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明:《威尼斯商人》的“原型”故事
摘要:《威尼斯商人》是莎士比亞最著名的一部經(jīng)典喜劇。莎士比亞所有的戲劇創(chuàng)作,都有或單一或多元的素材來源,即對其藝術(shù)構(gòu)思產(chǎn)生直接影響的“原型”故事,《威尼斯商人》也不例外,仔細梳理該劇中的“原型”故事,有利于進一步詮釋、理解、研究《威尼斯商人》的創(chuàng)作及其藝術(shù)特征。
關(guān)鍵詞: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原型”故事
一、來自“傻瓜”(The Dunce)的故事
從古代直到中世紀的歐洲,已有許多民間故事的主題,涉及以人身體的某個部位,為所立契約作擔保。而以威尼斯為背景的這一主題的故事,可以追溯到1378年由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佛羅倫薩作家塞爾·喬瓦尼·菲奧倫蒂諾(Ser Giovanni Fiorentino)所寫,以“威尼斯的吉安尼托”(Giannetto of Venice)與“貝爾蒙特的小姐”(the Lady of Belmont)的故事為素材的短篇小說。小說收入1558年在米蘭出版的意大利語短篇小說集《大羊》(Pecorone)?!按笱颉保╞ig sheep)在意大利語中,轉(zhuǎn)義指傻子、笨蛋(simpleton),相當于英文的“大笨牛”(the dumb ox),即“傻瓜”(The Dunce),故通常將此譯為《傻瓜》,也有人譯為《蠢貨》。在伊麗莎白時代的英格蘭,此書雖尚無英譯本,人們對書中的故事梗概卻有所了解。
前者描述一威尼斯富商安薩爾多(Ansaldo),將孤兒吉安尼托收養(yǎng)為教子。吉安尼托想出海進行商業(yè)冒險,安薩爾多便給他提供了一艘華麗的商船。一天,吉安尼托將船駛?cè)胴悹柮商馗郏犝f當?shù)匾晃弧靶〗恪睘樽约洪_出必嫁的條件,是要嫁給一個能跟她一起徹夜不眠的男人;要經(jīng)此考驗,須做好萬一失敗便放棄自己所有財產(chǎn)的準備。而她事先早已為求婚者備好了偷偷放入催眠藥的藥酒,所以不可能有人成功。吉安尼托對此騙局信以為真,結(jié)果為了追求姑娘,賠了商船?;氐酵崴挂院螅呃㈦y當,不敢露面。但當安薩爾多找到他,他卻說自己的船是在海上失事。安薩爾多聽罷,再次資助這位教子出海。毫無懸念,這次所發(fā)生的一切都跟第一次一樣。為資助吉安尼托第三次出海,此時已無足夠財力的安薩爾多,以自己身上的一磅肉做抵押,向一猶太人借貸一萬達克特(ducats),即一萬塊錢。這一次,有位“少女”(damsel)警告吉安尼托,只要不喝那杯藥酒,就能贏得新娘。最后,如愿以償?shù)募材嵬性谪悹柮商剡^上了快樂的貴族生活,而把安薩爾多所簽契約的最后期限忘到腦后。當安薩爾多惹上官司,大夢方醒的吉安尼托才把事情的整個過程,向“小姐”和盤托出,“小姐”讓他隨身帶著十萬塊錢速回威尼斯。然而,那個猶太人蓄意謀殺的殘忍意圖昭然若揭。此時,“小姐”只身來到威尼斯,化裝成一名律師,勸說猶太人接受十倍于借款總數(shù)的賠償失敗后,遂將此案進行公開審理。在法庭上,“小姐”正告猶太人,他有權(quán)利得到賠償,但假如他從被告身上割下來的肉,不論多于一磅還是少于一磅,或哪怕割肉時流了一滴血,他都將被砍頭處死。最后,連本金都無法得到的猶太人,怒氣沖沖地將契約撕碎。吉安尼托對律師充滿感激,打算重重酬謝,而律師只索要他手上戴的戒指??蛇@枚戒指,恰恰就是“小姐”送給他的,當時他發(fā)誓對“小姐”的愛始終不渝。無奈之下,吉安尼托在安薩爾多的陪伴下,回到貝爾蒙特,遭到冷遇。當“小姐”聲淚俱下地申斥他忘恩負義以后,告訴他,自己就是那律師。最后,由吉安尼托做主,將樂于助人的“少女”嫁給了安薩爾多。
二、從“三枚戒指”到“三個匣子”
文藝復興時期著名意大利作家、詩人喬瓦尼·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 1313-1375)在其名著《十日談》(Decameron)里,寫到第一天的故事之三,是關(guān)于一個機智的猶太富商,通過向巴比倫的蘇丹薩拉丁講述“三枚戒指”,使自己脫險的故事:
小人物薩拉丁憑一身勇武,成為巴比倫的蘇丹,之后,又不斷打敗信奉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的王國。卻因連年用兵,導致國庫空虛,便向一個放高利貸且嗜錢如命的猶太富商麥啟士德求助。錢非要不可,但薩拉丁又不愿強迫。他設計好一個圈套,把麥啟士德請來,待若上賓,請他坐在自己身邊,問他猶太教、伊斯蘭教、天主教,哪個才是正宗?聰明的麥啟士德識破了這個圈套,他深知對此三教不能隨便選一棄二。他禮貌而得體地回答,陛下此問意義甚大,但在回答之前,須先講個小故事。
麥啟士德所講的故事是:曾有一位猶太富商,家藏無數(shù)珍珠寶石,但他只鐘愛一枚最瑰麗、珍貴的戒指,希望它能成為留給后代子孫的傳家寶。因擔心戒指會落入他人之手,他立下遺囑,寫明:得此戒指者,既是他的繼承人,同時也將被其他子女尊為一家之長。如此代代相傳,終于有一天,戒指傳到了某位家長手里,他的三個兒子人人賢德、個個孝順。三個兒子知道憑戒指才能成為一家之長,都對年老的父親體貼備至。父親對三個兒子也都十分疼愛,實難厚此薄彼,便請技藝高超的工匠,又仿造了兩枚戒指。父親臨終,三枚戒指分贈三子。父親死后,三子均以手里的戒指為憑,要以家長的名分繼承家產(chǎn)。但三枚戒指,真假難辨,到底誰該成為一家之主,懸案至今。最后,麥啟士德引申說,上帝所賜之三教,與三枚戒指情形無二。因此,對于哪種教才是正宗,恰如三枚戒指之真假,無從判斷。
見圈套失靈,無奈的薩拉丁只得向麥啟士德實情相告,還說假如他不能如此圓滿回答,已想好將如何處置他。麥啟士德慷慨解囊。后來,薩拉丁不僅如數(shù)將借款還清,還厚禮相送,以友相待。
英國中世紀詩人約翰·高爾(John Gower, 1330-1408)所寫33,000行的長詩名作《情人的懺悔》(The Lovers Confession),也叫《七宗罪的故事》(Tales of The Seven Deadly Sins),是14世紀后期英國文學中的一部重要作品,約從1386年開始寫作,1390年竣筆。他的頭兩部作品,分別以盎格魯諾曼語和拉丁語寫成,而這部詩作的語言,已與同時代英國著名詩人杰弗瑞·喬叟(Geoffrey Chaucer,1343-1400)一樣,使用的是標準的倫敦方言,詩歌形式則采用八音節(jié)偶句體。因此,到了15世紀,高爾總是跟喬叟一起,同被認為是英國詩歌的奠基者。
《情人的懺悔》寫到國王安提奧克斯(Antiochus)與自己美麗的女兒亂倫,為阻止女兒結(jié)婚,他要求每個求婚者必須破解一個謎語,解錯者必死無疑。年輕的泰爾親王阿波洛尼厄斯(Appolinus)置警告于不顧,執(zhí)意解謎。當他讀完謎語,發(fā)現(xiàn)謎語中竟隱藏著國王的罪惡,而國王也從他說的話里,意識到罪惡已經(jīng)敗露。
安提奧克斯國王“設謎選婿”與波西亞“抽匣擇偶”之間,在素材的靈感上也許不無關(guān)聯(lián)。事實上,莎士比亞曾更直接地把這個“素材”,寫進了他后來與人合寫的那部傳奇劇《泰爾親王配力克里斯》的第一幕,其中,國王的名字沒有變,仍叫安提奧克斯(Antiochus);泰爾親王則由阿波洛尼厄斯變成了配力克里斯(Pericles)。至于那個謎語,到了莎士比亞筆下,變?yōu)椋骸拔也皇嵌旧?,卻要 / 靠母血母肉來喂養(yǎng)。/ 為女尋佳偶,發(fā)覺 / 父愛恩情勝于夫婿。/ 溫情丈夫亦父亦子,/ 親生女兒為母為妻:/ 兩身合一終為二體,/ 要想活命揭開謎底?!?/p>
素材上與“三個匣子”最直接的對應,最有可能源自一部佚名的拉丁文短篇小說集《羅馬人傳奇》(Gesta Romanorum,亦稱《羅馬人的奇聞異事集》)。直到今天,這部編于13世紀末14世紀初,描繪中世紀羅馬時代風俗、傳奇的作品,仍能引起人們的雙重興趣。首先,它曾是當時歐洲最流行的著作之一,其次,它成為后世許多作家作品中直接或間接的素材來源,除了莎士比亞,還有上述的喬叟、約翰·高爾、薄伽丘,以及英國詩人、牧師托馬斯·霍克利夫(Thomas Hoccleve, 1368-1426)等。1577年,此書的英文節(jié)譯本《羅馬人的事跡》(Deeds of the Romans)在倫敦出版,1595年,修訂本再版。書中包括一則描寫通過對金、銀、鉛三個器皿(vessels)的選擇,測試婚姻價值的故事。其測試的對象雖是女人,而非男人,但有理由認為,此時可能正處于《威尼斯商人》構(gòu)思或已動筆開始寫作的莎士比亞,駕輕就熟地順手將“器皿的選擇”,置換成金、銀、鉛三個“匣子的選擇”,并藝術(shù)地安排波西亞把“匣子”(casket)的選擇權(quán),交給所有向她求婚的男子,最終得到巴薩尼奧這位如意郎君。
三、“一磅肉的故事”和“私奔的故事”
“一磅肉的故事”,除了塞爾·喬瓦尼所寫,還有另外兩個版本,也曾流傳久遠,莎士比亞在創(chuàng)作《威尼斯商人》之前,有可能讀過。一是1590年前后出版的《格魯圖斯的歌謠》(The Ballad of Gernutus),寫到一個猶太人企圖通過簽訂“一紙玩笑的”(a merry jest)契約,加害一位向他借錢的商人。而且,法庭審案時,這個猶太人“磨著手里的刀”,聲言要履行契約,法官出面干預,告訴他不僅必須割下精準的一磅肉,而且絕不能流血。另一個,是1596年出版的亞歷山大·希爾維(Alexandre Silvayn)所著《演說家》(The Orator)的英譯本。其中一篇的概要,簡短敘述“一個猶太人試圖從一個基督徒身上割下一磅肉為其抵債”。在法庭上,猶太人要求依法判給他“一磅肉”,而這位基督徒以慷慨陳詞的演說,作為答復。猶太人的自辯表明,他的殘忍比勒索一磅肉更壞。
需要一提的是,1579年,身兼編劇、演員的斯蒂芬·格森(Stephen Gosson)在其《誨淫的學校》(“The School of Abuse”)一文中,批評“《猶太人》一劇……于紅牛劇院公演……描寫一群婚姻選擇者的世俗貪婪,以及放高利貸者的兇殘嗜血”。顯然,一方面,在《威尼斯商人》之前,已有一部名為《猶太人》的戲公演一時,而且,從格森的批評似乎不難推斷,戲中應有“擇匣訂婚”、“簽約割肉”之類的情節(jié);另一方面,劇中的“猶太人”可能正是夏洛克的前身??上В藙∈?,只字未留,對于《威尼斯商人》的劇中元素是否與其有所關(guān)聯(lián),只能推測。
不過,對于《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的女兒杰西卡與格拉西安諾“私奔”,確實有跡可循,其情節(jié)最早可能源自1470年左右出版的意大利文《馬蘇奇奧·迪·薩萊諾故事集》(Tales of Massuccio di Salerno)。但也許,更直接的來源,是比莎士比亞稍微年長幾歲的戲劇家安東尼·芒迪(Anthony Munday, 1553-1633),在其1580年出版的“傳奇”《澤勞托:名望的噴泉》(Zelauto, or the Fountain of Fame)一書中,據(jù)此故事改寫的一個故事:魯?shù)婪颍↙udolfo)與一位年老的放高利貸者的女兒布里薩娜(Brisana)相愛,斯特比諾(Strabino)則愛上了魯?shù)婪虻拿妹每颇堇騺啠–ornelia),而科妮莉亞遭到家里的逼婚。魯?shù)婪蚝退固乇戎Z以兩人的右眼做抵押,向這位放高利貸者借了一大筆錢,買了一顆貴重的寶石,憑這顆寶石,科妮莉亞的父親同意她嫁給斯特比諾。而當這位放債人發(fā)現(xiàn)求婚者把自己的錢花得精光、已無力還債時,他業(yè)已首肯女兒布里薩娜嫁給魯?shù)婪?。于是,他把兩個年輕人傳喚到法官面前,索要“兩只右眼”作為賠償。法官勸他要有一點仁慈之心。他卻置若罔聞,回答:“我不求別的,只求得到一以貫之的公正,因此,我就要這個賠償?!保ó敳ㄎ鱽喿屜穆蹇四贸鲆稽c仁慈來,夏洛克說:“我只求依法辦事,能讓我按約得到賠償”。)朋友們?nèi)フ衣蓭煘樗麄z辯護,這時,布里薩娜和科妮莉亞身著學者長袍(律師的打扮)出現(xiàn)在面前。布里薩娜為逾期還錢所做的辯護,在任何一個法庭都司空見慣。而這位科妮莉亞,卻緊摳字眼,強調(diào)放高利貸者理應得到賠償,卻不能溢出血來。這位放高利貸者心里明白已不可能再拿回錢來,只好認輸,接受魯?shù)婪蜃魉呐觯⑿际亲约贺敭a(chǎn)的法定繼承人。
和賽爾·喬瓦尼對莎士比亞的影響相比,安東尼·芒迪的故事已顯出是二手貨,因為在他的這個故事里,既沒有商人,也沒有猶太人。另外,這個故事結(jié)尾是皆大歡喜的喜?。合鄲鄣那槿藗兊玫郊颖兜目鞓?,魯?shù)婪虿粌H不用還錢,還變成了放貸者的繼承人。而《威尼斯商人》卻不僅喜中有悲,而且更多的是酸澀、苦楚。假如說這個“傳奇”故事對莎士比亞有影響,可能是在《威尼斯商人》里化裝成律師出庭辯護的波西亞(Portia)身上,多少有一點科妮莉亞的影子;也有可能是把魯?shù)婪蛞环譃槎?,投射在洛倫佐(Lorenzo)和格拉西安諾(Gratiano)這兩個人物身上,把布里薩娜變成杰西卡(Jessica)和尼莉莎(Nerissa)兩個人。
四、洛佩茲(Lopez)與猶太“狼”(loup)的故事
1586年,一位名叫魯伊·洛佩茲(Ruy Lopez)的葡萄牙裔猶太人,成為伊麗莎白女王的私人醫(yī)生。這一御醫(yī)身份使他卷入了一場政治陰謀。女王任命他為安東尼奧·佩雷茲(Antonio Perez)這位覬覦葡萄牙王位的西班牙著名政治流亡者擔任翻譯和監(jiān)護人。此時,一直與英格蘭處于敵對狀態(tài)的西班牙,派出間諜,拉攏、誘惑洛佩茲,試圖讓他毒死佩雷茲,繼而伺機毒死女王。
盡管洛佩茲本人聲言無罪,女王對其是否要加害自己將信將疑,埃塞克斯伯爵(Earl of Essex)還是認定洛佩茲有罪?;蛟S是因女王拗不過這位寵臣的執(zhí)意堅持,勉強同意并簽署命令,判處洛佩茲死刑。1594年6月7日,在眾多嘲諷挖苦的民眾圍觀下,洛佩茲被絞死、剖腹、肢解。為利用當時倫敦人對洛佩茲及所有猶太人的敵意,海軍大臣劇團(Admirals Men, 1585-1596)此時又重新上演了克里斯多夫·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在“洛佩茲案件”審理期間創(chuàng)作并上演過的戲劇《馬爾他的猶太人》(The Jew of Malta)。馬洛是詩人,也是當時最為賣座的劇作家。1594年,洛佩茲被絞死以后,《馬爾他的猶太人》共上演了15場,場場爆滿。此時,馬洛也已過世。
因洛佩茲的名字Lopez與拉丁語“狼”(loup)諧音雙關(guān),它便具有了“猶太狼”的字義。在《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場的“法庭”一場戲,格拉西安諾譏諷夏洛克:“你這狗一樣的心靈,定是前生從一顆狼心投胎轉(zhuǎn)世,那狼吃了人,被人捉住絞死?!边@個“被人捉住絞死”的“狼”(loup)或許就是指“洛佩茲”(Lopez)?
五、《馬爾他的猶太人》
即使洛佩茲沒有進入莎士比亞的藝術(shù)視野,馬洛筆下“馬爾他的猶太人”巴拉巴斯這個人物形象,一定在莎士比亞的記憶里揮之不去。同時,《威尼斯商人》用放債者的女兒強化喜劇(更是戲?。┬Ч?,也應直接源于馬洛。莎士比亞甚至為了“挑戰(zhàn)”馬洛,更為吸引觀眾的眼球,他從一開始便為《威尼斯商人》寫下了另一個題目——《威尼斯的猶太人》(The Jew of Venice),這個名字在劇團的劇目上,一直沿用到18世紀中葉。
我們不妨先對馬洛和莎士比亞各自筆下的兩個“猶太人”做一個簡單比較。兩劇的開場便迥乎不同,《馬爾他的猶太人》一開場,是生氣勃勃地在慶祝猶太人巴拉巴斯(Barabas)得到金銀、絲綢和香料等大量財富,并準備描繪一幅物質(zhì)主義者的世界的聯(lián)絡圖?!锻崴股倘恕冯m也在一開場即強力引出安東尼奧的貨船,滿載著絲綢、香料,但他的“情緒低落”與物質(zhì)財富無關(guān),所有這些身外之物同他與巴薩尼奧的感情比起來,顯得無足輕重。單從這一點,已可明顯看出倆人的人生價值觀,安東尼奧是拿這些財產(chǎn)為最親密的朋友巴薩尼奧服務。正因為此,始終有后世學者,比如英國出生的著名奧地利詩人奧登(W.H.Auden, 1907-1973),便試圖以同性戀來詮釋他倆的友誼。與之相比,巴拉巴斯則以獲得財富為唯一目的;財富在《馬爾他的猶太人》中,成為卓有成效的物質(zhì)阻力,這一點在夏洛克的女兒杰西卡和巴拉巴斯的女兒阿比蓋爾(Abigail)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夜色中的杰西卡將父親的財寶裝滿匣子,扔給等候的情人,與他私奔;忠貞的阿比蓋爾,卻是在夜幕下從父親家取出被罰沒的財寶,扔給父親。如此,我們再來對比一下兩個父親對女兒的態(tài)度,夏洛克是聲嘶力竭地嚎叫,“我的女兒!啊,我的金錢!啊,我的女兒!”;巴拉巴斯則得意洋洋、不無反諷地慨嘆,“姑娘啊,金子啊,美麗啊,我的祝福啊!”兩種滋味,各有千秋,但在挖掘人性的豐富和深度上,莎士比亞自然更勝一籌。
比如,馬洛筆下的巴拉巴斯,是個單線條的、純粹的“惡棍”。他家財萬貫,貪婪成性,陰險奸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攛掇女兒謊稱自己皈依基督徒,是為進入被沒收并已改建成修道院的私宅轉(zhuǎn)移埋藏的財產(chǎn);用一封信挑起追求女兒的兩個青年決斗,使其雙雙斃命;為懲罰女兒,將修道院的修女全都毒死;怕罪行暴露,又接連害死四名知情人;在土耳其人與基督徒的戰(zhàn)爭中,他詭計多端,陰謀叛逆,先將馬爾他島出賣給土耳其人,再策劃將土耳其人投入沸水鍋中,結(jié)果自己掉入鍋中,死于非命。他體現(xiàn)出一種完全喪失了人性的魔鬼般的邪惡,在他身上,除了無盡的貪婪,找不出絲毫親情、道德、法律、正義的痕跡。這樣一來,馬洛剛好用“他”這個猶太人,為當時對猶太人充滿仇視的社會,以娛樂消遣的戲劇方式提供了狂歡的溫床。
馬洛的巴拉巴斯雖也受到基督徒的鄙視、壓迫,但他只是一味拜金,面目可憎,令人心生厭惡。相較而言,夏洛克的命運則更令人心生酸楚,從喜劇發(fā)出來的笑,也含著淚。莎士比亞藝術(shù)地為夏洛克同基督徒的對立,提供出真實、廣闊的歷史、時代背景。作為威尼斯商人的夏洛克,首先認識到自己是一個人,其次才是猶太人,并因此成為受基督徒鄙視的人。他要通過割下安東尼奧這個活生生的基督徒身上的一磅肉,把對所有基督徒的仇恨、報復,淋漓盡致地發(fā)泄出來。焉能說此中沒有他猶太民族的自尊?簡言之,夏洛克作為一個藝術(shù)形象,其多元、復雜的深刻、精彩,是巴拉巴斯不可比擬的。尤其當英國演員艾德蒙·基恩(Edmond Kean)于1814年,第一次在舞臺上把夏洛克詮釋為一個種族歧視的受害者以后,這種藝術(shù)與人性雙重的豐富、復雜,變得更為凸顯。
然而,毋庸諱言,在一些細節(jié)上,莎士比亞對馬洛應有所借鑒。比如,巴拉巴斯面對基督徒的蔑視表現(xiàn)出的從容是,“當他們叫我猶太狗時,我只聳聳肩膀而已”。夏洛克也不例外,當安東尼奧罵他“異教徒,兇殘的惡狗”時,“我對此總是寬容地聳一下肩,不予計較”。另外,夏洛克在“雅各侍奉上帝的冒險買賣”中得到滿足,也和巴拉巴斯在“上帝對猶太人的祝?!崩锾兆恚绯鲆晦H。還有,巴拉巴斯相信,如果沒有天賜神授的物質(zhì)財富,人便失去了活著的意義。他向那些想拿走他財物的人吼道:“為什么,你們要斷了一個不幸之人的命根子,比起那些遭受不幸的人,我的自尊就活該受傷害;你們侵吞了我的財富,占有了我的勞動果實,奪走了我晚年的依靠,也斷送了我孩子們的希望;因此,從來就沒有是非的明辨?!倍穆蹇寺牭酵崴构舻呐袥Q,無力地抗辯道:“不,把我的命和我所有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拿走吧。我不稀罕你們的寬恕。你們拿走我支撐房子的梁柱,就等于毀了我的家;而當你們拿走我賴以為生的依靠,就等于活活要了我的命?!笔聦嵣?,這又何嘗不是此時已無助無靠的失敗者夏洛克殘存的最后一點兒可憐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