(jīng)濟(jì)理論方面的。書的旁邊立著一只小相框，前后各有一張照片，一面是嚴(yán)肅的馬克思，另一面是一位同樣嚴(yán)肅的尖鼻子老頭兒。

啞鈴男走過來說：“需要給你一杯飲料嗎？”杜怡客氣地表示不用，又沒話找話地說：“你的這位同屋也練啞鈴嗎？”啞鈴男說：“夏小松不飲酒不抽煙也不練啞鈴，他是個愛好不多的人?！倍赔钢郎系恼掌瑔枺骸斑@位尖鼻子的先生是誰？”啞鈴男說：“哈耶克呀，奧地利學(xué)派經(jīng)濟(jì)學(xué)家，新自由主義的扛旗人物?！倍赔f：“那為啥把他跟馬克思放在一起？”啞鈴男說：“一位創(chuàng)立社會主義，一位反對社會主義，夏小松喜歡看著他們兩個人斗來斗去，這是他的愛好之一。”杜怡說：“這很有趣……但我認(rèn)為夏小松會站在馬克思一邊?！眴♀從姓f：“你是對的！你對他為什么會了解？”杜怡用手指比一下說：“我對他的了解只有一點點，用中國話說只是皮毛?！眴♀從姓f：“中國話古怪，比我們格魯吉亞語還古怪?！倍赔f：“你是格魯吉亞人？”啞鈴男做一個肯定表情，說：“格魯吉亞人可以和中國人建立友誼，就像是我和夏小松?！倍赔f：“但你似乎反對他不飲酒不抽煙也不練啞鈴。”啞鈴男聳聳肩，咧嘴笑了。

這么待了一會兒，杜怡覺得自己應(yīng)該告辭。啞鈴男說：“你有什么話，可以讓我轉(zhuǎn)告夏小松?！倍赔f：“我寫一些字給他，用中國話說叫留言?！眴♀從悬c點頭，走開又練起了啞鈴。

杜怡找出一張紙，寫下幾句話：夏小松，我今天到莫大找張汝娟玩，做了幾樣菜想讓你過來一起吃，可惜你沒有口福。又簽下落款：一周前與你相遇兩次的杜怡。

杜怡離開莫大時，心里有一點點空。

她原路返回，先坐兩站地鐵，再去坐公交。到了站臺，一輛公交車剛剛開走。她猶豫一下，決定步行回去。不知為啥，此時她愿意累一累腿腳，吸點冷爽空氣。

人行道上的薄雪已踩實了，稍稍有些滑。她不敢走快。

走一會兒，見街邊一家售貨店前排著一長溜人兒，甩出去有一百多米。眼下日子里，排隊是常事兒，但周末還堅持售貨的不常見。她靠過去，問隊尾一位老大媽賣什么東西。老大媽說還沒開賣呢，聽說是手套。杜怡對手套沒有興趣，轉(zhuǎn)過身子往前走，走了數(shù)十米，聽見背后傳來急促的呼喚。回頭一看，剛才那位老大媽小跑著近過來。杜怡趕緊回迎幾步，問怎么啦。老大媽喘著氣說：“請問您是……日本人還是朝鮮人？”杜怡說：“我是中國人?！崩洗髬尅把健绷艘宦曊f：“中國姑娘也長這么漂亮……還有這大衣?！倍赔f：“大媽你想說什么？”老大媽說：“我小女兒也是您這樣的年齡，馬上要結(jié)婚了。我想送她一雙手套和一件大衣，可我買不到好看的大衣……”杜怡說：“您想買我身上穿的這件大衣？”老大媽又高興又靦腆地點頭。杜怡說：“可我是中國南方人，特別怕冷，沒有大衣過不了冬?！崩洗髬屨f：“您這是拒絕的意思嗎？”杜怡說：“是的，我很抱歉！”興奮從老大媽的臉上退去，她失意地攤一下手，嘴里咕嚕一句什么，慢慢走回隊伍。

這一插曲有點逗人又有點硌人。去年來莫斯科，杜怡攜了兩件大衣，一件保暖些，一件優(yōu)雅些。優(yōu)雅的這一件灰呢料子，款樣又好，平常舍不得上身，今天出門時取出穿上，當(dāng)然不是為了給張汝娟看的，也不是為了給蘇聯(lián)老大媽看的。這么想著，她看見自己在心里也失意地攤一下手。

一刻鐘后，杜怡臉冒熱氣回到宿舍樓。進(jìn)屋剛脫下大衣，讓娜就從一本雜志里抬起腦袋說：“上午有人找你，一位中國小伙子?！倍赔f：“哪個系的？是不是又通知搞中國留學(xué)生什么聯(lián)誼活動？”讓娜說：“不對，是從莫斯科大學(xué)過來的。他說問了好幾個人才問到我們這個寢室?！倍赔党砸惑@，還沒搭話又聽見讓娜說：“他一邊等著一邊跟我聊天，我讓他知道了你的一些事情?！倍赔f：“然后呢？”讓娜說：“然后他走了，因為我沒法留他吃飯?！倍赔墩f：“他就這樣……走了？”讓娜說：“他在紙上給你留了話?！?/p>

杜怡趕緊往小桌上看，果然有一張折疊的白紙。拿到眼前翻開，上面寫著兩行字：杜怡好！想起你說過會三十種土豆燒法，就忍不住跑來了，可惜我沒有口福。落款是夏小松。

三

杜怡知道，日子不一樣了。

沒有心神動亂，沒有不眠穿夜，戀愛就這樣開始了。是的，就這樣開始了，仿佛在莫斯科的這個初冬，一位叫緣分的人士戴著禮帽悄悄來訪，將一個神秘消息通知了她，又將同一個神秘消息通知了他。

不過在之后的日子里，杜怡和夏小松對戀愛的起步時間有過爭議。爭議指向三個時間點：一是阿爾巴特街上相遇的那一刻，二是兩個人互赴對方大學(xué)留下紙條的那個中午，三是莫斯科河邊會面的那個晚上。

見到紙上留言的時候，杜怡就明白自己只需要等待，等待夏小松的敲門聲。一天過去，兩天過去，到第三天的傍晚，才等來宿舍管理員轉(zhuǎn)達(dá)的一個電話號碼。電話在一樓的管理室內(nèi)，她跑下去打了，聽筒里果然是夏小松的聲音。夏小松說今天晚上見個面吧。杜怡很想問，為什么是今天晚上而不是昨天晚上前天晚上？但她忍住了沒問。

那天晚上，她與夏小松在列寧山地鐵口不遠(yuǎn)的一間小咖啡館碰面。坐在咖啡館里，可以看到莫斯科河的水面沉默幽靜，好像在悄然結(jié)冰。倆人喝過一杯咖啡后，去了河邊探看究竟。借著岸邊的燈光，可以看到水面上真的結(jié)了一層似有似無的玻璃。夏小松揀了一塊石子貼著河面擲出去，石子跑了一小截路墜入河中。杜怡拿起一塊更小的石子扔出去，石子在冰面上一路婀娜滑行，停在了挺遠(yuǎn)的地方。這是小石子對大石子的意外勝利，杜怡哈哈笑了起來。

以后每回講起那個河邊的晚上，夏小松都會提到她的笑聲。夏小松有一個略為夸張的比喻，說她的笑聲在冷冽空氣中輕盈透明，像一支冰棍把整個夜晚弄甜了。盡管這樣，他并不認(rèn)為那個晚上比阿爾巴特街的相遇更重要，或者比兩個人的相互留言更有意思。杜怡則愿意把河邊的見面作為交往的起點，而之前都是鋪墊。她這么認(rèn)定，是因為心里存了小心思——把倆人的相戀跟《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連在一起，容易抹上浪漫的底色。

既然往浪漫上靠，那個晚上兩個人當(dāng)然還講了一堆有趣的閑話。杜怡說：“夏小松你知道嗎？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穿著兩只不同顏色的鞋?！毕男∷烧f：“這個夢屬于抄襲，沒有想象力。”杜怡說：“但這個夢鼓勵了我，讓我去莫大找你?！毕男∷烧f：“后來格魯吉亞同學(xué)至少用了二十分鐘向我傳達(dá)你的來訪，他說你不錯?！倍赔鶈枺骸澳悄阋姷轿业募垪l，為什么不馬上約我？”夏小松說：“我讓自己淡定，不能猴急猴急的?！倍赔謫枺骸澳愕艘惶?，昨天該打我電話的?！毕男∷烧f：“昨天我在等你的電話，我琢磨著你也許會不淡定?！倍赔f：“真復(fù)雜！夏小松你是個復(fù)雜的人嗎？”夏小松說：“呵呵，我得謙虛地回答，我還在學(xué)習(xí)復(fù)雜。”杜怡說：“我喜歡簡單，我不喜歡你學(xué)會復(fù)雜?！毕男∷烧f：“這種話真嫩，只有大一學(xué)生才說得出來?！倍赔f：“我說過的，在國內(nèi)連著讀我應(yīng)該大三啦?！?/p>

然后兩個人談到以前的國內(nèi)大學(xué)生活，談到為什么要來蘇聯(lián)。杜怡的原因很單調(diào)，她說自己高考沒考好，本想投奔英語的，一拐彎被丟到俄語專業(yè)。俄語就俄語，無所謂地學(xué)著，遇到一個公派機(jī)會，又無所謂地來了。杜怡點評：“順著日子走，就不會那么累了。再說啦，除了吃的這一項，莫斯科也沒啥不好?！?/p>

夏小松的留學(xué)經(jīng)過則有些繞。他的生長地是山西晉城，中國中部一個很有年頭的城市，出產(chǎn)過女媧補天、愚公移山等神話故事。父母都是下崗工人，心情沾著灰塵，對生活的城市沒有好感。兒子到北京上學(xué)后，他們的一個重要心愿就是兒子不要回去。夏小松在大四的時候考了托福，并已拿到美國一大學(xué)的半額獎學(xué)金，因指望不上父母的錢，還在等待一份更合適的全額獎學(xué)金。那段時間，電視上有許多這樣那樣的新聞，夏小松就整天守著看。有一天，屏幕上出現(xiàn)了蘇聯(lián)領(lǐng)導(dǎo)人訪華的歡迎儀式。儀式有點特別，是在飛機(jī)降落的停機(jī)坪上舉行的，雖然沒有紅地毯鋪路，但仍然莊嚴(yán)有序。當(dāng)鏡頭拉近時，夏小松看到了他微笑自得的臉和腦門上地圖般的胎記。就是在那一刻，他心里一動，一個念頭跳了出來。夏小松說：“我是個喜歡在課堂上爭論的人，同學(xué)們說我擰巴，一遇到新的經(jīng)濟(jì)論點就會興奮。大學(xué)幾年我們讀了馬克思、恩格斯，也讀了薩繆爾森、弗里德曼，然后哈耶克也在中國公開登場了，那段時間我讀到了他的《個人主義與經(jīng)濟(jì)秩序》中文版和《通往奴役之路》的部分英文章節(jié)。在我的腦子里，各種論點在不停地打架?！毕男∷烧f：“把留學(xué)目標(biāo)瞄向美國、加拿大，這是我們班同學(xué)的當(dāng)然選擇。那天坐在電視機(jī)前，我想我何不去莫斯科呢！跟著一堆人去美國，還不如掉個頭去蘇聯(lián)，對經(jīng)濟(jì)學(xué)的爭論而言，那兒應(yīng)該更有現(xiàn)場感?！毕男∷捎终f：“打定主意后，我提著勁兒向莫斯科幾個大學(xué)去函申請。也許是老戈訪華帶來的福利，這回我比較幸運，出國手續(xù)一路沒有卡殼，終于趕上了當(dāng)年入學(xué)時間并拿到一些獎學(xué)金。到了這里才知道，我是中蘇關(guān)系解凍后莫大經(jīng)濟(jì)系的第一個中國自費研究生?！?/p>

在夏小松說著這段故事時，杜怡能感覺到對方語氣中的溫度。她想，這溫度是由半份認(rèn)真和半份激情湊成的。

戀愛的日子總是平常而又異樣的。作為學(xué)生，他們不可能時常泡在咖啡館里。時為冬天，他們也不可能時常閑步在寒冷河邊。經(jīng)過幾次無序游擊，兩個人找到了約會的恰當(dāng)?shù)攸c：兩個大學(xué)圖書館。每個周末下午，她去他的莫大，或者他來她的友大，兩個人一起坐在圖書館里看書。

待在圖書館的好處是安靜而不孤獨。一個閱讀廳里，兩邊是排列的書架，中間坐著上百只身子，形成了冬日與我無關(guān)的氣場。杜怡發(fā)現(xiàn)，夏小松看書時喜歡一只手托著腮幫子，另一只手則隔一會兒去翻書頁，樣子特別投入。如果她不輕語說點兒什么，他是不會主動出聲的。但即使兩個人許久不搭腔，杜怡仍然覺得心里是熨帖的，有一種一屋相守的踏實。這樣的感覺挺好。

有時看書看累了，杜怡就慫恿自己逗趣一下。她在一張紙上寫幾個字，在桌上推給夏小松：你很認(rèn)真喲，先生。夏小松笑一下，在紙上寫兩個字：別鬧。杜怡又在紙上寫：你讓眼睛休息一分鐘，看看周圍蘇聯(lián)美女。夏小松看了她一眼，寫：東方美女比蘇聯(lián)美女好看。杜怡寫：這是《資本論》上說的嗎？夏小松不寫了，伸出手在她腦袋上輕輕拍了拍。

杜怡喜歡這種小調(diào)皮，也喜歡夏小松輕撫她的腦袋。在國內(nèi)大學(xué)一年，她差點談了戀愛。班里一位愛好排球的男生，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她身邊，還冷不丁送她小禮品企圖制造驚喜。她漸漸對他有了些好感，偶爾也拉上三兩位女生去操場看他打球。有一次她正在球場邊站著，他跳出來一個扣殺，球偏離路線砸在她腦袋上。她幾乎被打蒙了，眼眶里滲出淚水，但她的疼痛和狼狽被他忽略了，他沒有跑過來安撫一下。從那一刻起，她便中斷了還沒真正開始的情感發(fā)展。

現(xiàn)在坐在夏小松的身旁，杜怡似乎才懂得了什么叫戀愛。原來戀愛可以相互不講話，原來戀愛只需要一只手伸過來按在她的腦袋上，原來戀愛在一百個人中間也能悄悄生長。她想，我坐在這里看課程書，同時也是在練習(xí)戀愛課呢。

在這樣的心境中，圖書館的時間就不會緩慢。近了傍晚，倆人離開椅子回宿舍做飯。杜怡主廚，夏小松幫手，主力原材料依然是土豆西紅柿卷心菜。杜怡因為有過夸口，就真的在土豆上花些心思，每次盡量換花樣，煎、炸、炒、烤、燜、紅燒、拌絲、椒鹽、醬燜、攪泥、拔絲等等。這些土豆燒品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不好吃也沒關(guān)系，夏小松說自己的嘴是山藥蛋根據(jù)地，允許各種土豆進(jìn)來打游擊。

吃過晚餐，兩個人進(jìn)入分手環(huán)節(jié)。如果在友大，杜怡就陪夏小松在校園里走一圈，然后送到公交站臺。如果在莫大，夏小松則陪杜怡走一段不短的路到地鐵口，再一起坐上兩站，下車后也送到公交站臺。公交站臺成了兩個人每次暫別的地方——以前杜怡老嫌公交車不準(zhǔn)時，現(xiàn)在只恨公交車來得太快。

有時杜怡不愿意晚飯后馬上分開，就拖著夏小松去看電影。在莫大學(xué)生公寓旁邊，有一家名為“立陶宛”的電影院，外觀呈著舊色，霓虹燈招牌上的五個字母通常只亮著三個，但里頭的階梯觀影廳還算氣派，可坐七八百人。影片每周一換，不僅有蘇聯(lián)片子，偶爾還有美國和西歐國家的片子。據(jù)說也很有聲勢地上映過中國的《紅高粱》，可那是兩年前的事了。

杜怡坐在觀影廳的暗色中，總是喜歡握著夏小松的手。夏小松的手溫暖且硬朗，她的手貼住他的手，有一種小鳥似的依偎感。在放映過程中，依偎的小鳥并不安靜。當(dāng)銀幕上突然爆出血腥，小鳥會驚跳一下，使勁摟住手掌。當(dāng)銀幕上出現(xiàn)催淚情節(jié)，小鳥則變得弱弱的，在掌心里一拱一拱。

有一回銀幕上一對男女在海灘上相擁一起接吻，浪頭一個接一個濺在他們身上，兩只嘴巴一直不肯分開。這時陽光在搖晃，音樂配合地響起，鏡頭里游走著激動的氣味。杜怡的手躺在夏小松手里一動不動，微微有些細(xì)汗。過一會兒，她的手指蘇醒過來，用力穿過他的手指，扣在了一起。

電影散場，兩個人隨著人流往外走。到了門口，一陣寒冷逼來，讓杜怡后撤一步。此時最不需要的便是冷颼颼的空氣了，她扯著夏小松的手退回休息廳。過了片刻看看無人，又退回到觀影廳。大廳已熄了燈，暗淡安靜，但空氣中殘留著電影的余味。兩個人坐在角落座位上，似乎有點好玩又有點茫然。茫然了一會兒，夏小松的嘴巴明白過來，起了急去找杜怡的嘴巴。杜怡右手一抬擋住，眼睛看著夏小松。看了幾秒鐘，又看了幾秒鐘，她眼睛閉上了，右手耷拉下來。她的嘴巴立即被一團(tuán)柔軟的溫暖堵住。

這種經(jīng)過情緒培養(yǎng)的接吻，味道真是不一樣。很快，她有一種喘不出氣的感覺，同時一股清涼包圍過來，就像影片里的浪頭打到身上。

這一次，兩條舌頭糾纏了足足有一刻鐘。

天氣越來越冷了，莫大教學(xué)樓上的溫度針指向零下二十?dāng)z氏度。

杜怡沒有嫌天氣，嫌的是跟夏小松在一起的時間太少。挨到周末才見面，見了面鐘點又溜得那么快，一不留神一個下午已過去，下午過去是晚飯，晚飯之后是分手。想一想就讓人不高興。

這天星期六傍晚，兩個人照例從莫大圖書館出來，回宿舍做了簡單的晚飯。盡管一邊吃一邊扯話，也不能把一頓飯拖得太長。格魯吉亞同學(xué)又在旁邊練啞鈴了，嘴巴里還發(fā)出“嘿嘿”的聲音。杜怡努一努嘴，知道到了離開的時間。

兩個人穿上大衣出門。這么冷的天，校園里是沒法溜達(dá)的。電影院中午先打探過了，放的是一部濫竽充數(shù)的老片。杜怡有些不甘，也只能讓夏小松送自己回去。走一會兒進(jìn)入地鐵站廳，車子很快來了。因為是周末，又過了高峰時間，車廂里的人不算很多。兩個人坐在長椅上，能看見對面玻璃里自己的影子。那兩只影子挨在一起，在閃移的燈光中一晃一晃。夏小松突然說：“杜怡同學(xué)，你的樣子有點郁悶噢?！倍赔鲆粋€傷心的表情，說：“兩站地馬上到啦，一會兒你就丟下我了?！毕男∷烧f：“我有個辦法能讓你的郁悶換上高興?！倍赔f：“你說說看?！毕男∷烧f：“我決定不丟下你了，咱們把今晚剩下的時間花在車廂里?！倍赔f：“什么意思呀？我……有點小恍惚。”夏小松說：“咱們今晚就待在地鐵里，一直坐坐坐?！倍赔匾幌律?，明白了。她抬起手拍拍夏小松的肩膀，說：“夏小松同學(xué)，這個辦法不錯！”又咧嘴一笑說：“這么無聊的主意，咱們早該想出來了?！?/p>

定好了想法，就得換一輛開往市內(nèi)方向的地鐵。到了下一站車門打開，兩個人出來走到對面站臺。不一會兒列車到了，兩個人上了尾部車廂。這兒看上去比較寬松，似乎每個人都擁有座位。通亮的燈光中，不少人手里拿著書本，這讓車廂在奔跑聲里也顯得安靜。

兩個人在椅子上坐下，有點得意今天晚上靈機(jī)一動的主意，又想到接下來的自由時間，禁不住快活起來。杜怡說：“這兒比圖書館好，因為可以說話。這兒也比咖啡廳好，因為不用付賬?！毕男∷烧f：“跟電影院比呢？”杜怡說：“至少能打個平手?！毕男∷烧f：“平不了手吧？電影院里嘴巴可以任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倍赔f：“在這里你的眼睛可以任性呀，一會兒看看蘇聯(lián)美女一會兒看看中國美女。” 夏小松呵呵笑起來。

車子穩(wěn)定行駛著，廣播里隔一會兒報一個站名，列寧山站、伏龍芝站、文化公園站。杜怡說：“說點兒什么吧，最好關(guān)于中國的事。”夏小松說：“中國的事從咱們嘴里出來，都變成回憶了?！倍赔f：“我愛聽你的回憶，譬如你的中國大學(xué)、你的初戀?！毕男∷烧f：“我的初戀不是跟你匯報過嘛，沒啥情節(jié)可挖了。”夏小松的初戀有點奇葩，大三時他上體育課撕傷肌肉，住了半個月校醫(yī)院，其間遇到隔壁病房的一位社會學(xué)系女生。她正處在闌尾炎術(shù)后恢復(fù)期，但同時也可能處于寂寞中的發(fā)情期，主動向夏小松熱烈示愛。兩個人在病房和休息區(qū)相伴十多天，說了一大筐話。可出院后，夏小松再也見不到這位女生了。過了不少日子，他才打聽到她的蹤跡，原來出國留學(xué)了，去的是美國。夏小松曾和杜怡探討，問這一段算不算初戀？杜怡說，只要你動了感情就算。夏小松使勁打撈回憶，仍弄不懂自己當(dāng)時有沒有真的動了感情。杜怡說：“你后來想去美國讀書，是不是想追隨她？”夏小松說：“應(yīng)該不是，如果有那個動力，就不會腦子一跳投奔莫斯科了。”

現(xiàn)在，這段往事仿佛一盤小點心，仍是杜怡愿意放到嘴里嚼一嚼的。杜怡說：“我就不問那位女生到底長得咋樣了，估計她沒有我漂亮?！毕男∷烧f：“杜怡同學(xué)，你真自信?！倍赔f：“可我有一個問題，如果你去成了美國，會找她續(xù)上醫(yī)院里的愛情嗎？”夏小松說：“啥叫醫(yī)院里的愛情？好像愛情上面沾著許多病菌?！倍赔f：“不許你打岔……你會不會使勁找她？會不會呀？”夏小松說：“你的問題不好回答，我得想想?！倍赔f：“給你一分鐘時間?！毕男∷烧f：“不用一分鐘了，我的回答是會！”杜怡說：“你真會去找她呀？看來你當(dāng)初還是動了感情?！毕男∷烧f：“然后我跟她說，你在蘇聯(lián)有一個敵人，她正在想法打敗你?！倍赔f：“可你那會兒不可能認(rèn)識我?！毕男∷烧f：“上天會安排咱們倆認(rèn)識的?！倍赔f：“只要咱們倆認(rèn)識了我就有信心打敗她?！毕男∷烧f：“打敗別人應(yīng)該是一種不錯的感覺。”杜怡說：“當(dāng)然啦，一定比吃上一頓大餐還舒坦?！毕男∷烧f：“可惜你沒法享受這種舒坦了?！倍赔f：“為什么？”夏小松說：“因為你壓根兒沒有敵人，你的美國敵人其實是虛構(gòu)的。說真的，我都忘了她的臉?！倍赔f：“不能吧夏小松同學(xué)，你的記憶力怎么可以這樣差呢？！”夏小松用手摸摸杜怡腦袋，樂一下臉。杜怡說：“不過剛才你說到上天安排咱們認(rèn)識，這句話還是讓我舒坦。”夏小松說：“呵呵，上天這東西也是虛構(gòu)的?！倍赔f：“上天才不是虛構(gòu)的呢，只是暫時有點遠(yuǎn)而已。哪一天我信了佛，上天就是佛，我信了基督，上天就是上帝?！毕男∷烧f：“要這么說，上天更可能是馬克思?！倍赔f：“為什么？”夏小松說：“因為是馬克思慫恿我來莫斯科的。”杜怡眨一下眼，嘻嘻笑了。

這么說笑著，車子已過了列寧圖書館站、盧比揚卡站。再往前就躥到東北郊外了，兩個人決定在共青團(tuán)站掉頭返回。

到了共青團(tuán)站，兩個人下來。這里的大廳布滿金黃，漂亮富麗，差不多是一座宮殿。倆人之前很少到這邊來，來了也是匆匆一過，現(xiàn)在用休閑的眼睛打量，覺得這個站臺還真是氣派。倆人抬頭看浮雕，在一只五角星中間找到四個字母“CCCP”。以前的蘇聯(lián)，確實氣壯如牛呀。

不一會兒，返程列車進(jìn)站，兩個人上去。夏小松回味著說：“看來咱們泡地鐵呀，不一定老在車廂里待著，揀一些站臺看看也挺好?！倍赔舆^去說：“好呀，我現(xiàn)在就想看一個站臺?！毕男∷蓡枺骸澳膫€站臺？”杜怡說：“革命廣場。”夏小松說：“告訴我為什么。”杜怡說：“很快要考試了，我得去摸摸那狗鼻子。”這么一說，夏小松“哈”了一聲。在革命廣場站有許多組青銅塑像，其中一組是一位戰(zhàn)士伴著一條狼狗，據(jù)說摸一摸狗鼻子能帶來幸運，助考試過關(guān)。

車子很快抵達(dá)獵人商行站，倆人下來找了找，順著指示箭頭穿過一段行人通道，便到了3號線的革命廣場站。這里的裝飾又是另一種風(fēng)格。在站臺與廊廳之間的門洞口，立著士兵、工人、農(nóng)民、游擊隊員、水手、空軍飛行員、抱著嬰兒的父親、抱著公雞的母親等眾多塑像，構(gòu)成了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主題。

一模一樣的士兵與狗塑像共有四座，杜怡拉著夏小松走近其中一座。眼前的士兵一手摟槍一手撫狗，專注地盯著前方，那條狼狗也是一臉認(rèn)真的樣子，只是鼻子部位被千萬只手摸得锃亮，露出了黃銅色。杜怡說我先摸，就閉上眼睛一邊攢著心愿一邊將手伸向狗的鼻子，快要碰到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犬吠，手尖被一張嘴咬了一口。她驚叫一聲睜開眼睛，見夏小松咧嘴壞笑。她氣了說：“你這條狼狗，一口把我分?jǐn)?shù)咬掉了一分。”夏小松說：“你想考幾分？”杜怡說：“本來也就要四分，現(xiàn)在只有三分了?！毕男∷烧f：“你得想著五分，再來一次?！?/p>

杜怡退后幾步又閉上眼睛。這次她往前走時偷了一些眼光，并快速伸出兩只手：一只手摸向狗鼻子，另一只手奔襲旁邊的夏小松鼻子。當(dāng)兩只鼻子控制在手里時，她哈哈大笑起來。

下一個周六晚上，夏小松、杜怡從校園出來又上了地鐵，不過這一回倆人都攜了書包。杜怡帶的是一本《蘇聯(lián)文學(xué)作品選》，這是考試用的參閱書。夏小松書包里則放了《資本論》俄文版和《通往奴役之路》中文版，近日他在積攢資料，準(zhǔn)備寫一篇有點廝殺味道的論文，題目暫定《當(dāng)代蘇聯(lián)語境中的馬克思和哈耶克論點比較》。為了找哈耶克這本書，他在圖書館搜索了小半天，結(jié)果俄文版撲了空，卻意外借到中國商務(wù)印書館1962年出版的中文譯本。夏小松對杜怡說了一個比喻，雖然哈耶克還活著而馬克思已去世一百多年，但他們都像是武林頂尖高手，憑著各自的武功秘籍，可以隔空比試招法的。他相信馬克思功力深厚，能夠擊敗現(xiàn)已年過九十的哈耶克。

倆人進(jìn)的還是尾部車廂。車廂內(nèi)依然溫暖安定，挺適合閱讀。他們找了座位坐下，掏出書靜看。

看書似乎讓時間變快了，車站一個一個過去。在此過程中，杜怡身子漸漸歪向夏小松，靠在了他肩膀上。又過一會兒，杜怡放下書腦袋動來動去，好像想到了什么。夏小松說：“杜怡同學(xué)，別這樣不安分?！倍赔f：“車廂不是圖書館，可以說說話的?！毕男∷烧f：“你要說什么？”杜怡笑嘻嘻地說：“我想起咱們第一次相遇那天，你在車廂里把伏特加當(dāng)飲料喝，結(jié)果噴了一串咳嗽?！毕男∷烧f：“你腦子夠飄的，想到那兒了?！倍赔f：“當(dāng)時你挺逗兒，說馬克思有一句話，唯有咳嗽無法掩飾?！毕男∷烧f：“這句話現(xiàn)在應(yīng)該修正，原話是：唯有愛情和咳嗽無法掩飾?！倍赔f：“又加上愛情啦，這句話所有權(quán)是夏小松的吧？”夏小松說：“還真是馬克思的?！倍赔f：“呵呵，我就想抓你一個謊言現(xiàn)行，請夏小松同學(xué)拿著《資本論》指給我看?！毕男∷珊仙鲜种械摹顿Y本論》，說：“這句話不在《資本論》里，是蘇聯(lián)教授在課堂上引用的馬克思語錄。”他正一下身子，用蘇聯(lián)教授的嗓子說了一遍俄語“唯有愛情和咳嗽無法掩飾”。杜怡笑了說：“我一直以為馬克思很嚴(yán)肅的，想不到他還能說這種俏皮話?！毕男∷烧f：“你對馬克思知道得太少了，怎么跟你說呢……他年輕時曾是個所謂的問題青年，亂花錢，愛喝酒，好打斗，有一次因為夜間飲酒放狂被學(xué)校關(guān)了禁閉，又有一次因為糾紛與人比劍決斗，呵呵，反正不馴得很。他還是個文藝青年，寫過不少詩，但又時常蓬頭亂發(fā)，衣服扣子老是扣錯?！倍赔∑娴卣f：“你說的這是馬克思？”夏小松說：“我說的這些逸事一點兒不損害馬克思，反而讓他像一個好玩的小伙子一樣真實。只有真實，才能讓馬克思的強(qiáng)大變得可靠。”杜怡說：“這種話沒錯兒……說下去?！毕男∷烧f：“同時呢，馬克思又被稱為真正的思想工廠。他一生寫的著作和論文達(dá)一千九百七十四種，和這個嚇人數(shù)字相伴一起的是各種疾病和深度貧窮?！倍赔f：“嗯，這是我聽過的馬克思?！毕男∷烧f：“稍微往深里刨一刨，你就知道馬克思不是個嚴(yán)肅的符號，他是個有趣的人。即使《資本論》這樣的書，不僅有嚴(yán)密的邏輯，還經(jīng)常能讀出文學(xué)的味道?！彼呐氖种械臅骸吧稌r候你耳朵餓了，我讀給你聽?！?/p>

車子到獵人商行站，倆人下來轉(zhuǎn)2號線。這次他們選擇了往西方向，計劃坐幾站后再轉(zhuǎn)5號線繞回來。

過不多時，廣播響起“馬雅可夫斯基站”的提示。杜怡說咱們下去溜一下吧，這個站好玩。夏小松沒有反對。

列車進(jìn)了站，倆人下到候車大廳。該大廳最大的特色是墻柱式結(jié)構(gòu)，一眼望去，能覺出王子般的前衛(wèi)大氣。大廳兩邊，是一座座鎮(zhèn)定的大理石拱門，拱門們排成了左右兩列長隊。天花板上是飛碟似的圓形圍燈，燈光照向頂部，那里有好看的馬賽克壁畫。

不過此時，奪走目光的是大廳中間的一位小伙子。他站在圓形燈下，側(cè)了頭認(rèn)真拉著一把小提琴，跟前圍了一些候車者——在地鐵行人通道里，這種藝術(shù)演奏是常見的，出現(xiàn)于站臺大廳倒有點稀罕，因為兩邊不時有列車?？坑殖霭l(fā)，不容易聚集人們的注意力。

夏小松、杜怡湊過去，見小伙子下巴瘦尖、眼睛微閉，神情有點憂傷，奏出的琴聲悠揚好聽，但也有點憂傷。杜怡說：“這拉琴男不是失戀就是失業(yè)?！毕男∷沙烈饕幌抡f：“正好，我借用一下他的琴聲?！倍赔f：“什么意思？”夏小松說：“配樂朗讀……我讀一段《資本論》！”

夏小松沒有猶豫，掏出書本走到離小提琴一米遠(yuǎn)的地方。小伙子彈開睫毛看一眼夏小松，手中的琴聲沒有停下。夏小松站定了，翻開書本捧在眼前，橘黃的燈光正好打在他身上。他用俄語開始朗讀：

原來的貨幣所有者成了資本家，昂首前行；勞動力所有者成了他的工人，尾隨于后。一個笑容滿面，雄心勃勃；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畏縮不前，像在市場上出賣了自己的皮一樣，只有一個前途——讓人家來鞣。

……于是，屬于前一種類型的人蓄積財富，后一種類型的人則是除了自己的皮以外，沒有其他的可以贖賣的東西。結(jié)局：無論怎樣勞動，仍只有拿自己本身來出賣的大多數(shù)人的貧，和老早就不勞動但財富仍不停增加的少數(shù)人的富，就成為自有原罪以來的現(xiàn)象了。

伴著朗讀聲，夏小松的臉也變得憂郁起來，仿佛他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百多年前不好的社會景象。他翻動書本，找到新的句子，然后讓自己的聲音在琴聲中繼續(xù)：

資本家害怕沒有利潤和利潤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樣。一旦有適當(dāng)?shù)睦麧?，資本家就膽大起來。如果有10%的利潤，他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他就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他就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他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作為資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資本。他的靈魂就是資本的靈魂。而資本只有一種生活本能，這就是增殖自身，獲取剩余價值，用自己的不變資本即生產(chǎn)資料吮吸盡可能多的剩余勞動。

掌聲響了起來，先是杜怡一個人的，然后周圍跟上來一些。能感覺的到，周圍的掌聲有些勉強(qiáng)，這或許是因為被列車的聲音打擾了耳朵，或許是因為聽不太懂朗讀者的中式俄語發(fā)音。

杜怡能聽懂夏小松的發(fā)音，但也聽不太懂聲音中的術(shù)語。把《資本論》里最俏皮有趣的話拿出來，也不可能是一篇抒情散文。不過夏小松的樣子有些抒情，他的神情暗淡，精神卻飽滿，像是進(jìn)入了資本家反對者的角色。燈光將他的臉部和身體照射得半亮半淡，又似乎有了雕塑感。

杜怡恨自己這時沒有相機(jī)，不然哈哈，可以把他的模樣定格存照，以做備案。 

第二部 北京的問號

一

從窗戶望出去，能看見一團(tuán)樹尖和一塊天空。樹尖是變化的，上面的葉子一天比一天少。天空不輕易變化，底色老是灰的。

這只窗戶每天打開一次，放入一些空氣和灰塵，有時幾片枯葉也會趁機(jī)溜進(jìn)來。更多的時間，窗戶是關(guān)上的，并且閉上窗簾。窗簾一閉上，屋子只有淡黃的燈光，沒了白天和晚上的界線。

對杜怡來說，白天和晚上的區(qū)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記著吃飯的點兒。吃飯的點兒一到，她便洗菜燒肉、煮飯做湯，造出各種氣味的霧氣。霧氣散開，餐桌上有了好幾樣肉魚湯菜。她坐到桌前，默默吸一口氣，然后動作很快地吃起來。此時手中的筷子似乎有些沖動，在各只盤子之間東奔西走，撿回各樣?xùn)|西塞到她的嘴里。常常上一口還沒咽下去，后一口已跟了上來，因此嘴巴里混雜著各種味道。只有遇到魚刺或肉骨時，她的咀嚼才稍稍慢下來，慢了一小會兒，又一嘴油光地快起來。是的，因為是一個人，她不怕自己的吃相有些難看。

用不了多久，盤碗里的吃物都會清空，只余下一些湯汁。這時她似乎才松懈下來，等著肚子里升上飽嗝。等了一會兒，嗓子處果然跑出一兩個或三四個嗝聲。嗝聲過去之后，她會慢慢站起身，走到洗手間的鏡子前打量自己。鏡子里，她的臉好像胖了一些。

很多時候，胃口是個奇怪的東西。在夏小松走后的那些天，她一直在旅館的床上昏睡，三天、五天、一周、十天，反正老是睡不夠，其間除了喝些水，幾乎沒有進(jìn)食。有兩次覺得應(yīng)該吃些東西，就穿上衣服下樓去找點心店，可面條端上來才吃兩口，肚子便飽了。順道買些水果餅干回來，撂到桌上便不去搭理，因為她馬上又困了，睡意濕漉漉地滲入腦子。躺下之時，她給自己的肚子找到一條解釋，睡覺是不消耗能量的，譬如動物的冬眠。

那段日子，如果說睡眠似水，她則像一件用皺了的衣服丟在一只木桶里，整天被水浸泡著。那是一種冰涼的包圍，感覺像夢一樣恍惚而綿長。

十多天后，她似乎睡飽了，回過神來，這才明白在賓館里睡覺也是要花錢的。她開始找房子，在北京的角角落落里找——不敢要貴的，但要有一個獨立衛(wèi)生間。過了三天，她在西直門找到了這間半地下室的屋子。

搬進(jìn)新租的屋子，她發(fā)現(xiàn)自己胃口大開，濃稠的睡意變成了濃稠的餓意。起先她以為是肚子的一種報復(fù)，喂上幾頓便正常了。但幾天過去，肚子仍不依不饒，不時發(fā)出求吃的提示。每天上午，她去附近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回一些河魚、豬肉和蔬菜，變著法子做各種吃食。半地下室是不讓明火現(xiàn)身的，只能使用電爐和電飯鍋，但她仍覺得做出來的飯菜好吃。比起蘇聯(lián)的日子，這些飯菜真是好吃呀。透明的飯粒，油香的排骨，新鮮的鯽魚，還有內(nèi)容復(fù)雜的燴菜……每一樣?xùn)|西都是誘嘴的。然后呢，它們帶著受寵后的一點點得意，進(jìn)入口腔，走過食道，落入胃袋，填補了那里的空虛感。當(dāng)然，這些飯菜也在提醒她，這里已經(jīng)不是莫斯科了。

哦，莫斯科，Москва。一個漂在日子里的名詞，僅僅過了一個多月，便似乎已經(jīng)淌遠(yuǎn)了。

莫斯科，那個射出一顆子彈的莫斯科，那個容不下中國學(xué)生夏小松的莫斯科，那個此刻還忙于爭斗和排隊的莫斯科，那個讓她做上了債務(wù)人的莫斯科，還值得她回去嗎？她還能像以前一樣在那兒待著嗎？世事踉蹌，昨是今非。也許，之前退掉莫斯科返程機(jī)票，便暗示著回去的路已經(jīng)作廢。

夏小松沒了的第三天，他的骨灰便被父母帶回山西。兒子的離去讓夏父夏母老掉了好幾歲，他們甚至顧不上關(guān)心一下杜怡以后的日子走向。但杜怡還不能立即停擺腦子，她在昏睡之前見了胖卷毛，為欠錢的事。

那是一次暗淡無趣的見面，胖卷毛先對夏小松的離去表示了難過，然后問杜怡接下來怎么打算。杜怡木然說：“他走了，我遲早會把錢還上。我見你就是為了說這一句話?！迸志砻f：“你可以不用還錢！我說過的，為了你我一轉(zhuǎn)身就能成立一家公司，我恰巧胖了些，一看就像經(jīng)理，你苗條身子往旁邊一站，正好是俄語翻譯?！倍赔f：“我做不到?！迸志砻f：“那我沒法不問一句，五萬元不是個兒科數(shù)字，家里人會給你拿錢嗎？”杜怡不吭聲地?fù)u搖頭。胖卷毛說：“那你怎么還錢？去把讀書續(xù)上，完了再找一份工作？這么玩兒三五十年你也還不了?！倍赔f：“現(xiàn)在我想不了這些，我就想睡覺?！迸志砻f：“還錢，或者不用還錢，選擇一下不費腦子?！倍赔f：“你這是脅迫我嗎？”胖卷毛說：“說脅迫就難聽了，別忘了在火車上我瞧你一眼立馬動了心?！倍赔聊幌拢f：“你給我點時間想一想吧，現(xiàn)在我什么也干不了?！迸志砻f：“多少時間？”杜怡說：“我不知道?！迸志砻f：“可我想知道，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倍赔f：“三個月吧，我需要三個月?！迸志砻c一點頭說：“成，既然我已經(jīng)賭了一把，就不能猴急猴急的沒有耐心。”停一停他又說：“我再說兩句酸話吧，一句是節(jié)哀順變，生活就得前仆后繼。還有一句算是告白，別人說我是能賺錢的胖子，胖子嘛總樂意邊上戳著一位漂亮的苗條姑娘，這不是不好的心思?！?/p>

那次見面分手時，胖卷毛說自己馬上再跑一趟莫斯科，弄點冬天衣服過去。他又用體貼的口吻表示：“這段時間，我不會打擾你的?！?/p>

她確實不要任何人的打擾?，F(xiàn)在，日子像是停下來了，她啥事都不想干，只懇求自己無思無想地度過這三個月。三個月不是個大數(shù)字，可擱在北京的冬季，也許會顯得有點長。

不過杜怡不怕北京的冬天，因為她心里也是冬天。冬天與冬天相遇，至少能產(chǎn)生她想要的寂靜。

現(xiàn)在，白天是靜的，晚上也是靜的。

睡眠減下來后，空余時間多了起來。白天還好，去一趟菜市場，加上三頓飯，再加一個不講頭尾的午覺，一溜兒鐘點就用掉了。到了晚上，時間則慢慢被抻開，變得瘦長了。淡黃的燈光中，寂寞從四個角落里長出來，小小的屋子像是大了許多。

有的時候，她坐在窗邊的塑料地板上，扯動一下窗簾，上方露出扁窄的窗口。仰頭望出去，一小塊天空映著淡淡霓光，沒有星星什么的。再拉回窗簾，屋子里全是靜默，也沒什么內(nèi)容。

在沒有內(nèi)容的屋子里待久了，啥也不干也是累的。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想到了酒。因家里不存酒，取來了料酒瓶子，里邊還有大半截。她對著瓶嘴呷一口，不算不好喝。在老家的冬天，男人們喝白酒也喝這種黃酒，一邊喝一邊說一堆閑話。眼下她嘴里沒有閑話，也不想跟人說閑話。她讓自己靠在旁邊墻上，支起雙腿將瓶子挨著膝蓋，過一會兒喝一口，過一會兒又喝一口。瓶子里的酒一次次矮下去，不多久便見了底。她把瓶子擱在一旁，心里似乎舒通了一些。

喝過酒的夜晚，到底有些不一樣。先是在空瓶子旁邊，爬近一只蟑螂。它大約聞到了酒味兒，圍著瓶子轉(zhuǎn)了幾圈，一副找不到門路的氣惱樣子。杜怡靜靜瞧著蟑螂，猛地將瓶子往上一提。蟑螂吃了一驚，一溜煙兒跑遠(yuǎn)了。接著頭頂窗戶傳來什么聲響，因為有酒的幫助，她大了膽拽開半邊窗簾，原來是一只花貓。它雙掌敲著玻璃，似乎表示要登門拜訪。杜怡站起身子，花貓?zhí)_幾步又回來，好奇地看她。她盯著花貓的眼睛，覺得有話要說。她說：“真是抱歉，我不認(rèn)識你，可看到你就想起一個問題?！彼f：“我聽說貓有九條命，拿走一條還有八條……可是人為什么只有一條命？”她又說：“這不是算術(shù)題也不是哲學(xué)題，我不知道哪兒有答案。你能解出這個題目嗎？”

有的晚上，杜怡也會裹上大衣出去走走。西直門周邊有不少燈光，守著燈光的不是吃店就是商場。她繞過那些燈光，徑直走入地鐵口。冬日的夜，地鐵是個好去處。她坐在車廂里，懶了身子，聽著喇叭的聲音一站一站報過去，瞧著匆忙的人們一會兒上來一會兒下去。因為2號線是個大循環(huán)，可以不挪窩地一直坐下去，如果搭借一個比喻，她覺得自己是一根時針，慢慢耗著鐘點。

待在椅子上沒事兒，她也會取出衣兜里的照片看一眼，這是那次在莫斯科麥當(dāng)勞餐廳里拍的，也是她帶回中國的唯一一張兩人合照。照片上兩個人依靠著，夏小松臉上有窮開心似的笑。每回坐地鐵，她不會忘了帶上照片，這樣來泡車廂就不是一個人了。

車廂里也不是一直平淡的，有一天時間已晚，坐客漸漸稀少，顯得有些空蕩。這時她看見對面坐著一位中年藝術(shù)男，一臉的絡(luò)腮胡子，手里捏一罐啤酒一口一口喝。杜怡注意到，他的腳上有兩種顏色。是的，他穿著一棕一黑兩只皮鞋。杜怡盯著對方的鞋子，腦子有點恍惚。她的發(fā)愣目光讓中年男嘿嘿一笑，他晃了晃皮鞋，那神情仿佛在說：“姑娘，對我的鞋子感興趣嗎？猜猜看，我為啥穿兩只不同色的鞋子？”杜怡不能搭理他，便不吱聲地別過腦袋，但她眼里慢慢滲出一層淚水。

這天夜里從地鐵口出來，她多走一點路拐到一家二十四小時小賣店，買了幾瓶黃酒帶回家。

她打開一瓶酒坐到地板上，一邊喝一邊等著腦子混沌起來。但喝了一口又一口，腦子仍不肯混沌，莫斯科往事紙片似的從遠(yuǎn)處飄來，又飄出腦海，在屋子里輕輕游走。

她站起身取了紙筆，坐在小桌前開始寫字。她寫的是兩個人在阿爾巴特街相遇、后又在地鐵上相伴回家的情景，情景里有夏小松的認(rèn)真表情、調(diào)皮話語和呵呵笑聲。文字寫寫停停，占領(lǐng)了三頁紙。她擱了筆歇口氣，再把文字細(xì)細(xì)讀一遍，然后找來一只盤子和一盒火柴，把紙張點著了。文字里的故事變成一團(tuán)火焰，在她眼前躥騰一下，很快熄滅了，化為一股灰色的煙。

遠(yuǎn)處飄來的往事又飄回去了，紙上的文字夏小松應(yīng)該能看到吧。這么一想，她心里的疼痛似乎也化開了一些。

以后的每個晚上，她先喝幾口黃酒，再寫一段兩個人的往事，然后點上火燒掉。莫斯科河邊咖啡店的相約，莫大圖書館的一起看書，“立陶宛”電影院散場后重返影廳的相偎，麥當(dāng)勞用餐時的拍照，夏小松解開衣服露出文身肖像的那個下午……每一段回憶的重現(xiàn)，都讓她與夏小松見上一次面：每一回紙稿的焚燒，都是她跟夏小松的一次道別。道過別之后，這個夜晚的睡眠就輕松一些。

天氣越來越冷。下了兩場雪，窗戶被堵上大半，只剩下窄窄的一道縫。但日子并沒有被凍住——即使懶得去數(shù)點，杜怡也明白三個月的時間已用掉了一半。

這一天她終于記起了早該處理的事情，一是父母，二是上課。上課是與莫斯科連在一起的，莫斯科暫不回去，總得有個說法。與家里的聯(lián)絡(luò)也拖不過去，時間這么久了，怎么也得遞個消息讓父母和弟弟安心。她使勁想了想，覺得自己該寫三封信，第一封是給友大老師的，要求休學(xué)一年，這樣至少能獲得緩兵時間；第二封寫給父母，撒個謊報一聲平安；第三封信要為第二封信打掩護(hù)，所以寫給了張汝娟，讓她將撒謊的信從莫斯科寄回國內(nèi)。想到給張汝娟寫信就得講夏小松的事，她心里暗了一下。是的，她現(xiàn)在不樂意白紙黑字地講述夏小松之死，即使是張汝娟。又想到莫大得知自己的一位中國學(xué)生死去，不知會有怎樣的態(tài)度?；靵y無序的時局，又是回國后去世，也許校方壓根兒不當(dāng)回事吧。

杜怡想想停停，花了一天時間才寫好這三封信。下一日上午，她專程去了郵局，準(zhǔn)備將信掛號寄出。大廳里的人不少，她取了號坐椅子上等著。旁邊一位老頭兒端著一只收音機(jī)聽京劇，一邊搖頭晃腦一邊盯著窗口的叫號。杜怡恍然一下，記起自己很久沒聽歌曲了，夏小松離去后，收音機(jī)就沒了聲響，應(yīng)該是電池耗完了。這段日子心里枯著，都忘了音樂什么的。

返家途中經(jīng)過一家商店，杜怡進(jìn)去買了電池，又見旁邊柜臺里擺著不少圍巾手套，遲疑一會兒還是挑了一條厚圍巾一雙皮手套買下。上次從莫斯科到北京以為馬上回去，一些小衣物沒有帶夠。而她有些猶豫，是因為手頭的錢已經(jīng)不多。辦完夏小松的事，五萬元只剩一個小數(shù)，她必須用這些錢讓自己度過冬日，并且給胖卷毛一個答復(fù)?，F(xiàn)在離冬天的結(jié)束，還有好些個日子呢。

回到家里，杜怡找出收音機(jī)換上電池，聲音果然響了。調(diào)了一會兒，找到一段輕音樂——這段輕音樂不是她喜歡的，但旋律緩慢，有一種在水中漂淌的感覺。漂淌了幾分鐘，音樂結(jié)束了，接下來是廣告，再接下來是一段相聲。相聲是講吃的，搭幾句話后，一張嘴巴油滑滑的報菜名：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鹵豬、鹵鴨、醬雞、臘肉、松花小肚兒……杜怡不覺得有意思，伸手關(guān)掉開關(guān)。她該給自己做午飯了。

以后幾日，她沒事兒坐在地板上發(fā)愣時，會打開收音機(jī)聽點兒音樂。音樂播完了，也懶得換臺，似聽非聽地讓收音機(jī)繼續(xù)走著聲音。那些聲音與她無關(guān)，打擾不了她。

但是這一天，在一首安詳?shù)氖诛L(fēng)琴曲子之后，她聽到了一組關(guān)于各國圣誕節(jié)的報道。美國一位海外士兵提前回國，把圣誕老人送到兒子的教室，制造了一個驚喜。澳大利亞人在高溫中歡度節(jié)日，一位農(nóng)場主安排全家在水槽中浸泡，一邊喝啤酒一邊聽音樂。英國倫敦市中心廣場豎起一棵號稱世界最高的圣誕樹，為了是不是世界最高，兩位游客發(fā)生了爭執(zhí)。然后說到了蘇聯(lián)：戈爾巴喬夫在圣誕節(jié)這天晚上進(jìn)行權(quán)力移交，他攜帶的蘇聯(lián)造氈尖筆不太流利，只好接過一位美國記者遞來的圓珠筆，簽下了蘇聯(lián)解體的文件，隨后克里姆林宮頂上的蘇聯(lián)國旗在夜色中最后一次降下。莫斯科市民對這一歷史時刻保持著平靜，因為他們在節(jié)日里還有別的事要做。

杜怡也挺平靜。該來的總歸會來的，這本是一個已失去懸念的結(jié)局。她納悶的是這件重要的事兒居然被編入圣誕節(jié)的花絮報道，一個國家的解體，被如此輕松地說出來，仿佛是一群孩子玩過家家后的解散。今年的圣誕節(jié)，也許會因為克里姆林宮的變化而多一個聚會時的話題，但失去了蘇聯(lián)，這個世界真的會變得更好一些嗎？

杜怡從衣兜里取出那張合影照片，盯著夏小松的臉輕聲說：“我知道，那天廣場上的子彈不僅射中了你，也射中了蘇聯(lián)的軀體。蘇聯(lián)比你多挨一些日子，但今天也沒了?！彼胍幌胗终f：“蘇聯(lián)沒了，你有蘇聯(lián)護(hù)照也回不去了，我就這么告訴你一聲?！?/p>

過了元旦，天氣更冷了。屋子里供著暖氣，里外溫度差著一丈遠(yuǎn)，若出門去菜市場得裹上好幾層衣服。杜怡有過莫斯科的歷練，心里不懼，身子卻躲閃不開碰上了感冒。

感冒倒也不重，不發(fā)燒不頭痛，只是打噴嚏流鼻涕，之后是時不時地咳嗽。吃了些藥，又愛上了睡覺。躺在床上，腦子昏昏地想暗過去。暗了一會兒，出現(xiàn)一些無序的夢，可一聲咳嗽，夢片四碎。就這樣睡睡醒醒，穿過一夜到了上午，身子軟軟的湊不起氣神兒。

所幸胃口沒被破壞掉，到了飯點，仍起床做吃的喝的，使勁把肚子喂飽。胃里踏實了，腦子也清明一些，算算日子，離過年越來越近了。這屋子是一間大儲藏室改造而成的，有一些鄰居。杜怡因為不樂意被打擾，就少與他們接觸搭話?，F(xiàn)在，即使閉著門，也能感覺到這些鄰居在做回家過節(jié)的準(zhǔn)備。他們訂車票、買年貨，弄出興奮的聲響。

杜怡也想過收拾行李回家，讓父母以為女兒是學(xué)期結(jié)束回國過年。但蘇聯(lián)大學(xué)的寒假時間太短，花一把錢丟在飛機(jī)和汽車上，僅僅為了在家里待上幾天，這是父母難以理解消化的。更重要的是，她無法備好恰當(dāng)?shù)男那槿?yīng)對父母。在歡喜的節(jié)日氣氛中戴上一副假面具嗎？或者把自己的故事當(dāng)作年貨送給父母？反正一家人湊在一起，這個年仍是過不好的。她也許能得到一份壓歲錢，但肯定得不到一分安慰。

這么思忖著，她心里滲出些苦味，仿佛感冒藥丸哽在胸口慢慢化開。屋子里挺熱，空氣有些干枯。她不知道干點兒什么好，就坐到小桌前鋪開白紙。莫斯科往事已寫過一遍燒給夏小松，再擠些傷心文字只怕討他嫌了。她靜一會兒，丟掉鋼筆離開小桌，把自己扔到床上。

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目光里是一面白里摻黃的天花板，空虛無趣，無法多看。她擰開收音機(jī)，頻率一路搜過去，沒有歌曲只有咿咿呀呀的各種說話聲。她關(guān)了收音機(jī)閉上眼睛，嗓子里躥出一聲咳嗽。這一聲咳嗽沒咳透，引出一串新的咳嗽，把她的臉都憋紅了?？韧炅舜跉?，發(fā)現(xiàn)臉上濕了一片。

她再次起床，往嘴里扔了幾顆藥片，然后裹上大衣出門。此時是下午，街上顯得繁雜又蒼茫。她縮著脖子穿過街道，去了地鐵口。

她很少在這個鐘點泡地鐵，以為人會很多，進(jìn)了車廂未見到擁擠，看一眼手表，才知道是周六，日子過得有點兒錯亂了。

站著過了一站，找到椅子一角坐下。因為沒有睡夠，腦袋有點飄沉，她微瞇眼睛往后一靠，讓身子和腦子一起懶著。喇叭里又響起報站聲，一些人走到門口候著。一位站在她跟前的年輕姑娘突然“呀”了一聲，叫出她的名字。她彈眼瞧去，竟是多日未見的絲絲。絲絲說：“是你嗎杜怡？我差點認(rèn)不出你了?！倍赔X子里映出自己，頭發(fā)凌亂面目不潔神情黯淡。絲絲說：“你的臉圓了許多，日子過得挺滋潤嗎？”杜怡澀澀笑了一下，沒有吭聲。

車門打開，一群身子搶出去。絲絲放棄了下車，坐到杜怡身旁，問：“這些日子你干啥呢？還在到處借錢救人？”杜怡輕著聲音說：“他死了?！苯z絲愣了愣，半晌才說：“前段時間想過找你，可不知道怎么找你?！倍赔c點頭說：“我沒打算讓別人找到我。”絲絲說：“不讓別人找到你的辦法是回到莫斯科，可是眼下你還在北京?！倍赔f：“莫斯科暫時不回去了，我……休學(xué)了一年?！苯z絲說：“我懂了，你在скорбь（悲痛），你需要療傷。”停一停又說：“不過我也不懂，скорбь（悲痛）還能讓人變胖?！倍赔聊粫赫f：“我看上去一定很糟糕?！苯z絲說：“你現(xiàn)在還缺錢嗎？上次答應(yīng)借你兩千元，還沒給你你就不見了?！倍赔鶖[一擺頭說：“兩千元不用給我了。我借了很多錢，我得想辦法還錢。”絲絲嘆一聲說：“你到底借到錢了，可惜沒把人……救回來?！?/p>

車子又過幾站，絲絲不能拖沓了。她讓杜怡給個聯(lián)絡(luò)地址或者電話，杜怡輕輕搖了頭。絲絲說：“上次幫你沒幫成，這回我得想法子再幫你一次?！倍赔f：“你別惦記我了，我現(xiàn)在愿意一個人待著?！苯z絲說：“那你記著我BP機(jī)號吧，啥時不愿意一個人待著了就call我?！彼f了一個號碼。

這次偶遇讓杜怡知道，即使與絲絲這樣的要好同學(xué)意外碰面，自己心里也生不出一點高興。另外，絲絲在雜人中一眼認(rèn)出自己，說明自己的臉胖得還不夠。

回到住屋，她脫下大衣邁進(jìn)小衛(wèi)生間，站到鏡子前看自己。鏡子里的臉有些圓胖，但倦倦的沒有一點兒油潤，眼睛似乎也變小了，眸子灰暗乏力。這是一張不合格的臉，也是一張無趣味的臉。幾個月前的她，若瞧見眼前的這張臉，一定吃驚得不愿意認(rèn)領(lǐng)。但是現(xiàn)在她盯著自己，有些傷心也有些滿意。對的，一種傷心的滿意。她心里明白，三個月的孤獨時間，既是為了在心里慢慢送走夏小松，也是為了不讓那位胖卷毛靠近自己。她需要一次變丑，讓胖卷毛見了她也不愿意認(rèn)領(lǐng)。這個任性的隱秘心思，在住進(jìn)半地下室的第一天就已經(jīng)誕生了。

不過此時對著鏡子，她也知道自己的增肥并未達(dá)到想要的效果，下巴仍翹著，鼻尖未添肉，嘴唇還不厚……而且感一次冒，也可能抵消掉好幾天的吃喝。這么一想，她禁不住沖鏡子哈了一口氣。

隨后的晚餐，杜怡花一些時間做了紅燒排骨、油燜茄子、雞蛋土豆餅。幾樣菜端到桌上，飄起一陣油香。

她不怕油，她不允許自己怕油。她將一塊紅燒排骨塞到口中，先啃掉肉，再嚼骨頭，骨頭嚼碎了，一個滾兒吞了下去。之后一截沾滿油汁的茄子進(jìn)入她的嘴巴，稍稍做一下逗留，便消失了。土豆餅里有雞蛋和蔥花，咬到嘴里有一股扎實的香味兒，舌頭往后一推，扎實的香味兒落到了胃里。這么吃著，她得寸進(jìn)尺地想到了魚，要是有一條蔥油鯧魚或者蔥油小黃魚就好了，既鮮又嫩，味道хорошо（上佳）。但這些魚通常只出現(xiàn)在老家的餐桌上，此時容易引出傷感，所以念頭一起便趕緊掐掉。再說了，海魚雖然好吃，畢竟是不增胖的。

吃到中途，感冒出來干擾了，鼻腔淌出涕水，嗓子也癢癢起來。她起身去衛(wèi)生間清理，見了抽水馬桶，嗓子使起性子，猛烈咳出聲來。她湊過去脖子一伸，竟吐出好幾口胃中食物，馬桶池里浮起一層油花。她閉上眼剎住咳嗽，愣了幾秒鐘，沖掉水回到餐桌。

現(xiàn)在，她不能犯這種差錯了。她喝口水潤潤嗓子，再把一塊紅燒排骨夾到嘴里。

二

跟胖卷毛再見面是新年的初六中午，地點在西直門外的一家牛排館。杜怡在電話里告訴他，這家牛排館挺牛的，過年閉門三天就開業(yè)了。

杜怡沒有收拾外表，頭發(fā)亂著，臉不上妝，身上穿著臃腫衣裳，外邊又套了棉大衣，看上去像風(fēng)塵旅途上的趕客。她走進(jìn)小包廂，沖等在那里的胖卷毛淡淡一笑。胖卷毛恍惚一下，眼睛慢慢變大，半晌說不出話。這正是杜怡期待的表情。

杜怡脫下大衣扔到旁邊，抓起桌上的茶，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后說：“三個月了，咱們果然按時見上了面?！迸志砻粩[手說：“等等，先讓我猜一下這些天你都干了些什么。”杜怡說：“我租了間地下室，什么也沒干?！迸志砻f：“什么也沒干怎么成這模樣啦？我以為你剛從西伯利亞回來呢?！倍赔f：“也不是啥都不干，我睡了還吃了。”胖卷毛說：“弄一間地下屋子，又吃又睡的，這不是圈一個豬欄嗎？——這可不是罵你。”杜怡說：“你罵我胖，我不在乎?！迸志砻f：“我琢磨著你會回老家去養(yǎng)心情，所以一直沒跟你聯(lián)系。”杜怡說：“我樂意一個人待著，你想聯(lián)系也聯(lián)系不上?！迸志砻f：“你吃著睡著的時候，我又跑了一趟莫斯科，做了一單挺痛快的買賣?！倍赔f：“那邊還好嗎？”胖卷毛說：“非常時期，表面看著還行，其實亂成一鍋粥，不過這也是做生意的好日子。”杜怡說：“你是不是還惦記著成立一家公司什么的，把生意做大？”胖卷毛說：“這得先由我問，你還愿意跟著我嗎？”杜怡說：“我還不了你的錢，我想賺錢?！迸志砻f：“這么說你愿意跟著我？”杜怡說：“昨天我在菜市場稱一下體重，胖了二十斤?！迸志砻恢?，盯著杜怡的圓臉。杜怡又說：“我感覺我還會接著胖，奔著俄羅斯大媽去?！迸志砻f：“操，你說這個什么意思嗎？”杜怡說：“我在提示，我可以給你當(dāng)翻譯，但站在你身邊的不再是苗條的美女?！迸志砻俸僖恍φf：“你說話有點油嘛，看來不好的心情調(diào)回來了。”杜怡說：“我現(xiàn)在的心情就是想吃，讓嘴巴有點油?！迸志砻f：“剛剛過完年，得讓嘴巴清淡點兒?！倍赔f：“別說過年的事兒……大年三十晚上，我在地鐵待兩個小時，到最后車廂里只有我一個人。”胖卷毛說：“操，你還真會玩孤獨……”杜怡說：“所以今天到這個店里來，我就想狠狠吃幾塊牛排?！迸志砻f：“是不是想把年夜飯補上呀，那還得有酒。”杜怡說：“今天我不怕酒!”胖卷毛嘴巴一撇樂了。

胖卷毛招來服務(wù)生，要了幾個菜和兩份牛排，又叫了兩瓶紅酒。胖卷毛說：“先走兩瓶，一人一瓶?！倍赔鶝]有吭聲。

菜上來了，杜怡拿起筷子伸向這個盤子，又伸向那個盤子。胖卷毛說：“什么吃相呀!能不能淡定點兒先舉個杯碰一碰？”杜怡端起杯子輕碰一下，靠嘴邊呷了一口。胖卷毛說：“玩起優(yōu)雅啦，能不能喝個大口呀？!”杜怡又端起杯子晃一晃酒，慢慢全倒入口中。

吃了一小會兒，瓶子里的酒已下去一半。這時鐵板牛排才上來，伴著黑椒的香味兒，杜怡握刀切下一大塊送進(jìn)嘴里，臉頰頓時鼓起。她一邊嚼著一邊講了句什么。胖卷毛說：“你想說什么呀？”杜怡說：“我想說這兒的牛排不錯?！迸志砻浦赔\動的嘴巴，說：“在莫斯科待過的人，胃口就是不一樣?！倍赔f：“別提莫斯科了，吃飯的時候最好別提莫斯科?！迸志砻f：“為什么？”杜怡說：“莫斯科又不是一道菜，提它干什么呀！”胖卷毛“嘿嘿”笑了，說：“看來你什么都能往吃上扯……要是這么吃著，你的胖很快會趕上我的胖了。”杜怡說：“那多好呀，以后你帶我出去，兩個胖子在別人跟前一站，二乘上二的分量，誰也不敢小看?！迸志砻豢月暳耍劬锼坪躏h游著什么。杜怡說：“有一句俄語заимствовать，就是相映成趣的意思，可以用在兩個胖子身上?！迸志砻f：“我在腦子里展望了一下，確實有點喜感，好玩兒?！倍赔f：“為了заимствовать，咱們得干一杯!”這么說著，她拿起杯子大口吞下，脖頸跟著蠕動了幾下。胖卷毛看一看她，也將杯中酒喝了。

杜怡抓過酒瓶將自己杯子斟上，又伸向?qū)γ姹?，被擋住了。胖卷毛說：“一人一瓶說好的，不許撒賴!”杜怡將酒瓶收回來，說：“好吧，看來你一北京爺們兒，也是斤斤計較的人。”胖卷毛說：“這不是斤斤計較，這叫講規(guī)矩?！倍赔σ宦曊f：“講規(guī)矩這詞兒從一位倒?fàn)斪炖锍鰜?，好像有些смешно?！迸志砻f：“又講鳥語了，什么意思呀？”杜怡說：“就是滑稽?！迸志砻f：“操，你以為做生意可以不靠譜子走!告訴你，我的生意往小里說是跑單幫，往大里說是國際貿(mào)易，國際貿(mào)易能不講規(guī)矩嗎？”杜怡說：“我借了你的錢，然后就得跟你走，這也是一種規(guī)矩吧？”胖卷毛說：“嘿嘿，把話往這兒趕了，那我把話說前頭，跟我走不是賣身，是享受快樂還順便賺錢，賺大把的錢?！倍赔f：“先不提賺錢，我只想聽到……跟著你跑能賺到哪些快樂？”胖卷毛說：“你一學(xué)生小妞兒，壓根兒不知道北京有許多好玩的地方，莫斯科也有許多好玩的地方。你想想，身上揣著塞滿美元的錢包，一個場子一個場子玩過去，那是什么感覺!”杜怡說：“你又提莫斯科了……”胖卷毛說：“莫斯科現(xiàn)在跟以前不一樣了，不斷會有好玩的場子出來?！?/p>

杜怡捏著杯子喝了一口，說：“好吧，我也講一個莫斯科好玩的場子?！迸志砻f：“什么場子？你說說看。”杜怡說：“McDonald’s，麥當(dāng)勞?！迸志砻f：“一說就跟吃的地方連上了……麥當(dāng)勞哪兒沒有呀，北京也有。”杜怡說：“先聽我說……莫斯科的那家麥當(dāng)勞在普希金廣場那兒，許多時候得排很長的隊才能吃上?！迸志砻f：“我最不耐煩排隊了，站一兩個小時買一份漢堡，傻帽呀!”杜怡說：“排一次隊都不樂意，還說帶給我快樂?！迸志砻f：“好吧，你愿意跟我去莫斯科，我就陪你去普希金廣場排隊。”杜怡說：“排的隊說是長吧，兩個人要是聊得開心，時間其實也過得快?！迸志砻f：“行，排隊的時候我陪著你使勁兒聊?！倍赔f：“終于排到頭了，進(jìn)去站到售臺前，我要一個漢堡一份炸薯條一杯可樂再加兩塊雞塊?！迸志砻f：“沒問題，你想吃多少就點多少，別想著給我省錢?！倍赔f：“我們一邊吃著一邊可以看旁邊的兒童游樂區(qū)，那些孩子也許在玩生日快樂什么的，服務(wù)女生還會給他們拍照，場面挺溫馨?！迸志砻畈簧显捔?，杜怡繼續(xù)說下去：“我過去請服務(wù)女生給我們也拍一張，服務(wù)女生答應(yīng)了，走過來讓我們倆擺好姿勢臉露微笑，然后端起相機(jī)摁下快門。不過她拍的時候心里一定冒出遺憾……”胖卷毛說：“遺憾什么？”杜怡說：“遺憾裝進(jìn)鏡頭的是一對胖子，洗出來的照片不好看?！迸志砻f：“操，你繞了一圈想說什么？成心逗我嗎？”杜怡說：“我想說呀，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我和夏小松在那兒拍過照片，照片里兩個人挺精神。”說著她的手離開酒杯，伸進(jìn)衣兜里取出一張照片，在自己眼前停留幾秒鐘，再遞給胖卷毛。胖卷毛接過去看一眼，一丟手撂到桌上，順道抓起杯子喝了一口，不再吱聲。

杜怡也不說話了。今天她講得太多，似乎三個月的孤獨被擠破一個口子，淌出一堆言語。眼睛往旁邊瞧，酒瓶已經(jīng)空掉——大約是料酒打的底子，喝了一瓶紅酒腦子竟然不糊涂，只是有點起困。她松了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

靜默片刻，胖卷毛起身去洗手間。他去得有點久，杜怡想穩(wěn)住自己，眼皮卻不聽話地蓋將下來，腦子也漸漸暗淡。等不及他回來，她已經(jīng)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也許只是一會兒，也許是不短的時間，反正醒來時對面的椅子仍空著，他的大衣已經(jīng)不見。她眨一眨眼，見桌上多出一張紙，紙上有一些字。她趕緊取過來看，是幾句鳴金收兵的話：行吧，你可以跟我過不去，但不能跟人民幣過不去。再給你三個月時間，把我的錢還了!今天這頓飯我做東你結(jié)單，在五萬元里扣吧。

杜怡晃一晃腦袋，確認(rèn)自己是真的醒來了。

初十那天，杜怡找出絲絲的BP機(jī)號，在公共電話亭里呼了她。

絲絲很快回?fù)茈娫?，一聽是她，聲音添了一些驚訝，說我沒準(zhǔn)備你這么快出現(xiàn)的。杜怡問你回家過年了嗎？絲絲說待在北京張羅個閑事呢，你有啥指示？杜怡拖了兩秒鐘，表示自己現(xiàn)在缺錢。絲絲說：“大錢還是小錢？小錢我湊得出來?！倍赔f：“大錢?！苯z絲說：“那是要我再幫你找一位老板借錢嗎？你這臭脾氣，我可不能讓自己討個無趣?！倍赔f：“我想自己賺錢，你幫我找份差事就行。”絲絲說：“這話說得輕巧，我有那么大能耐嗎？我好像沒有?！倍赔f：“北京這么大，我只有你可以投靠了。”絲絲說：“那你真不回莫斯科啦？”杜怡說：“至少暫時不回了?！苯z絲停頓一下說：“那好吧，咱們見個面……這種事電話里可說不明白?！?/p>

第二天杜怡去了學(xué)校，兩個人還在南校門外的咖啡店里見面。絲絲先伸手捏一捏杜怡臉上的肉，像是親昵又像是不滿，然后送出一句話：“你運氣不錯，我還真能給你一份賺錢的短工?！蔽吹榷赔穯枺终f起自己最近是如何的忙碌。原來她在幫著張羅一個藝術(shù)展，這個藝術(shù)展規(guī)模不大但挺有趣。她說：“你還記得三年前美術(shù)館的那場現(xiàn)代藝術(shù)展嗎？”杜怡使勁想一下，點了點頭。大一那年春節(jié)，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了一場前衛(wèi)藝術(shù)大展，內(nèi)容稀奇而瘋狂，有孵蛋、避孕套、吊喪什么的，最后是行為藝術(shù)“槍擊”——兩聲槍響終于攪黃了大展。杜怡跟美術(shù)不沾邊兒，自然沒到現(xiàn)場觀看，后來上藝術(shù)鑒賞課時老師講到了這件事。為了講得逼真，老師嘴里還發(fā)出“砰、砰”呼嘯的槍聲，讓教室里所有的眼睛都瞪大了。絲絲說：“那場藝術(shù)大展之后，前衛(wèi)的藝術(shù)活動就不能隨便玩了，但這批人還在，鬧騰的心思還在，不讓在面上搞就轉(zhuǎn)到地下。不過玩藝術(shù)得燒錢，沒錢只能走投無路，這一回他們終于遇到一位服裝老板，雙方喝了兩場酒，把事情談下來了?！倍赔f：“你……一個外語學(xué)生，跟這個有啥關(guān)系？”絲絲說：“玩新鮮唄!我認(rèn)識那位服裝老板。就跟進(jìn)去打個雜……我的雜事兒是聯(lián)個絡(luò)跑個腿，還有就是找人?！倍赔f：“我明白了，你是讓我出任售票員或者引導(dǎo)員什么的?！苯z絲搖搖頭說：“你不明白，我說了你才能明白。這個藝術(shù)展放在一個四合院里，有先鋒美術(shù)還有行為藝術(shù)，總題目比較肥大，叫‘天問’，意思是對生活對人進(jìn)行質(zhì)疑。既然是天問，他們就準(zhǔn)備弄一個醒目的人體造型，讓五位女子往地上一躺，形成一個大的問號?！倍赔f：“你是讓我臥在地上，做問號的一部分？”絲絲說：“是的……而且不穿衣服。他們說，天問嘛，當(dāng)然得天體?！?/p>

杜怡抻一抻脖子，才沒讓嘴巴噴出一口咖啡。她緊了臉，硬著口氣說：“讓我光著身子躺在地上，絲絲虧你想得出來!”絲絲笑了說：“瞧把你緊張的……他們讓我往女學(xué)生里找，找了一周才知道有難度，又考慮到展覽風(fēng)險，他們便后撤了一步，允許穿上三點。”杜怡說：“穿上三點也不行，我不能讓自己像一堆肉擱到地上?！苯z絲說：“擱到地上的不是肉而是藝術(shù)，在搞美術(shù)的人眼里，這是很平常的事兒?！倍赔f：“別跟我談藝術(shù)，眼下我就想賣些力氣賺點實在錢。”絲絲說：“那行呀，賣冰棍擦皮鞋端盤子什么的，這樣的工作有的是，還需要找我嗎？”杜怡不吱聲了。絲絲說：“這個展覽是小范圍的，不對公眾開放，時間也只有十天，不會給你丟臉的。當(dāng)然給的錢不會少，每人兩千，我跟他們說說，興許還能給你再加一些?！倍赔豢谝豢趯⒈锌Х群韧?，然后抬起腦袋說：“絲絲我知道你為我好，可這份差事超出了我的理解，我沒法答應(yīng)?！苯z絲說：“好吧，離藝術(shù)展還有一段時間，你可以不用馬上答應(yīng)。不過甭管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有件事你得馬上做，就是把臉上的肉瘦掉。一個女孩子，允許自己胖成這樣，這才是丟臉的事。”杜怡干澀地笑了一下，問：“你說的一段時間是多久？”絲絲說：“一個月，那會兒有點春天的樣子了?！?/p>

是的，該輪到減肥了。多出來的肉，已經(jīng)沒用了。

對于減肥，杜怡心里有一些底氣，覺得這不是個難事兒，因為自己的體質(zhì)并不靠著肥胖，現(xiàn)在的贅肉是有意制造出來的。既然是有意制造，也可以有意去除。

行動之前，她特地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公平秤上站了一下，秤表指針跳向一個難堪的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讓她默算幾秒鐘，得出另一個需要減去的數(shù)字。

現(xiàn)在，她首先要做的是擋住嘴巴。在內(nèi)容上，讓肉類快速消失，同時擴(kuò)充蔬菜和水果。在數(shù)量上，早餐可以吃飽，中餐和晚餐漸漸收縮。這樣的規(guī)則定下后，她從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回的全是蘿卜黃瓜西紅柿和大白菜，跟以前在莫斯科差不多。另外，做菜的時候不是不擱油，但只能是幾滴，這是補充規(guī)則。

第一天沒有問題，以米飯和蔬菜為主，晚上補一只蘋果。第二天肚子有點空虛，便多喝些水。水在腹中攢多了，便不滿地晃蕩，偶爾還發(fā)出“咕咕”的聲音，但并不礙事。第三天餓意上漲，有反撲的意思。她抵擋不住用剩肉做了一份蘿卜燉肉，吃完了便后悔，趕緊進(jìn)衛(wèi)生間讓手指摳喉嚨，硬是將肉物嘩嘩吐了出來。

到了第四天，胃口漸漸適應(yīng)新的食物供應(yīng)，只是時不時地撒個嬌，仿佛小孩子伸出要零食的手。杜怡一般都硬一硬心，把討吃的手打回去。

在把守嘴巴的同時，當(dāng)然還要讓身體流汗。流汗最簡單的辦法是找個地方跑步。她瞄上附近一所中學(xué)的操場，每天下午放學(xué)時間，混進(jìn)校門加入長跑學(xué)生之中。目標(biāo)先是八圈，一天增加一圈，一周后已是十五圈。跑完十五圈，身邊的學(xué)生身影漸少，她雙手扶腰，汗氣騰騰地在操場上漫步一會兒，才出了學(xué)?；丶?。又過幾天，覺得腳力添了不少，回家時便不肯馬上進(jìn)入地下室，而是溜進(jìn)旁邊高樓的消防通道，沿著樓梯一級級往上爬，爬到十二層樓頂又走下來。她管這個叫小灶加餐。

還有一次，她聽說魏公村那邊蘋果賣得便宜，就在練身時間里跑步過去。此時沿線道路正在修造，灰塵在空中與她的臉相遇，不一會兒就弄得面顯土色。但她沒有不高興，買了幾斤蘋果甩到肩后，又一路跑回來。她把這個叫負(fù)荷加練。

這樣過了一些日子，她往秤上一站，無意外地少掉十來斤。再捏一捏臂腿，雖然贅肉還是多，但皮膚緊了不少。寬慰之余，她call了絲絲，在電話里將減肥情況簡要告之。絲絲說：“不錯不錯，出成績了?！庇终f：“再加把勁兒，讓身體回到以前!”放下話筒，她心里有些無趣，干嗎要跟絲絲講瘦身的事？這不是在暗示自己向那份差事靠攏嗎？

事實上，杜怡這些天也一直在找工作。她先是注意到北京動物園那邊有個服裝市場，里邊布著幾溜小服裝店，衣裳的顏色赤橙黃綠很是逗眼。要是找家服裝店做服務(wù)員，把肥肥瘦瘦的衣褲推薦給肥肥瘦瘦的人，倒是一個不枯燥的活兒。不過這種工作難以持久，此處又離母校近，若是撞上逛街的昔日同學(xué)，免不了難堪臉紅。她琢磨兩天，又想到要不要去王府井肯德基店求一份職。北京暫時沒有麥當(dāng)勞，而肯德基有著相同的用餐氛圍——穿著鮮艷的制服在大廳里走來走去，那感覺至少不會太差。不過待去了一打問，才知道因為是新鮮的洋店，想端盤子的姑娘還不少，候缺的名額也排著隊。

還有一次她在街上走著，東張西望想尋找招人啟事什么的。剛在一張招聘紅紙前停下，一位中年女人湊過來搭話，說可以提供一份賺錢的活兒。她急忙問什么活兒，中年女人將她拉到旁邊一家賣盒裝營養(yǎng)品的小店，翹著舌頭說了一堆話，意思是別人進(jìn)門欲買不買時，她得在一旁扮演買客說營養(yǎng)品的好話，還很爽快地掏錢買下好幾盒。杜怡明白了，這是讓自己做“托兒”。中年女人說：“你的臉正好小胖著，一看就是營養(yǎng)品吃出來的。”杜怡無法應(yīng)答，只是默著臉搖了頭。

當(dāng)然街上的尋找也不是無收獲的。這一天她在人行道上走著，一塊翻譯社的牌子在半空中伸出來。她目光一愣，腦子里似乎醒了一下。走進(jìn)樓門上了二樓，見到一間不大的屋子，里邊坐著一位眼鏡男子。男子以為她是送譯的顧客，一邊站起身一邊問翻譯什么東西。她趕緊說了來意，表示自己能承擔(dān)俄文資料翻譯。男子沉吟一下，說眼下英日德法活兒不少，俄文就差點兒。杜怡問為什么，男子便解釋幾句，意思是中蘇關(guān)系起步晚，現(xiàn)在雙方只是做些邊貿(mào)生意，投資、留學(xué)的事稀少，學(xué)俄語的人也不多。杜怡眨眨眼，臉露失望。男子想了想，將語氣挽回一些，說北京到底是大地方，總有些俄文業(yè)務(wù)，我們已有一些翻譯人員，不過你也可以加入的。說著他拿出一張紙，讓杜怡寫下名字和簡歷。同時杜怡知道了他的名號叫老劉。

過了兩天，杜怡又去一趟翻譯社，見到了老劉的笑臉。老劉說你運氣不錯，今天剛接到一份俄文資料。杜怡拿過來一看，是一篇關(guān)于貝加爾湖水溫變化和魚類生長的數(shù)據(jù)分析。杜怡說：“貝加爾湖很美，看看風(fēng)景就行了，干嗎還去搭理魚的青春期老年期呀？”老劉一揮手說：“只要人家肯付錢，文章的用途咱們可管不著?！庇謫枺骸澳阈胁恍醒?？”杜怡說：“好吧，我試試看?！崩蟿⒈愀赔?lián)系方式，杜怡說自己沒有。老劉說：“這多不方便呀姑娘，趕緊去買一只BP機(jī)……你不能玩躲貓貓，你得讓別人隨時逮著你?！?/p>

老劉的提醒是對的。出門到街上，杜怡尋著一家通信商店，買了一只BP機(jī)，隨后猶豫一下，呼了絲絲。絲絲很快回復(fù)電話，杜怡將自己BP機(jī)號碼報給她，又說了最近幾天的減肥新況——體重還在掉，但掉得有些慢。絲絲說：“一般都這樣，起步容易后續(xù)困難?！倍赔p了聲音轉(zhuǎn)過話頭，說要跟你借一本俄漢詞典。絲絲說：“干嗎用呀？用俄文寫回憶錄還是寫減肥分析報告？”杜怡一時不想說翻譯的事，就含糊地嗯哼。絲絲說：“借詞典當(dāng)然可以，不過杜怡我要說說你，借一本詞典不如買一本詞典，得趕緊刨錢呀。那么好的一份賺錢活兒我舍不得給別人，你居然還猶豫著。”終于又回到了這話題，杜怡說：“我沒答應(yīng)，是因為我還沒想好說服自己的理由?！苯z絲說：“賺兩千塊錢不是理由嗎？這可是一般人一年的工資?！倍赔睦飮@息一聲，嘴里說：“可我身子還沒完全減下來?！苯z絲說：“我想過了，一個問號造型，下面的點兒不能輕飄，你的身子既然有分量，就做那個問號的點兒?！倍赔f：“我這樣做真的可以嗎？”絲絲說：“可以的，一個微胖又有質(zhì)感的點兒?！倍赔f：“我是說把自己身子交給那么多眼睛，這合適嗎？”絲絲笑一聲說：“блять（他媽的），這是藝術(shù)!”

擱下電話，杜怡心里有些飄。自己這是答應(yīng)了嗎？好像是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的理由呢？賺一份錢，還有他媽的藝術(shù)。這兩個理由一實一虛互為依靠，形成了支撐力。但她又知道，站在這兩個撐點上，自己的心里仍是搖晃不穩(wěn)的。

其實她還有一個撐點，只是這種說法需要孤獨，不能示給絲絲的。

只要往深處扒一扒，她內(nèi)心角落里也藏著一樣?xùn)|西，那就是問號。這問號默默蹲在那里，不明白地瞧著日子，瞧著日子里飛行的一顆子彈，瞧著那顆子彈擊中了兩個年輕者的命運，而問號下面的那個點兒，多么像命運淌下的一滴眼淚。

她做問號的點兒，就是做命運的一滴眼淚。這個理由似乎更好些。

三

“天問”前衛(wèi)藝術(shù)展以民間的姿態(tài)，駐扎于東城一個私家四合院。這四合院臥在一條低調(diào)干凈的胡同內(nèi)，門臉并不闊大，進(jìn)了院子很有模樣——典型的三進(jìn)布局，正房廂房耳房加上側(cè)房后罩房，有大小二十多間屋子，中間庭院守著國槐和海棠，落到目光里既平民又貴氣。

布展的時候，杜怡到各個屋子溜過一眼。正房算是主展廳，掛滿了美術(shù)作品，一部分是先鋒畫兒，用現(xiàn)代派技法將各種物品進(jìn)行變形，弄出夸張的效果。一部分是人體畫兒，上面的女性裸體相當(dāng)逼真，皮膚、乳房和腹部顯出了細(xì)滑與柔軟，其中一幅的女人腹部還沾上了白色濕液……杜怡看見時，胸腔里一陣慌慌的心跳。

西廂房三個房間也掛著一些畫品，不是線條大膽就是顏色放肆，但跟正房一比，仍輸了沖擊力。東廂房三間是雕塑作品，制作材料分別是朽木、黑泥和廢銅，造型扭曲逗人，能弄亂眼睛。不過更有趣的是里院各房間的荒誕內(nèi)容。一間屋子里擺著一只盤子兩只空碗兩雙筷子，只不過碗盤有浴缸那么大，筷子則比扁擔(dān)還長，盤碗里的東西要等展覽當(dāng)天才擱進(jìn)去。另有一個房間擺著兩張椅子和輸液架子，據(jù)說到時椅子上坐兩個人，一位穿白大褂的護(hù)士分別給他們打針掛吊瓶。還有一個房間打扮成小商場，貨架上煞有介事地擺著不少鐵罐頭和糨糊瓶，拿起糨糊瓶一看說明，自稱是死人腦汁做的，再取過鐵罐頭一瞧，說是里邊裝著夭折嬰兒的指頭。也有一些攝影作品，譬如有一面墻占滿一張大照片，上頭是一口深井和半只腦袋，一雙黑瘦的手使勁從井口伸出來，讓看展的人很想湊過去拉一把。

據(jù)說因為這些展品比較前衛(wèi)，策展人自設(shè)的定位是有影響但不張揚，于是不通過新聞渠道宣傳，只在圈子內(nèi)廣告，同時抬高門票定價，用票價過濾參觀人群。不過美術(shù)系學(xué)生持學(xué)生證可以免票進(jìn)入，這是為了聚集人氣。

開展那天是個晴日。雖然仍是初春時間，但院子里裝著陽光又裝著許多人，空氣便不算太涼。從場面上看，首批參觀者的身份有點復(fù)雜。有前衛(wèi)的畫家藝術(shù)家，這以長頭發(fā)和對襟褂為標(biāo)志。有年輕的美術(shù)系學(xué)生，他們的臉上似乎藏不住小激動。也有企業(yè)老板和社會閑游人員，他們的眼睛飄來飄去，有一種茫然的好奇。

隨著揭幕時點的臨近，人群漸漸圍攏，將目光集合到正房門前。那里的臺階之上擺著兩架立式麥克，臺階之下則鋪著一塊寬大的紅地毯。紅地毯像一張待筆的宣紙，暫時空無一物。

杜怡披著風(fēng)衣，和另四個姑娘候在旁邊耳房里。她沒壓住緊張，雙手便有點不安定，將風(fēng)衣襟邊拽緊又松開，松開又拽緊。四個姑娘里的兩位原是美術(shù)系的兼職模特兒，神情就比較自如，其中一位還蹺著手指抽煙解癮，因為按照要求，過一會兒要在地毯上躺大半個小時。另兩位據(jù)說是某大學(xué)業(yè)余花操隊的，相約來掙這筆錢，所以對她倆來說，三點式出場也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兒。

杜怡心里的另一個慌，是跟旁邊的幾只苗條身子一比，自己明顯的胖。她松開風(fēng)衣的時候，能瞥見自己壯粗的大腿和微微凸起的肚腩。經(jīng)過一個月的長跑，肌肉結(jié)實了不少，但到底沒使勁瘦下來。之前捎帶著變胖的乳房，此時也傻乎乎地從罩布周邊擠出來，挺不好的。心虛之中，她突然記起胸罩的后背搭扣不知有沒有問題。她撩開半邊風(fēng)衣，讓一旁的姑娘幫著檢查一下后面。姑娘扯了扯她的搭扣，說：“沒事兒，好著呢。”又順手摸一把她的后背和腰肢，說：“你的皮膚真好，絲綢似的?！倍赔諗n風(fēng)衣，緊一緊身子。姑娘說：“你好像有些緊張。”杜怡點點頭，繞開了說：“我有點怕冷……在地上得待好些時間呢?！惫媚镎f：“冷不到哪里去，吹到身上怎么也是春風(fēng)了?！?/p>

上場點兒到了，五只三點式身子排成一列從屋子里走出，院子里的目光一齊擁過來。杜怡走在隊尾，臉上滲出羞紅，眼睛只敢看前邊身子的腰部。那腰部一晃一晃地扭動，像是鐘擺在左右輕搖。搖了許多下，站在了地毯上。依著之前的演練，五只身子貼地躺下，臥成了一個大的問號。作為問號的點，杜怡讓自己伏頭收腿，蜷成胎兒般的造型。

擺好身體后，她心里松了松，瞇著眼睛看周圍。在地毯周邊，攔了一圈繩子。人們在繩子外站了幾層，眾多眼光在地毯上劃來劃去，一些人還端著相機(jī)“咔嚓咔嚓”地拍。杜怡蜷緊身子，盡量不讓臉龐露出。

儀式開始，臺階上似乎站了一排人，然后麥克風(fēng)響起聲音。先是報出一溜兒頭銜和名字，接著介紹辦展背景什么的，其間麥克風(fēng)啞了幾秒鐘，不過很快恢復(fù)。因為壓著腦袋，杜怡的視線到不了麥克風(fēng)，但還是瞥見了臺階邊的絲絲。她一會兒靜著，一會兒走動，重要工作人員的樣子。

漸漸的杜怡感到了涼意。盡管躺在地毯上，盡管有陽光照著，但皮膚暴露久了便守不住溫度。好在她是蜷著身子的，可以保護(hù)肚皮不受涼。為了耗掉時間，她讓自己的腦子離開眼下現(xiàn)場，去想些別的事情，譬如貝加爾湖的魚?，F(xiàn)在她知道了，貝加爾湖有五十多種魚，著名的有杜文魚、大馬哈魚、鱘魚和龍蝦，還有長著環(huán)斑的海豹。誰也不知道在淡水湖里，為什么生活著海豹。不過更大的謎題是貝加爾湖水怪，誰也沒見過它，但它在人們口中到處流傳。這些都是在翻譯資料中獲知的，不過她并沒有啃著詞典把文字譯完——將貝加爾湖科研化和數(shù)據(jù)化，總歸是無趣的。一周前，她把半途而廢的資料送還翻譯社。那位老劉眨著眼睛有些納悶，她告訴他，自己是文科生做不了這種活兒。她沒告訴他的是，自己更愿意把貝加爾湖視為跟愛情有關(guān)的湖。

講話結(jié)束了，響起一些掌聲。換了一個聲音宣布藝術(shù)展開幕，又響起一些掌聲。大部分人散去，奔向各個展室。作為今天的主題符號，五只身子還需要在地毯上多躺一會兒，這留住了一些看客。有人對著問號做思考狀，仿佛真的在想什么深度問題。有人站在問號前擺出姿勢，沖著照相機(jī)留影。還有一位攝影者大概對拍攝的角度不滿意，試圖爬上旁邊的槐樹來幾張俯拍。他有點肥胖，亂著手腳花了好幾分鐘才攀上兩米高的樹杈口，還沒站穩(wěn)，便被工作人員喝止。在他的忙亂中，幾片剛長出的樹葉掉了下來。

杜怡躺在那里，瞧見了上方飄落的槐葉。葉子們是嫩綠的，有點像受驚的小蝴蝶，弱弱地在空中擺動下墜，其中一片葉子落到了她的臉上。她沒有動彈，允許葉子靜靜停留在皮膚上。葉子的涼爽讓她覺得，這一天的困難時刻終于過去了。

以后幾天，杜怡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藝術(shù)展上。依照協(xié)議，她們五個人每天上午在地毯上躺半小時，下午又躺半小時。觀展者一進(jìn)大門看見人肉問號，臉上一般都會跑出興奮，細(xì)瞧一會兒，點評幾句話，然后合影留存。也有調(diào)皮的人繞著攔繩走一圈，從各個角度研究年輕女子的身體，或者蹲下來打量姑娘們的臉，想搭個話什么的。有一次一個小男孩鉆進(jìn)攔繩，在一只身體上摸了一下，引起圍觀的人一陣嬉笑。這些情形遇多了，杜怡心里不再忐忑。她躺在那兒，或者微睜眼睛或者閉上眼睛，讓自己跟周圍暫時沒有關(guān)系。

不做地毯展示的空暇時間，杜怡也會去看看別的展品。她喜歡往里院跑，因為那里的一些行為藝術(shù)是動態(tài)的，有現(xiàn)場感。譬如吊瓶打針，身穿護(hù)士服的女子真的將針頭刺入兩位男士的胳膊，然后安靜地滴著藥水，只是走近了看，兩只藥瓶上分別寫著“絕望”和“希望”的字樣。還有一間屋子開始比較冷清，展覽的第三天突然有了人氣，原來新增了一個叫“切片”的表演——一位女人穿著衣衫坐在椅子上，旁邊放一把剪刀，現(xiàn)場參觀者可以上去剪走一小塊布料，直至女人身體暴露。這個表演留住不少腳步，一些人耐心圍觀，一些人拿起了剪刀。工作人員介紹說，這是對列儂妻子小野洋子藝術(shù)作品的模仿，屬于特意安排的致敬環(huán)節(jié)。

看過這種新異的表演，杜怡心里添了些安慰。在眼下這座四合院里，什么都可以沾上藝術(shù)——被不認(rèn)識的人一剪刀一剪刀絞走衣片，把身體一點點露出來，然后稱之為對男權(quán)社會的控訴……跟這個一比，自己的三點式并不離譜，即使被人拍走了照片，總歸也是有點嚴(yán)肅的問號。

這么想過，她躺在那里的時候腦子安靜了許多。腦子一安靜，身子也變得自如。有時一個姿勢擺久了，她還會調(diào)整身體，讓自己蜷曲的樣子好看些。有一天，她蜷動身子時，旁邊一個聲音提醒她：“腦袋壓下去，背部可以挺直?！彼σ煌ρ?，偷眼找那聲音，是一位身穿唐裝的高個子男人，有點藝術(shù)范兒，不過一張紅膛臉減弱了他的儒雅。她收回目光，但能感覺到那男人站在那兒細(xì)細(xì)打量自己的身子。她心里生出一些不快。過了好一會兒，那男人走了，背影望去，能見出他的一條腿有點小毛病，輕微的一瘸一瘸。

兩天后的下午，紅膛臉男人又出現(xiàn)了，并且旁邊陪著一位西裝男人和絲絲。杜怡正躺在地毯上，見絲絲跟他們在一塊兒，心里稀奇了一下。不過西裝男人的模樣像個老板，絲絲跟隨旁邊也不算離譜。三個人走到問號跟前站一會兒，又低語了幾句，便慢慢踱到遠(yuǎn)處一棵樹下。西裝男人掏煙給了紅膛臉和絲絲，三個人一起抽起煙來。紅膛臉手里還多出一只煙斗，煙支矗在煙斗上。一支煙抽完，紅膛臉才一瘸一瘸地離開。杜怡遠(yuǎn)遠(yuǎn)瞧著，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覺得這個人今天的出現(xiàn)也許跟自己有關(guān)。

果然，做完展示站起身后，絲絲過來了，引她到一間暫時無人的屋子里說話。絲絲說：“展覽快結(jié)束了，感覺怎么樣？”杜怡說：“我也一天一天數(shù)著日子，好歹挺過來了?！苯z絲說：“我跟老板說啦，給你加點錢，他答應(yīng)多給兩百元。”杜怡說：“謝謝絲絲。”絲絲說：“這是小事兒……我知道你需要錢，又給你找了一份差事。”杜怡說：“什么差事？”絲絲說：“你是細(xì)心人，不會沒看見下午我們老板陪著一個人過來?！倍赔c點頭。絲絲說：“他是位著名書法家，在圈子里是個人物……他看上了你?！倍赔睦镆换耪f：“什么……意思？”絲絲說：“Не нервничай（你別緊張），他是看上了你的皮膚。”杜怡說：“皮膚……我不懂。”絲絲咧嘴一笑，把事情說細(xì)了。原來這位書法家也走前衛(wèi)路線，喜歡玩點兒藝術(shù)花樣，譬如把字兒寫在人的皮膚上，然后拍照下來制成作品。這些天他在找人體模特兒，希望遇到藝術(shù)緣分。

杜怡說：“為什么是我？她們幾個人比我苗條好看?！苯z絲說：“他不需要苗條，他需要的是豐腴。他喜歡你的背部，說飽滿細(xì)膩，又有光澤?！倍赔f：“跟一個老男人待在一起，讓他在我裸背上寫字兒……不行不行?！苯z絲說：“有啥不行的？他看上你的皮膚，也算藝術(shù)緣分。”杜怡說：“大家寫字兒都用宣紙，他干嗎不一樣呀！”絲絲說：“這話一聽就不開竅！在這個四合院待了這么些天，你怎么也得攢點兒藝術(shù)感覺吧?！倍赔豢月暳?。絲絲又說：“如果不掰扯藝術(shù)，咱們就往錢上說。人家是書法大家，手頭闊綽，給出的價碼自然不低?！彼找皇章曇?，講了一組數(shù)字：先簽半個月，一天工作四小時，每天付酬三百元。杜怡嘴巴動一動，沒發(fā)出聲響。絲絲說：“你想說什么？”杜怡嘆口氣說：“絲絲你拉的差事，怎么每次都這么難呀！”絲絲說：“你想多賺點錢，就得為難一下自己，有句俄羅斯諺語說得對，叫梅花香自苦寒來?！倍赔f：“這是中國詩句好不好。”絲絲笑了說：“意思差不多的，反正是要成事必須先吃苦。再說了，給書法家當(dāng)一回宣紙算什么苦呀！”

藝術(shù)展結(jié)束的第二天，杜怡去了紅膛臉工作室。

北京少雨，但這一天匆匆下一陣雨，濕了道路。紅膛臉的工作室在一個老大院的一幢灰色方樓里，杜怡在濕漉漉的路上走了許久，才找到這兒。望見灰色方樓時，杜怡有點疲累地往旁邊樹干上靠一靠，幾顆水珠滴下來擊中她的脖子。她縮縮腦袋，很重地吐一口氣，像是把心里的緊張硬給吐了出來。

進(jìn)了樓門上到二層，往右一拐，便是一道新設(shè)的棗色木門，門上掛著一塊精致牌匾：虛度齋。按一下門鈴，門淡淡地打開，紅膛臉站在門邊一只手捏著煙斗，另一只手做一個迎進(jìn)動作。進(jìn)了門，是一間小的過廳，再往里走，現(xiàn)出一個開闊的房廳。杜怡小心了腳步站在那里，等著紅膛臉開口。紅膛臉說：“頭一回聚面，先把稱呼捋順了，我叫你小杜吧？”杜怡點點頭。紅膛臉抬手一指墻上的一塊橫匾，說：“這是我的名號?！睓M匾里寫著四個字“恬涉寒暑”，落款是潘如釗，紅膛臉說：“旁人經(jīng)常省了我的姓，管我叫如先生，你也可以這么叫?！倍赔贮c點頭。紅膛臉說：“認(rèn)一圈屋子吧，你的第一步是識得這兒的氣息?！?/p>

杜怡便隨了紅膛臉如先生認(rèn)房子。如先生說：“這間是會客廳?！睍蛷d四周掛著大小不一的字畫，中間布著一具小船一般大的樹根桌子，周邊放了一圈樣子有點丑的藤椅。如先生說：“這兒是創(chuàng)作室?！眲?chuàng)作室擺著一張闊大桌子，上面擱了寫字的紙筆備物。如先生說：“里頭是休息室?！蓖菹⑹依锎蛞谎?，看到一張木床，應(yīng)該是臨時歇息的地方。如先生說：“這間是冥想室，或者叫打坐室。”該屋子閉著窗簾，安靜空敞，只在地板上鋪了一張小地毯。如先生嘴巴里噴出一口煙，說：“這冥想室適合咱們寫字兒，不過先不著急，認(rèn)完了屋子你還得認(rèn)認(rèn)我這個人?！?/p>

杜怡又隨如先生走回會客廳，在樹桌邊坐下。桌子上已燒有一壺茶水，如先生給杜怡取了杯子倒上，說：“小杜你好像不太愛說話?！倍赔f：“我可以的，如先生?！比缦壬f：“一個女孩子，心里自如了，身體皮膚才能自如，所以不能馬上寫字兒，咱們先得把話聊順了?！倍赔睦餄B出一點好奇，點點頭。 

……

鐘求是，男，1964年出生，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大學(xué)經(jīng)濟(jì)系。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十月》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多篇，作品獲《小說月報》百花獎、《中篇小說月報》雙年獎、《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十月》文學(xué)獎、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等。出版小說集《零年代》《兩個人的電影》《謝雨的大學(xué)》《給我一個借口》《昆城記》《街上的耳朵》等?，F(xiàn)為《江南》雜志主編，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