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那些普通的平凡人,是撐起整個世界的基石
丁燕在海豐縣赤坑鎮(zhèn)大化村采訪
記者:參與此次脫貧攻堅題材的創(chuàng)作,您為何選定清遠英德市的江口鎮(zhèn)連樟村、韶關市仁化縣及汕尾市海豐縣為重點采訪地,能否簡單介紹一下當?shù)厍闆r?
丁燕:這次由中國作協(xié)牽頭的脫貧攻堅題材創(chuàng)作工程是個大行動,涉及全國多個省份?!稁X南萬戶皆春色——廣東精準扶貧紀實》反映的是廣東省的脫貧攻堅情況。在選擇采訪地點時,我有意做了地理上的區(qū)別。其中,連樟村屬于粵北地區(qū),因為山多地少、交通不便而造成了貧困現(xiàn)象。珠江三角洲是廣東省經(jīng)濟最發(fā)達的地區(qū),位于這一地區(qū)的東莞市,對口扶貧的城市有三個:廣東省的韶關市、揭陽市和云南省的昭通市。我選擇了一位東莞派駐到韶關市仁化縣的扶貧干部作為采訪對象。汕尾市海豐縣屬粵東地區(qū),靠近南海,交通不便,農業(yè)和工業(yè)都不發(fā)達,雖然有著悠久的革命文化傳統(tǒng),但卻一直被貧窮所困擾。三個地方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三種狀態(tài),可讓整本書更具綜合性和立體感。
記者:您前后去采訪了多少次?每次有什么不同的收獲嗎?
丁燕:最難忘的還是在連樟村扎根采訪。我在連樟村連續(xù)采訪了30多位貧困村民,他們后來便成為《連樟村詞典》中的主人公。從鎮(zhèn)里到村里有12公里的柏油路。最初我對這條山路的感覺并不強烈,只覺得它總是繞來繞去。然而,當我反復地穿行過這條路后,又和不同村民進行交流,才意識到這條路對他們的重要性。以前不通公路,靠兩條腿走,得花費4個小時才能走出去。這會影響病人的及時醫(yī)治、農產品的銷售等。現(xiàn)在整個村子因為一條路而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在海豐縣采訪時,很多地方我都去了兩三次,比如聯(lián)安鎮(zhèn)、公平鎮(zhèn)等。我不僅采訪了當?shù)氐呢毨Т迕?、扶貧書記,還參觀了海豐紅宮紅場舊址紀念館,了解這片紅色大地上的革命風云。
記者:您在西部和東部都生活過?,F(xiàn)在的創(chuàng)作,主要聚焦的是沿海發(fā)達省份的貧困縣市情況,它們與西部貧困地區(qū)有什么不同?
丁燕:我出生在新疆哈密市,大學畢業(yè)后在烏魯木齊工作生活了17年。西北地區(qū)的貧困是大面積、普遍性的貧困,這和西北位置偏遠、交通不便、信息阻塞等各方面都有關系。廣東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是中國經(jīng)濟生活最熾烈的地方之一。這里的很多城市和鄉(xiāng)村已率先富裕了起來,尤其以珠江三角洲為代表。然而,廣東尚有一些貧困地區(qū),散落在大山深處和大海旁邊。這些地方的交通極為不便,農耕條件很差,沒有完整的大片土地,而且也沒有像樣的工業(yè),脫貧的難度也很大。廣東的任務是雙重的:它既要解決省內貧困地區(qū)的問題,還要幫扶省外的貧困地區(qū)。但是廣東省沒有讓大家失望,它交出了一份特別的答卷。
記者:在已經(jīng)完稿的作品中,能看到眾多當?shù)刎毨д叩拿撠毠适?。在采訪前,您做了哪些準備?在采訪過程中,有哪些讓人印象深刻的人物或故事?
丁燕:采訪前我不僅研讀了相關的扶貧政策,還閱讀了關于這類題材的一些作品。我要求自己“一定要更具文學性”。我愿意長時間地去聆聽,真正走進采訪對象的心靈世界;我愿意深入地觀察,不遺漏目光所及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愿意從一個節(jié)點深入下去,力求將與之相關的時間和空間全都打通;我還愿意借鑒各種不同的文學創(chuàng)作手法,力圖讓筆下的文字更準確、更感人。
在我所采訪的眾多人物中,有四個人物最令我難忘。他們各有各的不幸,但都積極面對困難,充滿樂觀精神。他們從來不抱怨命運的不公平,反而在日常生活中能找到自己的樂趣和尊嚴。
生活在連樟村的陸奕羅是個木匠,靠手藝贏得大家的尊敬。他是個殘疾人,每月有460元的低保補助和150元的殘疾補助,被定性為“無勞動能力”,但他卻一點也不愿閑著。他愿意干活,哪怕是苦活和累活,因為“做才有,不做沒有”。他小時候生病,因為山路太遠,耽誤了治療。但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倒霉,也沒有抱怨過自己的父母。他說:“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我的父母沒有遺棄我,我已經(jīng)很感激他們了?!彼粌H通過勞動讓自己變得自信,而且還充滿了對他人的理解和同情。他在生活的磨礪中所閃現(xiàn)出的人性光輝,是那樣璀璨。
連樟村的另一個村民鄧承仙生病了。在接受采訪時,她形容自己的心臟內部“像燈泡在慢慢地暗下來,太陽在一點點落山”。她帶著我去看她的花生地。雖然只比一張圓桌稍大一點,但卻并不妨礙她凝望它時,眼神里露出母親般的慈愛。她住的房子是2017年建的,花了12萬。她說:“如果沒有政府補助的4萬元,這房子無論如何是蓋不起來的?!?/p>
在海豐縣赤坑鎮(zhèn)大化村,我遇到了孫后船。42歲的他像個運動員,身材矯健,動作靈敏,說話的語速很快,且用詞準確。他左眼有疾,再加上妻子身體也不好,就無法出去打工了。他在家種了十幾畝地,每天都早出晚歸地耕作,但日子過得依舊很艱辛?,F(xiàn)在,他家一年有3000多元的殘疾補助;全家每月有900元的低保補助;13歲的大兒子在上小學,一年有3000元生活補助。他經(jīng)常帶著3歲的小兒子下地。那孩子既聰明又懂事,甚至學會了挖地。在孫后船的手機視頻里,我看到那個小孩舉著小鋤頭,正認真地朝地面砍去。他們從未抱怨,反而坦然接受,并盡力適應與改變。這些最普通的平凡人,就像那些田野里的泥土,毫不起眼,但卻是撐起整個世界的基石。
在大化村,我還走進了孫賢在的家。雖然內里的空間不算大,但墻壁卻刷得相當潔白。當上午10點的陽光從小窗投射進來后,整個房間璀璨而明亮。男主人皮膚黧黑,說著粵味普通話。2016年,當扶貧工作隊在進行貧困戶的調查時,發(fā)現(xiàn)孫賢在已不年輕,妻子常年有病,3個子女干的都是散工,便幫他們設計了幫扶計劃,鼓勵子女盡量干長期工,鼓勵老孫飼養(yǎng)走地雞??衫蠈O畏手畏腳:“賣不出去怎么辦?”干部們給他打氣:“你只管養(yǎng),我們來幫你賣!”果然,等200多只雞養(yǎng)成后,大家?guī)退?lián)系銷售,一只雞能賣到100元,一年便收入了2萬多元。除了賣雞的收入外,因父親和子女們都在工作,他家還獲得了“以獎代補”的獎勵。再加上各項分紅,老孫一家很快就甩掉了窮帽子。老孫的心里一直揣著個小夢想——將舊房子翻新一下?,F(xiàn)在,他指著墻壁對我說:“那些都是我自己買涂料自己刷的!”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暗房子里住的都是發(fā)愁的人!”陡然間,我被這句話給擊中了。他要讓墻白起來,因為他不想發(fā)愁!顯然,這棟簇新的屋子帶給他的,是一種強烈的成就感。
記者:作品中其中一章的叫“連樟村詞典”,讓人想到米洛拉德·帕維奇的《哈扎爾詞典》和韓少功《馬橋詞典》。您將一個村莊脫貧致富的人物和故事以詞典的方式書寫下來,為何采用這種方式?
丁燕:我是在連樟村采訪的過程中,被一個又一個村民的講述所打動,感覺用詞典的形式來創(chuàng)作更為貼切。我在村子里待的時間足夠長,和每一位村民的聊天又足夠豐富,積累起來的素材也足夠充沛,所以,我便沒有采用慣常的那種平鋪直敘的方法,而是用詞典的方式來創(chuàng)作。每一個詞都像一個磁鐵,吸附著和它有關的那些信息。無論是村民,還是村里的各種物件,其本身就是一個完整的小宇宙。將這些“小宇宙”組合在一起,最終會呈現(xiàn)出一個網(wǎng)狀結構。用事物自身的視角來展開敘述,在貌似無意中袒露那些變化,這樣既可避免強行圖解,也可避免簡單謳歌。事實上,我發(fā)現(xiàn)村民們對發(fā)生在自身及周邊的變化都很敏感,而且他們各個都是語言大師,具有很強的表達能力。采訪時我是慎重的,打開筆記本,拿著筆,再打開手機錄音,用眼神凝視他們。我知道我的態(tài)度會影響他們對我講話的深淺程度。我和大部分村民的談話時間是兩至三小時,有些人會談得更久。
記者:無論是打工故事,還是扶貧與脫貧故事,您的書寫始終保持非虛構的姿態(tài)。請您談談對報告文學這一文體的看法。
丁燕:事實上,每一次的創(chuàng)作對我來說都像是第一次。在開始準備材料時,我會陷入到一種輕微的焦慮狀態(tài)。我不知道我將會面對怎樣的人物和事件。但是,這種焦慮會在我面對采訪對象時逐漸消退。記得在海豐采訪時,我處于重感冒狀態(tài),走路時雙腳輕飄飄的,像是踩在棉花上。那時我心里發(fā)慌,感覺可能支撐不下去。但是,等我打開筆記本,和采訪對象的眼神一對接后,一股力量便從內心升騰而起。我完全忘記了感冒,一下子便聚集起體內的全部能量,瞬間便切換到工作狀態(tài)。近十年來,我一直致力于長篇報告文學的創(chuàng)作。但我從來沒有對這個文體產生過失望,我也沒有對深入工廠或者鄉(xiāng)村的采訪感到厭倦。相反,每一次出門采訪時,我都極為亢奮,保持有極大的熱情和耐心。也許我并不比別人更聰明、更智慧,但我愿意花費大量的時間去做田野調查,因為我知道,生活就像圣誕老人,永遠是“索一奉十,索百奉千”。只要我的腳步能走到田野的更深處,那么,我筆下的文字便會更絢麗。 (康春華 采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