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0年5期|徐春林:剃頭師傅
開始天黑了。剃頭師傅朝著模模糊糊的村北走去。
他一個人夜行在村莊里,不時和星星說說話,又和月亮說說話。走幾步天就更黑了,他想借點月光,或者借點星光。
每次出門他都不會帶燈,一聲不吭地行走在夜間的村子里。那些雜草和鈴鐺刺在他的腳下來回地纏著,想把他挽留下來。他熟悉村子里的路,走到哪里心里都有數(shù)。村子里沒有豺狼虎豹,實在寂寞他就會變著調子唱歌,聽見聲音四圍的狗就會汪汪地叫。
他是個老調的剃頭師傅,在他的身上沒有任何光鮮的景象。頭發(fā)蓬松,胡子粗糙,好像永遠也不會打理自己。他不會剃頭??伤谴遄永镂ㄒ坏奶觐^師傅,他的手藝是他父親傳教給他的。其實他父親也沒有拜過師,也討厭這門枯燥的行當,情愿干點別的事情。他的手藝學得不精,剃頭也不盡人意。他想甩掉,可怎么也甩不掉。他說,這就是命。
他正猶豫著,是否可以帶個學徒,把這門手藝傳給其他人,那就自由了。
剃頭不是門難學的技術,問題是村里沒有感興趣的人。大多數(shù)的孩子都愿意去學做篾做木,甚至販牛,就是不愿意學剃頭,這讓他很悲傷。其他的手藝更好混飯,也能多搞幾個錢,光靠剃頭難以養(yǎng)家糊口。他真的有點擔憂了,說不定哪天村里就沒有了剃頭師傅。
我們村子不大,山高路陡。站在稍高點的地方喊叫,聲音全村都能聽見。真正走起路來,那得費半天工夫。
剃頭師傅住在我家對面的半山腰上。用勁喊他的名字,就會出來回應。他知道又要剃頭了,就準備著箱子出門。他來之前是不打招呼的,就像是風一樣來得及時。奇怪的是,每次他來的時候都是黃昏過后。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是摸著黑夜來的。
那時村子里沒有電燈,只好在煤油燈下,把頭搬來搬去。
“這鬼天氣,恐怕年前沒有好天了?!蓖饷婀沃涞娘L。他一邊朝椅靠上掛著的刮刀布上,用力來回地刮著刀,一邊微笑著和我父親說著話。他說話很有趣味,總是表現(xiàn)出津津樂道的樣子。有時也會聊得肌肉僵硬,像是個孩子在思考問題。
父親坐在旁邊的長凳上抽著旱煙,窗戶被報紙糊得密不透風,弄得滿屋子煙霧。
“你也不早點來?!备赣H一邊磕煙屎一邊說。
“咳咳。”他嗆得連咳幾聲,看了一眼父親說。"這算早的啰!”
狗圍在他的腳下一圈一圈地轉。
剪完了一個?!靶?,反正晚了,來一口?!备赣H終于把叼在嘴里的煙槍取下來,拎起衣角擦了擦槍嘴,裝上一筒煙遞給剃頭師傅。
“下回盡量早點來嘍?!碧觐^師傅接過煙槍,煙兜里咕嚕咕嚕地響起來。
父親知道,剃頭師傅每次出門都要跑幾戶人家。村子不大,從東邊跑到西邊,再從西邊跑到南邊。一來一回就得一天的路程,到我家時天就黑得看不見了。
冬天的日子短,換做是夏天,還可以多剃幾個頭。
后來我知道,剃頭師傅選擇夜晚來還有一個原因。
白天是見不著我父親的,父親在村外的學校教書,放學回到家時,已是黃昏過后。
父親的煙癮大,自己栽種了幾畝煙。剃頭師傅喜歡他碾的煙,每次來父親都讓他抽幾口。久而久之,他也就和父親成了好朋友。
可他也害怕父親揭他的痛,“孩子還是要有一個的,老了怎么辦呢?”父親見著他就嘮叨他孩子的事情。本來還高興地說笑著,頓時臉上不見了光。父親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剃頭師傅有過孩子,他婆娘生了兩個。一個是七歲時高燒死的,另一個是九歲時掉河里淹死的。有兩次削骨之痛,他哪還敢再要孩子。自兩個孩子走后,他婆娘就變成了一個人,成天在村里恍惚,找不著回家的路。
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村子里四面起風,吹得田里的稻葉到處飛。人們都關緊了門,不愿再出門了。狗似乎聽到了動靜,汪汪地叫了起來,但聲音很快就被風堵了回來。
剃頭師傅是風吹進來的。狗撲上前去,在他的腳下擺著尾巴來回地圈。
“啊,來了!”父親驚詫地說。
聽見剃頭師傅來了,我害怕起來。暗地里不停咒罵,風這么大不怕死。
我小的時候,頭上有道疤痕,這是我母親生我時留下的印記。剃頭的時候,父親總要剃頭師傅把我的頭發(fā)剪得很短。每次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我就癟著嘴很不開心。
剃頭師傅呢?全聽大人的,從不觀察孩子的臉。
父親哪知道,這道疤痕給我的心靈帶來了傷害。村子里的伙伴,與我玩得不開心時就會拿疤痕說事,說我頭上修著一條“馬路”,然后咯咯地笑著。
每次剃完頭后,我就不愿意出門,不愿意上學,哪也不愿意去,總想躲藏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會恨父親,反而恨剃頭師傅。
只要知道剃頭師傅要來了,就故意在外面玩得很晚不回來。外面的風特別大,那些狂風不停地搖擺著樹木。當我黑黑地回到家里,誰知剃頭師傅還悠悠地等在那里。
那年,大雪把村莊封得嚴實,連鳥雀也不敢出來,我以為剃頭師傅不會來了。況且再過兩天就是大年了,正月我還要去外公家拜年呢?
誰料到,他還是來了。這頭一剃怎么見人呢?我的心里一種著酸溜溜的味道,眼淚就像雪崩一樣流了出來。
我想趁機混進黑夜里,誰也找不出來。當我躡手躡腳地蜷縮到墻角里時,外面一片雪白,照得屋內也是一片雪白,分不清白天和晚上。父親的喊聲就像是寒冷的風灌了進來,我又悄悄地爬了出來。
“雪太大了?!碧觐^師傅把背上的箱子取了下來。然后把梳子、推刀、剪刀,和一把呈半月形的剃頭刀放在桌子上?!安荒芡系酱竽耆畞砺铩!彼盟茮]有觀察到我的生氣,依然和父親有說有笑。
剃頭師傅給我戴上圍布。嗖嗖嗖,我聽見剃頭刀在刮布上反復磨,那聲音刺得我的耳膜沙沙地跳。
我用力憋著氣,滿臉憋得通紅。好在漆黑的夜里沒有人注意我的臉。
我感覺那把可惡的剃頭刀在我的頭上來回揮舞,再也聽不清他們說的話。
“去洗洗,用洋堿洗干凈?!蔽已b著沒聽見,一頭扎進被窩蒙著頭呼呼大睡。我不僅恨剃頭師傅,還開始恨我母親,感覺這一切都是他們造成的。這種恨在心底愈來愈烈。
我的生活越來越自卑和無趣。于是,我總是一個人,遠遠地看著孩子們捕捉蜻蜓,看煙塵稀散在村莊的上空??偸请x人群很遠,害怕聽見孩子們的聲音,聽見聲音我就躲得遠遠的。
剃頭師傅最后一次和我剃頭,是在夜晚的來臨前,他的手不知道為什么,一直在不停地顫抖,剪刀也不聽使喚。我一聲不吭,任由他剪著。父親還在放學的路上沒有回來。剃頭師傅的嘴里不停地嘰咕著。"老嘍,不能剃頭了。”然后,弓著腰,把掉在地上的剪刀撿起來,然后在嘴里吹了吹,裝進箱子里。父親還給他留了口煙,到家時他已經(jīng)走遠了。
從那以后,剃頭師傅沒有再上門來剃頭。我的頭發(fā)一直留著,長得有點撐脖子了。按理說,我應該對這個人嫉惡如仇。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隱隱有些擔心,總害怕剃頭師傅會被風刮走。
我開始以為只要剃頭師傅不來,孩子們就不會嘲笑我??伤麄兎路鹩肋h都記住了我頭上的疤痕,好像這是村莊留給我永恒的罪證。母親知道后為此大發(fā)脾氣,“要是哪家的孩子瞎說,我就撕爛他的嘴?!蹦赣H的話沒有奏效,背后的嘲笑聲依然沒斷。
我想著逃離村莊。小學畢業(yè)后,就到了集鎮(zhèn)上中學。上大學期間,基本不愿意回來。
我大學畢業(yè),分在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當醫(yī)生。我會經(jīng)?;卮鍘湍赣H看病,剃頭師傅也就成了我搶救的鄉(xiāng)村病人。
那天夜里,村子里躁動不安。到處都在尋找剃頭師傅,母親說,剃頭師傅估計掉下懸崖了。這是我小時候曾詛咒過的。我心頭一驚,來不及拿手電筒,就沖進了村莊的茫茫夜色里,沿著剃頭師傅可能走過的路,奔跑著,耳畔全是風吹落葉的聲響。
“找到了,在這呢?”我趕到時,剃頭師傅歪斜著躺在地上,頭擱在旁邊的枯枝上昏迷不醒。嘴角上流著烏黑色的血水,旁邊是一擔沉甸甸的稻谷,一只鞋不知去向。從他的癥狀來看,我判斷患腦溢血了,我急促地跑回家取來急救藥,從屁股給他注射進去,發(fā)動村民抬著送往山外的醫(yī)院。救治還算及時,沒有生命危險,但術后有些口齒不清,左腿行走不便。
山外傳來了移民的風聲,全村人都在忙著登記,緊接著一陣風似的搬進了城。移民過后,村里的東西方向各留著幾戶人家,都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他們就像是掉隊的侯鳥,還得在村里堅守剩余的時光。
多少年后,我再次回到村子里時,空無一人,漆黑一片。剃頭師傅和那幾戶村民也都埋葬在村莊的地底下,他們安祥地度過了余生。
我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害怕剃頭的孩子,但一直保留著剃頭師傅給我剪過的發(fā)式。
村莊越來越黑了。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月亮也出來了,大地一片光亮。
我站在村莊的高處,似乎聽見有人在喊“雨貴”,這是剃頭師傅的名字。
“我在這里?!?/p>
我隱隱約約看見一個人背著箱子,頭仰得高高的,手里拿著一根木棍高一腳淺一腳地朝村里走來。
那時,天還沒有完全黑透。我稍不留意,他便不見了,像是黑夜消失了一樣。