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3期∣陳巨飛:送信的人不會消失于地鐵
等待戈多
我為什么,
要做一個被放逐的人呢?
寫字樓里,
我等待吐去嘴里的沙子。
晚上八點(diǎn),
外省的快遞員回到出租房。
萵苣等待菜刀的鋒刃——
它所熱愛的冒險(xiǎn)游戲,
是在生活的鐵鍋里翻滾。
請告訴烏鶇和麻雀:舉著火把,
就容易找到走失的山寺;
藏著心機(jī),可以到星巴克談一筆生意。
如果坐馬車去芍藥居,
送信的人,就不會消失于地鐵。
父 親
父親來了,
騎著一匹懺悔的老馬。
他來向我告別,
說早年掉落的門牙在菜地里找到了。
我坐在黃昏的山坡上,
看父親越走越遠(yuǎn)。
這段時(shí)光多么美好,
一片油菜花包圍著他,
他也變成其中的一朵,
開得燦爛。
他的黑馬逐漸變成黃馬。
在變色的過程中,
他治好了腦梗死和癲癇病。
春 天
兩個人在郊野栽種桃樹
父親掘坑
兒子填土
他們一句話也沒說
寂靜中
他們的莊嚴(yán)像是埋葬死者
春天突如其來
一堆木材躺在不遠(yuǎn)處
到了三月
請將其打制成棺木
讓那些死在半路的人
能夠衣錦還鄉(xiāng)
靜 物
雨靜靜落入紡織廠
一個女工提著籃子
里面是洗好的青菜
她身邊的男子為她打傘
在回家的路上
他們慢慢變得衰老
回憶磨著時(shí)間的鈍刀子
無名的小花開在瓦礫間
新 墳
河水?dāng)噭踊貞?,星空模糊—?/p>
舉著火把走夜路的人,
肩上的火焰熄滅了。
在清晨背一桿雨傘出門的人,
再也沒有回來。
匡沖,衰老的速度讓人吃驚,
只有一座墳,
上面的泥土是新鮮的。
暴躁的農(nóng)民,
在晚年和自己達(dá)成了和解。
刀鋸鋒利,刨花徒勞,
他建起的最后的房屋,
是涂了土漆的一口棺材。
他修筑的水泥路,
讓去往火葬場的行程不至于顛簸。
他的算盤呢?
這孤獨(dú)的手藝注定無人繼承,
他的墳,像算盤上的一顆珠子,
被拋棄在一邊。
即 景
傍晚的時(shí)候,
我又來到這塊棉花地。
枯黃的秋天在不遠(yuǎn)處磨著牙齒,
我狹窄的內(nèi)心,
輕輕顫動,
像是棉桃吐出白色的謊言。
一個老人在池塘邊釣魚,
他被夕陽照耀著,
早已沒有了悔恨。
一個農(nóng)婦在菜地里澆糞,
一只狗靜靜趴在那兒,
早就喪失了回憶。
我放棄長久的拒絕開始接受了,
這無言的郊野,
和我們難忘的舊事。
告 別
細(xì)雨中的雛菊,濕漉漉的臺階
我即將揮手告別
作為炊煙中絕望的一縷,遠(yuǎn)走他鄉(xiāng)
哦,迎面走來的人
她那么蒼老
當(dāng)你老了,會不會像她一樣
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似的
經(jīng)過一畦青菜
我也要向她告別。我堅(jiān)信當(dāng)你老了
我已不屬于這個世界
對于它本身,我懷著熱愛,懷著厭倦
像一塊廢鐵
向被鍛打的幸福告別
在漫長的時(shí)光中,就這么生銹
清晨的人是干凈的
清晨的人是干凈的,
因?yàn)?,他還沒從夢中醒來。
在夢中,他到奶奶的墳前哭。
他去童年的溪流里洗臉,
洗著洗著臉就不見了。
他挨了老師的教鞭,
他因偷看女同學(xué)的胸部而羞愧。
他找到丟失的五毛錢,
于是消解了仇恨。
他醒了,眼角掛著眼屎,神情木然,
一聲鳥鳴都能讓他戰(zhàn)栗,
一顆遺落的花生,都能讓他滿足。
他去晨練的時(shí)候,
柿子正慢慢變黃。
遛狗的女人和他打招呼,
看到她笨拙的臀部,
他卻想起自己的母親。
湖 水
湖水漲了,春天一天天地豐盈。
我驚詫于岸邊的槐樹,
一天天地傾向于塌陷。
父親的頭上開滿了梨花,
他夢見年少時(shí)遇見的大魚,
到湖里找他了。
母親一宿沒睡,她喃喃自語:
“我這命啊,竟抵不過陪嫁的手鐲?!?/p>
他們劃著暮年的船,
沿青草深處,尋找煙波浩渺的舊天堂。
木槳嘩嘩,撥動湖水;
春風(fēng)無言,吹拂往事。
陳巨飛,1982年生于安徽六安,現(xiàn)居北京。安徽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參加第34屆青春詩會和第八屆全國青創(chuàng)會。著有詩集《清風(fēng)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