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0年第4期｜李昌鵬：請你干掉這碗那啥
李昌鵬，20世紀70年代末生于湖北潛江。中國言實出版社第三編輯部主任。在《天涯》《山花》《大家》《上海文學》《北京文學》《天津文學》等發(fā)表作品若干，出版有隨筆集《獨自歡》、詩集《獻給緩慢退隱的時空》等。
此前一直被管理的我今年成了一個部門的管理者，一時竟忙碌起來，導致不能如期為報刊提交約稿——我只能每天早起發(fā)發(fā)微信朋友圈，以此勉強維持寫作狀態(tài)。黃風主編來電話約稿，希望我整理這些以“李昌鵬說”命名的零碎話語，我欣然答應。十二年前，我曾把自己一些零碎的想法整理成片段，以《對文字的二十二次致禮》為題發(fā)表在《詩歌月刊》。我甚至有再多寫一寫，然后出版一部集子的想法。大家就當我的這類寫作是熬雞湯吧！現(xiàn)在，我想請你干掉這碗那啥！
人生
1
小說家在紙上塑造人物形象，我們在生活中塑造自己的形象。
內(nèi)在形象塑造要注意：潛意識幽昧而龐雜，它會流露出來；人性幽微而復雜，它經(jīng)常會顯現(xiàn)；價值觀的建立過程每個人不一樣，崎嶇經(jīng)歷，然后如果落定；人物性格的發(fā)展變化情感波動有區(qū)別，具體應該如何更完美。外在形象塑造和這些有關：社會政治和自然環(huán)境以及個人處境的變化，一起起事件以及一個個錯綜復雜的故事中的具體行為和表現(xiàn)。
你是什么人？你自己還不知道，別人或許是一眼就已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們要做明白人，把自己塑造成自己想要的那個自己，關鍵是通過生活這個舞臺，做成自己想要的那個自己。
這世界上還有兩種比較特別的人，一種叫評論家，一種叫政治家。他們幫助人們分析人物，分析塑造人物的方式，甚至參與命名人物形象以及評估或重塑人物形象。
一個人難免不被別人描述，做好自己，強健自己的精神肌肉，不畏人言。如果一個人一個國家過于虛弱，便會如魯迅所說，一直處在“被描寫”的位置。我們要自己決定自己的形象，就要有表述自己的能力，就要講好自己的故事，最主要的是要走好人生的每一步。
2
我從未得意過，也無失意時刻，這是辯證存在，是不幸也是大幸。春風得意，意味生命中不重要的收獲特別豐饒，重要的事無增減。才華、為人之外，再絕無可附麗的，彩云易散琉璃脆。我只能是那一百多斤骨頭肉的自己，曾聽友人說過福建民間流傳的老話“要用自己的骨頭長自己的肉”。不可倨傲，不能茍且，重視才華、為人這屬于自己的風水。粉碎那春風得意的錯覺，便是不允許失落存在，把日子過得看起來像日子，如薄粥清淡，如日升日墜，看不出大起大落。做一個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不會后退，日拱一步的無名小卒，自己終究會做成心中的英雄。
3
命運自鑄，在塑造靈魂的過程中。讓靈魂選擇遭遇。一個人外在的得到，應該是內(nèi)求于心的結果。如果你覺得命運無法由自己決定，那我們至少可以決定自己的靈魂。我們應該尊重有趣的、高尚的、偉大的靈魂，成為我們尊重的靈魂，以此來整體性地扭轉我們的生存環(huán)境。
4
某些友誼一相逢就已是故交。認識十多年相互有二十年的獲得感，其實我們見面也不多。這早已出離私利的交往寄情于無言間來自身體外的理解和精神成長的聲援，如同完成一次一個人的擁抱，它是如此親切、真實，哪怕遙遠如夜空對望閃爍的兩顆星星——此處當浮一大白——這也告訴我們，要節(jié)制，如戴戒指是履約提示，努力讓自己配得上成為一位老友。
5
成年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成長?？咕鼙粡姶蟮乃资来菡郏苊獬蔀樗a臟的那個部分，從而成為一個抗爭者。對價值的堅守一定會為我們生活帶來清流。這是來自《我是余歡水》的啟示。
6
理想主義者做應該做的事，純粹理想主義者的故事感人，那是悲劇帶來的力量，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已很少?，F(xiàn)實主義者一定要不忘初心、守住本心，否則極容易入魔道，因為現(xiàn)實主義者太懂得變通和迂回前行。變通來變通去，后來他的行為塑造的不是他想要的自己。人的形象靠想法和行為塑造。理想主義者更不容易成為自己，現(xiàn)實太強大了。
7
世界永遠是混沌的。發(fā)現(xiàn)就是那一束光，暫時照亮一個新世界的微小局部。不為自己理解的世界和他者需要重新定義和理解，而已經(jīng)理解的，也十分可疑，尤為需要善待，要等待第二道光線、第三道光線的照臨。如果需要得到一個不一樣的人生和新世界，首先要能接受不一樣的自己其實就是他者，接受難以企及的未被命名，或者說“暗物質(zhì)”，以最大努力來理解他者也就是試圖照亮更豐盈的自我。驚訝，心理異動必不可少，但不能停留在繼續(xù)吃驚，排異如果不能產(chǎn)生新融合，只能說人生閱歷未曾持續(xù)上升。如果做不到，就只能是繼續(xù)做一個陳舊世界中的陳舊的人。我們與世界和他者的關系，應該是互相激發(fā)。世界激發(fā)我們成為新人，我們激發(fā)出不斷更新的世界——世界永遠是混沌的，擺脫俗見、習見，秉持審美態(tài)度和先鋒精神，我們要做尋找光線的不倦者。
8
無數(shù)個瞬間跨越時空相連。送完孩子上學，騎電動車返回，在十字路口等紅燈，聽見另一個家長在輕唱“大海就是我故鄉(xiāng)”。綠燈。他直行，我拐彎。我在心里接著唱完了這首歌?；氐郊抑校蚁肫鹞以x過一首寫類似情景的詩。題目忘記了，好像是寫詩人在寒冷暗夜獨行，聽見另一個人大聲唱歌，他看不見那個唱歌的人，這位詩人突然也大聲唱起同一首歌。詩人寫下了那個瞬間，記錄這個不可言說的行為：加入到合唱之中。那個不可言說的瞬間在今天重現(xiàn)了，我在心里唱完了陌生人起頭的歌曲，這幾乎難以解釋，我肯定不是被他的歌聲帶動的，他唱得并不好聽。我知道，還有無數(shù)人，將在無數(shù)個地方和瞬間，重復類似的行為。那位詩人捕捉到這樣一個瞬間，非常了不起。此刻，他讓無數(shù)個瞬間跨越時空相連。
格局
1
才華和為人是風水，是骨頭，是聚光燈。這項風水無人能毀，除了自己——要愛護羽毛；這根骨頭，能自己長肉——還哪怕光桿司令以或正或邪門的力量；這盞燈，將照亮你——你選擇的自我及形象。
2
人類和大自然越來越疏遠，從穿上葉子做的小內(nèi)褲到戴上無紡布做的小口罩，包裹得越多，離大自然就越遠。人類裝備史每一頁的增加都生動記錄了人類和大自然更為劇烈的對抗。脫離大自然人是否還能是人？對于我們現(xiàn)有的這套關于文明的界定實在可以質(zhì)疑。誰告訴我們穿上衣服后就更文明呢？把穿上的衣服再脫下來，重新建構一套認識體系，我是贊成的。
3
古代的人遇見外星人，無法理解，稱之為神，神的人類試驗品被稱為鬼，被外星人改造過的生物被稱為妖。
4
剛剛接到外星來的電話，它說，它懷疑地球正被直立行走的肉蟲主宰。它問我：“你是肉蟲嗎？是黃色肉蟲還是白色肉蟲抑或黑色肉蟲？”
5
你看見滿地的小甲殼蟲，個個都是一樣的。其中一兩個甲殼蟲確實和別的甲殼蟲有同類物種的巨大差別，但是，在一個人看來，這些甲殼蟲都是一樣，背著一個黑亮的“小鍋”。
眾生卑微啊，你感覺自己多么有思想，多么美，你實際上是屎殼郎物種中的大王，可是思想、容顏、權力，對于一個背鍋俠而言，是多么荒誕。難道我們在外星人眼中，在新冠病毒的眼中，和滿地的甲殼蟲有區(qū)別嗎？
所謂哲學，它是在我們提高站位、擴大視野之后產(chǎn)生的。今天推銷一首自己的詩，它寫于滿山坡的佛像之中，有一瞬間我用佛眼看到了自己。不是我借佛眼，而是佛眼來到我身上。
6
這星球只需要兩種人，一種是享受生活甘美豐沃的人，一種是科學家。除了這兩種人，別的人都只會令世界糟糕，如果沒有他們，生活會甘美豐沃?？墒牵渌丝倳嬖?，這是我的也是臭蟲的星球。那怎么辦？懂藝術的人在苦短人生中對生活的安享更可能臻于完美，藝術讓生活不僅是經(jīng)歷更是無盡的感受，“有些人能感受雨/而其他人則只是被淋濕”，這可能意味著懂藝術的人更需要懂得如何和更多形而上的臭蟲和平共處。
7
人需要成為審判者，人作為審判者并未減輕也不能掩蓋自己的罪過，人得同時面對他人和自己。
8
恬靜的午后，無人光顧的公共運動場地；湛藍的天空，之前從未有過。疫情給世界按下暫停鍵，我們喜愛科學家，但政客依舊沒有停止活動，到處都沾染政治的聲音。平民只有日子，我是平民。我喜歡一切為前進帶來力量的聲音，我沒那么多反對，但我不排除反對的所有聲音。包括對我的反對，誰反對普通百姓，在政治上，我一定反對他。一個有擔當?shù)娜后w，難道不應該讓大部分普通人不用考慮復雜的政治問題就過好日子嗎？
9
價值觀不是一個飄緲的東西，它體現(xiàn)在行為以及自己將要做的每一件事的一個個細小環(huán)節(jié)中，落實在一部作品的每一個字句。
帶隊
1
執(zhí)著于解決問題，為之不斷努力的是主角，被動接受的是次要人物。主角的愿望和行動，推動特定故事發(fā)展，次要人物被動接受，不接受就被故事和時代拖拽前行。生活中必須懂得做配角的重要意義，應該以主角的態(tài)度做最好的配角。生活中更需要懂得的是，沒有任何人能讓你成為主角，除了你自己。我們所有人處于永恒的配角崗位，在這個崗位做主角，當然，從這個意義來說，其實每個人就是主角。
2
當死亡通向永垂不朽，革命者還有什么可怕的呢？一個人這也想要那也想要，肯定不對，革命者心里只有一件大事，這件事高于性命。我們沒有那么大的能量，沒有那么純粹，但用情懷來做事情，建立團隊，這是可以做到的。歷史、道理絕不是虛設，深入人心后就是道路和力量，適用于各行各業(yè)。
3
既做不成什么事兒，又端地是不好惹，此謂“虛則亢”，不然，便是灰頭土臉。勇于反思，承擔責任，并以切實見效的方式解決問題，之后會有一次重要的精神成長，帶來足以讓人內(nèi)心踏實、平靜的泰然自若。對于長期處在失敗陰影下抑或平庸狀態(tài)的人而言，最需要的是踏踏實實地打一場勝戰(zhàn)，這和戰(zhàn)利品無關，只有召回信心，才能消除虛亢，才能提振士氣，贏回自我的健康狀態(tài)。這樣的勝利具有精神屬性，人類戰(zhàn)爭史上的轉折點，人生的轉折點，多半完成于這樣一場戰(zhàn)斗中。每個人都會有一場重要的戰(zhàn)役，有的人能準確意識到，有的人對此茫然。它是一個人，不同人生的分水嶺。
4
帶好團隊，首先是讓團隊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團隊帶頭人的想法要符合團隊所有人的利益，這才能集思聚力。這之后便是鍛造團隊的執(zhí)行力，思想統(tǒng)一、力也往一處使，執(zhí)行力怎么樣還是要打問號。一件事具體怎么辦才能產(chǎn)生最好的效果，團隊帶頭人和具體辦事的人要想的是這個問題，想得出辦法，便能產(chǎn)生更強的執(zhí)行力。最最要緊的是，好團隊不僅僅是為一種短期利益而共事。他們一定是能把后背交給隊友來守護的親密戰(zhàn)友，他們可能是全然不一樣的人但必然具有極為有價值的交集和共性。為利益聚的是烏合之眾，剪取利益并不是太大的難題。你等待的那個齊天大圣就在身邊，你們要做十分有意義的大事，可你這個唐僧無法讓一身猴毛的他，腳踩五色祥云、背著金箍棒速速歸來，你急得要命但這事急不得。帶了幾個月團隊，你終于走完了第一步，向你的小伙伴表明了心志，他們愿意跟著你。你要做好，做得配得上他們對你的信任。來吧，我們一起走第二步，提高執(zhí)行力。
5
企業(yè)盈利靠一種可復制、能持續(xù)發(fā)展的模式來支撐，企業(yè)有精神地存續(xù)靠企業(yè)的價值觀。模式構架應該反應價值觀，二者在發(fā)展中配套，互為表里。企業(yè)的價值觀要掛在嘴上說，要在經(jīng)營中體現(xiàn)。合作、分享、責任、成就，這四個詞我將讓他體現(xiàn)在我的團隊中。我希望我的團隊讓投資方、盟友、消費者，實現(xiàn)低成本獲取，我們的產(chǎn)品能提供更多更高的附加值，由此實現(xiàn)多方的利益最大化。
6
曹操大宴賓客之時，鼓瑟吹笙，喝著酒唱著歌兒的時候，一方面在兌現(xiàn)“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的承諾，一方面心里想邀請更多有才華的人來到身邊，繼續(xù)發(fā)出邀請。已為人主的他，還想到了當年朋友們來看望生活在低處的他，想到了那些繞樹三圈卻無處落腳的才子，想到了那些民間的才子，如同在野外吃草的鹿。讓人毫不反感的是，求賢時，他想到的是當年他無枝可依、食野之蘋。平等、英雄相惜、不負光陰，一起干一票，獲得精彩人生的想法，相當打動人。想當或已經(jīng)是CEO的人，讀讀這首《短歌行》，應該知道如何面對人力資源問題?？梢赃@樣講，曹操是非常好的CEO。
談藝
1
飛機最后在空中飛起來了。不一定所有人都明白了為什么它能飛起來，尤其乘客，不用個個都搞清楚，除了引擎，燃料，它機翼的大小，機艙的比例，制造的材料等等，都決定它能否飛起來，也決定飛得好不好。乘客可以不明白，但飛機制造者不能不知道。好小說就是一架好飛機，作為作者不能不知道你將用什么，怎么來結構你的作品，它的質(zhì)量絕不是偶然產(chǎn)生的，和一定的技術水準有關，和綜合實力有關。一部杰作，在作者能解釋和不能解釋之間，根本就沒有哪位作家完全不能解釋自己的作品，他們只可能無法完全解釋自己的作品，無法解釋的部分越多，運氣的比重越大。一個人經(jīng)常寫出自己幾乎無法解釋的作品，他可能是天才，也可能是騙子。
2
小小說體量比較小，最多也就兩千多字，它是小容器。要使它內(nèi)涵豐富，要換一個思路，去追求它的溢出部分。一個小杯子只能裝那么多水，但它的溢出部分卻可以無限多。如何寫能讓讀者發(fā)現(xiàn)它擁有巨大的溢出部分，這應該是小小說作家的追求。這追求是追求小小說的“小”，同時在追求小小說的“大”。不光小小說，所有小體量作品都要用這思路來寫。
3
簡潔，有料。最近越來越厭倦那種沒多少內(nèi)容，卻把句子弄得繁復的詩。捻須撓頭只為求新句，力氣用在花活上，想想是可憐可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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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達就是在尋找關系：物與物、人與人，我與他她它。如果以我為本體，是我尋找語言；如果以語言為本體，是尋找詞與詞的關系。通過關系的尋找，發(fā)現(xiàn)或產(chǎn)生一種意義、價值，帶給自己和他人某些體驗。意義、價值、體驗越豐富，層次越多，表達便越成功。這是我對寫作理解的一個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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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渙首先發(fā)現(xiàn)時間是在靜謐中緩慢退隱的，這是他的詩《登鸛雀樓》中的第一個鏡頭，是個長鏡頭，是一天的消失，太陽落山，安安靜靜?？墒牵R上他想到了生命中的很多逝去的時間，奔流激烈，這是動態(tài)的，像眼前的黃河水，奔流不復返，這就是他詩中描繪的第二個鏡頭，緊接著是補入想象，河水會入海。我將自己的詩集叫《獻給緩慢退隱的時空》，內(nèi)心還是靜謐的，沒有看見生命如逝水的奔涌，壯烈，很多人都看不見這種生命的壯烈或者壯麗。時間逝去，就會把人導向死亡，時間無限而生命有限，時間像河流入海，永在，生命卻是短暫的。因而，第三句開始寫人，在永恒時間和短暫空間中，人該怎么辦？“欲窮千里目”，不求永生，只求登高一望，只求開闊的人生視野和境界。有了這樣的理想和追求，因而有了行動，馬上從時間轉換到空間，“更上一層樓”，也就是登高，爬樓。爬什么樓？鸛雀樓?！兜躯X雀樓》里面寫的就是這些：時空中，一個生命有偶在者的求索。古人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立象以盡意?！边@首詩，確實是用“象”，用畫面、鏡頭，來傳達對人生在世意義的無盡感慨與追求。說“無盡”，是因為鸛雀樓的樓層是有限的，可是“更上一層樓”卻要求不停攀登，這鸛雀樓就由實入虛，成了人生的通天塔了。
6
幽寂的園子緊閉的門，盛大的春天圍困的短墻，沉默匍伏的地上青苔喧囂出墻的空中紅杏，這些意象放在一起很美?！按荷珴M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奔葘懢坝趾姓芾恚@一面之前我注意得多，而基本面寫景塑造人反被我輕視、低估了，庚子春夜復讀之難入眠遂記。
葉紹翁的《游園不值》寫的是春景，他為什么寫春景？不是他想寫，而是他遭遇了春景，遭遇后有了發(fā)現(xiàn)，不得不寫對春天、春景的發(fā)現(xiàn)，帶著興奮之情。為什么寫景和抒情連在一起？就因為往往是發(fā)現(xiàn)和情感促成寫作。葉紹翁這個發(fā)現(xiàn)就是：春天關不住。他是用一枝出墻的紅杏來寫春天的，用特定環(huán)境下特定的具體事物，寫出了春天的特點。春天浩蕩，充滿力量，關不住，紅杏如同枝頭跳躍的一朵火焰，讓詩人興奮，令他想到了“關”和“出”這組矛盾的動詞。這興奮特別突出，則是因為前面吃了閉門羹，遭遇了“小扣柴扉久不開”的情緒低落期，有強烈對比。我們可以想象，葉紹翁是興沖沖去訪友、游園，然后又低落地站在墻外門前。這里面是起伏的情感線，這情感的起伏來自人與景、人與所見及境遇的對話。
葉紹翁的《游園不值》更是一首寫人的詩。葉紹翁拜訪的到底是誰呢？這或許是可以考證出來的。我不愿弄清到底是誰，我喜歡這個人物的神秘感、出世的姿態(tài)、出塵的生活。如果弄清楚了到底是誰，或許味道無增反減。這個人的園子里長滿了青苔，這一細節(jié)可見平時他的園子并不歡迎客人，主人并不那么好客，否則，不可能園子內(nèi)長滿青苔。而葉紹翁和園子的主人一定是好友，像葉紹翁這樣的人有資格進去聊天喝茶，否則葉紹翁不會冒冒失失地去敲門，更不可能沒進去就知道里面的情況，還說主人是憐惜青苔——怕青苔遭踩踏。通過人的居住環(huán)境來寫人，這在古代是常見的寫法。脫俗的是，葉紹翁在寫那只紅杏，也是在寫人。葉紹翁在最后兩句流露出來的寫景的興奮，和他突然接通了紅杏與園主之間的關系有關。葉紹翁在寫園子主人的精神，這位出塵的高人雖不見客，但是才學、名聲這園子是關不住的，這就像春天盛大而浩蕩，春天不想顯現(xiàn)，但總能不經(jīng)意露出一個局部，而這枝紅杏就是春天的一個局部。跳蕩在枝頭的紅杏，是園子主人精神品格所顯露出的那么一點點，而春天才是這個園子主人的精神形象。發(fā)現(xiàn)春天和自己的朋友是一回事，葉紹翁借助了一枝紅杏。從此，這枝紅杏獲得了千古流芳的能量。
7
范仲淹的《江上漁者》充滿人文氣，不裝不做，洞透人生，極為令人震蕩。對比起來，像《岳陽樓記》這樣的散文，行文都顯得有些華麗了，不及這首《江上漁者》。這首詩語句簡樸，平白如話，它很像是一篇小說。說它像小說，是因為它擁有人物，而且人物的行為擁有動機。為了達成愿望，人物為克服障礙付出努力，這努力對抗困難的過程被描繪成了一幅極具視覺沖擊力的畫面：一葉小舟，出入風波；一個人在江上搏擊風浪，在風波中生死難料。人物、故事、環(huán)境，小說三要素齊全，有心理描寫，有細節(jié)刻畫，人物形象鮮明，描繪了人類以“一葉舟”的面貌“出沒風波里”這樣一種普遍的生存境遇。它畢竟是詩，并非所有的敘事作品都是詩?！督蠞O者》中的江、漁者、鱸魚、一葉舟、風波，是不是江、漁者、鱸魚、一葉舟、風波呢？是，可又不僅僅是，它們放在一起后成為意象群，具有廣泛、錯雜的意義折射。漁者去打魚，這時候，一個人就成了一葉舟。以舟來替代這個人。不論你有多么了不起，甚至無論你的船是多么大，此時都不過是“一葉舟”，是容易翻覆的。無論你是為了美味的鱸魚還是為了美好的生活，你都要出入風波，甚至出生入死。
范仲淹這首詩不是同情江上漁者，但是里面充滿悲憫。它是悲憫的，但是，里面又有為美好生活而搏斗的壯美。這和“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流露的對底層農(nóng)民的同情是殊異的，“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范仲淹讓“君”看的是我們自己的處境，也是范仲淹自己可預料的顛簸的一生，而不單單是看漁者的處境。
為了美好的事物，我們每天都在搏斗，我們?yōu)槊\中的弱小者悲憫，為他們也為自己當拉拉隊。加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