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的”劇作家:亨利·詹姆斯與《蓋伊》事件
時間:1895年1月5日。地點:倫敦國王街圣詹姆斯劇場。事件:著名小說家亨利·詹姆斯?jié)撔膭?chuàng)作的悲劇《蓋伊·多姆維爾》(以下簡稱《蓋伊》)即將于當晚首演。應邀在前排就座的有J.S.薩金特等三位名畫家(號稱“三劍客”),阿諾德·貝內(nèi)特、H.G.威爾斯、埃德蒙·戈斯等作家,以及威廉·阿切爾、杰弗里·斯科特、蕭伯納等評論家。亨利·詹姆斯本人因為神經(jīng)高度緊張,決定先去附近的海馬克劇場,觀看王爾德新劇《理想丈夫》,然后返回首演現(xiàn)場——剛好來得及參加謝幕式。
當亨利·詹姆斯緩步進入劇場之時,三幕劇正徐徐拉上大幕。演員和制片人悉數(shù)登場謝幕,劇場內(nèi)呼聲一片:“作者!作者!”亨利·詹姆斯激動不已,不顧舞臺經(jīng)理亞歷山大的眼神示意,一下子沖到舞臺中央,準備接受想象中的喝彩和禮贊。然而接下來的兩三分鐘成為亨利·詹姆斯終身難以撫平的創(chuàng)痛:迎接他的并非喝彩,而是此起彼伏的噓聲。威爾斯后來回憶:亨利·詹姆斯在舞臺上“呆若木雞,眼里充滿悔恨”。這位出身富貴之家、自幼游歷歐洲、年紀輕輕便名震大西洋兩岸的著名小說家,何曾受過這樣的摧殘與凌辱。
半個多世紀以前,當亨利·詹姆斯的祖父、“奧爾巴尼的威廉”(美國最富有的人之一)臨終之際,留下的遺產(chǎn)高達300萬美元。照亨利·詹姆斯日后在自傳里的說法,“足夠兩三代人衣食無憂?!钡嗬ふ材匪共辉缸砥涑?,哈佛畢業(yè)后他選擇以文為生,憑借《黛西·米勒》(1878)、《歐洲人》(1878)、《華盛頓廣場》(1880)、《淑女畫像》(1881)等小說享譽英美兩國。19世紀后期,出于對英國的喜愛,亨利·詹姆斯移居倫敦,仍以文學創(chuàng)作及評論為主業(yè)。1890年代初,像許多偉大作家一樣,亨利·詹姆斯的小說創(chuàng)作似乎也遭遇“瓶頸”,推出的《阿斯彭文稿》(1888)以及《悲慘的繆斯》(1890)等長篇皆未能取得預期效果。尤其是后一部,由于市場銷售慘淡,導致英國出版商麥克米倫虧本,更令他顏面掃地。于是亨利·詹姆斯將目光投向倫敦劇場,期盼能在這一方舞臺有所作為。
亨利·詹姆斯對戲劇的熱愛源自他的父親老亨利·詹姆斯。在英法等國游歷期間,父親便有意培養(yǎng)他對戲劇的興趣——尤其是法國古典戲劇。老亨利·詹姆斯認為,這是他所倡導的“感官教育”的組成部分,事關道德人心。然而,步入文壇以后,亨利·詹姆斯的長短篇小說相繼推出,令人目不暇接,他本人自是無暇旁顧戲劇創(chuàng)作。此時重拾當年的戲劇之夢,據(jù)他的妹妹愛麗絲在日記中記載:亨利·詹姆斯興致勃勃,“如饑似渴地學習舞臺編導,甚至研究如何迎合觀眾心理”,因為他內(nèi)心期盼能取得王爾德那樣的成功。
亨利·詹姆斯瞧不上唯美主義的瓦爾特·佩特,也看不起王爾德,覺得后者病態(tài),虛榮而固執(zhí):“王爾德先生的激情就是用警句裝點平庸?!彼屯鯛柕挛┮还餐帯缢凇缎≌f的藝術》(1884)中所說——即兩人都同意:“小說沒有好壞之分,只有寫得好壞之分?!睉騽∫嗳弧1热纭稖氐旅谞柗蛉说纳茸印?,在亨利·詹姆斯看來,盡管該劇含有“許多有趣的情節(jié)——其中的對話‘俏皮’機智”(亨利·詹姆斯甚至還在自己的信件中引用其中一些警句),但總體而言,該劇“無論從主題到形式都很幼稚”。王爾德的另一部劇作《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也未能贏得亨利·詹姆斯青睞,他覺得它“無知到了無助的地步”。然而令亨利·詹姆斯感到慍怒的是,如此輕浮、低劣的戲劇在“粗俗的倫敦劇場”居然大行其道,頗讓人費解。而他從事戲劇創(chuàng)作,就是要從道德教化角度革新英國戲劇,扭轉(zhuǎn)這一種浮夸“頹廢”的風氣。
其實早在《蓋伊》之前,已有人建議亨利·詹姆斯將《黛西·米勒》進行改編并搬上舞臺,但亨利·詹姆斯本人考慮再三,決定從《美國人》改編入手。盡管亨利·詹姆斯花費了相當長時間改編劇本、精心潤飾,劇團也盡心盡力反復排演,甚至該劇也在英國各地(倫敦除外)進行了巡演(在此期間亨利·詹姆斯與劇組打成一片,這也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但最終在倫敦的演出卻不盡如人意,未能取得“熱烈火爆”的效果。
然而亨利·詹姆斯并未輕言放棄,相反以更為飽滿的激情投身到《蓋伊》的創(chuàng)作當中。該劇時代背景設定在18世紀末,青年貴族蓋伊·多姆維爾打算棄絕塵世,成為羅馬天主教的教士??删驮陉P鍵時刻,他的一位堂兄去世,他由此成為“多姆維爾家族最后一位傳人”,因此不得不接受族中長老勸說,同意娶妻生子,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但隨著情節(jié)的進展,新娘的人選不斷更換,卻始終未能找到他理想的一款。經(jīng)過理智與情感的再三權衡,他再次決定放棄繼承權,加入“本篤會”,成為一名隱修教士。亨利·詹姆斯對這部嘔心瀝血之作信心滿滿。他在倫敦劇場遴選最棒的劇團,親自挑選男女主角,為營造逼真的戲劇效果,不惜從巴黎運來18世紀的家具陳設——期望一炮打響,震驚整個倫敦劇場。
但在內(nèi)心深處,亨利·詹姆斯仍然不無憂慮,正如他在遭遇失敗后當晚致威廉書信中所言:當他從海馬克劇場前往圣詹姆斯劇場——“走在半路便有不祥預兆,幾乎癱倒在地上?!北緛恚谟^看《理想丈夫》之前,他先入為主地認為王爾德的劇本“粗糙、低劣、且不免于庸俗”,盡是插科打諢,“用滑稽手段來操縱觀眾”,缺乏深刻思想。然而它卻大受觀眾好評,現(xiàn)場觀眾的熱烈反應不僅令他吃驚,更暗自擔心——或許王爾德輕而易舉寫出的劇本便能勝過他的精雕細琢之作。不料結局竟果如所料。
針對《蓋伊》首演的失敗,多數(shù)評論家認為,亨利·詹姆斯顯然不是一名“稱職的”劇作家。在1890年代,沒有哪位英國劇作家會在戲劇里塞進滿滿的心理活動和細節(jié)描寫,搞得觀眾云里霧里,不知所云。演出現(xiàn)場記錄顯示喝倒彩的大多是坐在后排(無錢購買前排或包廂票)的中下層觀眾,說明該劇的確與普通觀眾的品味格格不入。當然,對該劇持贊賞態(tài)度的評論家也不在少數(shù)。著名神秘主義者J.J.加思·威爾金森寫信肯定該劇“展示出真正的羅馬天主教精神”,并希望亨利·詹姆斯能夠續(xù)寫一部主人公死后蒙恩的戲劇。好友艾倫·特里在現(xiàn)場大受感動,她邀請劇作家為自己另寫一個同類劇本(數(shù)月后,亨利·詹姆斯交稿,即獨幕劇《薩姆索夫特》)。
除此而外,著名評論家威廉·阿切爾、杰弗里·斯科特以及威爾斯對該劇也不吝溢美之詞,同時并提出改進意見。阿切爾認為,觀眾希望耳聞目睹王爾德、蕭伯納式的精彩對話,但亨利·詹姆斯筆下人物過于文氣,缺乏感染力。斯科特認為,亨利·詹姆斯未能與制片人、舞臺經(jīng)理和演員良好溝通,又不能像王爾德那樣根本“無視他的觀眾”,因此陷入“左右為難”的困境,吃力而不討好。威爾斯認為,劇本“理念”很好,但未能充分展開,尤其是第二幕,較為含混晦澀,戲劇沖突與蕭伯納、王爾德相比顯得較為薄弱。
公允地來看,關于該劇的評論當以蕭伯納的觀點最具代表性。蕭伯納認為,劇作具有相當震撼的“悲劇性”,但與王爾德、易卜生相比,題材稍顯陳舊。該劇失敗的根本原因在于亨利·詹姆斯無視英國戲劇的“套路”——“愛是人類情感中最無法抗衡的力量”——觀眾希望看到每一個情節(jié)(動作)皆由愛恨情仇推動,然而亨利·詹姆斯卻在戲劇中加入過多理性思考,試圖表現(xiàn)出主人公的宗教(天主教)虔誠,因此不受倫敦觀眾(新教為主)待見,很難引起共鳴。此外,蕭伯納尖銳指出,劇作家亨利·詹姆斯一味模仿拉辛的法國古典戲劇傳統(tǒng),強調(diào)悲劇沖突,通過人物內(nèi)心獨白和旁白(數(shù)量過多)來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精神,但缺少強有力的行動。由此也可以證明:一名優(yōu)秀的小說家,未必是一名“稱職的”劇作家。
在蕭伯納的戲劇評論發(fā)表后的100年間,關于這部戲劇的爭論可謂不絕如縷。2004年,英國著名小說家科爾姆·泰賓的《大師》和另一位著名小說家大衛(wèi)·洛奇的《作者,作者》幾乎同時推出,而兩部作品不約而同都以《蓋伊》首演為中心事件,可見這一事件在亨利·詹姆斯創(chuàng)作生涯影響之大。根據(jù)兩位作家的考證,亨利·詹姆斯雖然在現(xiàn)場“備受打擊”,意氣消沉,但很快便振作起來。這之前他剛剛看到那些“無知的觀眾”為一出他認為低劣的鬧?。ā独硐胝煞颉罚┐蠹雍炔?,因此何必在意同樣一批人對他自己的作品喝倒彩呢?畢竟,他是名滿天下的大作家。據(jù)說,演出結束后,他表現(xiàn)得非常坦然:他之前許諾要請全體演劇人員吃飯,他也確實這么做了。回家之后,他給兄長威廉寫信詳細敘述自己所蒙受的恥辱,但又不忘加上以下一句話:“別為我擔心。我堅如磐石。”第二天,他照例招待一些朋友共進午餐,然后觀看《蓋伊》的第二場晚間演出,而且親眼目睹現(xiàn)場觀眾所表現(xiàn)出的崇敬之情。當然,這些都是表面文章,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經(jīng)此事變,飽受壓力與失望情緒摧殘的亨利·詹姆斯已暗下決心再也不碰戲劇劇本了,尤其是當他被告知《蓋伊》即將被王爾德新劇《認真的重要性》取代之后。
然而他的“戲劇情結”似乎難以割舍。在經(jīng)歷19、20世紀之交一段創(chuàng)作高潮,包括《梅西所知道的》(1897)、《螺絲在擰緊》(1898)以及《鴿翼》(1902)、《使節(jié)》(1903)、《金碗》(1904)等三部“重量級”長篇之后,亨利·詹姆斯決定重返戲劇舞臺。這一次,他將之前講述求愛故事的輕喜劇《薩姆索夫特》(又名《溫柔之夏》)擴展改編為《漫天要價》(1907),可惜該劇在倫敦上演依然效果不佳。1910年,他應出版社邀約,著手改編《黛西·米勒》,不久恰逢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駕崩,國喪期間任何劇作也無法上演。在此期間,他還先后改編劇作《威伯特夫人》(更名《租房客》)、《賈斯鉑太太》(更名《解除婚約》)。這兩部未能搬上舞臺,只能以劇本形式出版發(fā)行。值得一提的是,他臨終前最后一部劇作《吶喊》(1911),雖然同樣未能精彩上演,但由此改編的小說卻成為英美暢銷書,與當年杜穆里埃的作品頗為相似,仿佛是某種歷史的巧合。
1890年至1893年間是詹姆斯投入戲劇事業(yè)精力最多的時期(傳記作者利昂·埃德爾稱之為“戲劇時期”),在此期間亨利·詹姆斯不僅積極投身戲劇創(chuàng)作和改編,而且撰寫了大量戲劇批評,并協(xié)助伊麗莎白·羅賓斯等人將易卜生的戲劇翻譯成英語并首次在倫敦舞臺上演,為英國的戲劇“革新”做出了極大貢獻。與此同時,他也利用排演戲劇的間隙為后來的長篇小說編寫大綱和創(chuàng)作手記(后來“成熟期”的幾部長篇一開始都是以短篇小說和戲劇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的)。亨利·詹姆斯后期小說所呈現(xiàn)出的“戲劇化”般的效果由此也具有某種特殊含義:它遵循法國古典主義戲劇現(xiàn)實場景結構(比如長篇小說《尷尬的年代》的結構便主要由前后相繼的若干“場景”構成),并且由亨利·詹姆斯靈活地轉(zhuǎn)化成短篇小說的形式,反之亦然。從這個意義上說,觀眾意識和戲劇活動感的純熟運用乃成為亨利·詹姆斯1890年代以后小說寫作的重要標志。
毫無疑問,相對于戲劇,亨利·詹姆斯更擅長小說創(chuàng)作。首演的失利盡管使他狼狽不堪,但并未將他真正擊垮。相反,如同F(xiàn).O.馬西森日后所說:“與其說(亨利·詹姆斯)是從過去失敗的陰影中走出來,毋寧說他從中汲取了東山再起的新能量?!币舱沁@種新能量,激勵他不斷砥礪前行。薈集了美國自殖民時期以來的文學、歷史和政治經(jīng)典的《美國文庫》,被譽為“美國典籍的最高殿堂”,在這套總數(shù)為300多卷的叢書中,亨利·詹姆斯一人的作品就占了16卷之多(包括20多部長篇小說,100多篇中短篇小說,文學評論以及游記和自傳等)?;蛟S正如傳記作家所言,從事戲劇創(chuàng)作雖然只有短短數(shù)年時光,但卻是亨利·詹姆斯“最快樂的一段時光”。這一段時光為他成長為一名“偉大的作家”積聚了能量,而《蓋伊》事件不過是這一進程中的一種催化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