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奧斯維辛:《元素周期表》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既是重構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三周 第一天
奧斯維辛 普里莫·萊維 《元素周期表》
普里莫·萊維
2014年10月,我前往克拉科夫(Krakow),在那兒一年一度的康拉德節(jié)上作一個發(fā)言。接到邀請的時候,我以為康拉德(Joseph Conrad)肯定是克拉科夫本地人。其實,他并不是在克拉科夫出生的,從來沒有寫過這個城市,只是和一個叔叔一起在那兒住過幾個月,然后就登上一艘法國商船遠走高飛了,很久以后,他才成為一個以他的第三語言——英語寫作的作家。他從來都不是波蘭公民,因為他出生在沙俄帝國,最后又成了一名英國公民。不過,就像作家可以創(chuàng)作想象中的故鄉(xiāng),城市也能創(chuàng)造想象中的文學遺產,康拉德作為一名世界性作家的聲望,也使他成為克拉科夫國際文學節(jié)的最好選擇。
來到波蘭,對我來說,就像是回歸故里。我的高祖父利奧波德·丹穆若什(Leopold Damrosch)1832年出生在克拉科夫西北部三百英里的波茲南(Poznań)。他也從來不是波蘭公民,甚至都不是波蘭人;他是當時仍是普魯士屬地內的德國猶太人。德國人管波茲南叫波森(Posen),他在波森住到1850年,然后離開那里到了柏林。后來,他又回到位于波茲南和克拉科夫中間的弗羅茨瓦夫(Wroclaw),指揮這個城市的交響樂團,之后又移民到紐約,繼續(xù)他的音樂指揮生涯。那個音樂廳是他那個時代新建的,很值得拜訪一趟。
我在高祖父利奧波德曾經居住的街區(qū)中走過,不由自主地想象,假如他從來不曾離去,一切會是什么樣子。假如我是在戰(zhàn)后的波茲南長大,吃的是香腸而不是巨無霸,讀的是翻譯成波蘭語的康拉德,那會是什么樣子?當然,我知道,如果利奧波德沒有離開,他會有一批完全不同的子嗣,不過,我父親是以他命名的,所以,我還是忍不住要想象一下另外一種可能發(fā)生的故事。我的接待人開車帶我前往克拉科夫的路上,我們經過了一個小鎮(zhèn)的路標:O?wi?cim。奧斯維辛。如果丹穆若什家族沒有離開,我們的去處就是那里。
《元素周期表》及其中譯本
戰(zhàn)爭甫一結束,回憶錄、詩歌和小說就如潮水般紛紛涌現(xiàn),寫作的模式通常是在回憶錄和小說之間。普里莫·萊維1975年的《元素周期表》(Il Sistema Periodico)就是這樣一部作品。就像瑪格麗特·杜拉斯反復重寫她在印度支那的歲月,萊維一生中也不斷回溯到他1944年至1945年被囚禁的那一年,尋找新的方式,記錄他的記憶,并且試圖尋找這些記憶的意義。1946年,他用幾個星期寫就了《這是不是個人》(Se questo è un uomo,出版時也作Survival in Auschwitz),1958年又改寫了一次。之后,他又于1965年寫了《蘇醒》(Reawakening),記錄了他回到意大利的曲折和痛苦的歷程,然后是《元素周期表》、兩篇小說,和一系列詩歌和短篇小說。最后一本是《被淹沒和被拯救的》(The Drowned and the Saved),出版于他去世的前一年。1987年,他從他住的那棟樓的樓梯間摔下死亡,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自殺。
萊維所受的訓練和職業(yè)是化學家,但是,他的《這是不是個人》非常清醒寫實,已經顯示出高度的文學敏感性。在這本書最著名的《尤利西斯之歌》一章中,他在去為他們營房打菜湯的途中碰到一個朋友,萊維開始朗誦他能夠背下來的《地獄》的第十段詩篇。詩篇中,但丁和維吉爾遇見尤利西斯,尤利西斯描述他到已知世界之外去尋求知識的命運,還有他在自己的船只越過直布羅陀海峽后溺亡的經過。萊維感到欣慰的是,他還能記住這部詩篇的關鍵部分,而且,他的朋友愿意傾聽,令他十分感激:
他能夠傾聽,他懂得及時“令他人愉悅”,否則便為時太晚,這一點非常必要,也非常緊迫;明天,或者他,或者我,或許就將不久于人世,或許我們再也不能彼此相見,我必須告訴他,我必須給他解釋中世紀,告訴他這種如此人性、如此必要然而卻完全出乎意料的時空倒錯,但是,還有更多的,還有我自己才剛剛瞥見、在直覺突然閃現(xiàn)的一剎那間窺見的某種巨大的東西,或許是我們深陷厄運的原因,我們今天身在此時此處的原因……
文學為他們湮沒的人性提供了一種記憶。就像他之前說過的:
恰恰因為拉格集中營是一只使我們淪為野獸的巨大機器,我們便萬萬不能淪為野獸;即使在這樣一個地方,人也可以生存下來,因而,人必須要生存下來,要講述他的經歷,要作見證;為了生存下來,我們必須強迫我們自己,至少要保留骨骸,保留那行刑的絞架,保留文明。
對萊維來說,但丁《神曲》的重要性遠遠超過閱讀經驗本身:它還激勵他去寫作,講述他的故事,作出見證。但是,在《被淹沒和被拯救的》一書中,四十年后,萊維重讀自己寫尤利西斯那一章時,給予了一種平穩(wěn)的、甚至有些憂郁的敘述:“文化對我來說十分有用。不是總有用,有時候可能是通過隱秘的或者是不曾預見的路徑,但是,它一直對我青眼有加,可能還拯救了我?!倍潭桃粋€段落里,多次使用“可能”,是大有深意的。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他接著又說,在奧斯維辛同樣有價值的是“我從我化學家這個職業(yè)里得到的幫助”。他說,他的科學訓練給了他一種在“精神習慣上無法定義的傳承”,其中首要的是“對機遇帶到我面前的所有個人,從來不要漠視。他們是人,但也是密封的信封中的樣品、樣本,等著被辨認、分析、衡量?!?/p>
萊維那最獨特的道德熱忱與縝密的觀察和描述之間的組合,在《元素周期表》中達到了高峰。書中每一篇論文-小說,都以他在職業(yè)生涯中打過交道的化學元素為中心。萊維精確地、并且?guī)в心撤N個人化的人的興趣描述著每一個元素,并將每一個元素和他在奧斯維辛之前、之中、之后的生活情節(jié)聯(lián)系起來。數(shù)學對佩雷克意味著什么,化學就對萊維意味著什么,是某種幾乎無法表達的排序方式。我在這個星期重讀這本書之前,我已經忘記它和佩雷克的《W》是多么驚人地相似,《W》碰巧也是同一年出版的。在《元素周期表》中那像回憶錄一般的散文的核心,有兩篇短篇小說,像佩雷克描述那座對奧林匹克著迷的島嶼的故事一樣,也是斜體印刷的。這些故事的第二篇《汞》,實際上描寫的是一座想象中的島嶼,還配著一張素描的地圖?!笆澜缟献罟陋毜膷u嶼”,荒涼島成為一部拋棄和不忠、然后又是新生活復蘇、男人和女人組合再分配的戲劇場景,其風格,猶如佩雷克的島嶼上那種由納粹派生而出的性政治的修訂版。
在隨后那一章《鉻》中,萊維講述他從奧斯維辛回來后那幾個月,開始記錄自己的戰(zhàn)時經歷,與此同時,他還要厘清一家德國公司偽造的關于他的公司裝運摻假化學物品的記錄。他通過“描繪杰出的無機化學,那座偏遠的笛卡爾式的島嶼,我們有機化學家失去了的樂園”來應對這個問題。在書的最后一章《碳》中,萊維還是像佩雷克重訪自己童年對W的幻想那樣,回溯到他更早的過去。他說,他的“第一個文學夢想”,就是寫出一部關于碳原子變化的詳盡故事,碳原子將從地球向空中航行,環(huán)繞全世界不止一圈,而是三圈——最后在作家自己的腦海里落腳。萊維現(xiàn)在重新講述他這本沒有寫出來的故事,在全書的結句中,碳分子“引導著我這只手,在紙上按出這個點,這兒,這一個”——然后變成了結束全書的那個句號。
就像佩雷克那個以奧斯維辛為原型的W,奧斯維辛由一種刻板而任意的法則統(tǒng)治著,萊維和佩雷克一樣,也用卡夫卡式的風格來描繪這種法則。如果但丁對兩位作家來說是一種主要的源文本,那么卡夫卡也是,卡夫卡的作品,現(xiàn)在好像與一些事件有深刻的聯(lián)系,而他們回溯過去,覺得自己已經經歷了這些事件。關于在奧斯維辛之后寫作意味著什么,佩雷克和萊維都能告訴我們許多;明天,我們要問另一個問題:在奧斯維辛之后的世界上,閱讀卡夫卡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